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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0世紀中國文化”的誘惑

既然當代文化的必然趨勢是多元化,既然人類世界的未來取向不再是確定的、單一的選擇,傳統固守的“華夏文化中心說”和近代興起的“西方文化中心論”就必然為人們所放棄。實際上,國際漢學界進入20世紀70年代后就逐漸放棄用“沖擊——反應”的文化模式來研究中國近代現代史,開始注重中國文化歷史內在的流變及其特殊的運動方式,這意味著歷史的單向“影響研究”已為現實的多元文化的選擇所代替。與此相適應,國際漢學界也由對中國古典的傳統文化歷史的濃厚興趣轉向對20世紀中國文化歷史的研究。有關這一動向的最顯著表現,參見〔美〕柯文著、林同奇譯:《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

國際漢學界文化模式的更換和研究重心的轉移這一新局面說明,采用靜態的、機械似的中西文化比較,既不可能解剖中國文化的歷史局限,也不可能找到一條適合中華民族文化進化的新路子;把文化視點凝固在傳統文化本身,并不能解釋在西方近世文明沖擊下的中國社會的變遷。國際漢學界的新變化給我們以深刻的啟示:我們不僅要對中國傳統文化這一歷史遺案進行再批判,而且也應深入自我,展開對20世紀中國文化的新反思。只有對中國新文化予以徹底的反省,我們才能對自身的失誤有真切的了解,才能將泯滅的主體意識和失落的獨立人格重新堅固地樹立起來。只有將主體意識注入到我們的文化研究中去,我們的文化才可能真正由“正本清源”的向后看轉為走向未來的向前看,中國文化由此方可能獲得一個新的起點。

傳統史學往往從經驗的角度去反省歷史,吸取歷史教訓,以警示世人。《資治通鑒》所標榜的“專取關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為編年一書,使先后有倫,精粗不雜”司馬光:《資治通鑒·進書表》。的撰史原則即是傳統史學抱定的宗旨所在。但是,現實世界的多重性和多變性,并不意味著現實只是歷史的簡單重復,何況未來還隱含在概然性之中,偶然的事例往往將我們送入一個撲朔迷離的新世界。基于此,現代史學家嘗試用多向選擇的概然性代替具有歷史決定論傾向的必然性這一范疇,歷史因此得以豐富,人在歷史提供的各種機遇中所表現的主體作用也得以有了更深刻的揭示。因而站在未來的立場上,從批判的角度去審視歷史,成為現代治史的根本特征。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和德國學者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這兩部煌煌巨制就是融歷史、現實、未來三維空間為一體思維的經典證明。在此,我們提出并開創“20世紀中國文化研究”這一課題,預示著批判歷史,反省現實,預測未來的多重愿望,以期將當今中國文化研究推向一個新的階段。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9月版)內收兩篇文章分別在《文學評論》、《讀書》發表,對筆者形成“20世紀中國文化”的構想有一定啟發。

提出并開創“20世紀中國文化研究”,有其自身的歷史依據和學術基礎。眾所周知,人們在研究中國文化史時,一般循依通史的體制,將其段分為古代、近代、現代、當代這四大塊。通史分期是以生產方式的更替為其標志,它注重社會演進的整體運動。文化只構成社會整體運動的局部,它以其獨特的方式推動著社會向前發展。文化的超前與反動所表現的能動作用說明,文化與社會的關系并非協調一致,有時會呈現矛盾、沖突的一面。忽視文化自身獨特的運動、變化規律,套用通史的體例框架,任意取舍文化事實,宰割文化歷史,它不僅不可能反映文化歷史的起初面貌,反而將人們引入歧途。這在“政治第一,文化第二”的年代里,幾乎是泛濫成災,以致今天還保留有嚴重的后遺癥。當前文化研究中,不顧文化歷史的獨特規律,搬用過去“以政治為中心”的通史框架,濫用文化符號,文化之外談文化的做法比比皆是,幾成通病。

文化有其自身的發生、發展、演變、衰朽的特殊歷史過程,以此為對象的文化史在于客觀地反映這一過程,發現構成各種文化現象的內在聯系。根據這一認識,從文化自身的視角去追溯中國文化的演變,它實際由三部分構成,即:原始文化、古典文化(或稱傳統文化)、新文化。遠古的原始文化姑且不論。肇源于先秦的儒家,自漢武帝以后取得中國傳統文化的正宗地位,銷行于中國兩千多年,歷久不衰,直到20世紀遺風猶在,這不能不說是世界文明史上的一大奇觀。但五四運動的一把大火燒毀了孔家店,這得歸功于勇猛進取的新文化人。

我們正處在一個新文化的時代。這一新文化的思潮發軔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1840年,遠道而來的西方殖民者用鴉片加大炮打開了閉關鎖國的清朝大門,揭開了中國近代歷史的序幕。但在很長一段時間,業已衰頹的中國傳統文化并沒有受到根本的觸動,它頑固地抵制外來文明,掙扎、延長自己的壽命。道光、咸豐年間,“空疏的方、姚派、怪僻的龔自珍派,都出來了,曾國藩一班人居然能使桐城派的古文忽然得一支生力軍,忽然做到中興的地位。但‘桐城=湘鄉派’的中興,也是暫時的,也不能持久的”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收入《胡適文存》二集卷二。。曾國藩一死,傳統文化的壓軸戲——桐城古文運動就時運不濟了。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爭,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近世文明對壘的形勢急轉直下。長達三十余年的“同光中興”,被證明是一場自我麻醉的虛幻夸張,“中體西用”在嚴復看來不過是“牛體馬用”式的結合,被時賢譏諷為一種“愚妄”的應變哲學。隨之而起的戊戌運動,以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等具有“維新”意向的向現代知識分子過渡的士大夫為主體,以政治變法與文化維新并舉,使中國文化依稀輻射出新時代的曙光。從文化突破的深度和拓展的廣度去考察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文化維新運動,它的確不如后來的新文化運動那樣,表現出全面革命的性質。但它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走向未來、走向現代化所起的先驅作用,卻不應為人所遺忘。據此,我認為它是中國新文化的歷史起點。

具體論之,當時中國文化的新特質表現在文化理論方面,就是被梁啟超譽為“中國精通西學第一人”的嚴復率先于1897年在《國聞報》上刊登漢譯《天演論》。此書第一次把先進的近代自然科學哲學系統地介紹進來,它所傳播的“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的進化觀,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歷史眼光和自強精神,影響了以后中國好幾代青年知識分子,為中國新文化奠定了第一塊理論基石。在文化實踐上,黃遵憲、梁啟超等倡導“詩界革命”的口號,主張“以舊風格含新意境”, “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黃遵憲對此作了大膽的嘗試,他的創作實踐反映了一個新世界,表現了“新詩派”的氣魄,成為“詩界革命”的一面旗幟。隨之登臺的“小說界革命”、“戲劇革命”以及“新史學”,不同程度地要求注入時代的文化精神,拓展了一片新的文化天地。在文化移植上,嚴復先后翻譯了赫胥黎的《天演論》、約翰·穆勒的《群己權界論》和《穆勒名學》、亞當·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鳩的《法意》、斯賓塞的《群學肄言》、甄克思的《社會通詮》、耶方斯的《名學淺說》等西方近代典籍,比較系統地介紹了西方資產階級的社會科學理論。林紓從他最初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始,先后翻譯了上百種西洋近世小說,內容涉及許多歐美文學大師據統計,林紓翻譯作品有179種,其中單行本137種,未刊18種。目錄參見馬泰來:《林紓翻譯作品全目》,收入《林紓的翻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11月版,第60—98頁。。此外,還有馬君武、蘇曼殊的西洋詩歌譯介。這些譯作突破了原來只譯“格致”之學和宗教經典的格局,展現了一個鮮為人知的西洋文化世界,填平了“夷夏之大防”的溝壑。在文化形式上,陳榮袞,裘延梁等提出了“語文合一”,主張文體改革。他們認為文言文是“禍之中國”的一端,“白話為維新之本”,倡導“崇白話而廢文言”, “報章宜改淺說”,霎時間,長江下游各省白話小報紛紛出現,開中國白話運動之先河。梁啟超本人身體力行“文體革命”,他的寫作風格破除一切傳統古文的通例,“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二十五,收入朱維錚校注:《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70頁。。在文化載體上,八股取士的廢除,科舉制度的停止,新式學堂的開辦,留歐美、留日學生的派遣,“談時務”、“求西學”蔚然成風。中國知識分子逐步從傳統的“士大夫”,走向現代的新式教育,第一批反叛傳統的新型知識分子誕生了。中國文化終于在古老傳統的絞痛中產生了裂變,孕育分娩出一個新生的嬰兒——新文化。新文化的成長頗經周折,直到新文化運動后,才確立了自身以“科學”“民主”為方向的反傳統主義趨勢,中國文化才無可阻擋地匯入了世界文化的現代潮流,“20世紀中國文化”的新格局才漸次形成。

從總體上把握“20世紀中國文化”,這是一個傳統文化受到批判、走向沒落而不斷掙扎的時期,這是一個新文化披荊斬棘、步履維艱而又凱歌行進的時期。在這樣一個文化的轉型時期,各種文化流派、文化思潮、文化運動競相躍動于中國歷史舞臺,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文化爭鳴,民主主義、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國粹主義、科學主義、無政府主義、“中體西用”派、“東方文化”派、“全盤西化”派,五光十色,它們或激進,或溫和,或耽于空想,或注視現實,或面向世界,或立足本位,縱橫交錯,光光相照,交織成一幅豐富多彩的文化歷史畫卷。在這眾多的文化支流中,有激昂的“花腔”,有深沉的“詠嘆”,有亢奮的號角,有痛苦的呻吟,有驚雷的轟鳴,有古香的回味,有果斷的反叛,有纏綿的彷徨。中國的文化史在自己的演進中,終于破除了19世紀舊文化世界萬馬齊喑的沉悶局面,迎來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新文化景象。相對而言,我們對于20世紀中國新文化的研究,卻顯得猶疑不定,心有余悸。這里既有寫作當代史的心理障礙作梗,也有各種現實難以逾越的“忌諱”在發生作用。故進入當代史范疇的“20世紀中國文化”仍有諸多乏人碰觸的“禁區”或隱秘地帶。長期流行的“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范式,使人們只承認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無產階級文化這條紅線,其他的文化思想一律作為“黑線”,而棄之不顧。主張“本位文化”的,一律斥之為封建主義的糟粕;主張“全盤西化”的,則給其帶上一頂“帝國主義洋奴買辦”的帽子;隨意將他們揉搓成一團更加難分難解的亂麻。形成了所謂無產階級革命文化與非無產階級的反動文化,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這樣一種一條主線對“一團麻”,一個真理對“一團糟”的貌似分明而實在令人困惑的格局。這實際上是一度通行的“兩條路線斗爭”模式在文化思想領域的反映。建立在這樣一種基礎上的文化史研究只能依附政治,很難對自身的實際歷史進程做出科學的檢討。因而打破“一根主線”統帥“一團亂麻”的格局,重現文化選擇的多元狀態,這就是歷史擺在我們面前的“20世紀中國文化”這一研究課題。

開創“20世紀中國文化研究”的現實意義在于,它是一個繼續的文化進程。20世紀的中國文化,從表層觀之,個性解放帶來的苦悶和憂慮總是多于喜悅,不斷膨脹的民族情緒總是壓抑著微弱的啟蒙意識,超出社會常規的政治運動總是強制性地將文化納入它的軌道。成長中的知識分子只能在政治與文化之間小心翼翼地選擇自己借以安身立命的避難所,優秀的文化人從離異傳統到復歸傳統,波瀾壯闊的文化運動以反封建為起點直至被階級斗爭的狂風暴雨所吞噬……許多文化問題不得不聽命于社會命運和政治意圖的擺布。從深層透視,文化的貧乏不單是外在的社會歷史環境造成的,不肯鉆“象牙之塔”的知識分子亦難辭其咎;對歷史傳統的真誠反省本來有希望達到超我的高度,可惜也只是停留在政治、倫理的層面上;對人性的挖掘顯然缺乏哲學深度,弗洛伊德、薩特式的現代思想家幾乎沒有;一方面大力引進西方文化,另一方面又不能為走進世界文化拿出當代最好的屬于自己的經典作品來;思想的醞釀滿足于在傳播外來文化的平面上就匆忙收場,一個最先進的中國人只是“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人……文化似乎表現出急躁不安的情緒和急于求成的傾向,其內在精神從未得到真正的伸展。諸如此類的問題,亟待我們做出嚴肅的歷史分析和科學的解答,并在文化實踐中努力創造新的業績來。

值得一提的是,研究“20世紀中國文化”,對于探索中國文化的前途,制定中國文化發展的戰略,溝通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的關系,有不可低估的歷史價值。既然中華民族曾經以其輝煌燦爛的古代文化瑰寶使世界驚訝,自然也就應當在當代世界文化中建立自己的功業。

當今中國的文化困境是近百年的中國文化落后的續演。不管你承認不承認,相信不相信,只要中國文化不成熟到主體的自覺,不發展到與西方文化并駕齊驅的水平,文化問題就仍將困擾著每一個中國知識分子,使他們的心靈經受痛苦的折磨和沉重的錘煉。

走出文化困境的真正出路在于文化主體的徹底覺醒,在于中國知識分子從政治的、社會的、歷史的依附中解放出來,在于文化人對文化自身消長的特殊規律有深刻的理解。這就要求整個社會造成一種充滿開放意識和民族自信心的文化氛圍。我堅信,在改革、開放潮流中激流勇進的中國知識分子,在保有自己的獨立人格和思想自由的同時,一定能在十年“文革”留下的這片文化廢墟中堅強地站立起來,在未來世界文化舞臺上,創造屬于自己民族的舉世矚目的偉大的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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