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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此來有君天下禮

先前天機老人提及這破絲絹的來歷,便曾自稱是以暴力劫奪而來。依此觀之,這苦主說不定又是周家之人,也未可知。一片猜疑間,周將軍卻沒多說什么,想他素來順敬忠信,縱有千言萬語,當著聶云的面,卻也不敢多提。不管聶云之前是落榜書生,還是是流落街頭的書生。天機老人一眾倒是咬牙切齒。

話聲甫落,錦囊打開,從中倒出了大批碎屑,小者不過蠅頭,大者不過指甲,只只繁細,眾人暗暗戒備,紛紛握緊了太刀,天機老人也是嘿嘿一笑,拇指上頂,將刀柄推上一寸,隨時應付變局。

只見聶云異常熟練的拼接著那些碎屑。

眾人心下暗忖,料想此人平日都在鉆研這些碎屑,早已爛熟于胸,無須思索,便能將之回組為圖。聶云點了點頭,把那橫軸一點一點推上,移到黑布西北方,道:“花界。”

地圖逐漸現出全貌了,只見天機老人的殘圖一角拼湊,“迷龍”、“花界”、“夢島”等盡皆散布,周將軍的圖則標記了一個島嶼,見是“夢島”,至于那聶云則帶來西北一角,三家合力,已然勾勒出一個大概。

眾人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圖面的正中央,卻見到了一片空蕩蕩,正是面前的“夢島”。

天機老人嘿嘿一笑,道:“費盡千辛萬苦,還是一無所獲。”聶云笑了笑,說道:“別急,還沒出手。”眾人又驚又喜,復又聚攏上前,只見聶云拄著手上的黑玉拐杖,慢慢直起身來,從懷里取出一張布絹,迎光展開,朗聲道:“夢島!”

萬江里 2019/5/5 17:15:37

霧氣陰暗,借著油燈來照,眼前的布絹隱隱發光,正中則是一處島嶼,想來便是傳說中的“夢島”,其中一條紅線蜿蜒而下,標記了航道海陸。

天下海圖何止萬千,無論哪一國的航海圖,一見此地,莫不敬而遠之,可這張圖卻不同,它將面前的詭異海域繪于圖面正中。想當然爾,這是真正的“夢海”航行圖。心念于此,無論是忍者刺客、抑或是劍客武士,人人呼吸粗濁,誰都壓不下心頭那股亢奮。

天機老人忽道:“你這張圖是怎么得來的?”聶云淡淡地道:“買來的。”

天機老人笑道:“買來的?真的假的?”聶云道:“千真萬確。這是我從劉家港的一家當鋪買回來的。”眾人瞠目結舌,又聽聶云解釋道:“三月前前我渡海禮佛,便在劉家港市集走動,沒想便給我見到了這幅圖。當時我激動之下,一顆心險些停下了,立時便取出全身銀錢,預備將之買下。”

天機老人嘿嘿笑道:“不必假惺惺了,你當時是準備下手搶吧。”周將軍咳了一聲,不去理他,便道:“后來呢?用了多少錢買回?”聶云道:“三十文。”

“哈哈哈哈哈!”天機老人仰頭大笑,道,“可笑啊可笑,是誰這般不識貨?”

一片寂靜間,聶云緩緩蹲下,將手上的“夢島”放置于黑布正中,眾人心頭怦怦跳著,紛紛靠近細觀,但見“煙島”有了、“迷龍”有了,“花界”也有了,外圈航路清晰能見,連正中的“夢島”也已現身,可惜還少了一塊,連接內外的一塊。

這張圖好似給挖掉了一圈肉,有外有內,卻缺了中道海途,以致內外兩端紅線遲遲對不攏,首尾竟不能連貫。

良久,聶云終于站起身來,道:“各位,我們還差了一塊。”天機老人聳肩道:“那怎么辦?要打道回府么?”聶云道:“諸位,我實話告訴你們吧,這次召集你們前來,本就是來冒險的。”眾人微微一愣,道:“你……你已經預料到海圖缺了一塊,是么?”

聶云道:“你們說對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同各位前來。”天機老人沉吟道:“如此聽來,那人也在覬覦寶藏,是么?”聶云點了點頭,道:“沒錯,那人搶先我們一步,已向夢海進發了。”

眾人心下醒悟,方知那塊缺少的圖紙,已然落在那有心人之手。倘使對方能搶先一步抵達“夢島”,自也能獨占全數寶藏。周將軍低聲道:“我們……我們的對手是誰?可以說說么?”聶云并未回話,面上神情卻極為凝重。眾人察言觀色,心下莫不了然,已知對方非同小可,絕非易與人物。

一片寂靜間,聶云默默行上船頭,已在眺望遠方,眾人尾隨而來,見得面前的大海氣象,不約而同倒退了一步。

前方水域詭異絕倫,仿佛天空墜落河面,撞出了萬丈霧花。看這景象如斯險惡,偏偏手上海圖殘缺不全,若要闖將進去,中途勢必得靠自己摸索。聶云深深吸了口氣,他回首望向船上眾人,道:“怎么樣?諸位心意如何?”

夢海之謎,究竟里頭藏了什么,無人可知。或說深處藏了無數財寶,或說里頭有座蓬萊仙山,有著世外仙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則自己若要裹足不前,這個謎團永遠不會解開。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靜了下來。聶云淡然道:“來,讓我一個一個問。周將軍,你先說吧,你愿意進去么?”一片寂靜中,周將軍淡淡地道:“當然,世上沒有能阻止我的地方。”聶云笑了笑,道:“好狂氣。”他轉頭望向天機老人,道:“你呢?”天機老人聳了聳肩,道:“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是我想去的就不會阻礙!”他斜目瞧了瞧周將軍,嘿嘿笑道:“這份寶藏,我總之是要定了。”

聶云微笑道:“好,不愧是天機傳承者,果有虎豹之風。”他轉頭望向周將軍,道:“真的做好準備了?”周將軍吞了口唾沫,與偏將互望一眼,眼中現出猶疑之色。

相傳夢海的最高寶藏,便藏在“夢島”之中。然則眼前的海域并非是什么平安所在,而是傳聞中的“苦海”。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漢人遠祖諄諄告誡子孫,莫來此地自尋煩惱,以免后悔莫及,至于朝鮮賢者,則在“謎海”之上另添白蛇傳說,想來也在警告來人,莫要妄入此地。

聶云道:“周將軍,你是洪武第一將軍,這艘船又是你的。老實說吧,你若是不肯同來,我們誰都進不去。”

周將軍并非普通人,他出帝王之家,號洪武鎮遠將軍。靠著軍事,設備技精良,戰法高明,近年來主掌洪武軍事。每逢戰爭,必由其出面領軍,足見白炎對他倚重之深。然則他名為將軍,實為商人,夢海寶藏再豐厚、再迷人,也不值得以性命交換。聶云笑了一笑,道:“周將軍,你忘了令伯祖么?”

周將軍全身劇震,頓時之間,看到了寶藏以外的物事。

三十年前切腹自殺,他生前在世之時,便以進入夢海為職志,心念于此,周將軍霍地咬牙,道:“好!我愿意進去!”眾將士聞言大驚,正要來勸,卻給聶云攔住了,說道:“保衛主公,是你們的職責,別做個膽怯的人。”眾將士給他一說,頓時羞愧無地,忙拜伏在地,喊道:“將軍恕罪,我等知錯了。”

聶云微微一笑,欠身道:“同舟共濟,不必行此大禮。”軍隊最重上下級之分。

周將軍沿船走了一遭,眼見天機老人的戰船仍舊緊靠左舷,并排停泊,后方卻緊靠著十來艘小船,想來黑衣人正是依此登船,暗施突擊辣手。他心下暗暗忌憚,自知這批同伴都是牛鬼蛇神,當即咳了一聲,道:“你們命人把座船駛離,我要起錨了。”

都說術業有專攻,天機老人功力精湛,黑衣人更是神出鬼沒,聶云更是不可琢磨,可這些人一旦來到大海之上,卻都得聽周將軍的。畢竟他是行軍打仗行家,放眼洪武,無人能與之并肩。果然號令一下,幾方人馬也不敢怠慢,便各自命人將座船駛離,停于外海等候。

周將軍提起了海螺,嗚嗚吹鳴,一時間,全船上下都動了起來,只聽甲板上腳步來回,十來名武士絞動鐵鏈,將大鐵錨從海底拉起。前方四艘小舟聽得號令,便又再次提槳劃水,朝夢海深處駛入。

四下一片死寂,大船闖入古代航道,潮濕水霧立時彌漫而來,甲板給水煙徹底淹沒,竟是伸手不見五指,人人都感呼吸不暢,渾身濕嗒嗒的。大內良臣明白情勢兇險異常,便親自掌舵,一邊觀看海圖,一邊顧盼情勢,就怕海底藏著暗礁海巖,如果撞破船身,不免讓眾人葬身魚腹。

船首點起了大火盆,盼能照亮遠方海面,然而霧氣過濃,反射折光,卻讓船頭處多了一個七彩光暈,如夢如幻。此時此刻,除了船首處的一點光亮,四下盡是無邊黑暗,除了海潮靜靜拍打船舷,竟是什么也聽不著、看不見。天機老人嘿嘿冷笑:“馬鹿野郎,不愧是什么夢海,霧氣比想象還濃。”

聶云輕聲道:“這算是好的了。比起上次見到的時候,霧氣已淡了許多。”

眼前水霧濃厚,實為生平所僅見,誰知這還算是霧氣淡的時候?眾人茫然道:“您……您以前進來過這兒么?”聶云搖頭道:“闖進夢海,這還是生平頭一次,不過之前來過周遭探查夢海里的動靜。”

良久,聽得一將士低聲道:“我們……我們是第一批進入夢海的人么?”

聶云笑了笑,道:“早在數百年前,就已經有人來過此地了。”眾人微微一驚,道:“數百年前?那……那是誰?”聶云尚未回話,卻聽那天機老人冷冷地道:“繪制這海圖的人。”眾人心下醒悟,方才想起那張夢海圖,寶圖早在世間,這夢海當然已有捷足先登之人。周將軍沉吟道:“這夢海寶圖究竟是怎么來的?你知道么?”

聶云道:“此圖第一次現世,是在‘大唐招提寺’之中。相傳是一名小沙彌發覺的。此后便交給了政子夫人。”

這位“政子夫人”倒是大名鼎鼎,乃是鐮倉幕府第一代大將軍源賴朝的妻子,出家后號稱“尼將軍”,在東瀛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是這“唐招提寺”有何來歷,反而讓人心存迷惑。眾人喃喃地道:“招提寺……那……那是……”那天機老人冷冷接口:“鑒真和尚。”

眾人恍然大悟,方才想起那位修建“大唐招提寺”的高僧、來自中原的“鑒真和尚”。周將軍頷首道:“這么說來,這夢海圖便是鑒真和尚繪制的?對么?”

聶云咳了一聲,天機老人則是冷冷嗤了一聲,滿是譏嘲之意。周將軍有些惱火了,霎時手按劍柄,森然道:“怎么?我說錯了什么?”聶云咳道:“鑒真和尚是個瞎子。”周將軍啊了一聲,卻也想了起來,依史籍所載,鑒真和尚于平安時期渡海東來,抵達東瀛時年近古稀,早已雙目失明,想他瞽目之人,寫字尚嫌勉強,卻又如何繪制海圖?

周將軍自知丟人現眼,一時咬牙切齒,良久,終于轉過頭去,道:“罷了。”把手一送,刀回鞘,正要說幾句話遮掩,甲板上竟有人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眾人急忙轉頭,猛見天機老人仰頭大笑,聲傳大海,全不給人家一點面子。武士之道,首重榮辱,往往一言之差,便招三世之禍,果然周將軍惱羞成怒,只見他深深吐納幾口,調勻了氣息,方才大步而出,靜靜地道:“你笑什么?”

天機老人仍在發笑,不過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周將軍等人在旁觀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周將軍也不多問了,既然對方視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氣。當即道:“拔出你的劍。”

周將軍邀斗了,先前他給這人打個出其不意,早想討回公,這時索性一股腦發泄出來。天機老人卻也傲慢之至,只管雙手抱胸,后背向敵,渾不把對方放在眼里。周將軍怒不可遏,厲聲道:“轉過身來!”

正要拔刀生斬,卻聽聶云咳了一聲,道:“他早就轉身了。”

周將軍微起愕然,只見天機老人披頭散發,目向前方,可后腦勺處卻精光閃爍,隱隱透出一雙斜斜的長眼。周將軍臉色劇變,趕忙向旁一撲,著地滾了開來。

全場驚駭不已,看這天機老人狀似傲慢背敵,實則早已暗暗轉身,若非周將軍也是百戰之身,見機極快,否則對方殺招一出,恐怕是在劫難逃。

天機老人的天機名錄,個中詭譎可怖之處,外人實難想象其萬一,看這周將軍貿然邀斗,難免自討沒趣。

此時眾人同在夢海,本該同舟共濟,奈何船上或是兇徒,或是刺客,早晚會血流成河。聶云有心解圍,忙道:“這鑒真和尚既是瞎子,想來這夢海圖也非他所能繪制,卻不知諸位想知此圖怎會在唐招提寺出土?”天機老人道:“他是受故人之托。”

周將軍愕然道:“故人?”聶云朗聲吟道:“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

聶云無所不能,非但精通道法,讀起詩來更是抑揚頓挫,甚是悅耳。余人學問有限,不解,難免聽得一頭霧水。周將軍沉吟道:“這‘晁卿’是誰?便是您口中的故人嗎?”

聶云道:“沒錯。根據史載,他便是第一位成功闖入夢海的人。”眾人微微一驚,看面前的海域是“花界”、是“謎龍”,可說是天下第一驚險海域。孰料竟有人能來去自如?周將軍深深吸了口氣,道:“如此說來,這張海圖便是此人繪制的?”

聶云搖頭道:“不是。”周將軍愕然道:“為何不是?”聶云道:“那張海圖所載文字并非楷書,而是小篆。”

周將軍暗暗頷首,自知楷書是近世之物,小篆卻是遠古書體,想來還早于鑒真之時。他凝思半晌,又道:“這夢海圖究竟是怎么來的?”

聶云搖頭道:“這海圖的來歷并無史料可考,便與夢海一般,同是不解之謎。近年反復搜尋史料,也僅知這張寶圖是‘晁卿’所尋出,其后轉托鑒真,方才帶回日本。”聽得一聲冷笑,眾人轉過頭去,卻又是天機老人。聽他道:“聽你說的天花亂墜,若是真有其事,這‘晁卿’該當大大有名才是吧,為何我沒聽說過他的名字?”

聶云道:“唐人稱‘卿’﹐是對士人的敬稱。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曾在長安住了幾十年,可說名重一時。”眾人聽“晁衡”二字頗為耳生,茫然便問:“這位也是唐人嗎?”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歲時離鄉,來到長安,直到五十多歲才辭官返國。你們方才聽到的那首詩,便是唐國大詩人李白寫來紀念他的。”

李白又稱“李太白”,號稱詩仙,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不知他何時與東瀛人士結交的?眾人滿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聽聶云吟道:“銜命將辭國,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寶劍,留贈結交人。”

眾人醒悟過來,大聲道:“對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呂’,對不對?”

聶云微笑道:“沒錯。就是‘阿倍仲麻呂’。他便是第一位闖進夢海的英雄。”

在場上下恍然大悟,方知這位“晁衡”來歷如何,原來他就是元正女皇時代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呂”,此人交游廣闊,曾與大詩人李白、王維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寶劍,留贈結交人”,正是他返國前贈給王維的名句。

眾人過去也曾聽說遣唐使“晁衡”的事跡,只知此人聰明博學,曾經高中長安進士,成了大唐皇帝身邊的侍從官,卻沒想此人居然到過夢海,尚且托人帶了一張海圖回來。一人低聲來問:“上人,當年晁衡為何進入夢海?他可是奉了誰的命么?”

聶云道:“當然。他九死一生,闖入夢海,并非是自己的意思,而是奉了朝廷之命。”聽得此言,滿船上下全都轉過頭來了,齊聲凜道:“朝廷?”

“朝廷”二字,大有深意,在日本人口中,專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又稱“公家”。至于幕府大將軍,則稱為“武家”,以別于京都王室。周將軍深深吸了口氣,道:“朝廷……朝廷也曾來‘夢海’尋寶么?”

聶云嘆道:“當然了。據我所悉,自圣德太子受刺身死后,歷代天皇法皇、東宮太子,莫不竭盡所能,代代都遣使進入夢海,盼能找回那樣失落的寶物,直到元正女皇這一代,晁衡方才成功闖入夢海。”聽得歷代前仆后繼,盡皆進入夢海,眾人不禁愕然道:“他們……他們到底要找什么?”

聶云正要回答,猛聽“砰”地大響,聽得一人大聲道:“將軍!將軍!您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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