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盲人奧里翁:龔祥瑞自傳
- 龔祥瑞
- 3166字
- 2019-12-20 16:07:30
第十一章 履新
1 從海防到昆明途中
我和邦彥先從上海到香港取出八九件行李,再乘坐小火輪繼續赴安南(即今越南)的海防。是樓家給買的船票,他睡包房,我睡露天艙的一張帆布床。其實,他睡包房也很不安定,因為我時常見他在甲板上踱來踱去。在那一天一夜的航行中間,我穿著一件法國式藍領白色的長睡衣,像一個受了驚擾的鬼魂一般在甲板上游蕩。滿腦袋胡思亂想,任憑那輪船不斷地在大海中顛來顛去。
當我躺下時,我是多么悲哀呀!我一次一次地想我在南京路上和父親告別時的窘相,想我不再有見到他的日子,想我不應當把我的路費全部給了名凱,以至于讓父親空手回去,連禮物也沒有贈給陳家,甚至也未能給方阿姨一點小禮物;想到我這長長的學習期間,每月只寄16英鎊給家里,也從未問過一家六口日子過得怎樣;想我以后應當怎樣生活,想做一點什么來幫助家里。我雖然為了這個難過,不過我是那么忘不了父親在南京路一個角落里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知道過去不多為我父母親著想,光顧我自己和朋友,都是我的不是;但自私與友誼是分不開的,我不能為了友誼而把自己家人放在一邊。那船上度過的一夜在我是多么悲哀呀!
想到這次回國,我做過各式各樣的噩夢,似乎在入睡之前就做起夢來。時而衣衫襤褸,想買件像樣的襯衫也沒有現錢;時而穿著肥大的睡衣去見方阿姨的丈夫;時而在黃浦江邊見到許多同胞饑餓地撿取外國人丟棄的殘渣剩飯;時而我不存在任何希望取得巴黎大學的文憑再回國;雖然密爾根·蓋次維奇教授已給了我一張修業證書,但他并未肯定我已取得博士學位。從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時,我發現輪船晃動得厲害,因而擔心風浪再大會不會有翻船的可能,不禁自言自語地說:“可憐的孩子!”當我再想入睡時,卻看見太陽已從海上升起。
到了海防,我們倆住到一家華人開的旅店里。使我特別惱火的是海防的海關檢查,那幾個法國直腳鬼要我把所有的箱子打開,他們把所有衣服、書籍和日用品全倒在地上,弄個亂七八糟,用手杖撿好的往檢查臺子下扒拉后拿走,真是可惡!法屬安南就是這樣下流的地方,那個時代就是這樣對待中國人的。
滇越鐵路是法國人建筑的,設備簡陋。我們乘的是四等沒有座位的車廂,所有行李都堆在中間,留出兩邊空間讓旅客坐在地板上打盹。火車一到晚上就停在站里不開了,客人必須把行李取走,帶到過夜的旅店里去。我們帶的行李全得自己背到車站附近的旅店,第二天一早再一件件扛到車上,這番折騰真令人苦不堪言。幸好一路上還有些逃難去昆明的年輕學生同路,他們多少還能幫我們一點忙。當地安南人矮小,好像弱不禁風,哪有氣力背得動這些裝書的箱子呀!
從海防到昆明大概要經過六次這樣的搬運。大車在蜿蜒曲折崎嶇不平的崇山峻嶺里前進。上坡,車就像烏龜那樣爬行;下坡,車就像追急了的兔子那樣沒命地奔跑,放眼望去,滿目青山一望無際。并不算長的旅程,由于走走停停,饑渴勞累使人覺得長得有點叫人難耐了。上車的客人多說法語,他們的牙齒大多是黑黑的。
那批年輕的中學生不時唱著抗日歌曲,表現得非常活躍,似乎是在進軍而不是在逃難。我們親熱地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一起買飯吃,一起去取水喝。一路頗不寂寞,開始我們都有點拘謹,后來才逐漸了解他們是到昆明上學的,才親近起來。他們身上留有在惡劣天氣下跋涉和流浪的各種痕跡,不知道他們已經走過多少省份和城市了,但是他們的樣子都很健康,個個像具有堅定使命的人,沒有什么折磨可以使他們感到疲憊。我那時年輕,也很有力氣,身體棒棒的。我在和他們作了一番比較之后,常常感到青春的自豪和不凡。每個年輕人的臉上都顯現出一種純真持重的氣氛。他們的家鄉在哪里,他們要走向何方,我不敢詢問。我想,他們一定來自許多已被占領的遠方,有過許多痛苦的經歷。
再有一天就可以到達目的地——昆明了,大家心情開朗起來。隨著上車旅客的增多,行李在車廂里堆得滿滿的,連坐著打盹的地方都不多了。我們四個人——我、邦彥和一對王姓夫婦,后者是倫敦皇家醫學院畢業回國的醫生——只好站在兩節車廂的過道中眺望那遠處美麗的落日風光。
2 抵開遠站之前
火車高速前進,大概是下坡滑行,越來越快。我心里緊縮起來,似乎感到某種險象將要出現,有兩個鐵路工人拿著紅燈從前一車廂快步走向下一車廂,這暗示著即將發生什么事情。車行更快速了,我向周圍的人說道,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只好往外跳啦。不久果然轟隆一響,車子向上一跳,所有行李都排山倒海般垮到過道上,把王醫生給壓倒了。正要推開箱子把他扶起來時,車子猛地停下來了,我們松了一口氣。我馬上從過道跳下去,寬慰地感到撿了一條命,一看沒人受傷,大家都僥幸地有點喜出望外的高興。我立刻想到后面來的火車一到這里不是將會碰撞在一起嘛!路邊有一盞紅燈正在閃著光,我建議我們四個人把這盞燈送到離車子近二百米遠的小山頭上去,警告后面的車子,注意這里出了事。當我們小心謹慎地把警告燈安置完畢,回頭走向停在路上的車廂時,只見一道熊熊大火正向四處漫延。我喊:趕快跑!把車上行李取下來!火勢越來越猛,當我要爬上車廂去搶救箱子和掛在衣鉤上的外套時,所有的人都勸阻我不能上車,“太危險了,太危險了。”我們眼睜睜地瞧著從倫敦一路帶來的衣箱和書籍全在旺火中燃燒得干干凈凈,太心疼了。我這時就像剛做了一個夢一樣,只有一件襯衫穿在身上,什么也沒有了,所有帶回來的圖書、資料以及異國他鄉的城市、宮殿、教堂、學校的圖畫、照片,還有衣服、打字機、各種新奇事物全都燒掉了,徹底地一無所有了。不幸的是天公不作美,忽地下起雨來,禍不單行!
不久就見到幾個中學生從火焰中逃將出來。有的乘客被壓傷燒傷了,躺在地上呻吟。王醫生忙著在盡救護義務,而那位英國留學生——樓君在這樣緊急時刻竟拿著一把雨傘在給醫生夫人遮雨,以盡紳士愛護淑女之責,他不去參加搶救,我真的生氣了;在那茫茫的黑夜里,我只有從那沉痛的悲哀中,凄涼的雨水里抬起頭來感謝上帝,張望著黎明的到來!
有一個旅客捂著肚子在哀叫:“痛死啦!我要喝水!”王醫生叫我取點水來。旁人說,受傷的人不能飲水呀!王醫生怒斥道:“我是醫生,還不懂這道理嗎?”找到一個熱水瓶,倒了一杯熱水。他給叫痛的人喝了一口,想不到熱水一下肚,這個人便斷了氣,我茫然了!
大概在雨中等了兩個多小時,從昆明開來了一輛火車把我們還活著的人轉運到開遠車站。天哪,開遠離終點站昆明只有一站路,第二天就到站啦,可我們乘的火車居然在未到開遠之前就出了軌了。
3 身外物和不朽的靈魂
在開遠車站內見到了一些燒傷的同路人,因為下了雨,他們被燒傷的臉和頭泡得又腫又大,面目模糊不清,他們全躺在地上;但在與我同車廂的中學生中我還能認出誰是誰來。
第二天到了昆明,才知道這次列車之所以燒得那么慘,全是云南省長龍云掛在這列車上的油罐車碰撞著火造成的,連撞帶燒,聽說死傷不少。我和樓就是穿著一件襯衫到的西南聯大,除了光身什么也沒有了。
我知道,像我這樣的性格一定會在多層痛苦磨煉中得到益處。這次我沒有被行李壓死,或被汽油燒死,是父母親保佑了我。那么以我的信賴為榮的父親,那么期望我的成就增大的母親,他們一定十分明白我一定會努力下去。假如他們知道這場不幸后,一定會明白在面對生活的苦難時,我決不會軟弱消沉,而是堅強與振奮。因為童年對苦難的忍受已經幫助我成長,更大的憂患必定鼓勵我前進,比當時的我更要堅強,更能耐受苦難;不拘我在什么地方,我父母親的精神永遠在我身邊;他們曾經為我已取得的成就自豪,他們更將為我未來的成就自豪。
過了不到半年,寧波來的電報說,我父親于1939年12月間逝世了。
有一天,一位叫袁岳的朋友問我:“你是否相信靈魂?”我一時回答不了。過了一些時候,當他重新提出這問題時,我認真地答道:“我信。”我解釋說,父親死了,但他的靈魂卻在我心里永存,他一生做的好事都回報在我身上了。這是我得以避禍得福的源泉——那不朽的靈魂存在的證明。不過,這只能由我用事實而不是用言語或者信仰來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