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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徽州物語
  • 阮文生
  • 18421字
  • 2019-03-14 10:27:07

蟲聲在草場飄蕩,濃稠如草香,風和腳步來了,倒滅了一大片,過后蟲聲明亮如初,它們牽起草葉上的光芒,一起將草棚里的睡眠抬往夢的深處。

過河

王大小躬著身子劃船,大鼻頭朝上翹著。坐船邊的雨寬竊竊的笑,手在搗我。我曉得,他要我一起看王大小的笑話。大鼻頭有么事好笑的,我懶得理他!

我看槳!水淋淋的槳,貼著藍瑩瑩的水面小小地飛著,鉆進湖里,咕嚨一聲,出來個碗大的渦。花紋從高到低地轉著,清白得不得了,渦有勁地往下鉆,一尺,二尺,天在里擋住了,人的臉也傻乎乎地在那兒擋著。看不到別的了。這么多的清白疊一起不再是清白,是藍,好比一加一不都等于二。藍焰化掉了目光。湖里的藍本是天上的,一點點一條條地往下掉,四月,五月,江南的黃梅天沒日沒夜沒心沒肺的都這樣。星星點點的不是藍,是偷運零部件,到了土里組裝草的藍,堆到湖里還原天的藍。還有看不到的東西來了,在藍里。湖藍和天藍鋪天蓋地,一個活的,一個不動。船就滑在軟的藍里,暗長的條紋蕩漾著。

嘩嗞一聲,一條尺多長的魚躍了出來。大家的臉扭了過去,像是照相的光亮閃了閃,又白白地落下來,湖面就破了皺了。過了一會還是老樣子。湖遮著魚,魚吃著湖,像蠶吃著桑葉見風長的,咬嚙的聲音,被風浪混淆磨平了。常常是成群結隊的魚,順著夜雨編織的水條進了村莊,等到陽光和腳步來了,到處是熱鬧。青灰的背脊在發了棵的稻田里東倒西歪,馱著竹罩、網兜的人往那里跑,溝渠里白亮的身子噼里啪啦,半大的小伢拎著籃子下來了。回到家里有什么在抽打老屋和淺水,原來鱔魚鉆進了明塘!粗大金黃的身子在那里游翻了天。應該還有不少頑皮的,順著雨條游到天上吧?!下阮個,是水做的村莊,魚喜歡。土路上都是湖里的風,不算濃稠但多少帶著魚氣,晚上撞進男人的鼻孔成了呼嚕,吹到女人的夢里,也是有些浪頭的,一起勻勻地飄著。村莊在響聲里移動著,從夜晚到天光。

半空里有叫聲。是一大一小的鷺鷥,鉛灰的細腿橫在藍天里,畫自己的白,畫自己的飛,讓白跟云比,也比快慢。它們往著草場的方向去了。雨寬說,它們是從村里桑樹上飛來的。鷺鷥認得人,剛剛在和我們招呼著呢。不錯,叫聲是敞開的,你望一望也行,朝它們叫兩下也行。

村中的大桑樹上是有鳥窩的,多少回我翻過小屋嶺就看到了。鳥窩密實了村子的高度,也和桑樹一起把村子撐得好看飽滿,按著它們的意思村子從西到東地打開著。枝桿依次錯落,很簡單很好爬的,不要多少膽量和力氣就能上去。許多人都上去過,卻沒有人跌下。老皮大爺說,桑樹保佑著大家,意思是鳥窩也在保佑著我們。我不太會爬樹,也能上去吃桑果,嘴里臉上都是紅紅的。桑樹面前,不要說我們,就是王大小老皮大爺又才多大啊!

村東頭是漸漸的矮下去的,過了柳樹和條石圍起的水井,再緊幾步就到了河里,沒有界的,水漲到哪哪里就是界,地勢緩緩地朝著湖里伸過去,湖是一點點地深起來的。劃水的時候許多人一起,本事大的朝前去,怕了就掉頭。沒準嗆幾口也沒什么,就是鼻子難受點,這水清亮,吞到肚里好一會了,嘴里還在發甜,快朝村子補幾個狗爬式,腳就能踮到土了,大桑樹的影子也過來了。沒有人淹死,在下阮個快樂和地獄有著和柔的坡。過河,赤腳彎腰用力一搡船,身子一縮就上來了,細碎的浪花窸窸窣窣。

船梆子上的屁股,給湖水小小地顛著,腰身像有小螞蟻在里爬著、夾著,麻酥酥的,讓人懶懶地東張西望著。

東面的山很高的。山那邊是什么呢?沒去過,想不出么樣子。脖子仰得酸了,那里的境界是一個勁地藍上去的,沒有一點磕絆的地方。有山托著,目光可以伸個懶腰朝更遠的地方望。云停著呢,是又白又柔的那種,自然想到神站上面,看著人間,看著湖、目光和臉。白云是白的天,好多和柔的意味給包著,豐盈地蓬松著,它們安靜地與藍天重疊,真是別有洞天。與藍天相接的地方,拉開了一長條暗影,又在畫另一種顏色的天,目光搜索好一會,沒得一點動靜,估計雨、幾顆星子、某個謎底都在那里藏著掖著。藍的天,青的天,灰的天,黑的天,紅的天,什么天沒有?看夠了天,目光不再緊澀,好比發開了的毛筆順著山脊描了過去,到了山腳下的羊虎頭,就松緩了好些。幾棵柳樹圍幾戶人家,一塊塊的石頭從底下碼得平整。披散的柳葉里,透著斑駁的墻、隱隱的狗叫。小陽天里,坐船也直接坐在升金湖上,看不完的水,云,山和天,時間怪快的!

雨寬要劃船,王大小不干。大鼻頭在半空里耷拉著,他說不是好玩的,水火無情!他還是不緊不慢地躬著身子劃。暗長的水紋,像抖開的布,在湖里洗著。西邊的下阮個,見不到屋了,只有古老的桑樹弓起在湖面,成了一抹灰白的矚望。

槳渦轉著,形狀質地、色彩響聲還是那樣子,從一個窯里出來似的!王大小的槳渦都是藍邊碗大小,開在船兩邊。渦小了船走得慢,大了沒長勁。十多里的水路,配碗大的渦,不緊不松。渦也是笑靨,是小船和我們惹得湖笑了。槳是牛皮條綁在船樁上的,劃一下吱呀吱呀叫。大鼻頭朝天翹著,順風飄來隔夜的酒氣,雨寬鼻子皺了下,響響地丟一句:喔,貓尿喝了幾藍邊碗?王大小轉過頭來,陽光給撥拉到邊上,寬大的臉上,鼻子領著一臉的生氣起伏鼓突,多么熟悉的臉,要是戴個鋼盔,他就是活脫脫的登陸諾曼底的巴頓了。

從下阮個到羊虎頭,要擺多少碗啊?王大小嘩地笑了,是一碗水從半空里潑下來。他說,這是孬子話!

平靜

我偏離了公路,從山林里抄起近路。前面空闊的地方有一條爛繩子,我朝它走去。頭皮一陣發緊,原來是一條蛇。它一動不動地彎著,有的地方帶著生硬的拐角,就像爛泥塘里浸泡過的枝條,被太陽曬得干乎乎的,灰黑的顏色里飄著腐朽的氣息。一條死蛇。我的緊張松弛了。順著干乎乎的身子,我的目光停在了末端的蛇頭。它是昂起的。好像灰沉沉的死在這里豎了一個疙瘩,還對疙瘩作了點小修飾,細碎的紋路真的夠精致。這有點怪異!我盯住了蛇的眼睛,眼睛和身子色澤差不多,黏糊糊的,細小的縫里有點堵塞,進去的日光,一下子就死沉了。想去踢它一腳,但不敢,整個松樹林就我一人。我久久地盯著蛇頭,它離我不過兩米的樣子。我從沒有這么近地看一條大蛇,好奇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我沿著蛇頭走動起來。吃驚的是,蛇頭轉動了。是活的,是活的。這下子,我嚇得不輕。死沉沉的身段一下子變得恐怖了,它比我的身子長。我看到了它的龐大,平靜,沉得住氣。它早看到我了,它有足夠的時間溜向草叢,但卻在這里擺開了架式。要是那疙瘩帶領整個身子從地上昂起來,并且撲向我,會是什么結果?我真的不敢想下去了。聽來的傳說故事,更讓我身子發飄。

怎么走上了這片林地,碰上這么長長的咒語?我趕緊一點點地朝后倒去。它沒有逼我,還是一動不動,只是疙瘩輕微地盯著我轉,就像上了油一樣的靈巧好使。平時走路,我喜歡拿根棍子,現在卻赤手空拳,甚至沒有彎腰去撿一塊石頭。是得到了某種暗示或引領嗎?蛇也是一條平靜的山谷,承受了好奇,吃驚,慌悚,我的臉上目光里的風起云涌。關于這個世界的認識,我太少了甚至還未開始。看到蛇的機會和次數都是有限的。我的好奇是持久的,好奇里沒有敵意,更多的是疑惑和警惕。我的陰郁有著平靜的外表。在我們那兒,河流是平靜的,鳥窩牛糞是平靜的,咒語神話是平靜的,不起風,金寺山上的松林也是平靜的。望火樓很奇怪,走近了一點看不到,老遠地看去卻十分清晰。它孤零零的,像長城的一截,一個單位。四周的山起伏著,西邊連著長江,東面波及升金湖。這樣的平靜是廣泛的。

一個寬厚的背景里,我闖進了蛇的領地,準確地說,我是一個入侵者。山上是松樹,草,石頭,灌木叢,風吹在上面的嗚嗚聲,它們遠離人煙。蛇在仔細地看著入侵者的行為。幸好,我沒有折斷一棵草一根樹枝,只是借著山地的一角走一條近路。我沒有其他意思。一個少年應該是伴著歌聲的,那時我沒有。這片山地的荒寂吸引了我,我的內心是空敞的,荒寂容易補充進來。荒寂不是荒寂,是朋友。我愿意和它親近,讓它淹沒。或許蛇看到了這點。蛇的有些發糊的目光,比一些明亮的看法清澈博大,更有包容度。

你想想就是一條狗,也不會如此平靜地面對一個入侵者。蛇,一條棍子一樣的無聲,直到我完全退去了,那么長的時間里,它還是紋絲不動,就像鏤在空地上的畫紋。長長的咒語或法則,該如何解讀?它比最大最兇的狗厲害,它的力量都在無聲和平靜里,就像爆炸之前。蛇的逼視、阻止、等待,平靜而無聲。一個毛頭小子走路沒個規矩,亂跑跑什么!或者這里還有無法意識到的一些東西。這片山林很好地包容、護佑、控制了一些情緒和行動。我沒有突破蛇的領地底線,也許往前一步或半步,這顆炸彈就引爆了!很好,我沒有跨前一步、半步。一個惡果、一場戰爭,就這么避免或消融了。我一點點地退去,長長的咒語一點點地化成一段有驚無險的經歷。膽怯幫了大忙,在山林在自然面前是該有點膽怯的。多年以后,蛇的一動不動或者說平靜還是那么清晰、巨大、完整。去外婆家的記憶布滿了少年的經歷。

魚米之間

一片平畈,把下阮個往東攤去。戛地止住。湖面皺了,白的水花從綠的底子里晃蕩上來,規模不大,一點窸窣才露面,就被湖里的靜拽住,立馬包容了。湖里的靜大了,往更多的地方淌著。小風在上面橫過來豎過去地鼓搗花樣,鯉魚鱗,鯽魚鱗,鱖魚鱗,烏魚鱗,是風看著水里跑的活物,跟著畫的。

大水升高升藍了視野。鳥貼著云飛,帆從湖心斜斜地滑過。湖水逼近村北的竹林棵,白花花的浪滾到岸上,轉眼成了道道濁流。浮土卷走,光凸的地面嵌著小石頭,破碎的水聲舐舔著斑駁的竹影。村子沒慌亂,木船壓住了洶涌的浪頭,細長的浪花不斷從船底舒卷出來。村里的男人都在這里拉大網。金幼劃槳,滿德從船邊把大網一點點地放到水里。湖上兜個大圈回來了。圈定的水從大湖里拽住,更多的男人光著上身拉網,赤腳在土里、小石子上杠著。水泡冒出來,原來的水紋水花亂了,不要了。新的水花更大,繃得緊緊的網線,離水面越來越高。肩上的繩子勒進肉里,男人躬身快跑,魚接二連三地蹦起來,網里鬧翻了天。鯉魚,青渾,翹嘴白,跳著響著。空中穿梭交織的熱鬧、明亮,像放煙火。一條桿絲魚箭一樣地射出網外。和鯊魚形體相近的桿絲性格兇猛動作敏捷,有時人真的搞它不過。幾十、百多斤的魚從湖里分割下來,好比田畈上收稻子,籮筐往村里挑去,一路小跑著。

冬天,升金湖降了下來。魚帶著自身的重量沉落湖底。泥水包著它們,寒冷而溫暖,太陽在那里閃著光。一種氣味或者說腥被風卷走了,在村巷里游蕩著。氣味是細微的,以至更多的人無所察覺。王大小、云龍是例外,他們的鼻子是魚氣鋪在村里的路或者說管道,到了他們那里就接上了就通行無阻。他們聞風而動,甚至夜色、大霧也不影響行動。當大伙看到先后回來的身上手里都是魚,他們呆了。不用漁具啊,這是兩個踩谷高手,就是能在合適的地段布下洞穴,把魚誘進來個甕中捉鱉。王大小用柳條,云龍習慣帶一根鐵絲,編鞭炮似的綴上大小不等的黃丫丁子,鱖魚,鯽魚,烏魚,一長溜的魚在身手里甩來甩去。鲇胡子帶著毛邊的大尾巴,拍打著挽著褲管的腿,像是鞭炮響了。布滿泥巴的身子歪歪地進了村。真是一點勝利的姿態都沒有!這么一副掉了魂的樣子,就像他們是被夜色、大霧捉去的一樣,而現在放回來了。

西邊畈上的水田,是方圓幾十里的一大塊泥巴,膏腴得不得了。邊上還有甸上、魚塘個幾個村莊,被樹遮下深暗的影子,像是泥土的胎記。土地被土埂分成了一塊塊的,田里的青禾揚起波濤,阡陌游進了波濤的深處。埂的兩邊長著草,中間光溜溜的,走一陣子就有溝缺斷開,水掛住了,小小地響著。當泥水照亮一個村子的力量,男人女人,甚至老人小孩,都在那里見到自己并且找到自己的位子。赤腳在泥漿里蹚來蹚去,正中的太陽越來越毒,田里的水越來越燙,蒸氣從腳下猛烈上升,被帽沿擋著,走不掉,熱氣源源不斷地圍抄過來。有一回撒湖草,我被堵在草帽和滾水之間,就像鍋里煮米飯,每一顆汗水都脹大了。飽滿晶亮的汗水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源源不斷地將我頂起來,堵得心里發慌呼吸困難身子發飄。眼前起霧了,很快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一年里最熱的時候,田里總要撂倒幾個人,不稀奇的。

人和米之間,布滿滾燙的汗水,草帽水車鏵犁加了進來。大筐金燦燦的稻谷,從田里挑上來。得讓身子小小地陷落下去,穩實了,摸到了早在春天就被腳掌冰涼過的路了,再從泥漿里拔出腳掌,一步一個腳印地挪動著,不錯,沿著春天的方向摸過去,到了小埂再到大路,過溝過缺鼓把勁,把握好稻籮在肩上晃蕩的幅度。路是短暫的也是悠長的。渾身大汗淋漓呵,成長的身體里,肌肉骨頭中虛空的、脆弱的、沒用的東西壓碎了,隨著汗水淌出了。滿臉的通紅在奔涌。歇一口氣吧,坐在路邊的草上,揩一把汗,反復扇動著捏在手里的草帽,風拂著發了火一樣的臉,真好!

稻草和稻谷的尖頂抵達稻場,泥土里的段落進入高潮。收獲的重量和遍地的繁忙,布滿了村莊。雞鳴狗吠大呼小叫你追我趕,響徹了巷弄和夜晚。歲歲年年,稻穗掛在相同的位置。無數匍匐的姿態,不做修改地堅持著,一代代地傳過來。稻谷重溫著倉廩,手指久久地停在光芒里,家家戶戶的炊煙,帶著醉意香濃了云彩。田里的谷物和湖里的魚就是金銀啊,它們明亮了處于魚米之間的村莊。

踩谷

湖水里的表叔,一歪一歪的。他用從表爺那里得到的要領,不斷調整腳步,在瓷實的湖泥里踩出藍邊碗大的谷穴。從少年起吧,幾乎所有的冬天表叔都在湖水里。多少年過去了,明亮冰冷的湖水將表叔磨得越來越短小,像是屋后的那把槳。

從村子走向湖水,一路上表叔咕嚨咕嚨的響。表爺留給的牛皮褲,將人大部分裝了進去,褲子僵硬地凹凸著,簡直像穿了一條滿布著石塊的湖溝,頭被馬虎帽黑乎乎地蓋住。人更加短小了。表叔彎著身子推著腰子盆,蹚過的灰白的湖面滾動出股股泥漿,像是湖水著了火冒出的黃煙。

從春天來的湖水,大部分跑進了長江,擦著安慶城的邊,往東去了。跑不動的,停在了升金湖里。北風推著湖,表皮結了層繭,那是冰塊。破開的水渦卷著神秘的氣息,一年里最冷的湖水給旋轉過來,直面敢于到來的生命。這時的升金湖是刀刃,容易觸動血和青幽幽的光。雙手像臉一樣憋脹得彤紅,是冬天的冷壓向了矮小彎曲的表叔。骨頭發出的響聲,常常讓自己嚇一大跳。寒冷穿透棉襖。寒冷滿布在空闊的湖床,不是什么都能拒絕或抵擋。伸手吸氣,可能被弄傷。鼻孔莫名其妙地淌血,好在隨時能從棉襖上扯一團絮塞進去。湖水藍得像火,灼燙和疼痛,都往手指上扎來。饑餓同樣在肚子里燎烤。

陽光像摻多了水的米湯一樣寡淡稀薄。丟下大片深黑的泥土,湖水帶著魚蝦退向了更遠的湖里,魚蝦掙扎在一個沒有多少深度和底氣的局面里。天鵝野鴨大雁麻花花的一片,它們晝夜不停地叫著。在它們眼里,表叔的樣子一定怪異可疑,它們更兇地叫喊著,尖嘴挖食著湖泥里一種叫雁鉤的根實。夏天,東南風揉搓著滿湖的水,雁鉤長出的麻皮草給攏往了岸邊,蓬松、寬長又翠綠。湖的美麗、神秘和恐懼都和它們有關。至今是個謎啊!表叔不明白,不起風不下雨,從草場回來的船離村子頂多百把米,怎么說沉就沉了呢?濃重凄切的呼救聲,不一會就稀釋在墨綠的暮色里。十三條人命全歿了,表嬸就在其中。從湖里采回的湖草、蘆筍、野菜還給了湖。落水的身體無一例外地網滿了翠綠的麻皮草。邪乎的麻皮,好看的麻皮,是湖的發鬏還是湖的咒語?老人們都說,在湖里做事要講規矩,一次帶回過多的東西容易觸犯湖怒的。

和夏天比起來,冬天的湖水低矮瘦削又冷漠,就像表叔的影子或者兄弟。土丘和島嶼將湖水鋸成一塊塊的,露出粗糙的岸壁,湖的深度和秘密被轉移到更隱秘的地方。村莊被推成了遠景,羊虎頭已在前面發青,東南邊的苦蓮溝只剩幾棵稀疏的水柳,西北邊的馬個嘴成了一抹淡眉,后邊的紅崖晃動在水波里,整個河沖已經沉沒在灰白的湖色之下。已經殘破的湖,再次讓表叔弄出許多窟窿。咬肌抽動著,表叔使勁地將足跡種植在向陽的湖底,熱望藍邊碗大的谷穴里長出魚來。表叔用心實施著他的欺騙,外小里大的谷穴,發散著表叔的體溫和牛皮的膻氣,兩種東西在湖底快速傳遞。被冬天追攆的魚群,有足夠的理由找尋溫馨的家園。一般的情形,在谷穴和游魚之間,會插進一個晚上。足夠的暗黑和時間,讓寒冷擴散的烏魚、黃丫丁子、鲇魚,回到谷穴里。那時的升金湖的魚夠多的!清晨,白花花的粉霜里,牛皮褲的咕嚨聲響得好幾里外都聽到,就像什么龐然大物在喝水。不用插上竹竿,表叔就能準確地沿著自己布下的足跡摸回來。

表叔留下的體溫,給谷穴上了一層釉似的光滑暖熱。進入谷穴,活物觸碰手指的喜悅立刻從周身漾開。竄動的暗流,同樣激起手的熱力。整個長湖的秘密可數可點了。千百次的來回,是一回比一回接近來回。多少回空手而歸,那是因為并未切準魚的活動或來回,或者說表叔壓根沒記住表爺教給的口訣。

鱖魚撞手了,手掌在水里花一樣張開,冬天和湖水都在花里裝著呢。從表爺那兒得來的手段是縝密的,只要進入谷穴,沒有一條魚能從空隙逃走。先是起勁攪著玉蘆糊一般,冷不丁,手猛地回過來,魚頭給碰得實實在在。幾個來回下來,五指的色彩和溫暖改變了鱖魚的姿態,它像找到了一種親情一樣地攏起了身上的刺。當欺騙進入尾聲的時候,鱖魚已經牢牢地抓在手中。擺動的尾巴劃動了灰白的日光,湖水撩潑得表叔一身一臉,湖水冰涼零碎又熱烈。腰子盆里擊打出的憤怒的叭叭聲,牽動著表叔的竊笑,竊笑像湖面的陽光一樣蒼白脆薄。

一兩寸長的鯽板子,應該扔得遠遠的,或者干脆不碰它。這是表爺留給的規矩。可是多少回,捏著小小的魚秧子,扔不是留也不是。表叔長久地僵持著,像塊冰一樣地卡在湖水里。饑餓貧窮比死亡更頻繁也更猛烈。大的魚色要去換些肥皂火柴還有鹽,久不見葷腥的灶頭,鍋鏟的聲音尖銳、空洞而滯澀。然而,哭聲搖動的村莊里,表嬸的面容是多么怕人的蒼白。表叔遇到了平生最大的猶豫不決。馬虎帽和牛皮褲圍筑的只是一截矮小的湖堤,湖堤只能向一個方向彎曲,卻不能擋住來自幾個方向的壓力或湖水。表叔的體溫一點點地從五指上流失,又一點點地從活物上涌回來。嘴里哈出的熱氣,不再白乎乎地顯眼。當他終于像個光了的熱水瓶子,陽光照得多久,也沒有暖過魂來。馬虎帽是黑的,臉是紅的。細細地看,表叔的眼睛也是紅的,那里波動著比寒冷更冷的東西,鼻尖和胡楂掛著細長的黏液。表叔抬起目光,頭頂匯聚起淺淡的草青色,日頭快要溶進西邊的柳影。翅膀和禽鳴在起起落落,湖床里飄卷著無數的生命的碎片。湖里的水真是少得可憐了,那些跑到長江的水,還會像天鵝大雁一樣從天空里回來嗎?

草場

一抹淺灰出現了。三月的湖水里抬起的界線,畫著升金湖的另一番景象。從張溪到秋浦到長江,幾百里的地方動用了多少埠頭,金銀花,槳,心跳,藍。天空朗朗的,滔天的大浪收起了,網狀的波紋,細小細小的,一會來了一會沒有了。眼前,春光養育的草場壓低了湖水的吟唱。

人多高的青草密匝齊整,被誰打磨的一樣,從南到北地鋪排過去。風在上面推動著草浪,向著望不到邊的遠方跑去。蘆筍、蒿子草、黃花地丁、辣椒草、車前草,無數的植物聚集草場,分享著陽光,潮潤的泥土,蟲子的憂傷和歌唱。除了東面的山峰,都是茫茫的湖水,大湖里拖過來的港,是一條更深的湖溝,閃電一樣卷動著草場并將草場劈為兩半。它彎曲地插進東方的大山,仿佛找到了時光的罅隙,看到了杉樹,炊煙,黑瓦白墻,爬在竹籬上的豌豆花以及不同于湖上的現象。它不再纏繞草場,向著東方飄閃而去。青草,跌下去的水凼,磨刀石,木棚,殘剩的春光,留給了草場。

幾個人蹲在木棚邊磨刀,開始聲音粗粗地到處撞著,沒多久就細潤了,青白了。石漿濕了草場一角。鐮刀開始綁扎杉木桿上了,十多個壯漢一字排開,腰板直挺雙手舞動木桿,青草呼啦啦地成片倒下。力量在草鐮上迸發成倒伏的綠浪,是全身的氣力一刻不停地趕過去的。半個時辰下來,所有的額頭鼻尖上都是汗。一個時辰到了,身上沒有一根干紗。打草是個力氣活。有道是:上京怕趕考,下湖怕打草。下阮個的男人又來打草了,他們酒氣沖天,個個喜歡用藍邊碗喝酒,張嘴就是粗話、臟話、俏皮話,臂上的肌肉像小老鼠似的活動著。一個村里最好的力量,把浸入草地的湖水,在赤腳下踩得吧唧吧唧叫著。一條長蛇,火焰一樣在水里飄著。

地氣隨著青草節節往上。一條向著陽光的路,在空中走得久遠了就彎了。從大雪紛飛的時節,到鷓鴣燕子落回跟前。失去湖水的湖床,就像鑿除了寶石的空架子,到處是傷痕和黑斑。船在躬身修補。石灰漿和著細麻條嵌進了板縫,拎著小桶的雨寬吹著口哨,把桐油一遍遍地刷上去。細細地看,船的渾身都是觸目驚心的漏洞、傷疤。是湖水咬的,風雨磨的,歲月塌下來的。一個村莊的經歷或插圖,擱在湖灘了,每個人都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和雨寬喜歡坐在朝后的船幫上,趁人不注意,把腳擺到水里。

聽到春雨敲打的時候,那些桐油也在發光了。升金湖旗子一樣升高了,湖水召喚著船、晨曦、浪花,游魚回到了故鄉。到處是草的氣息。草鐮割開的創口里,是擁裹了一個春天的潮流,忽然找到口子,就洶涌起來,淌在陽光和泥土里,也淌在湖水和眼睫上,碰到鼻頭就急切地堵塞過來,重重地引爆草香。走在陽春三月的草場,從腹內到肌膚,從心里到目光都是草綠、草香。

露珠滾動著,碎小的寂靜給攏到一起,形成更大的一塊,托襯起草地里的動靜。一只金龜子,披著鋼藍的盔甲,在虛弱的根莖上爬著。在那里,它當然大了、笨重了,它差點把自己弄翻了。一團陰影罩住了矮小肥胖的麻斑。是比燕雀大些的秧雞,被鷹盯上了。捕殺魔毯一樣地下來了,有點鬼的秧雞借著一堆干草,拐了一下,著地的鋼爪撲空了,帶著幾根草葉拉了起來。趁著這個空檔,秧雞一溜煙地鉆進深港,留下了一堆轉悠的水花。麻灰的大鷹肯定氣昏了,久久盤旋在港面上。水里憋不住了,秧雞剛一冒頭,就被雙爪鉗住,細長的呻吟在空中拖拽著,忽明忽暗,幾滴熱血落下來,水面上飄起碎紅的花瓣。

曬干的湖草運回來了,一堆堆地碼在空場里。它們增加了一個村莊的分量,改變了平平的狀態。下阮個是沒有山的,連一個小坡都沒有。它們的出現完成了一次關于高的想象,也堆尖了雞狗和小孩的樂園。那里鬧翻了天,從黃昏到深夜。孩子們站在草尖看月亮,從鋪滿月光的草垛滑下來,然后再爬上去。皮膚接觸了湖草是很癢的,但對孩子們來說,比起玩和快樂來,這實在算不了什么。湖將一個夜晚變成兩個夜晚,而有月亮的夜晚常常被孩子們一下子就玩掉了。孩子們望著湖的深處,除了銀子樣的水浪,是看不到什么的。蟲聲在草場飄蕩,濃稠如草香,風和腳步來了,倒滅了一大片,過后蟲聲明亮如初,它們牽起草葉上的光芒,一起將草棚里的睡眠抬往夢的深處。看湖的人,多是孩子們的大大或爺爺,天剛擦黑就睡了。鼾聲隨著蟲聲起伏回蕩,順風的話,也能傳回村莊嗎?村里任何一個旮旯里都有湖草的影響,它可能是橫的也可能是豎的,要看巷子是么樣子了。它改變了一個村子的氣味,牛欄里溢出的氣息抵住了壓下了,到處是湖草強大的香。

在日漸灼熱的陽光里,湖草被挑到田頭撒進泥土。湖草柔軟地蜷曲在犁溝,讓更柔軟的泥水鋪蓋下來。稻秧插下了,湖草爛了,田里亮著塊塊油斑。稻禾茁壯,綠浪向著遠方跑去,青色的光芒在上面閃著。這和草場上的現象十分相像。湖草沒有爛掉,物質不滅,湖草在水深火熱里找到了新的生命形態,就像我們在茫茫的湖水里找到草場。折疊成捆的草香,鋪寬了通向稻米的道路。村里第一個煮新米粥的,常常是我的姨娘。她對著我喊:吾個伢吔,過來過來!我的碗里飄起湖草的清香。

空闊江南

白花花的湖水被冬天吃得只剩冰渣和發黑的湖底。下阮個的東面陡地空落,好像跌進夜里。螺螄,泥鰍,河蚌,魚在那里深藏起來,不顯露一星半點。沉陷里它們落準自己的位置,暗黑成了相互聯系的語言和表情。龜裂的湖泥里它們更加低矮了,也別無他路地歸向深遠的冬天。世道說變就變。可以一氣走向二三十里外的河東,腳下綿軟到處是路,幾乎江南的路全歸納了,但有一條直指前方,已有腳步從發黑的泥塊踩出灰白的底色。河東的山高高的成群的,像器皿的邊沿或一些事的起伏,它們神情瘦削有點發澀。滿湖的波濤在眼皮底下莫明其妙地沒了,大湖變得有些假了,時光、景象、方位在重新洗牌。

太空闊了,鬼怪就填了進來。它們不要多大的來頭,幾根蓼子草一攤泥水,一個厲鬼的故事有鼻子有眼了。老炳錢去張溪買黃煙,在湖里被鬼打死了。都說他抬回來的時候渾身青紫,嘴里鼻子里塞滿泥巴,耳朵里還有蓼子草。消息遍傳,小孩涌向了晚橋。沒看到老炳錢。許多人在一個老屋門前擠來擠去,那應該是事情的尾部。孩子們看到的,頂多就是這些了。地方上的風俗:在外死去的人不可以抬進家。老炳錢已經徹底消失。悲傷在屋里濃稠著,哭泣已經微弱。屋瓦和桌凳下的暗影都是大塊的。一個人的消失,也就是屋子里多裝了些黑暗。湖風吹過山崗,稀疏了黃昏的燈火。孩子們既害怕又失望。呼喚的聲音在發鈍的街巷里密集又焦灼。林春固說他差點也被鬼打死。從橫州回來突降大雨,風把人推倒又拎起來,就像舞臺上對待壞蛋。一工功夫,身上一根干紗都沒有了。雨條抽得人生痛,在臉上又厚又密,嗆得氣都吐不過來。雷電將天空炸成青紫色。跌倒了爬起來,到處黑沉沉的。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河。還有一種矩形或方形的凹地,是人們修圍埂時取土挖出的窟凼,它們被雨水灌滿了,看不出深淺。如果走到河里或是方子塘里,他就完了。怎么好好的就下起大雨,他曉得遇到了鬼!他再也不會在三十晚上淘湯了。山粉丸子燒肉的湯,他喜歡。端起油汪汪的湯澆到飯頭上,吃起來又過癮又順溜,那滋味才叫過年!他曉得三十晚上淘湯會遇到風雨。他是當兵的,不怎么怕鬼!現在他知道了,那么多路歸成一大團,肯定有一條是鬼的。鬼多在夜里出來,小屋嶺的地壟里有上舉天下接地的龐然大物,人們叫它地方,富個磅的下坡公路上也有地方。夜里遇到了,從它的胯下鉆過去,也就過去了。你嚇死了,它是不負責的。它只是出來吐吐氣。不主動加害于人。這是半下午啊,怎么也弄成了黑夜。老林干脆不走了,他蹲了下來,雨水在身上跑得轟隆轟隆響。簡直有誰把大湖端起潑了,好像他是一個怪物一個污點。他把頭低下,留一個角度讓嘴巴半張開來。這就夠了!包不知被刮到哪里!破點財折折災吧!算是孝敬一回鬼。一只手往空中遮點,一只手緊緊地捏住一串鑰匙,那是鐵的。老林堅信:鐵能避邪!林春固說這些的時候,蒼白的臉有些紅,喉嚨里還呼哧呼哧地響,就像剛剛逃離了那場大雨。

湖里的經歷千奇百怪,兇險鐵硬又潮濕。

湖的闊大讓一條深港露出來,它在大地陷得更深了,貼著山的根部明亮地彎過來。湖的根須還在,生命的亮度還在節節蜿蜒。陽光觸摸著湖底,低垂著分寸和勁道。幾場春雨之后,回來的湖水坐在上面,不再冰涼刺骨。老柳粗壯,身上盡是疙瘩、黑洞和裂紋,那是湖水打壓的。老柳泊定湖邊,柳色斜過雨季,長江的汛期便鼓漲過來。千回百轉的升金湖也有瘋狂的時刻,波濤穿村而過席卷一切。老柳身邊,動蕩著一圈灰黃的水沫,那是嘮叨多了,留下的。下阮個西部的良田隔不了幾年就是一汪深藍。無情和苦難四散開來。

親戚

自行車被拽住,朝一邊栽了。一長串哨聲炸響了。我回頭一望,是個老太婆。發黃的眼睛深陷著,打褶的皺紋里滿是煞氣。嘴里含著哨子,手里一面小紅旗。我明白了,她在要罰款:我在老街騎車子,老街不準騎車子。生怕跑了,一只手緊緊地拽著車屁股。

剛剛下班,我從二馬路插過來,沒想到要下車,也就多踩了兩腳。她讓我栽了。她早瞄上我了,我卻一點不曉得!大石條在腳下鋪排,條條接縫深深淺淺的,就像龜背馱來的歲月,商家挨著商家,許多臉從門鋪里往這邊扭過來。有些尷尬!我不是故意的,屬于規矩不熟之類吧!老太婆氣色如鐵,就像碰到一個大事件。我不敢懈怠,可我有個不好的習慣,這個時候真的不好出口!多年以后,同事們還笑話我,袋里一分錢也沒有!正午的陽光正烈著,那時人不多,我們兩個人從大街上突出出來,連同僵持的局面。她肯定以為我耍滑頭,她的樣子更堅決了。哨子摘下,小紅旗往腋下一夾,她換了個姿態,還換了一只手繼續拽著車屁股。我沒說沒錢,鬼才相信呢?一個大男人。她那么老,肯定自信什么托詞謊言沒見過?店鋪里一個老板走來了,用屯溪土話在說。我一點不懂,莫非教她更厲害的招?我前所未有地空虛起來。終于我曉得土話是無害的。老板見我木呆呆的,看看我也看看這個過勁的老婆子,說起普通話來:他就住在前面的永新巷,才來的!說我呢!還真管用!老婆子手松了,可口氣沒松下來:下回不許騎了!老街嘛,人人要愛護!依舊氣色如鐵!對了,老婆子就是保護石頭的!從此我長了記性,再從二馬路過來,進入石板路,乖乖地下車!

一天下班,我看到老婆子身邊有個小姑娘,眼熟得很。定睛一看,我叫了:這不是賽賽嗎?你怎么來了?賽賽是老表的女兒。她應該喊我表叔才對!賽賽遲遲不喊我,她像我一樣大老遠地從太平來的。老婆子看著我,好像在確定回憶的范圍,她還是不改氣色如鐵。賽賽慢吞吞地說:我來看外婆呢!我一下子明白了!早知道表嫂是屯溪人,想不到眼前的老婆子就是表嫂的母親。一個偶然,扯出多少頭緒,面對面的,真是想逃也逃不了!我笑了,有點情不自禁,有點意味深長!老街有意思的地方多了。石頭寬窄了由東往西的節奏,游人在上面慢悠悠地逛著,小包大包拎著背著,牌坊馬頭墻被咔嚓咔嚓關到相機里。腳步還原出古老的心跳。興趣廣泛地零散開來,又被硯臺集中了。這么大的石頭,幾個人藏里面,時間都找不到啊!我招呼起老婆子!三步并兩步的,近乎了戲劇一樣的片段。她坐在小馬扎上,脖子上掛著哨子,手里捏著小紅旗。老婆子笑了,臉上綻出大片大片的菊花。

永新巷二號

二馬路往西點,有一條小巷。外里一拐,像是丟掉大街到了鄉下,立馬安靜涼爽了。墻逼著墻,青苔滲出來,鄉下的調子往高爬,就細了弱了。磚塊里的歲月多得不得了,一塊塊地上去。天給碼窄了,尺多寬的巷子經不住這重,彎了。黑漆漆的色彩在上面,過往的風斑駁了。石板路在腳下實實在在,往右一偏,幾塊大條石抬高了步子,一個院門被門樓罩住,牌子寫著:永新巷二號。

我剛來屯溪時就住這兒。院子不小,靠墻的芭蕉攤開闊大的葉片,陽光留了些金黃在上面,匆匆的意思金貴又明顯了。竹子搭起的曬架,橫豎靠著墻。一口壓水井,承受著十幾個人的吃喝用度。進了屋,是個大廚房。橫七豎八地搭著好多黑漆漆的鍋灶。幾根繩子從屋頂吊下來,鉤住各家的籃子,毛巾蓋住飯菜。干干凈凈的桌子,晚上卻異常了。有一回,電筒無意一掃。不得了,都是蟑螂。我再往一張桌子照過去,還是團團轉的小動物。

過了廚房的坎子,上樓的上樓,轉彎的轉彎,各回各的木板房里去了。多年以后我還記得樓上的張奶奶,慈眉善目的,總是笑瞇瞇的和人招呼。她有一個外孫,喊他旭旭!聽完介紹,我笑了,這么年輕就是民主黨派!張奶奶說,是在那里上班。張奶奶捧個碗下樓了,準備燒飯了。許多人出現在這里,過去的經歷,都被石頭,門檻,井水,樓梯過濾掉了。偶而,露出一點點。何媽是茶廠退休的。何媽拒絕青菜了,那是支氣管炎發了。她總是向著我,悄聲說昨晚又吵你了吧,眼睛往里一瞟!我的對門住著葉媽一大家人。小葉好玩,經常像背臺詞一樣大聲地說:“不要吵了,報社的同志要睡覺了!”他們打麻將,稀里嘩啦的,我怕吵。對他們說過,能不能小聲點!就有了小葉這句話。我在床上聽到,吃吃地笑!麻將桌上加了厚布。下雨了,竹竿上的衣服,何媽、張奶奶會收回來掛到我門上。

一天我吃驚了。仰頭往上看,那里在說上海話,聲音老響的。樓上一個白白胖胖的老人,被夫人扶到樓道曬太陽。恐怕有八十多了吧?半年多了,我一點不曉得這里住著一個老鐘表匠,是亞索的哥哥,但和亞索一點不像。亞索瘦小,不怎么說話。早上頭一個壓水的是他,有時我晚回了,早已漆黑一團,他端個盆或者拿塊板,往院子里走。一件事結束了或者剛剛開頭。他不斷地出現,就像壓出的井水沒完沒了。他每天重復搬煤,洗碗,洗衣,上樓下樓,(他的腳步碎小,帶點拖沓,我一聽就知道。)他連沉默都是固定的。那一回是個例外,他把我訓了一頓,用上海普通話,多年以后我仍能回味凌厲的口氣。院里的大門沒關上。我忘了,才來,不曉得規矩。亞索和新疆的農場有關,本來生活費由那邊寄,不知怎么就斷了。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和哥嫂一起生活。多年以后,在老大橋一帶我多次看到他,將紙盒、瓶子弄在一起背著。人被廢物遮得更小了。永新巷二號前面是老街的店面,往后一拖,拖出許多料想不到來。

那時的店鋪擦著燈火打烊,也就是天一黑,老街真的還給了夜晚。一天里的歇息一扎齊了,靠巷的燈火亮了,老街上看不到。巷子就是巷子,和街面不搭界,燈火不干預石板路上的高矮、縫隙,也不打擾條條塊塊拼起來的節奏和安靜。四十瓦的燈光被黑黑的木板包圍,又被木格子擠了一下,更瘦了。燈光粉碎不了黑暗,卻有好大一塊被綁定在對面的墻上。我一個人,在燈火里洗臉,把水倒進明堂,嘩啦啦的響,吱的一聲門關上。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嘰嘎嘎的聲音踩得滿屋都是。桌子,床連帶的都是動靜。一個木頭的世界,這個時候就像大風搖動著森林包含的夜晚。老街口的鐘聲,一下一下地飄過來,又去掉一圈了。削掉的果皮,成串的滋味還會燦爛嗎?

幾個月后妻子和兒子來了。兒子在院子里洗澡,一個大盆,他坐在里面,頂著個大頭,整個人還是顯得小。水給弄得波濤起伏的,養的小烏龜他給放到盆里飄著,旭旭笑他,他和他斗嘴。小葉的女朋友小紅看著笑,他不管。張奶奶何媽媽都在笑,他一點感覺也沒有。盆里的水濺了一地,深了邊上石頭的顏色。兩只小手朝后一撈,跑到屁股后的烏龜捉住了,繼續放到面前飄著。有一回我嚇壞了,送他上學,他別出心裁地走進從沒走過的一條巷子,我推著車在后跟著。突然跑出一只大狼狗,一下子撲到兒子的肩上。毛茸茸的架勢遮住兒子,我呆了,至今不記得我是叫了還是沒叫?忽地狼狗著地了,跑了。兒子竟然在嘿嘿笑!說狼狗和他好,他本來就屬狗!幼稚的世界里充滿的戲謔良善,簡直在嘲諷我所認定的驚慌險惡。至少這一回,真實在兒子那里占了大頭。(主人知道后,也是一身冷汗!)

永新巷二號,參與了屯溪老街長長的段落。濃重的徽味里,有這里的磚瓦和木頭、井水和煙火。多年以后我們去了那里,格局、院落、方寸、芭焦仍保留著。人物和故事在那里溫暖著。不和陌生人說話是辦不到的,大家成了鄰居,環境往熟絡的一面擴大了,現在見面了都在親切地招呼。

樁考

準備就緒。我從車窗舉起手,得到考試開始的指令。左腳松抬離合器,車子動了。紅白桿,車后玻璃,眼睛到達了規定的角度。剎車,方向盤向右打死。這個動作少說操練了近百遍吧?我不緊張,但也不是多么輕松。

鐵皮圍死的考場,吊桿、器械和各色界線,橫七豎八地分割著空間。考官守著電腦呢!想到一大堆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埋伏著,現代化的裝備下,錯誤和汗珠都將纖毫畢見,生活的一次進發搞不好被阻擊或圍殲。要想過去必須重新集結,至少退回到日甚一日的炎熱里,這自然沉重了心里的愁緒、考試的氛圍。前些年有條件學車,不學。現在住得偏了,只好撿起丟掉的朋友的規勸。生活就是這樣反復,變幻莫測!生活又是這樣不斷地在面前抬高標桿,能不過去嗎?然而年過半百的人了,還將生命置于這樣的監視或重壓,真的有點吃不消。

學車近兩月,天越來越熱,一天開不到半小時,人多啊!有一回有車練,中午干脆不回去,水泥地里的暑氣,車皮里的熏烤,把人弄得水里撈出的一樣,下車了,想找個地方歪一下。一個正在裝修的空房子敞開著,不管三七二十一,見到地板就倒下,濃濃的油漆味不管了。汗還在涌動,酸熱的氣息引得蚊子飛過來,用帽子拍打著。這如何睡得著?睡慣的午覺很挑剔。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外面響進來,裝修工來了。我不知他的土話講了些什么,爬起來,地板上留著大大的濕印子。比起年輕人,教練對我還算客氣,但一個動作沒到位,高大的個子冷冷地朝車窗過來了,他彎下來的一堆冰雪,從眼睛里發出涼涼的光:我是這樣說的嗎?怎么亂七八糟地搞呢?彎下的身子總要停會兒,此時無聲勝有聲。這讓人不自在。但開車牽系著生命安危,比起血淋淋的事實,這樣的姿態,應該要接受的。

庫口到了,車停住,回正方向盤。鏡子里的界線和車身保持著順八字。就在幾天前我才知道這樣安全。此前,我習慣將“八”字壓成平行線,我忽略了鏡子凸起的魔幻效果。車友說進來好好的,怎么到庫底就歪了,甚至壓線了。教練說,形成的喇叭口,你看不出來,應該修一修。回過頭來練直線了,我終于明白了癥結,認可了鏡子里的順八子,看清了變形后的真實的世界。

現在,車沉底,掛一檔,方向盤再次向右打死。車咯噔一下。庫中間的虛線應該到了,我伸出頭看,還好左前輪沒過虛線十厘米。突然喇叭叫了,意思是不合格。簡直是當頭一棒!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狠狠地罵自己夠蠢笨的,這么簡單的機械運動過不了。花了那么多工夫,對得住自己嗎?但我不知錯在哪里?難道咯噔一下就葬送了一切嗎?手忙腳亂起來,真想將車胡亂開出去算了!然而我沒這樣做,車還在翻來覆去地移庫,就像一個拿不定的主意。奇怪的是沒人來制止,難道搞錯了?考場上有兩個人同時考試。我是2號,還有1號呢!沉郁的心情有點活泛,死馬當作活馬醫起來,往右打死,底界到了,再往左打死,思緒和車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好好的腦子進漿糊了,糊里糊涂的又非常不服氣。我握著方向盤,盯著紅白吊桿。我肯定是一臉的無辜和無奈。然而,不放棄,堅決不放棄!在糊里糊涂里始終清晰。

出了右庫要進左庫了,方向盤兩個回正兩個打死。界線在鏡子里呈現出熟悉的面孔,車倒進去,十厘米,二十厘米,三十多厘米了,剎住,換一檔。出庫。半路上,喇叭響了:2號考試合格!我又驚又喜!越過阻擊,逃出監視,勝利大逃亡!車沒停正我就下來了,教練和車友們表示祝賀!我不斷抹去串串滾熱的汗水。我的困惑和不滿爆發了:中間那個廣播響個什么東西呢?

窟窿

屋子的后面是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常來鋤地。響聲一下一下的,透著悶悶的勁道,我就曉得她來了。她每回在重復上回的姿態,鋤子上的黃銹和明亮一起沉下去了,沒有多久也不太深,稍稍用點勁就翻找回來了,泥土露出深色的墑情。我落戶這里,老奶奶的地,像鋤地的聲音一點沒少。這是難得的。

往前去不行了。大坑連著小坑,塊塊鄉土,簡直被連根挖去,老深的坑里斷著筋須,堆著塑料條,破沙發,爛地毯,建筑垃圾,像是傷疤里長出的怪東西。都拖到河邊了,荒草遮不住。一個有病的地方,剩下瘦骨嶙峋的架子,還飄著難聞的氣息。

早沒了幾年前的樣子。那時灘頭,土地,茶棵,竹林連一片,有草、土路、坡過渡著。草莓、金銀花在綠葉里紅著白著。都在自己的界限里,或隱或現著清爽的眉目。一塊地空著,我在那里跑步,村小的孩子也去上體育課。空地比路高,茶棵和桑條圍著它。主人打工去了,顧不上,它就等著。空地的性質沒有模糊,沒有其他的東西摻和進來,就那么空空蕩蕩老老實實地空著。它空成了有用的操場,上面飄著河里來的空氣。翻一翻能找回從前的用途和記憶。果然這樣,有一天黝黑的泥土翻出了,每塊泥土像棉花一樣,綻放舒展。看起來比操場多多了,也陌生了。我怔住了,跑步沒得跑了!讓人有點郁悶,我踮著腳在新鮮的泥土里胡亂踩著。不過道理我懂,地不能永遠空著,像一個人閑著沒事總不好。比起跑步來,種東西多么天經地義!空地回到自己的方寸里,回到覆蓋的影子里。很快青色的藤蔓爬過了我的足跡。

大毛竹緊連著空地,粗壯的陰涼在泥土上晃動,林子就起了沙沙的聲音。落葉灰白,發綠的鳥蛋臥在那里,一個精致的器皿或者小小的故事,斑點修飾著殼上的表情。又大又尖的黃褐色的筍子,冒出春天孵出新的力量和生命,稠密的竹林抵著河水,彎過了村莊。

接下來的事情太快!竹林被砍了,一長條綠云說沒就沒了。扒皮切骨的事出現了。出賣鄉土的大卡車,一輛接一輛跑得煙塵蔽日。買土賣土,盯住中間的差價使勁。土賣完了再賣底下的統沙,城里做房子要這些東西。拉開一道口子,就止不住了。順著往下拉,拉到了我跑步的地了。地的底線挖掉了,河水滲進來了。不是什么都能成地的,地有自己的規矩和操守。去了泥土的殘局或者說廢墟,別指望種出什么,它不能養育一片葉子更不要說它自己了。一眨眼掉下個大窟窿,還在往下去。到了下面斜了歪了,給挖成“八”字了。鄉下的膩歪出來了。面上是買的,底下挖走了沒花錢的鄰家的利益。糾紛就起了,爭論,吵架,評理,事情沒得歇了。來人了,都在窟窿里蹲著悶著,面紅耳赤的。

到了晚上,窟窿里燈火通明熱火朝天。八輛大卡車,哐當哐當地來了,每輛能裝四五十噸。車皮的碰撞在夜晚里特別起勁,走時,滿載的卡車,貼著屋子爬得地動山搖,多深的夜晚里都有它們的狠勁。一輛車和一輛車之間不過二十幾分鐘。那一點時間剛夠迷糊,“哐當哐當”由遠而近了,睡意又給撞碎。白天不是白天夜里不是夜里了。開始兩天搞到夜里三四點,后來一直響到天亮。許多人吃不消了。徹夜地鬧騰,攤到誰都是個醒。村路弄得都是泥巴漿。據說還要二十多天。聽了都讓人頭皮發緊。竹林土地給挖成大窟窿,還要將村里的睡眠也挖成大窟窿?土賣了就賣了,難道還要將地球穿孔,連那邊的美國也挖出來一起賣了?

白天不搞,晚上通宵地搞,是個不能擺到桌面上的活動!公安的說法是要聯合執法,沙石辦給我的話是,不在河道里不太好管。市里的自來水就在邊上啊!多少人要喝水!事情涉及新安江保護、交通、城建、水利、土地、市容、環保等部門。我終于看到一大班人,夜里突然來了,大卡車給攔住,也有的順著道跑了,管的人也不追。后來,活動時斷時續,變得稀稀拉拉了。一個黃昏,鄰居老邵拎來了一個黑塑料袋,說是搞沙的人送的,我一聽就懂了,塞我的嘴啊!他說受人所托,就幾天了,統沙裝完了就好了。我急了,問題是這事做的在不在理?老邵見我堅決,拎著黑袋子走了。

一晃三年。老奶奶還在鋤地,一下一下的悶悶地起勁。前一陣子老奶奶的地邊插上一塊牌子,寫著飲用水水源二級保護區。看得眼睛一亮,早點豎會少多少事!現在安靜了,像大空洞里的一個小泡了。這一帶的土也折騰得差不多了。幾個人幾輛車搞定一大片窟窿,攔都攔不住。不好的事成本低,不好的事就不斷發生了。社會管理操起馬后炮,自然環境早虧了老大的窟窿。不過窟窿打住了總是好!

村邊的大學

和我一墻之隔的是大學。墻邊有山,山上樹高草深,高深的地方被蓊郁的生命蓋著,多了意蘊和看頭。張開的綠里,陽光從后面來了。一縷縷的金線從葉子里穿過,早晨有了翡翠和金子的氣息。非常好。草葉的香氣,彌漫在墻的兩邊,自然不過的了。春天野雞出沒在山上,我估計某棵樹下的一堆軟草里,野雞的家帶著船形的弧度,沉在綠波里被風搖著。野雞的性子是熱烈的,經常嘎嘎叫著,也經常拖著長尾巴一邊飛一邊叫,有紅有綠的身子實在是好看。它飛到河邊去了,一叢灌木接住了它。還有單簧管一樣的調子,響幾下歇一下,應該是黃昏里的蛙。

可是去年春天,先是草木被砍掉了。鼓出光凸凸的黃土坡,巖石和暗瘢都出來了,實在丑陋,不能和先前比。再到后來,推土機不斷地折騰,還有撬石頭的機子,砰砰地破壞著。空氣里都是粉碎的山體,像是看不到的魂到處飄著。一個美好的自然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據說要做駕校,雖然隔壁就是市駕校。才幾步路呢!弄掉一座大學里的山,多么可惜!山是景觀也是一個大空調。(特別在夏天,邊上的熱氣會降下來許多。)人家還花錢買假山呢!千萬萬年留下的真山,卻要活生生地給毀了。駕校放到樹木里,哪里找啊!我原以為,大學嘛,對于自然對于起伏的事物總是心有靈犀的。沒想到是這樣!將自己的一座山搞掉了,在邏輯上不是那么順溜,少了許多什么。哎,過去的事,不說了!

我有時去大學轉轉。山坡上冷不丁地又有了新樓,一層層的格子,是職工宿舍。仰著脖子數,十二層。現在做棟房子比生一場病還快。不是說單位里不給做宿舍嗎?

估計占的地方多,搞點房產也就搞了。運動場一塊連一塊,泥土的塑膠的都有,鐵絲網圍著。邊上的樓一排接一排,真像大學。燈火亮了,大學生踢球、跑步,咚咚的聲音在白天和夜晚之間,滾動著過渡著碰撞著。校園里的路,三輛車子并排跑也有的多。不知哪里運來大石頭,刻著字刷著紅漆。(可能是推掉的山上的石頭給搬來了。)挨著的是水榭。嵌著鵝卵石的地方,像有花邊的故事在繞著。薄薄的一層水在壩上疊著,嘩嘩地響。大學生情侶在昏暗的光線里,喁喁私語。和公園差不多了!

這里本是土地、池塘,一個時期還成了垃圾場。圍墻圍不起來,村子和大學的關系有點病,一個口子成了闌尾炎老合不上。墻做好了,村民們就扒,再做再扒。公安也來了,要捉的人跑到林子里對著公安笑。反復了多次,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法子還是癱瘓了,口子只好開著。村民們有足夠的理由裂開墻上的口子,好像那是自己的傷口,其他人管不了。自己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他們從口子里走路,往里倒垃圾,來田地里干活,順便把大學里的小東小西從口子里運回來。明目張膽的有,月黑風高里的也有。

所有的地,原來都是村子的。先是給了一部分做林校,現在又將土地、山坡、池塘,做大學。一些事沒談好,比如給村里修個涵道,做個壩,還有補償金的談判。事情都在時間里拖著。村子不相信大學,說它壞話。村民們捧著碗,劃動筷子,對著圍墻笑話,什么大學,不就是以前的林校嘛!我們的孩子才不去上這個大學呢!又不包分配,還不如把土地還給我們,讓孩子們在土地里待著,實在多了。這話真沒錯,村子里的地不多了,可一塊地一年弄回八萬十萬的,很輕松的事。買來一車車的鴨糞種水芹菜,用薄膜罩著,兩個月一周期,反復種。錢來得快!比去老遠的地方打工好多了!

眷念根深蒂固,土地沒了,還在想著。一些事情和土地沒什么關系,他們的習慣還要捎帶上它們,就是假設也要帶上。這里的勤勞是出了名的。我在大學里轉的時候,從一條路走到另一條路,茫茫的夜色里點綴著燈火,就有了遙遠的感覺。一個多小時一下子沒了。這些地方鋪過多少土地啊!要把它們種完種好,必須躬著腰身,連把自己的影子種出花來都不曉得。抬頭呼吸天空,低頭呼吸泥土,里里外外被明朗質樸拿捏著塑造著。一個村子的人就沒時間想別的東西。賭,吸白粉都遠了。這里的樣子只剩下勞作,在陽光里透亮,在夜晚里濃郁著。

這么說的時候,五六年過去了。墻上的口子早愈合了。拖在時間里的暗疾被時間治好了。垃圾之地成了景觀的基座。我去大學轉的時候,總會碰到吳叔。他們夫婦都是大學清潔工,剛剛下班回來。村里不少人在大學做事,搞苗圃的,超市里賣東西的,砌磅的,做小工的,都有。地沒了,一些活兒變著樣子,在大學里等他們了。也許,消失并非等于消失。生活的答案怪多的,山不轉水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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