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嘉義愛啃豬蹄子,愛吃二十一天沒出雞的毛蛋,紅燒肉也是他的最愛。冷經理上小學的時候,和老媽一起去親戚家吃大席,滿桌子都是大人,就他一個毛孩子。都是親戚朋友和近門,大家就故意逗他玩。這時上了一盤油炸豆腐,小冷子一把拽到自己跟前,低下頭大吃起來。“你這孩子怎么自己吃獨食,不顧別人。”老媽把盤子放到桌子中央去,招呼大家一起動筷子。冷嘉義又把盤子拉回來,向大伙解釋說:“對不起,豆腐是我的命。”
孩子都這么說了,大人再饞也不好意思和孩子爭搶。不一會又上來一碗紅燒肉,冷嘉義又把肉碗拉到自己跟前。
“你不是說‘豆腐是你的命’嗎?怎么又把紅燒肉占下了?”有客人忍不住了,這樣問他。
“你們不知道,我見到紅燒肉連命都不要了。”冷嘉義這樣回答,不光本桌的客人瞪大了眼睛,相鄰幾桌的客人也很吃驚。
上級把他調到肉聯廠任常務副廠長,主持工作。這算是蒼天有眼,天遂人愿。冷經理異常高興,心情好工作積極性也高。他天天在車間里面轉悠,先去屠宰車間,剛開膛的肥豬,五臟六腑下面有一汪清亮溫熱的生油,掬起一捧喝下去滿口生香,壓餓、解饞,還保養人。喝完生豬油再光顧熟肉車間,品嘗心、肝、肥腸、豬蹄子。
家人、親戚和朋友都很納悶。冷經理天天米面不打牙,卻像吹了發氣一樣瘋長,而且是橫向發展。女工友都嘲笑他野蠻,吃生肉、喝生油似乎與文明社會格格不入。冷經理反過來嘲笑她們少見多怪,孤陋寡聞。聽老輩的人說,解放前嘯聚在八百里故黃河灘深處的土匪,斷糧的時候也生吃人肉。抓不著行人的時候,就把所有的小土匪聚起來,抓鬮獻身當犧牲。有一個倒霉的小土匪抓到了“獻身”的條子,就像待宰的年豬一樣,馬上就要成為弟兄們的盤中之餐。這個小家伙水性好,腦子活泛。他向土匪頭子告白,要做義匪。他說自己入伙之后天天蟄伏在荒草叢中劫財劫色,從來就沒洗過澡。身上的灰垢比銅錢還厚,人也發餿發臭了,就這樣叫弟兄們啃嘍,自己于心不忍,弟兄們也會反胃作嘔的。人活百歲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畢竟和大家相識相處一場,自己要給大家留個念想。都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自己既然愿意舍命喂飽大家,就叫弟兄們吃一回干干凈凈的人肉,別等吃完了再覺得惡心。請弟兄們陪我到梁寨淵子里痛痛快快地洗上一回澡,把我洗干凈了帶回來享用。梁寨淵子是黃河故道中最大、最深的水潭,四兩生絲都打不到底。小土匪像泥鰍一樣拱進碧波下面,誰還能找得到他?
起初大家都認為吃生豬肉、喝生豬油絕對算得上漢子,可是和吃生人肉相比,冷經理的確是不足掛齒的小兒科。
讓冷嘉義更為得意的是職務升遷之后他的社會地位提高了,名氣大了。名字不光響亮。也開始值錢了。
平時不怎么走動的遠房親戚的親戚,八竿子打不著的朋友的朋友,都紛紛登門拜訪,提著花生、香油、小雜糧之類的禮品,說著比蜜還甜、比開水還燙的熱乎話,叫冷經理簽字批條子。冷經理的批條就像人民幣和全國通用糧票一樣,在秦臺城鄉各個副食門市部通行無阻,能買到雪團一樣的肥豬肉,一點紅肉都不帶,還是平價的。平價豬肉七毛三一斤,議價豬肉一塊一毛五一斤。冷嘉義三個字值四毛二分錢呢。
冷嘉義的批條約等于現金,沒有冷經理的批條買不來平價豬肉,更買不來平價肥豬肉。很多有身份、講體面的人也來巴結冷經理,見面又摟又抱,直呼“大廠長”或“兄弟哥們”,從心里到嘴上,都把“冷”字省略了。
那年月物資的價格實行雙軌制,企業還沒開始砸“三鐵”,國企的員工很有幾分優越感。
秦臺當時流行這樣一首順口溜,就提到了冷經理屬下這類高傲的營業員。
當時秦臺地區有六大怪:地盤車用腳踹,小白鞋不系帶,騎自行車倒拉鏈,不中用的鑰匙一大串,羊肉包子細粉餡,營業員的背朝外。
地盤車就是農村拉東西用的平車,重車載物,駕駛員兩手握把,肩上掛袢,蹬腿撅腚使勁拉車。放空車或輕載的時候,把車轱轆拿出牙口放到靠近車把的位置,車把式坐在車把上,像玩翹翹板一樣,一只腿搗地,一拱一拱地向前行駛,速度和自行車不相上下。這種現象是秦臺地區獨有的一道亮麗風景線,在其他地方看不到。據說漢皇林風景區修建好之后,這種載物載客的方式有可能恢復。
當時秦臺地區趕時髦的青年人,都留著大包頭,穿著喇叭褲,帶著蛤蟆鏡,腳蹬一雙用鞋粉擦得煞白的輕便球鞋,不系鞋帶。說是不系鞋帶瀟灑,能吸引異性的眼球。系鞋帶土得掉渣,像“駁殼槍”大俠一樣呆傻,只能晝伏夜出,尋找喝醉酒的女酒鬼,沒有哪個精神正常、神志清醒的女同胞愿意嫁給他。
永久、鳳凰牌自行車,是小輪車子,和青島出產的大金鹿不一樣。小輪車子適合在平原地區行駛,大輪車子適合走山路。大輪車子后倒就是使閘,剎車穩當,操作方便,不易磨損。小輪車子腳踏板向后轉的時候只是不做有用功,并不影響慣性行駛。小青年騎著全鏈盒的輕便鳳凰自行車,飛駛在馬路上,經過靚麗女性青年身旁時,故意搖鈴倒拉鏈,鏈條蹭著鏈盒弄出一串悅耳的響聲,也是吸引異性眼球,炫帥賣萌的小把戲。當時的輕便鳳凰自行車,就像今天的凱迪拉克。
鑰匙是開門、開抽屜、開保險柜用的,掌握鑰匙多的人多半是倉庫保管員,是當家掌權的人。據說金屬鑰匙具有打開少女心扉的功能。馬路平的老爸就曾撿過大漏,因為一串鑰匙成就一段美好姻緣。馬老先生資質平庸,外貌和內在氣質都一般化,卻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艷嬌娘,惠及兒子也高大、英武、帥氣,是眾多美麗姑娘追逐的對象。
馬老先生年輕時是劇團里面管戲箱的大師傅。1958年挨餓的時候他20多歲,到了該成家過日子的年齡。一天下班回家的時候,馬師傅急著回家吃饃饃,雙腳使勁蹬車卻沒抬頭看路。匆忙的馬師傅撞著一個進城趕集的大姑娘。那姑娘國色天香,貌美如花,當場就把馬師傅看傻了,原本就是漫長臉,現在拉得更像馬臉了。他腰里掛著一大嘟嚕金屬鑰匙,繩子被拽斷了,鑰匙散落一地。姑娘揉揉腿,爬起來撿了一捧鑰匙遞給他的時候,馬師傅才醒過神來,急忙道歉。姑娘害羞地微笑著,原諒他了,跟他一起回家吃了午飯。臨走的時候她讓馬師傅托媒人到張蔣河去見她的爹娘,說合這門親事。老娘私下里交代過閨女,找男人把丑俊放到二上,把嫁過去能不能常年吃上飽飯放在一上。首選的對象是炊事員、司務長,還有保管員。一天吃一錢餓不死炊事員,一天吃一兩餓不死司務長。炊事員和司務長做飯用的糧食,都在倉庫里鎖著,歸保管員管理。炊事員、司務長頭上沒有帖子,不好辨認。保管員腰里掛著一大嘟嚕鑰匙,鼓鼓囊囊的十分搶眼。
馬師傅很有艷福,出門就走了桃花大運,抱得美人歸。張蔣河出美娥,那兒的姑娘個個俊俏,他娶的這個姑娘是花中魁首。結婚后“花魁”發現自己上當了,自己的丈夫是管戲箱的,不是管糧倉的。可是生米已經煮熟了,樹樁子變成船幫了,只能湊合著過了。
就像花錢去買福利彩票雙色球,中獎的幾率微乎其微。但是人人都有發財的夢想,都想扔兩塊錢碰碰運氣。當時秦臺地區的青年人,正是懷揣著這樣的理想和熱望,每人都搜羅一大串廢舊的鑰匙掛在后腚上。那上面可以開鎖進門的鑰匙只有一兩把,其余都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如果能哄來一個俊媳婦,那串鑰匙就是“金不換”。哄不來媳婦就是微山湖的青皮子——咸鴨蛋(閑壓蛋)。
羊肉包子細粉餡比較好懂,就是賣包子的人為了降低成本,包子餡里只放粉條不放羊肉。沒有羊肉還吆喝“羊肉包子,薄皮大餡一個肉丸,咬一口滿嘴流油,熱的!”明顯帶有詐騙的性質,連“掛羊頭賣狗肉”都不如。
營業員的背朝外,就是公職人員晾曬優越,展示高貴的一種具體方式。背對顧客,自然沒有熱情和笑臉。喊上十聲八聲,營業員才會懶洋洋地轉身,讓你首先看到一雙衛生丸一樣的白眼。
有關人們爭搶肥豬肉的故事,現代人不好理解。80年代初期,我國的“計劃經濟”體制尚未終止,剛剛開始向“市場經濟”轉型。那時候的物資不是十分豐富,老百姓直言“肚子里面沒油水”。人體必須的三大營養物質是糖、脂肪和蛋白質,肥肉是脂肪,瘦肉是蛋白質。肉既是人體必需的主要營養物質,也是令人垂涎的美食,吃起來十分解饞。可是瘦肉不能攬菜,放少了吃不出肉香,放多了浪費。一頓吃二斤瘦肉跟玩似的,連一兩饅頭也省不下來,吃瘦肉等于吃錢。肥肉可以煉成豬油,二斤豬油能吃三個月,一大碗雜面條,戳一筷子豬油攪拌一下,就滿碗生香。煉完油剩下的油渣也是好東西,剁碎了摻上青菜粉條包包子,比瘦豬肉還要解饞。肥豬肉和瘦豬肉一樣的價格,二斤瘦肉省著吃最多兩頓,二斤肥豬肉可以解饞三個月,孰優孰劣很容易判定。所以大家全都熱衷購買肥豬肉,不愿意要瘦豬肉。顧客常因為買不上肥肉,或瘦肉帶得太多和營業員罵架。買羊肉的時候,營業員和顧客也常為肉里掖有羊腎或羊球而爭吵。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現在的情況是拿大頂看世界,整個顛倒過來了。瘦肉價格高出一截也爭著要,肥肉白送給親友也不討好。現在羊腎和羊球的價格高出羊肉一倍都不止,誰還會給你塞到肉里去?
魏成功也不簡單,他手里常有“出口轉內銷”的商品,還能搗鼓出“外匯券”來。那時候手里有了外匯券,就像炒股票的人看到了紅色漲停板,嘴岔子一準咧得比褲腰還寬。拿著外匯券到招呼外賓的“友誼商店”,或是到高檔消費者出入的“特供商場”,就像進自家的廚房,什么樣的緊俏商品都能買出來。誰能拿到外匯券,一準比拿到美國“綠卡”還高興。
像上海牌手表、飛人牌縫紉機、永久、鳳凰自行車,平時跑出劉翔那樣的速度也追不上它們的影子。拿著外匯券逛商場,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它們領到家里來。多少個長相端莊清秀的小姑娘,給她一疊鈔票她依舊拉著長白山一樣的驢臉不理你,小嘴撅得可以拴牲口。見到上述幾樣東西,一準像秋香見到唐伯虎一樣,接二連三地傻笑。她們非常靈敏矯健地跳上“永久”或“鳳凰”的后座支架上,隨便你馱到什么地方都沒意見。
外匯券可以毫不費力地換煙、換糖、換肥豬肉,甚至能換少女的“初夜權”。
劉秋恒比較能琢磨,他稍有閑暇的時候,就會鋪開信箋紙或記事簿,把“權力”和“權利”反復書寫,反復研讀。
這兩個詞組只有一字之差,蘊含的內涵卻似乎大相徑庭。劉秋恒是這樣理解的:“權力”要求掌權的人多出力,瞎替大家伙忙乎。就像蜀國的丞相諸葛亮,工作不舍晝夜,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權利”要求掌權的人同樣為大伙出力,似乎是按勞取酬,多出力、多問事的同時,可以獲取相對應的較多利益。
劉處長早就明白“大權獨攬,小權分散”的道理,能在一起擱伙計也是天大的緣分。副手就是個受氣的布袋,出力干活擔過失。有功是一把手領導有方,善于團結同志。有過是副手懶散愚鈍,執行不力。所以要不停地犒勞下屬,沒有物質的時候要有好話,好話不用花錢買,好話三冬暖人心。遇上啥好處的時候,一定不要忘了伙計。自己可以得大頭,讓伙計拿小頭。自己可以敞開肚皮吃肥肉,別忘了叫伙計們喝湯啃骨頭。
劉處長也知道,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自己今天在這個位置上人五人六地頤指氣使,明天說不定就跑到哪棵歪脖子柳樹下尿尿和泥玩去了。黨的組織原則是“下級服從上級,個人服從組織”。組織部開出一張二指寬的條子來,自己就得背著鋪蓋卷到新的崗位上報到。在組織面前,是虎得臥著,是龍得盤著。不論你的能力、資歷如何,叫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組織上讓你興云布雨,你才可以張牙舞爪地騰云駕霧。組織上需要你夾著尾巴做人,你就得草芥藏形。自己這個常務副處長是組織任命的,組織上隨時可以把這頂“烏紗帽”拿回去。即便不降你的職務,也不調動你的工作,馬上委派一個“處長”過來,你這個副處長不論“常務短務”都得“識時務”。自己現在威風八面,其實就是一個“離河丟”的臨時代辦。他心里有了緊迫感,也無端地生出來許多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