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文心”與“人心”

通常說來,“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該是沒有爭議的;而在事實上,“文”與“人”是既相統一,又相對立的一對矛盾。人是復雜的,人與文的關系也是復雜的。有不少大詩人、大文豪,他們的詩文常常在自身的風格中表現出某種矛盾性。清人袁枚就指出:“杜少陵詩,光焰萬丈,然而‘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分飛蛺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是雙。’韓退之詩,橫空盤硬語,然‘銀燭未消窗送曙,金釵半醉坐添春’,又何嘗不是女郎詩耶?”(《隨園詩話》卷五)。近人王國維用一個淺顯的例子,更把文可異于人的道理說得耐人尋味。他在《紅樓夢評論》第五章中說:“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因此,這里探討“文心”與“人心”的關系,是有其文化意義的。

所謂“文心”,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文心”之“文”,除了指文字、文章之外,也含有表現形式和文辭修飾的意義。孔子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就是肯定文章形式的作用。“文心”之“心”,《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解釋道:“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劉勰精通佛理,他以“心”名書,不是簡單地闡述作文的甘苦,亦有“領其會宗”、“以為要解”之意。劉勰的“文心”不是皮毛淺薄,東鱗西爪地泛論寫作經驗中的細枝末節,而是“彌綸君言”、“唯務折衷”,把“近代之論文者”的有益成果概括總結起來,這樣的成果包括闡述作文的綱領性問題,文章的功用,以及文體論、創作論、批評論等博大精深的內容。文心雕龍,就是說寫文章要像雕鏤龍文那樣講求形式美,一絲不茍地精心結撰,以更好地反映作者博大深邃的思想和精辟的政治、藝術見解。這樣,把“文心”當成文章的表現形式和思想內容也就順理成章。

至于“人心”,先要理解“心”在國人的思想意識中到底是什么:心,從醫學科學的角度看,只不過是一個吞吐血液的水泵,可中國一般傳統的說法是“心之官則思”,把“心”當成了思維的器官。認為人的活動是通過“目、耳、口、鼻、形體、心”這幾種器官來進行的。前五種屬于感覺官能,“心”代表思維活動的器官。中國神學目的論的奠基者、西漢大學問家董仲舒認為,人之所以是宇宙中最高貴者,不僅在于人有四肢百體,與天數相合,得于天者比禽獸較多,是頭頂天腳立地者,更重要的是人有心(思維)、有性、有情、有仁義,這是動植飛潛者所沒有的。顯然,這是把心臟視為思維的器官了。所以,人們總把“人心”看成人的靈魂、品質、節操和人格。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批評家們多是“文心”和“人心”的統一論者。劉勰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則見其心。”(《文心雕龍·知音篇》)意思是說,作者情有所感、心有所動都會表達和寄托在作品之中,見“文”可知“人”。古人也大多認為“文心”與“人心”的關系,是“積于中而形于外,斷斷不可掩的”。

人心難測,自古而然。孔夫子就曾嘆息:“凡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天尤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莊子·列御寇》)其實,任何事物都是有兩重性的。從美與真、美與善的關系來看,作家、詩人和藝術家的人品,如道德因素、政治面貌和其作品之間很難畫等號。一味地強調“文心”和“人心”的統一,不僅是創作實際中的一種理論上的奢望,而且會在某種程度上忽視事物的現實性和道德觀念(真與善)在審美中的主導作用。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不少人認定他是民賊、元兇、擅殺無辜的“曾剃頭”、好名失德的“偽君子”,可《曾國藩家書》卻作為奉行“孝悌忠信”的典范,被國人傳誦效法,經久不衰。而今,各種版本的《曾國藩家書》如春風梨花,競相出版。工商社會熙來攘往的蕓蕓眾生怎么會如此關懷那個逝去百年的先人?文化快餐大盛之際,“之乎者也”的《家書》為何投合如此眾多的胃口?這個問題看起來是個謎,可從美善統一論看,卻不足為怪。因為這部《家書》充分反映了傳統儒學的為人立世之道,袒露了曾國藩在人品、精神上令人奪目的一面,而這正是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精神的一部分。

在中國魏晉六朝時期,作家們大多認為:同一個人,應該有兩樣“用心”、兩副面孔、兩種行為。作詩文的“文心”是“卓識高見”;處世的“人心”則應謹慎圓滑。作家、詩人的“人心”與“文心”分裂,最基本的表現形式是“做人”與“作文”的矛盾。《文心雕龍》既在《程器篇》中羅列歷代文人“人心”之瑕累,又在《才略篇》中贊頌這些文人“文心”之煒曄。做人與作文的矛盾在六朝是普遍現象,如“性輕躁,趨世利”,被人視為“人心”卑污的潘岳,在《閑居賦》中卻表現出清綺絕倫、飄逸淡泊之優美高雅的“文心”。

“文心”與“人心”的分裂又不是涇渭分明的,更多的是呈現犬牙交錯的狀態。翻閱《顏氏家訓》,人們看到的是一位循規蹈矩、恪守儒教的封建家長,而現實生活中的顏介卻是“好飲酒、多任縱、不修邊福”,其做人與作文有著深刻的矛盾。于是,他才有生活中的“疏誕”和藝術中的“龍性”。古人說得好:“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如果以文論人,那么隋煬帝楊廣該是堯舜之君。《通鑒·唐紀》貞觀二年六月載:“上謂侍臣曰:‘朕觀隋煬帝集,文辭奧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然行事何其反耶?’”一個人立意行文與立身行世,是通而不同,向背倚伏的。楊廣是中國歷史上荒淫無度的暴君,但他的不少詩文,諸如神采天成、英氣四溢的《泛龍舟》和括襟約度、細潤以則的《宴東堂》等,“雖意在驕淫,而詞無浮蕩”,論語言清麗頤人,觀意境開闊明朗,頗受后代文人所稱道。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宮體詩的自贖》)。但是,如果沒有隋煬帝的《春江花月夜》的鋪墊和啟發,張若虛也不會有這首“孤篇橫絕,竟為大家”之作。

請看隋煬帝楊廣的《春江花月夜》: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這首五言絕句緊扣樂府《清商曲·吳聲歌》舊題五個字,前兩句寫“春江花”,后兩句寫“江月夜”,以“春”字為詩魂,通過“江水”統領全篇,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春江花月夜的開闊圖景:是日,詩人亭立江岸,平眺遠望,但見寬闊的江面,水波不興,其平如鏡,江水似乎凝固;詩人俯視近睹,只見江岸繁花似錦,搖曳多姿,點綴江畔。朵朵春花鮮艷無比,簡直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綺靡燦爛。詩人被夕陽西沉江面時的碧水春花所構制的美景深深吸引而流連忘返,不知不覺間,“夕陽沒水,明月升空;夜潮涌起,濺落幾點星光,江面、江岸、春花仿佛披上銀紗,春水共長天一色,多么天然,多么自在。

全詩用字雖不經意,然含蘊豐富,不落俗套。首句一個“平”字使人聯想到柔軟的夕照,恰與波光粼粼的江面吻合,給人以親切安閑平靜的感覺。次句一個“滿”字,突現春花怒放,綠水江花,相映生輝的清新景象。第三句一個“將”字,把流波擬人化了,它好像有意識地要驅走明月似的。接著第四句一個“帶”字,在擬人化中賦予江水以動態,無意求巧,直道眼前景色,頗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美。其含蓄溫藉不亞于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其開闊氣象又能與曹孟德《觀滄海》相表里,唐代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博大氣勢亦不免受其影響。反復吟哦此詩,怎么能夠叫人相信,這“神完氣足,氣象萬千”之作,竟然出自一個荒淫無度的暴君之手。

但凡佳作,自不應因人而廢。楊廣的不少詩作,論語言自然明秀,清麗頤人;觀意境高展清俊,開闊明朗;品氣格遒邁沉雄,鏗然獨異,頗為后世文人所稱道。北宋晁補之曾贊賞秦少游《滿庭芳》“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幾句,道:“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其實,少游不過占了個便宜。晁先生或許不知前人楊廣有首五絕云:“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去,一望黯銷魂。”(《野望》)少游之句實化用楊廣詩作,晁氏的贊美理應還歸原主。楊廣的不少詩文在得南朝詩人之妙的同時,往往融進自己高厚的氣質。除了上述所論《春江花月夜》,尚有語意沉雄的《悲秋詩》、氣宇高朗的《夏日臨江詩》諸作,置之梁、陳詩家集中,洵屬上品。

再如,明代禮部尚書嚴嵩,無論是官修正史,還是野史雜乘、戲劇小說,乃至當今的史家著述,影視舞臺,他多被描繪成一位陰險狡炸、貪污受賄、迫害忠良、攬權誤國的丑惡形象,以致“奸臣”二字為其考語。但嚴嵩在明代中后期的詩壇上,卻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其地位和貢獻決不在“前七子”之下。嚴嵩居家期間,專心探究詩文的寫作,作品以“秀麗清警”著稱,受到復古派諸子的一致好評。“前七子”的領袖之一李夢陽就曾說:“如今詞章之學,翰林諸公,嚴惟中(嵩)為最。”嚴嵩一生著述宏富,據清修《介橋嚴氏族譜·少師介溪公家傳》記載,所著有《鈐山堂集》、《直廬稿》、《直廬續稿》、《南還稿》、《留院逸稿》、《南宮奏議》、《歷宮表奏》、《嘉靖奏對錄》數十種。其中《鈐山堂集》比較集中地匯集了他的詩作凡一千三百余首,最能反映他在文學方面的成就,由明代著名文學家楊慎選輯并批點的《鈐山詩選》便是從中選錄而成。

嚴嵩的詩文創作生涯,大體上可分為三個階段,在他擔任禮部尚書、進入政府中樞以前,尤其是在鈐山隱讀的八年(1508-1516),可以說是黃金時期。其時他除刻苦積學,飽覽經史外,還遠涉瀟湘,游歷名山大川、古寺寶剎,每至一處,寄景詠物,抒懷吐磊。同時對山外風云變幻的政治氣候密切注意,身在山隩,心系廟堂,其詩字里行間時有憂國憂世之意。這一時期,他先后賦詩數百首,數量和質量睥睨詩壇,罕有其匹。

如果說詩言志的話,嚴嵩的許多敘事抒懷詩,頗能體現出他對時局、仕途、人生的一些看法和主張,如《感述》:

結茅楚水楓林下,擁膝長吟任此身。

一官系籍逢多病,數口攜家食舊貧。

溪圃秋身菊容淡,石田春暖藥廟新。

時危獻納思無術,悵望中原傷戰塵。

這是正德中葉作者抱病隱里時的真實感述,他既有終隱南山之念,又不得不為一家數口膏粱之謀;而要出仕,病體又由不得自己。其時朝政已趨于腐敗,北有韃靼擾于外,內地又引發許多農民起義。在中原地區,劉六、劉七等義軍馳騁千里,幾度震動京畿,故而作者發出了“時危獻納思無術,悵望中原傷戰塵”之嘆。

“身死從人說是非,詩史應留才者名。”明代著名學者何良俊讀了嚴嵩的詩文,曾發出這樣的慨嘆:“嚴介老之詩,秀麗清警。近代名家,鮮有能出其右者,作文亦典雅嚴重,烏可以人而廢之?”

2004年5月

主站蜘蛛池模板: 霍邱县| 定西市| 宁远县| 丹棱县| 姚安县| 洞口县| 寻乌县| 红安县| 泰顺县| 喀喇沁旗| 泉州市| 肥乡县| 筠连县| 安吉县| 格尔木市| 遵义市| 嫩江县| 玉树县| 延边| 荆门市| 凌海市| 大悟县| 中阳县| 娄底市| 中卫市| 东乡县| 罗江县| 大同市| 南丰县| 耒阳市| 会理县| 牟定县| 科尔| 偃师市| 射洪县| 余庆县| 蓬安县| 重庆市| 昌宁县| 成都市| 雷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