索恩被頭頂傳來的叮當聲嚇了一跳。
接著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見了嗎?”
索恩在起落架下面俯身,緊靠著一根金屬柱子。“船長是國王。”他小聲說道,“船長是國王,船長是——”
一個很小的嗡嗡聲在他的耳邊響起,微弱的燈光在飛船船頭閃爍。
“船長是——”
他還沒說完,飛船的機件就開始抖動。艙門打開了,一個舷梯從艙門伸出,朝水泥地面降落。索恩趕緊躲到舷梯下,才沒被它壓扁。
“在那邊!”
當索恩跳到正在降落的舷梯上時,一束手電筒光打在他的身上。“風鈴草,關閉艙門!”
飛船沒有反應。
砰的一聲槍響,子彈打在飛船的頭燈上,反射出去,發出嗖的一聲。貨艙里堆滿了箱子,索恩躲在一個箱子后面:“風鈴草,關閉艙門!”
“我正在弄!”
他不動了,看著飛船艙頂一排排的管路和電線:“風鈴草?”
接下來的一片寂靜中,不時傳來舷梯碰擊水泥地面的聲音,靴子在地面跑動的聲音,接著舷梯咔嗒一聲,開始往回收了。一陣子彈雨點般打在塑料箱子上,有的打在飛船的金屬船體上反彈出去,發出嗖嗖的聲響。索恩抱著頭,一直等到舷梯基本關閉,可以擋住子彈,才從箱子旁弓身走開,朝駕駛室跑去。
舷梯一關閉,飛船就開始抖動了。密集的子彈疾風驟雨般打在船體上。
索恩邊推開那些未開封的貨箱,邊朝被緊急照明燈環繞的駕駛艙奔過去。他跌坐在駕駛座上,膝蓋碰上了什么堅硬的東西,疼得他大罵了幾句。飛船的舷窗很臟,在黑漆漆的倉庫里,他只能看見阿拉克辦公室微弱的燈光,以及在風鈴草四周急于照進艙內的四處晃動的手電光。
“風鈴草,準備起飛!”
儀表盤亮了起來——但只有最重要的按鈕和顯示屏亮起來。
同時一個單調的女人的聲音從話筒傳了過來:“索恩,自動起飛打不開,你必須手動起飛了。”
他吃驚地看著儀表盤:“這飛船怎么會跟我對話?”
“是我,笨蛋!”
他把耳朵轉向話筒:“欣黛?”
“你瞧,飛船的自動控制系統有缺陷,電池也失效了。我想我能弄好,但是你需要在沒有自動控制的情況下,讓飛船起飛。”
這些話通過一個機械的聲音說出來,已經夠單調乏味了,中間又傳來一陣子彈打在關閉的艙門的嘈雜聲。
索恩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自動控制系統的幫助?你肯定嗎?”
欣黛稍微一停,又接著往下說。盡管欣黛說話的語氣很平緩,但索恩仍能感受到她的絕望:“你確實會開飛船,對吧?”
“呣,”索恩掃了一眼眼前的儀表盤,“會嗎?”
他挺直腰,伸手去拉連接在艙頂的操控桿。過了一會兒,庫房的房頂從中間打開,一束陽光灑了進來。
船艙艙體傳來一陣砰砰的敲擊聲。
“是的,是的,我聽見了。”索恩猛按點火裝置。
引擎發動時,儀表盤的光線暗了下來。
“走嘍!”
艙外又是一陣槍響。他輕輕按下幾個按鈕,打成推進模式,飛船慢慢離開地面,很平穩。這座城市的地下磁性裝置使得飛船像蒲公英一樣輕盈地離開地面,索恩長長地舒了口氣。
然而,接下來,飛船開始顫抖、傾斜。
“哇,哇,哇,別這樣啊!”索恩盡力平衡飛船,心跳不斷加快。
“供電系統很快要失效了。你必須啟動備用推進裝置。”
“備用,什么——噢,沒關系,我找到了。”
引擎再次啟動。突然一給電,飛船便沖向反方向,猛烈撞向旁邊的飛船,發出巨大的響聲。風鈴草顫抖著,開始落向地面。接著又是一陣槍響,打在飛船的右舷上。冷汗從索恩的后背滾落下來。
“你在干什么呢?”
“別分散我的注意力!”他大喊道,同時抓住操控桿,想拉直飛船。但是他方向打過了,飛船又向右猛地傾斜。
“我們會沒命的。”
“這可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簡單!”索恩再次拉直飛船,“通常都會有自動平衡裝置來完成這一切!”
這次她竟然沒有挖苦他,讓他頗感意外。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控制板亮了起來。電磁自動平衡裝置啟動。輸出電壓:37、63……38、62……42、58……
飛船終于平穩了,但到了半空又開始抖動。“好吧!沒關系,來吧!”
索恩緊握操控桿,把飛船頭部拉起,對準打開的庫房頂。引擎低低的嗡嗡變為猛烈的咆哮。他聽到了最后的一撥子彈打在飛船上,彈出去時發出嗖嗖的聲音。當飛船終于從倉庫沖上云霄時,槍聲也漸漸遠去。一抹金色的陽光灑了進來。
“來吧,寶貝!”他喃喃道,閉上了眼睛。這時沒有阻力、沒有搖擺,飛船已經飛離了這座城市的防護磁場,完全靠自己的推進力飛行,劃破了清晨飄浮在天空中的縹緲的白云。新京的摩天大樓也漸漸遠去。此時,只有他、天空和無邊無際的太空。
索恩的手一直像鐵鉗一樣緊緊抓住操控桿,直到飛船沖出大氣層。他感到頭重腳輕,于是調整推進器功率,繼而飛船進入自然的飛行軌道。這時,索恩才把手從操控桿上松開。
他靠在駕駛座上,身體還在顫抖。他好長時間沒有說話,等著自己的心跳慢下來:“干得不錯,賽博格女孩,如果你希望成為我飛船上的永久宇航員,那么你已經被錄取了。”
話筒并沒有聲音。
“我指的不是很低的職位喲。首先,你可以做大副。呃,我的意思是所有的職位都虛位以待。機械師……廚師……駕駛員也沒問題,這我就不用再說了。”他等著對方回答,“欣黛?你在嗎?”
還是沒聽到回答,于是他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出駕駛艙,穿過儲貨區,走進船員艙之間的狹窄過道。當他走到通往飛船底層通道的艙門時,腿都有些軟了。他咚咚咚地跑下樓梯,來到引擎室和衛星飛船儲存艙之間的狹小空間。引擎室旁的屏幕上沒有關于太空真空或壓力問題的警示語,也沒顯示這里藏著個活的女孩。
索恩按了一下屏幕上的開鎖鍵,擰開門把手,用力把門推開。
引擎的聲音很大,這里很熱,有股燒橡膠的味道。
“喂?”他沖著黑乎乎的引擎室喊道,“賽博格女孩?你在這里嗎?”
她似乎說了點什么,但聲音被引擎的聲音淹沒了。索恩喊了聲:“燈,打開?”
門上一盞紅色應急燈亮了起來,昏暗的光線灑在旋轉的引擎和下面成堆的電線和電纜上。
索恩瞇起眼看,發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
他弓下身子,手腳并用,爬到她跟前:“賽博格女孩?”
她沒有動。
索恩再往前爬爬,發現她面朝上躺著,黑色的頭發散落在臉上,金屬手伸到一個打開的主控板上。
“嘿,醒醒。”他說,俯下身去。她慢慢睜開了眼睛,但是眼神是空洞無神的。索恩歪過頭,貼在她胸前聽聽。就算有心跳,也被轟鳴的機器聲淹沒了。
“快醒醒。”他咆哮著,拉住她的手,把連接在端口上的連接線拔掉。最近的控制面板便黑屏了。
“自動控制系統斷開。”空中傳來一個輕快的自動語音,把索恩嚇了一跳,“開啟默認系統。”
“方案不錯。”他低聲說道,抓住她的腳腕,慢慢把她拖到過道,讓她靠在過道墻壁上。不管她的義肢是什么做的,反正比一般的血肉之軀要重得多。
他又把耳朵貼在她胸前,這次聽到了微弱的心跳。
“醒醒。”他一邊搖晃她,一邊喊道。欣黛的腦袋卻向前垂了下來。
索恩跪在地上,一籌莫展。這女孩的臉色蒼白,而且由于穿過下水道,身上很臟。但是在過道明亮的燈光下,索恩可以看到她在呼吸,盡管很微弱。“怎么,難道你也有個電源開關什么的?”
他的注意力突然落到她的金屬手上,電線和插頭仍在關節處垂吊下來。他抓住她的手,從各個角度仔細端詳。他記得她的三個手指里分別有手電筒、螺絲刀和刀子,但他不清楚其他的手指里藏著什么。如果里面真的藏著電源開關,他也沒辦法打開。
然而,還有連接線……
“沒錯!”索恩想到這里,高興得跳了起來,差點撞到艙壁上。他按下身旁屏幕上的按鍵,打開了放置衛星飛船的儲藏艙。進入時,頭頂的白燈在閃爍。
他抓住欣黛的手腕,把她拖到儲藏艙,放在兩個小型衛星飛船之間。這兩個小飛船放在成堆的電線和工具之間,活像兩個毒蕈。
索恩的心怦怦地跳著,小心翼翼地把衛星飛船的充電線從艙壁上拔下來,接著卻愣在那里。他看看女孩的連接線,又看看飛船的連接線,又看看女孩……他嘴里罵罵咧咧地把兩條線都扔了,因為都是插針式的,即使索恩也能看得出這兩條線無法連接在一起。
索恩焦急地敲著腦袋,強迫自己想、想、想。
一個想法在他的腦中閃過。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她的臉色越來越白了,但也許是燈光的作用。
“噢……”他說,一個新主意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噢,天哪,不會吧……噢,太惡心了。”
索恩把厭惡之心拋在一旁,把女孩輕輕拉近他,讓她的頭枕在他的一只胳膊上。接著用另一只手繞過她的脖頸,在她紛亂的頭發里摸索著,最后在她的脖子上,找到了一個很小的搭扣。
他打開搭扣時,把頭扭了過去,接著斜著眼往里看。
在她的后腦勺里,有很多電線、電腦芯片和開關,索恩看得一頭霧水。幸好控制面板完全把腦組織蓋了起來,索恩總算松了口氣。在控制面板的底部,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插孔,和插頭的尺寸一樣。
“哎喲。”索恩的嘴里咕噥著,伸手去拿飛船的連接線,心里希望自己別犯太大的錯誤。
他把充電線插到她的控制面板上,一下子就插進去了。
他屏住了呼吸。
沒反應。
索恩坐到地上,和欣黛保持著一臂的距離。他把頭發從她的臉上撥開,然后等待著。
大概心跳了十二下吧,她的腦殼里開始有了點嗡嗡聲。這聲音越來越大,接著又消失了。
索恩喘著粗氣。
女孩的左肩一下子從索恩的懷中震落,他索性把她放到地上,讓她的頭舒服地偏向一側。接著她的腿開始抖動,差點踢到索恩的腹股溝,索恩趕緊躲開,后背靠在衛星飛船的支架上。
女孩猛吸了一口氣——停頓了幾秒鐘,然后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欣黛?你還活著嗎?”
她的義肢又輕微地抽動了幾下,接著她張開嘴,活動著面部肌肉,仿佛要咬檸檬。她的眼皮仍在抽動,所以看索恩的時候仍然半瞇著眼。
“欣黛?”
她慢慢地坐起來。嘴巴先是動了動,然后才開始說話,但聲音很含混:“默認系統……快把我的電量耗光了。”
“我認為確實耗光了。”
她皺皺眉頭,一時間似乎還不確定,接著她摸到了連在她大腦中的電源線,便一把把它拔出來,把后蓋關上。“你打開了我的控制面板?”她說道,語氣中夾雜著憤怒,聲音比剛才也清晰了些。
他瞪著眼說道:“我也不想這樣。”
她臉上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既非生氣,也非感激。他們就這么長時間地呆呆地看著彼此,引擎的聲音在過道回蕩,內艙角落的燈開始忽明忽滅地閃動。
“呃,”欣黛終于開口說道,“我覺得你還挺機智的。”
這時索恩才釋然地露出了笑容:“我們的關系有點和諧了,對吧?”
“如果你所說的‘和諧’是指自從我們遇見后我第一次不想掐死你,那你說得沒錯。”說完欣黛砰的一下倒在地板上,“可我現在筋疲力盡,誰也不想掐。”
“你可以掐我。”索恩說道。他也伸開四肢平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機艙的地板涼涼硬硬的,頭頂的燈光忽明忽暗,他們的衣服上有股下水道的味道,然而這一切都令他感到舒服而釋然,內心因重獲自由而無比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