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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早期的佚文及其他

一、從一篇重要的佚文談起

雪峰1925年春由杭州到北京,1928年初返回上海,在北京整整生活了三個年頭。

這段時間里,雪峰與魯迅親自創辦的未名社關系甚為密切,先后曾在未名社的刊物《莽原》半月刊上發表了詩、文和譯作數篇,并于1927年11月受到軍閥通緝時,在未名社的社址馬神廟西老胡同一號避難住了三個月。這些,都在包子衍同志花費很多心血編纂的《雪峰年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中有清晰的記載。

讀《雪峰年譜》中有關北京生活一段文字,我頭腦里總縈繞著這樣一個問題:1925年至1928年,由魯迅先生熱心支持、周作人主要負責的《語絲》雜志,同封建的政治勢力和反動文化勢力的斗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知識界和青年學生中有很大的影響。未名社的成員與《語絲》社有密切關系,《語絲》雜志上刊有不少未名社成員撰寫的稿件。那么,在《莽原》半月刊上多次撰稿的雪峰,為什么會與《語絲》雜志沒有任何關系呢?他為什么不為《語絲》撰稿,在這個以“任意而談”尖銳潑辣的雜文著名的陣地上馳騁戰斗呢?

現在,這個縈繞在我頭腦中的問題,由于一篇佚文的發現便可以得到了一點肯定的回答。

前些時候,為了考查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在中國二三十年代文壇譯介傳播的情勢,我重新仔細地翻閱了《語絲》雜志上的主要文章。偶然在那里發現了雪峰的一篇十分重要的散佚的雜文。該文為《雪峰文集》和《雪峰年譜》所未收錄和記載。阿英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索引》集中的《語絲》雜志目錄也漏抄了。

這篇雜文刊登在1927年(該刊頭誤排為1926年)7月9日出版的《語絲》第一三九期的《閑話拾遺》欄中,為“拾遺”的第五十一篇。文章題目是《打倒智識階級與五民主義》,署名“畫室”。這是雪峰當時發表譯作時常用的一個筆名。

文章不長,又彌足珍貴,為了說明問題,全錄如下:


從前曾在通衢大街的墻壁上各種“反赤”的標語的叢林中,看見過“國家主義的十大主張”,當時覺得那“十大主張”并十大反對,實在是“十全”而無一缺的了。但今天我心里卻想,要是再加上這樣的二條:

1.主張文明結婚 反對公妻邪說

2.主張文人御用 反對打倒智識階級

不是成為一打大主張及一打大反對,更其“十二分”地完全了嗎?

但是國家主義的“十大主張”我已記不甚清楚了,也許這第二條已包含在那“十大主張”中,總之看近來北京的輿論——野居在北京的“智識階級”的不平和隱憂——這主張和反對是非常緊要的。但是我感到這緊要,雖然是由于北京輿論中心的《現代評論》的幾篇名論所激動,而南京政府的重用人才也大大地刺激了我的。而這主張和反對的根據是這論理“打倒智識階級”即是“打倒智識”。

嗟夫,中國科學已不發達極,智識已幼稚得可憐,而居然唱“打倒”、“中國不亡,是無天理!”嗟夫,中國政治不修明,官運不通行,而居然唱“打倒”,是非教名人學士去拉車不成?

但是時論家又這樣推測:“打倒智識階級”未必即“打倒智識”。因此,我也就頓從悲觀轉為樂觀了。自幼辛苦,負笈英美,學成了“智識”,總必有榮身之一日的。倘將來……那時我們必執旗跪道旁,請政府設一些特別部——例如設“閑話部”,部長舉X先生,“創作部”部長Y先生,閨秀部長W太太,等等——以擁護“智識”并保障“智識階級”。

但是所謂“將來”者,遠在將來也,其如野居北京的,“智識階級”底眉急何?所以我又忽然感到可提倡“五民主義”的必要了。“五民主義”者,是專備北方當局采納而提倡的。

據說不但某某等前輩已被南京政府借重,且如R、D等新進都已在南京做大官了,則北方當局豈但僅有就三民主義添加“民德”一項,以免軍人反戈,成為“四民主義”的必要乎;同時即“四民主義”也還有添加“民智”一項,以免文士的南歸,成為“五民主義”的必要也。七月一日,于北京。


“閑話”欄是《語絲》針對《現代評論》開辟的陣地。始于1926年3月22日《語絲》第71期,由周作人主要撰稿和負責。開始稱《我們的閑話》,并聲明“此欄不收外稿”。出到1926年7月《語絲》第91期改為《大家的閑話》欄,開場“附白”說:“此欄專收外稿,可以用別號,唯必須將姓名住址告知本社編輯部。”撰稿人除周作人外,生疏的名字或筆名多起來了,但仍不甚景氣。到了102期又以《閑話集成》欄名取代《大家的閑話》,作者的陣容方稍有擴大,外稿也漸加多。《閑話集成一序言》說:“嗚呼哀哉,閑話之衰歇也!豈信有命數者存乎其間耶?昔者,大蟲秉政,閑話四起,何興之暴也!顧不旋踵而相繼沉默,至今不復有人以閑話為己任。其始也,如在陽春,有大貓鳴于屋上,其終也,乃如昏夜,羌鴉雀之無聲。時歟,數歟,將興盡歟,吾烏得而知之。雖然,狂瀾既倒,挽者在人,大廈將傾,支之唯木:吾輩盡忠閑話,不渝此信,大家愿為正人,宜努厥力。既在閑話,不可無話,所當集腋,以觀其成,本主任有厚望焉。”末署“中華民國十五年十月十五日,語絲社閑話部主任右拉,(U1a,英國拼法)謹題記。”這個“右拉”應是周作人的代名右拉,由當時劉半農在文章中譏稱陳源為中國的左拉相對立而起的筆名。以右拉署名的《閑話集成》一序言之后的第二則《謹論清宮寶物》末尾署名“安山叔,名光,京兆宛平人”。安山叔、山叔均為周作人筆名。《語絲》118期曉夢《閑話集成五五 三愛主義》編者按(即右拉寫的)末尾也署“乙卯正月初二酉刻,記于宛平”。安山叔、右拉均署宛平,右拉為周作人筆名此為一證。京兆宛平概障反動派耳目之任名也。。文中所謂“大蟲秉政,閑話四起”,指的是“老虎總長”章士釗及“閑話大家”陳源等《現代評論》派“正人君子”。文中表示與反動的政治及文化勢力周旋到底的意思。《閑話集成》到一二〇期終止。一二一期起又更名為《閑話拾遺》欄,到一四〇期止1927年7月21日出版《語絲》第141期取消閑話欄,易名為《隨感錄》,仍署名“京兆宛平”的右拉在《小引》中說:“昔者吾國左拉先生始創閑話,風扉天下,敝人順應潮流,設閑話部,聘請名師,加工制造,以魚目之混,為狗尾之續,一年以來,共出百六十則,成績昭著,在人耳目,此人獨敝人一己這幸,亦吾閑話業先知之榮也。乃者,恭誦《國聞通報》,敬悉某派安全加入南京政府,奉委為宣傳要職等因,伏維頌揚大蟲,功在民國,自宜崇鼎食之封,而唐突西子,罪同私鑄,奚能無杞天之憂,特于今日對眾聲明,取消閑話名義:我不冒名,君請專利。以后此欄易名為《隨感錄》,仍登些不倫不類之文字,以就正于淑女紳士,有所不為,無所不談,此吾輩之宗旨也。”,共發表五十五則,其中光是周作人自己就寫了四十余則。這是因為政治氣候惡劣,軍閥壓迫日緊,外稿越來越少。周作人在一則《閑話》里就說:“大約因為雷厲風行地搜捕學生的緣故罷,大家嚇的目瞪口開,逃難還來不及,所以近來閑話的投稿大見減少,這回幾乎一篇都沒有,要我們自己來包寫。”豈明:《閑話拾遺十五“曳白”》, 《語絲》第125期,1927年4月1日。

就是在這種政治高壓、投稿者日漸寥寥的情勢下,在周作人這則《閑話》發表三個月后北京政治恐怖氣候更加濃重的日子里,雪峰為引人注目的《語絲》雜志的《閑話拾遺》欄送來了他的這篇戰斗的雜文。

這篇雜文對于了解雪峰北京時期的思想有重要價值。雜文在機智的反諷語言中包含著強烈的戰斗思想。文章以國家主義的反動主張為議論的引子。1923年,反動政客曾琦、李璞、左舜生為首建立“中國國家主義青年團”(后來改為“中國青年黨”),次年刊行《醒獅周報》,以張揚“國家至上”主義為標榜,公開叫囂反蘇反共,抵制正在蓬勃興起的黨所領導的革命運動。周作人在一篇雜文中說:“北京思想界確是消沉極了,但也絕不是沒有好的貨色”,以“討赤”“反俄”為“精義”的“所謂國家主義即是其一”。豈明:《閑話集成六四 北京的好思想》, 《語絲》第120期,1927年2月26日。雪峰這篇雜文即由一片“反赤”聲中的“國家主義”的反動主張開頭,故作反語,替他們設想,補充了兩條,以使得他們的“十大主張”并十大反對湊成“一打”變得“‘十二分’地完全”。這里對國家主義的反動本質順便作了系統的譏諷,對于當時南北新老軍閥誣蔑共產黨的“共產公妻”邪說也進行了針砭和回擊。但是作者的意圖不是在這里。到了第二段便一轉筆鋒,由“補充”設想的第二條主張和反對,將批判的中心移向了“野居在北京的‘智識階級’”的代表——“現代評論”派的“正人君子”們身上,同時也把矛頭指向“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上臺的“南京政府”。文章說,“但是我感到這緊要,雖然是由于北京輿論中心的《現代評論》的幾篇名論所激動,而南京政府的重用人才也大大地刺激了我的”。正是該文要闡發的批判的宗旨。文章的第四、五兩段由野居北京的知識階級現代評論派對“打倒智識”的憤憤不平,轉入“時論家”的推斷使“我”頓由“悲觀轉為樂觀”,又進一步揭露了北京的“智識階級”依附官僚,榮身加冕的心理。但是“遠水解不得近渴”,為解野居北京的“智識階級”的燃眉之急,只好提倡“五民主義”了。即添加“民德”以免“軍人反戈”;添加“民智”,以防“文士南歸”,這里是替“北方當局”設想,實則是對北京“智識階級”依附官僚的本質與南京政府網羅政客的抵制和諷刺。雜文的鋒芒所向是與魯迅、周作人及《語絲》雜志所進行的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的方向一致的。

更重要的,文章的內容體現了當時黨的戰斗思想和雪峰勇敢進擊的精神。1926年“三·一八”慘案以后,魯迅為首的北京進步的知識界,同依附于章士釗及北洋軍閥政府的“現代評論”派的“正人君子”們進行了長期尖銳的斗爭。這斗爭得到了黨的領導的支持。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白色恐怖十分嚴重。奉系軍閥張作霖于4月28日在北京殘酷殺害了李大釗及其他一些革命者。素來景仰李大釗同志的雪峰受到極大的震動。看到報紙上的報道,“我的腦子曾經有一兩分鐘好像失去了感覺,有兩三天我好像失去了魂魄似地沒有一點主意。”《回憶魯迅》, 《雪峰文集》第4卷,第133頁。這時候,有的人恐懼地退縮了,雪峰卻毅然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27年6月,經張天翼等人介紹,在北京中國大學支部入黨。“最初編入中國大學支部下的小組,后又編入法政大學支部下的小組和北大支部下的小組”《自傳》, 《雪峰年譜》,第26頁。。就在入黨后不到一個月的第一個黨的生日那一天,即1927年7月1日,雪峰寫下了這篇富有戰斗鋒芒的雜文。文章對反動勢力“討赤”的聲浪、反動學者文人的賣身投靠,南京政府的網羅政客黨羽,在曲折的語言中進行了無情的譏嘲。雪峰理解黨的精神,不畏白色恐怖進行戰斗的品格是十分寶貴的。這是一個年輕黨員獻給黨的生日的一篇革命檄文。

這篇佚文的發現,為雪峰同《語絲》雜志及《語絲》社的關系的研究,也打開了一個窗口。由此我們或許能窺見更多的東西嗎?

二、《結論》之謎和神秘的《月災》

北京三年的文學活動中,雪峰的主要精力是翻譯日本升曙夢有關蘇聯文學藝術的論著,翻譯日本作家森鷗外、石川啄木的小說和詩,成為一名年輕的貧寒生活中的“竊火者”;同時他也創作了一些小說和詩文。如刊登在《支那二月》上的詩《原火》、散文《柳影》,發表于《莽原》半月刊上的小說《月災》、《結論》和新詩《朋友的信》、《Ammonia》等。

這一些,在《雪峰年譜》中均有記載。

但是,翻閱《莽原》半月刊,卻使我產生了一些疑竇。

《雪峰年譜》1927年項下載:


3月10日,散文《月災》(暨《結論》)及所譯《蘇俄的二種跳舞劇》(日本升曙夢原著)在《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5期上發表《雪峰年譜》,第25頁。

該書《附錄一:雪峰的筆名、化名等》中又記:

F.S

始見于《月災》(散文),1927年作,刊1927年3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5期《雪峰年譜》,第241頁。


翻開《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5期的目錄和內容,《月災》是有的,《蘇俄的二種跳舞劇》也是有的,但是卻沒有《結論》一文。該期目錄是:劉復譯左拉的《失業》、F.S.的《月災》、畫室譯的《蘇俄的二種跳舞劇》、石民的《詩三首》,霽野的《畫夢》、胡庭芳的譯海涅詩《愿他向我一擊》、戴敦智的詩《給希望》。從目錄到內容都沒有雪峰的《結論》一文。可是《年譜》記載于該期,《雪峰文集》收《結論》一文末尾也注明:“原刊于《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五期(一九二七年三月十日)”。可見《雪峰年譜》及《文集》對此文出處記載的有誤。

先說《月災》的署名。目錄中為“F.S.”,但到刊內正文卻是“S. F.”。“S.F.”是雪峰兩字第一個英文字母的縮寫,而“F.S.”應為手民的錯誤,正如《蘇俄的二種跳舞劇》在目錄中為《蘇俄二種跳》一樣,是誤排的結果。因此,“F.S.”這個筆名是不存在的。而“S.F.”這一筆名,就不是最早“始見于《墓碑銘》(譯詩),刊1927年11月25日《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21、22期合刊”同上。此外關于雪峰筆名、代名還可補充如下:藍布、曙霞、海辰,始見于《在地獄或人世的作家?》,刊1931年3月30日、4月13日《文藝新聞》第3號,第5號,孟辛,始見于《論兩個詩人及詩的精神和形式》,刊《文藝陣地》第4卷第10期。,而應始見于1927年3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5期的《月災》,應比原筆名記載早出現八個多月。

擱下《月災》,還是來談《結論》。

第2卷第5期上找不到《結論》,那么它發表在何處呢了?原來這篇文章刊登于1927年10月10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十八、十九期合刊上。原題不是《結論》,而是《一個草稿》,署名也不是S.F.,畫室,而是“木荳”。這是《雪峰年譜》中附錄筆名、化名文字中所未見的。過去研究雪峰的文章也從未提到過這個筆名。

一個疑問由此而生了:《一個草稿》(即《結論》)是不是雪峰的作品呢?木荳是不是雪峰的筆名呢?雪峰同志已不在了,這個問題似乎很難說清楚。此文已收入《雪峰文集》,我將《文集》中的《結論》與《莽原》半月刊上的《一個草稿》對比了一下,覺得此文應是雪峰所作。

首先,此文收入文集中作了修改。(一)是題目由《一個草稿》改成了《結論》;(二)是原刊物上文末沒有寫作日期,《文集》中該文末尾加了(1927年);(三)是作品中有幾處文字的改動。茲列舉如下:

《一個草稿》

(A)……一個肺病新愈的小學教師,一邊在山前的一條野道上慢慢地散著步……

(B)他接著想春是值得贊美的,

(C)因為沒有了自己,就不能享樂生命的幸福了。

(D)他的心境就有些改變起來。

(E)小學教師概念的想及了這里……

(F)小學教師忽然覺得他自己有陷入第三種狀態去的可能。

(G)他一邊走著,一邊對自己說起來:“我為什么要怕時代呢?我不是在怕死嗎?”

《結論》

一個肺病新愈的小學教師,也就從院里出來,一邊在山前的一條野道上慢慢地散著步……(P156—3)

他接著想,春是值得贊美的,(P156—6)

因為沒有了自己,就不能享生命的幸福了。(P156—17)

他的心境就有些變動起來。(157—6)他概念的想及了這里(P157—18)

忽然覺得他自己有陷入第三種狀態的可能。(157—25)

于是小學教師一邊走著,一邊對自己起說來:“我為什么要怕時代呢?——我必須要探討一下得一個結論!我不是在怕死嗎?……”(P158—3—5)《結論》, 《雪峰文集》第1卷,第156—159頁,修改引文注明的是頁碼及行數。


上述修改,除(二)可能為文集編者所加之外。(一)(三)兩項不可能未經作者而由編者越俎代庖進行那么大的改動。即使編文集者為親友也不會這樣做的。文章題目的改動是一件大的事情,對于作者本人來說。而(三)中除(B)屬于一個標點符號的增加可能為排印的原因外,其余各項均系作者有意的改動,尤其(三)(G)增添的一句話“我必須要探討一下,得一個結論!”更是為了與文章題目由《一個草稿》改為《結論》相呼應而作的重要修改。

由上述情況,只能得出結論:此文曾收入過某一集子,收入前由作者作了上述修改;雪峰在世時,曾親自搜集過早期散于集外的文章,并動手作了某些文字的潤飾與改動。這種修改早期文章的情況在《月災》、《詩人祭》中也非常明顯《月災》修改有三十七八處之多。文中刪去了兩段較長的話。另末尾刪去的一段更長些。這是描寫時疫后的慘象的:(這是無疑的,月亮在別的人們那里也同樣的降了災。)先是小孩子、接連著是大人,臉兒變成慘白,糜爛的液體合紅血從我們的肛門里不絕的瀉下;瀉了一二日,最多是三日,用我們地方的話來說是,就都可用稻藁絆著拖到山上去了。我們一隊中留下的就只有一二人了。《詩人祭》也修改幾十處,如所有的C公園全改為T公園;俄國的勃來秀珂夫絲珈亞小姐(有注),全部改為曼殊斐爾小姐,并刪去原注:“俄國革命老祖母Bro-shko-Breshkoskya。”由此一段語涉列寧的話也隨之刪去了。。如果找不到前種情況的集子,那只能認為后者是對的:《文集》編者依據雪峰生前修改過的抄稿編入,但并未準確地查明原文發表的刊物。

其次,《結論》的思想內容和風格特色,也可說明出于雪峰手筆。這是一篇心理描寫的小說。寫作的時間應距在《莽原》半月刊發表的時間——1927年10月10日之前不久。這時“四·一二”政變之后已六個月。廣州、武漢、湖南的反革命政變相繼都已發生,“八一”南昌起義也已失敗。血腥屠殺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的白色恐怖正彌漫全國。北京奉系軍閥張作霖的統治也日益嚴酷。這篇小說發表后不久的10月24日,《語絲》在北京被張作霖政府查封。11月北新書局也被查禁。《結論》就是在這樣的政治氣候之下寫成的。小說以北方的春天為背景,寫一個在山上療養院里一個肺病新愈的小學教師,在山前的一條野道上漫步時的思想活動和心理斗爭。他由滿野的春光,激起了對生命的渴望和贊美,對享受生命幸福的追求。他想“感到自己的存在,是生物的唯一幸福吧;反之,感到自己的消滅,是最大的悲哀了”。但是當他轉而想起生活和時代的關系的時候,被壓在意識底里的對于時代的顧慮便升上心頭。小學教師一面想到“生活是要被時代標準的。人不能逃開時代”,一面又感到他所處的時代的可怕。他在檢討自己為什么害怕時代的原因,想到了一些犧牲了的同志的生命道路,內心充滿了尖銳的矛盾和斗爭。他不滿于“在最小的自我范圍內跑圈子的生活”,然而又害怕投入時代以后帶來的死亡的痛苦。作者以嚴密的思維細膩地刻畫了小學教師這種十分矛盾的內心世界:“即如我今天感到的生命,實在只是幼稚的,我必須深入去。但是走進時代是深入生活嗎……呵呵,倘若投入時代是必須是上絞架的,我確然是怕死的,我怕自己的消失,至少我怕生命的消滅。——必須明白時代這個字是被我用到針眼里去的,我的意思是斗爭的犧牲。——我想起了那些被犧牲了的生命,即在絞架上,在群眾的隊伍中消滅了個人存在的生命,如隕星一般,劃了最后一矢的迅速的靜默的光以后就永遠不能在星海中找到他們自己的存在了,我感到無限的沉痛。但是我仿佛我必須過他們的那種生活去,就是我必須將自己的生命當做膏油去涂抹時代這部機器的手足去,我才能感到滿足。我不向這條路走去,那是我非常抑郁的;然而上這條路去,我又是感到怎樣的懼怕的呵。”小說最后得出“結論”:小學教師既沒有勇氣達到投入生活,也與那些真正過著這種生活的人根本不同。“他們到底不是以生活為享樂的。現在應有這樣人在;在絞架上消滅去了的人中也應有這樣的人在。他們是真正的時代人,而不是新的英雄!”這是小學教師內心趨近的結論,更是作者對一些為革命獻出生命的共產黨人的內心的禮贊。雪峰為死于敵人絞架上的革命烈士李大釗的內心震動和敬慕之情與小說中這些描寫是完全一致的。小說對或一部分青年在激烈時代面前內心矛盾的解剖富于極強的理性思考的色彩,也是雪峰文章特有的風格。

《月災》在《莽原》半月刊發表的時候,文末綴有寫作時間“一九二六年”, 《文集》中卻沒有了,《年譜》也未注明。這篇東西與其說是一篇散文,還不如看做一篇小說,或者認為是一篇充滿象征色彩的散文詩。從表面看,《月災》是一個“地之子”在講述童年時親身經歷過的一件事情:一個閉塞荒蠻的山村里一隊農民在月災年悲慘死亡的情景。故事跡近荒誕,但在這荒誕的背后透露著大真實,在神秘的面紗后面顯示出嚴酷的真理。文章是第一人稱“我”的兩段“幼年時候的身世話”。第一段寫這些閉塞的山里的農民,這些“純粹地之子”的辛苦、麻木、無知,心里總有一種對于任何災害現象“本能的恐怖”。開始他們恐懼太陽。因為這批自認是“野蠻人”覺得“一切自然都是我們的災難”, “我們都自知生來就是奴隸的身份,可是我們不知道做誰的奴隸,我們整天在太陽底下燒烤,我們就漸漸知道我們是太陽的奴隸了”。他們本能把一切的苦惱都暗暗地歸因于太陽,認為“他是我們的災難”。但是在這些幼年的恐怖影響中,比之星,比之太陽,更強烈的月亮。“我經過月的災年來,我將永遠是月的災民了。因為她的殘酷的陰影留在我心上,我對于她沒有光明的改善的可能”。第二部分詳細的描述了記憶中的“月的災年”的情形。一天勞動歸來,疲憊的裸著的身體沉睡在祠堂的磚地上,冰一般冷笑著的月亮用她惡毒的眼睛注射著這群“太陽的奴隸”。趁著睡熟了的時候來進行暗算。下面一段描寫非常精彩而深刻:


這是無疑的了,她在始定只發出蒼茫的光,她想看見一切,就一步一步的爬高,她的光就漸漸成澄清、尖冷;而且她的臉(毒光的發源地)是始終表現著沉默;沉默所以含得住毒心;等到她尋見了我們,正如陳列在荒野的尸體的我們,冷酷的她親眼看見這情形,定禁不住的愛,或禁不仁的憎了;在她的臉上就現在輕輕的,她的惡毒終于遮掩不住,冰一般的冷的微笑(這種笑是最適合于她的),她在心里定說,這些裸蟲礙我的眼,或者說,可憐的他(太陽)的受難者,我倒愛這樣的Creature,給點恩惠吧。她于是就情不自禁的吻著我們了,一邊吻一邊走,同時將流動的毒液注進了我們。


月亮的冷酷、虛偽和殘忍被作者寫得非常細膩。這毒液滲進了山民們的血。絕望的哀音發自他們的心底。以至第二天再走進山谷倒覺得太陽是“那樣的親愛”,含著眼淚,伸出雙手,“幾乎都唏噓起來”。然而他們不久又被絕望籠罩。死亡的瘟疫流行了。人們被月災的時疫奪去了生命。最后是:“我們一隊中留下的就只有一二人了。”《月災》, 《雪峰文集》第1卷,第15—155頁。

《月災》敘述的故事是虛構的,帶有很濃重的神秘的象征色彩。但它分明留有魯迅《野草》中《失掉的好地獄》影響的痕跡。大神秘后邊隱示著具有深刻現實意義的大真理:太陽這樣“暴君”治下的臣民,永遠是最悲慘的奴隸。不做太陽的奴隸,而代之的月亮的毒害要比原來更重千百倍。作者寫的是幼年時的天災,鞭撻的卻是使人民永遠淪為奴隸命運的現實。揭開“回憶”的面紗,我們可以真正理解《月災》的秘密。想一想中國近代史統治者的更迭,想一想執政府門前最血腥的屠殺,我們對于雪峰為什么在1926年寫了這樣一篇荒誕的“神話”,對于雪峰那充滿悲涼與憤怒的心境,不是可以更理解了嗎?

三、余筆:一點補正和一個猜測

之一:雪峰離開北京的時間

雪峰因一部譯稿的扉頁上寫有“這本譯書獻給為共產主義而犧牲的人們”一句話,北新書局被張作霖查封時受到追緝,被迫由他的西城東斜街公寓住處,跑到未名社的社址住了三個月,然后便回上海了。雪峰《自傳》說:“28年2、3月間,我到上海,住在寶山路寶山里。”《年譜》據此定為1928年“2、3月間,離京南下,到上海,繼續從事翻譯工作”。

閱孔另境編《現代作家書簡》(1936年5月上海生活書店出版),收雪峰致戴望舒函一通。信寫于1928年3月1日,時在上海,一開頭就說:“昨日一信想已收到。今日頗煩悶,終日縈思西湖,實在好笑。《夜》必須在下星期二才可完全弄好。《阿達拉》二稿也必須在下星期可校好。魯彥有關系的人間書屋據說可望成,金枝的小說已拿去,今日已先付我二十元,說只能抽版稅,明后可再付三元……”信的第二段說:“我今日頗不樂,并非全為女人。我感到上海的一般弄文學的青年的無聊、投機、無心、加之頭腦不清楚。同時想到自己,也想到你們。我想我們應振作一下,干些有意義點的事,弄文學也要弄得和別人不同點。其實現在我們干的,和別人沒有很大的區別。如此下去,我實在感到無聊了。”第三段講杜衡的《火曜日》, “我這幾日覺得不好。我本想寄到《未名》去,因我覺得不好,未寄”,最后講到對于戴望舒、施蟄存、杜衡三人翻譯的努力,“我實在佩服的。但我希望你們趕快結束舊的,計劃在人家之前的”《現代作家書簡》,花城出版社1982年,第149頁。云云。這封信的內容對于了解初到上海時的雪峰思想和他文學譯著、理論的一貫精神都很重要。即對于弄清他離京到滬的時間,也提供了新的證明。信寫于3月1日。首先就說明他離京到上海只能是1928年2月而不可能是3月了。從信里講到自己昨日給戴望舒寫信,心中思念杭州文友,連續為望舒校對譯稿,與人間書屋聯系出版事宜,對上海文學青年情狀的了解與不滿,以及“這幾日”讀了杜衡小說《火曜日》的看法等等,都說明他不是剛到上海的情形。又據施蟄存先生回憶說,雪峰離京前曾給戴望舒寄一封快信,說他已決計南下,不過有一窯姐兒與之同行,急需一筆錢贖身。施蟄存、戴望舒、杜衡馬上湊了四百元匯去。但之后好久沒有消息。“又過了幾天,忽然收到雪峰從上海來信,說他到上海已四五天,住在旅館里,想到松江來,叫望舒就去接他”。很快望舒和雪峰來到松江,知道是雪峰為了幫助幾個朋友離京,“才編了窯姐兒的故事”。后來他們還在松江辦《文學工廠》(未出),來往于松江和上海之間。施蟄存:《最后一個老朋友——馮雪峰》, 《回憶雪峰》,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上述一信應是雪峰回上海到過松江后再返上海暫住而寫的,所以才會有“終日縈思西湖”之語和商宜校譯稿出書之事。

1927年10月22日奉系軍閥張作霖政府搜查北新書局,24日《語絲》社被查封川島:《憶魯迅先生和<語絲>》:“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四日,《語絲》在北京果然被張作霖軍閥查禁……從一五六期以后移上海北新書局出版。”張梁《<語絲>雜釋》:“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語絲》在北京出版至第一五四期,兩天以后,即十月二十四日遭到奉系反動軍閥張作霖的查封,同月三十日,發行所北新書局被封閉,書局內保存的《語絲》訂戶清單同時被封鎖。”陳漱渝《北京時期魯迅與文藝社團的關系》:“一九二五年,《語絲》改由翠花胡同十二號北新書局發行。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北京北新書局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搜查,捕去兩人;同月二十四日,《語絲》周刊出至一百五十四期被查封,《語絲》第一五五、一五六期被迫移至上海北新書局發行。”查魯迅博物館藏周作人1927年日記(未記告闕,現存4月起少部分為11月19日補記)10月22日:“北新書局因事停止營業,語絲停刊,一五四后移交上海北新接辦。”。因雪峰在北新的一部譯稿的題字涉嫌受到追緝,便搬入未名社避難三個月。如從這時算起,三個月后當為2月初。由此可以推斷,雪峰離京到滬的時間應為1928年2月,最遲也不超過2月下旬。

之二:雪峰與周作人的關系

雪峰到京后,曾借潘漠華的入學證到北大旁聽過魯迅先生的幾次講課;由李霽野推薦,魯迅先生為他校改過譯稿《花子》,發表在《莽原》半月刊上;1926年8月5日傍晚,還為讓魯迅先生推薦到北新辦一個小刊物(與潘漠華、姚蓬子等)之事,到家里拜訪過魯迅先生。不久,魯迅先生匆匆南下。雪峰與魯迅的交往到上海之后開始了一個嶄新的極為重要的時期。

在北京的三年中,雪峰與周作人是不是有過交往呢?湖畔時期的雪峰,即已為周作人所知道了。周作人在1922年曾撰短文介紹詩集《湖畔》。文章說:“他們是青年人的詩;許多事物映在他們的眼里,往往結成新鮮的印象,我們過了三十歲的人所承受不到的新的感覺,在詩里流露出來,這是我所時常注目的一點。……他們寄了一百本書來,叫我替他們找個寄售的地方——我現在便托了北大出版部與新知書社寄售,南城方面本來也想找一處,因為沒有認識的人,所以只好罷了。”仲密:《介紹小詩集<湖畔>》, 《晨報副刊》,1922年5月18日。這時期,應修人、汪靜之等都曾與周作人通信求教。潘漠華先于雪峰到北京,考入北京大學,也會聽到周作人的講課。雪峰到北京后多次去北大旁聽魯迅的課,按常理臆測,他聽過周作人的課,也是自然的事。而且由于周作人同湖畔詩社青年人的文學來往的特殊關系,馮雪峰與周作人的較早面晤也是可能的。不然,雪峰拜訪周作人隨即借書也就不好理解了。據錢理群同志告訴我,之后我又去魯迅博物館查閱了周作人日記,在1926年4月25日確有記載:“上午……馮雪峰君來借去高瀨舟等三冊”。這說明,雪峰在第一次拜訪魯迅之前三個多月,已經拜訪過周作人,且已到了當即可以借書的情形,說明大約已不是初次相晤。以后當還會有所來往。周作人1927年日記停記,到11月19日方開始追憶補記,且極少,當然無法查到有關記載了。但雪峰對周作人主持的《語絲》雜志的關注和支持,由于《打倒智識階級與五民主義》一文的發現,也可以略得消息。雪峰文章的內容與周作人當時的戰斗精神和鋒芒所向是一致的。不僅當時,就是后來,雪峰對周作人深有了解,且極贊佩。抗戰開始以后,雪峰對周作人身處北京的關注和認識,也就毫不奇怪了。周建人在一篇文章中說到:“魯迅去世后,中日關系更為緊張,好心的朋友關心周作人的安危。馮雪峰對我說過,他看過周作人的《談虎集》等文章,認為周作人是中國第一流的文學家,魯迅去世后,他的學識文章,沒有人能相比。馮雪峰還認為,要讓周作人接觸進步力量。并隱約表示,他自己頗有意去接近周作人,希望我作為媒介。”《魯迅和周作人》, 《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4期。雪峰的“有意”是出于個人,還是出于組織,已不可知。周作人的“附逆”是必然,還是偶然,不好插嘴。但從周建人的這段珍貴憶述,不可以看見雪峰對周作人學識文章的深刻了解,不可以看見雪峰與周作人過去在精神與文學上的交往聯系的影子嗎?

1988年1月31日農歷除夕,雪峰逝世十二周年起筆,3月6日完稿

(原載《魯迅研究動態》198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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