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政治之間——李商隱的人格與評價
妻子豈應關大計
張爾田的《玉溪生年譜會箋》前面,有王國維的序,序說:“四家詩皆有序,序者,所以為作者之意也。”這是說《詩經》在秦漢之間產生了四家不同的解釋,形成齊、魯、韓、毛四派,四派都各有解詩之作,名為“序”或“說”。毛序今仍存,魯詩說見于劉向所述,論詩之“本事”亦極詳盡。清人有輯三家詩說名家者,如范家相、丁晏、馮登府、阮元、陳喬樅等皆是。治毛詩者,說《關雎》中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贊美后妃之德;相信三家詩的,卻認為那是諷刺康王貪戀女色而遲起的作品。《漢廣》描述女子游于川畔,《韓詩外傳》解釋那是指孔子南游至楚,見處女佩瑱洗衣,叫子貢去挑逗她的事。研究毛詩的人,又怎么肯接受?諸如此類,各家所謂的“本事”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回事,莫說我們不敢相信,他們彼此之間也早就互不相信了。但雖然如此,他們卻又都認為他們所看出來的詩旨詩意,應該就是做詩者的意思,所以紛紛撰為詩序。序者,所以為作者之意也。
這豈不是甚為荒唐嗎?不然,他們說得一點也不錯。不同的詮釋者、不同的詮釋脈絡,看出了不同的作者之意;且讀者之詮釋,即為作者之意。
這個立場,在接受過詮釋學說洗禮以后的現代文評中,是完全能夠成立的;但恐怕現在仍有很多人不能接受,要詫為怪論。因為他們相信詩有一個作者,作者在詩里隱藏著一個他準備表達的意思,我們讀詩,就是要把這個作者想告訴我們的意思找出來。如清朝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緣起》中就質疑道:“詩有內有外,顯于外者曰文曰辭,蘊于內者曰志曰意。以意逆志,漢宋諸儒以一志高屬古人,而意為自己之意。夫我非古人,而以己意說之,其賢于蒙之見也幾何矣?”批評漢宋儒者那種以讀者之詮釋為作者之志的辦法。
跟吳淇有同樣想法的人,至今仍然不少,而且這樣的人常被視為保守派或傳統派。其實他們本來是要革新的,故反對漢宋諸儒,卻不料革新的姿勢反而成為實質上的保守。歷史上的事,往往如此。
以李商隱詩來說,豈不也有“四家詩”嗎?王安石將他與老杜關聯起來,說他社稷心膂、欲回天地,且唐人學老杜而得其髓者,只有義山一人。于是后人便致力于發掘義山與杜甫的關系,甚至認為做詩要“用昆體功夫,達老杜渾成之地”。學老杜,也必須取徑于義山。雖然義山有很明顯不像杜甫的地方,卻被解釋為是“貌不似而神似”。這一派最推崇的,是《有感》、《重有感》一類的詩。而這樣的說法,在第二派看來,乃是完全不通的,如金朝的王若虛就說:用昆體功夫,必不能達老杜渾成之地。且新舊《唐書》都說義山“放利偷合,恃才詭激”,乃一人品不足論的文士而已,其詩亦往往涉及閨袆。故義山詩只具有華美的文字技巧形式,其可學在此,必須擺脫也在此。第三派又說:不然,義山詩里的香艷情事,都不是真的,只是運用美人香草、隱喻寄托的方式,在表達他的身世之感和對時代的批判罷了。劉熙載《藝概》說:“太白詩言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樂府形體耳,讀者認作真身,豈非皮相?”談李義山詩也是如此:殘陽落日,比喻亂國;落花芳草,暗示君子潦倒,所謂:“楚雨含情皆有托”也。錢牧齋以下,如馮浩、張爾田等,多采此一觀點。第四種解釋,則如釋道源這位和尚說,義山詩有“見色悟空”之妙云云。
他們之間彼此爭辯,猶如治《詩經》之四家。因此我們可以用四家詩的詮釋分歧現象,來理解有關李義山詩的詮釋史。但進一步說,我們似乎也不能不承認,在理論上,詮釋分歧乃閱讀文學作品時“理有必至,事有固然”的現象;可是在大部分讀者的閱讀經驗中,類似這樣大的理解差距,畢竟罕見。例如李白、杜甫、蘇東坡、黃山谷、陳后山……他們的歷史形象和詩歌內涵,讀者所知雖有深淺之異,但大體是穩定的,對于許多詩的解說也不會有太大的距離。為什么像《詩經》和李商隱的詩會這么難解或多解呢?
《詩經》的原因,當然和李商隱詩不同。李商隱的問題是:在他的生平資料之中,提供了一個令后人莫衷一是的論辯空間,那就是愛情與政治之間的糾葛。
李商隱——據史傳資料及各家年譜說——是個沒落的宗室,家境甚差,很小便得謀生養家。幸遇令狐楚,待之如子弟,于是開始接近政治。但考了十年都無法中舉,沮喪之余,不得不奔走四方。后來靠著令狐楚兒子令狐绹的推薦,而科舉得售。卻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令狐楚過世了,李商隱卻愛上了令狐家政敵王茂元的女兒,就婚王家。這一點,使得李商隱的人格備受懷疑;而在那黨爭激烈的時代,他與兩家的關系,亦使兩方面都不敢用他,都猜疑他。他不斷努力,想改善這種情況,總沒有什么結果,徒然游宦南北,漂泊于政治權力中心之外。晚年或許看開了,信了佛教,或許郁郁以終。
不管各派怎么描述李商隱的生平,怎么解釋他的政治立場,這個輪廓大樣,可視為各派據以畫出李商隱眉目的“粉本”。
或許他們有的畫得愁苦些,有的畫得清俊些,但李氏娶王茂元之女這件事,無疑是具有關鍵性地位的。像新舊《唐書》便據此而說李商隱是背恩負義的小人,馮浩也根據這一點而論證李氏從此與令狐绹關系冷淡,所謂:“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得再窺。”(《九日》)整本馮注,均在發揮此義。反之,徐復觀就不以為李商隱在政治上沒有出路是因令狐绹的淡漠,而認為壓抑、排擠李商隱的,應是王茂元家族。李既不見歡于婦翁,又與其子婿等不合,以致“十年京師窮且餓”(見徐氏《中國文學論集》中第177—254頁《環繞李義山錦瑟詩的諸問題》)。當然,也有些人可以從這一件事而肯定李商隱對愛的執著。
但不管如何,中國詩人在政治生涯里顛沛流離者很多,卻難得看見一個人像他這樣,是因為愛情的緣故。李商隱一生命運之坎坷,都是由于娶了王茂元的女兒。他的婚姻,在政治場中成了爭執點。正是:“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英雄無奈是多情
吳梅村《圓圓曲》里這兩句話,到底是感嘆,還是譏諷?
這不得不令我想起清朝張佩綸的故事。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曾載:
張佩綸字幼樵,號簣齋,豐潤人,同治庚午辛未聯捷進士,授翰林院侍講,年紀還不到三十,慷慨好論天下事,和張之洞、陳寶琛最契,時人目為“清流”,世稱豐潤學士;在甲申前,以搏擊得名,言論風釆,傾動朝野,一紙糾彈,百僚震恐。
當時發捻初平,民敝兵疲,戰備固無可談,外交亦多推宕粉飾,不顧喪失主權。李鴻章與法所議和約中,已明認越南歸法保護,尚飾言“不傷中國體面,越南不敢藉此背叛。”故羅惇曧著《中法兵事本末》中,責鴻章最嚴,指為“巨謬”,“竟以弱中國以迄于亡”。較之清流黨諸人,比鴻章于秦檜、賈似道尤覺切至。自同治庚午天津教案,法人要挾甚奢,曾國藩被議而去,由李鴻章接替。恰巧普法戰役,法人倉皇自救,津案漸以銷滅。清廷以李對洋務有辦法,李亦益發自負,無視輿論,因而發言盈廷,更多枘鑿。御史吳峋對法事交涉,疏訐樞臣,法使謝滿祿下旗出京,清廷也明宣諭旨,宣告法人罪狀。戰云彌漫之際,左宗棠也極力主戰。這時左在樞府,同列諸大臣,以左怙功偏執,想把他調開,慈禧遂任左欽差大臣主持閩省軍務,以福州將軍穆圖善、漕督楊昌浚充幫辦,內閣學士張佩綸充會辦,兼船政大臣。召詹事何如璋還京,并命左宗棠駐兵閩浙交界,相機調度。這是當時東南所布置的棋子。及法艦攻毀江蘇之長門炮臺,將進攻吳淞口,因曾國荃戒備甚嚴,便轉向閩海。張佩綸適當其沖,何如璋尚未卸任,自然也脫不了責任。
羅惇曧的《中法兵事本末》載張佩綸《奏報法船入馬尾疏》中,對當時兩軍情勢亦有敘述,謂“六月下旬,法船常有十二、三艘出入。”并稱“臣密調諸將,以兵不厭詐,水戰尤爭呼吸,而諸將枕戈待旦,多者四十余日,少亦二三十日,均面目枯槁憔悴可憐;加以英美來船,與法銜尾,奇謀秘策,不可復施。臣知不敵,顧求援無門,退后無路,唯與諸將忠義相激勸而已。前月二十八日及本月初一日之電報可覆按也。當六月下旬,美提督晤何如璋,以調處告,稅務司賈雅格函告督臣。又有其提督領事欲調處之說,其辭甚甘,其事則嚴,臣亦知其意,而無如與國牽制何?初一、二日大雨如注,風勢猛烈,初二日子夜,初三日黎明,臣以手書飭諸管駕,相機合力,有初三風定,法必妄動之語,未刻,而法人炮聲作矣。臣一面飭陸車整隊,并以小炮登山,為水師相應,一面與何如璋各升山巔觀戰。……”張所奏的話,自不免多所文飾,尤以“分途逃遁”反為“升山巔觀戰”,為免罪地步。但當時敵我勢力懸殊是實,各帝國主義者,自恃船堅炮利,要想“瓜分”這“落后地區”,和法船錯雜碇泊,以及佯為調處等等,均不無隔岸觀火或趁火打劫之狡謀,這一仗敗是注定了的。張佩綸平時以之責人,輪到自己頭上,便不能不背上這個黑鍋了。
沃丘仲子記張佩綸,云“張初數彈合肥,合肥以五千金將息,且屬吳摯甫(汝綸)為介,張李遂交歡。至閩事之敗,實承合肥意旨,謂中朝主和,乃有此覆。后以女妻之。”這一個說法,把馬江之敗,說成張佩綸故意怯戰熸師,交換人財兩得。自非確論。國人不少是打死老虎的英雄,到了失敗時,各種揣想推測之詞都一齊出籠了。張佩綸革職充發之后,荷戈出塞,以瓊儋、柳永自傷;他本工詩,遇景觸事,乃恣所發揮,有“子公棄敦煌,恐為遺虜笑。方揚郅支功,宜得長安召。嗟余農偏衣,崎嶇事閩嶠。未獲襄老尸,恥作孫歆報。無赦有新條,懔懔十行詔”等句,又有幾首絕句詩,也寫得極好,如:
“名聲韁鎖誰羈絡,勛業彤旅亦等閑。便借筑巖成大隱,敕兒家事莫相關。”
“流傳臣亮街亭表,天鑒春秋督咎心。未學鳳雛輕一死,平生梁父恨孤吟。”
“絳侯不解結袁絲,劉柳從來善退之。恩怨一心何足校,群公平賊是匡時。”
“熏盡牙香典賜裘,椰冠學士配軍頭。故人書到渾無酒,寂寞溪山感觸游。”
佩綸在關外所作各詩,均頗剽健,所謂精悍之色,猶見眉宇,與凄婉得江山助者,兼而有之,自稱是“東坡人厄我天窮”。他元配朱修伯之女死后,繼娶邊寶泉之女,在佩綸謫戍的次年,病歿京邸,他在居庸聞訊傷悼之極,有“斷腸魂銷未死前,更無人處有啼鵑。浮云幻盡三年態,朝露虛留一夢緣。耿耿望夫真化石,深深埋玉早成煙。衾裯動郁山河恨,儻結來生更惘然。”之句。
清廷對張佩綸馬江僨事,原只想把他們議處了事,如前面所述,督辦軍務的是左、楊諸人,張不過是會辦。次年光緒乙酉,醇王奕對鄧承修曾說:“去年朝廷派張佩綸到福建,原為外間督撫奏報不實,總是粉飾,欲得破除情面之人,使之有所顧忌,非要他去打仗也,伊辦事固不要,聞人所控亦多出自于私憾。……”因為清廷欲平閩人之憤,所以叫他往關外走走。而慈禧召見鄧承修時也談到閩事,并說:“朝廷吃虧在無水師,決難爭勝,不獨馬江之敗為然,即劉永福之敗,亦系江水暴漲,不能立腳,法國輪船駛入遂敗退;且基隆、澎湖岌岌,聲息不易通,臺防危在旦夕,不得不作此收場。……”總還算明白,所以張佩綸在關外時,廷旨“張佩綸無庸察辦”,不久準其納贖歸來。
沃丘仲子說合肥贈金事,無可征,而佩綸于賜還之后,入李幕司文案,確曾與吳摯甫共事。至于李小姐因何而獲“孟光接了梁鴻案”?據傳:某日,鴻章患感冒,延佩綸入室內談話。他偶在案頭,見有詩稿系吟馬江事,詩為“雞籠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一戰豈宜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焚車我自寬房管,乘障誰教使狄山。宵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痛哭陳詞動圣明,長孺長揖傲公卿。論才宰相籠中物,救敵書生紙上兵。宣室不妨虛賈席,玉階何事請終纓。豸冠寂寞丹衢靜,功罪千秋付史詞。”情詞悱惻,議論和平,佩綸看著,不由他不感動得淚下。詢知是合肥幼女,繼室趙夫人所生,敏麗能詩,年甫二十,合肥囑他留意擇婿,佩綸問才學地位如何?合肥說:“像你這樣,便好。”佩綸便即跪下,自陳喪偶,便向求婚,合肥冷不防這一著,只好答應了。
據傳:李鴻章許配之后,張佩綸出來和眾人說了,消息傳到后衙,那趙夫人極力反對,曾哭罵李鴻章為“老糊涂蟲”說:“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高不成,低不就,千揀百揀,這會兒倒許給一個四十來歲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這事總是休想!”
夫婦爭嚷不休,那祖玄小姐,聽見兩老為她慪氣,鬧得大了,便出來勸她母親,說:“媽!別要氣苦,爹爹已經把女兒許給了姓張的,哪能再改悔?況且爹爹為女兒擇婿,才學第一,革職要什么緊?女兒決不怨爹媽的。”趙夫人見女兒肯了,也只得罷了。不久,這個“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賢如鮑孟,巧奪靈蕓”的侯相掌珠,便下嫁佩綸,婚前合肥為他捐了三命頂戴的道銜;結了親之后,妝臺畫眉,綺窗斗韻,情好綦篤。一來文字知己,再是經過困阻而后成婚,特別覺得甜蜜異常。但鴻章的兩子經方、經邁,都和佩綸不睦,無時不想把他攆走,樊樊山《致張之洞書》中曾說:“受業過津,與豐潤傾談兩日,渠雖居甥館,跡近幽囚,且郎舅又不相和,不婚猶可望合肥援手,今在避親之列,……絕可憐也。”其后經方密托天津海關道轉請御史端良,劾張佩綸“居北洋幕中,妄干公事”。佩綸和李小姐不得已偕同移居南京,買了故靖逆侯張勇舊宅住下,改園名曰“馴鷗園”。這地方以后即為國民政府立法院所在地。他本來有書癖,這位李祖玄小姐,又拿出她奩金,遇有善本便買,縹緗插架,盡是宋元槧本,紅袖添香,樂勝畫眉。他寄友詩有“……好擁皋比開樸陋,愿憑英武報平安”、“袖中合有屯田策,懶向轅門更紀勛”句,亦可見他此時的心情了。
以后,張之洞繼督兩江,這個人是會做官的,因朝中對佩綸沒有好感,為避免嫌疑,叫人向佩綸示意,愿修葺蘇州的拙政園,請他移家。佩綸怫然說:“他自做他的總督,我自住我的南京,何必不容我這一個廢員?他不來看我,由他!”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佩綸在南京病死,陳弢庵入江痛哭,有句云:“雨聲蓋海并連江,迸作辛酸淚滿腔。一酹至言從此絕,九幽孤墳孰能降。少須地下龍終合,孑立人間鳥不雙。徒倚虛樓最腸斷,年時期與倒春缸。”
張佩綸娶李鴻章女是續弦,李義山也是。佩綸幽囚余生,毫無政治前途,李義山也浮沉下僚。但二人妻子皆能識賞詩人,終不相忒。張佩綸與岳父李鴻章原是政敵,數彈劾李;后來入司李幕,娶李祖玄,遂引來謠言臆測,亦與李義山相似。據徐復觀說,李義山與王茂元兒子王瓘等不睦,南游江鄉,即系為王瓘讒言排擠而去;張佩綸之與李鴻章子李經方、李經邁不合,經方且托御史奏劾他,也仿佛類之。張亦詩人,千古文人際遇之相似,再也沒有如此巧合的了。
可見詩人之入仕途,原也可有此一格,只不過義山遭遇特酷罷了。因為張佩綸際遇雖與李相仿,但張有霸氣。庚子亂后,慈禧于西安行在設政務處,奏派張為提調總會辦。然當時行在政務大臣是王文韶、瞿鴻機,于式枚、孫寶琦會辦。瞿與張本屬同年,但早年出任學差,不常在都,聲望并不及張,其余諸人張更看不起。所以他擬了辭電,請陳夔龍代達榮祿,其中有“佩綸不敏,亦曾近侍木天,忝居九列,豈能俯首王瞿,比肩于孫”等語。這就不是義山所能說的話了。
義山從正九品起官,徘徊數十年,才好不容易補了個太學博士,屬正六品上階的閑差,最后仍不免槖筆入幕,遠赴四川,俯仰由人,一輩子以筆墨供奔走。木天九列,在李義山,只能以想象得之。所以他常將朝廷譬為天堂閬苑,必須有天梯才能攀登。(如《玉山》詩:“玉山高與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珠容百斛龍休睡,桐拂千尋鳳要棲。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政治對李義山來說,有很多的屈辱,但也充滿期待,因從沒有真正嘗過權力的滋味,也就沒有實現他對政治的理想,所以更無法如張佩綸那樣淡然舍去,“懶向轅門更紀勛”了。這是生命形態、個人氣質及出身條件之不同使然,但卻顯示了李義山比張佩綸更像一個政治人。政治在李義山的生命中實占有極重要的地位,是他興奮、哀傷、嗟怨、彷徨的主要原因。
這樣一位政治人,怎么會犯上那么大的“錯誤”,娶了另一派系政敵的女兒呢?是他不夠警覺嗎?抑或“英雄無奈是多情”,因為對愛也有所執著,故不得不自陷于此一困局呢?
功罪千秋付史評
李商隱《馬嵬二首》云:
冀馬燕犀動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路人報曉等。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第一首是對唐明皇楊貴妃故事進行政治性批判,認為二人的愛情,不但傾國,也毀滅了自己。著語甚重。可是第二首卻能站在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本身來考慮:他生未卜,徒聞海外,對這一份不能圓足的愛情,深致嘆惋。身為皇王,不能保其妻子,遠不如一個老百姓,更點出了政治人物無法兼顧愛情的隱痛。這就是“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了。
唐人評史多持第一種觀點,如杜甫詠馬嵬,即稱贊玄宗能毅然割舍此情(他甚至認為這是孽。情的問題在杜詩中其實從來不存在),不愧圣王,所謂“中路誅褒妲”。劉禹錫也說:“六軍誅佞幸,天子舍妖姬。”郭畋更指出馬嵬賜死楊貴妃:“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這樣的觀點,不只是說說而已,據《唐語林》卷七載:“宣宗時,越守進女樂,有絕色。上初悅之,數日錫予盈積。忽晨興不樂,曰明皇只一楊妃,天下至今未平,我豈敢忘?召詣前曰:應留汝不得,左右奏:可放還。上曰:放還我必思之,可賜鴆一杯。”這個故事,我們以為是殘忍的。但傳述者并無批評之意,甚至以此為“圣明天子事”,為什么?
寫《連昌宮詞》的元稹,在詞中大罵:“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祿山宮里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做瘡痏。”又在自傳性作品《會真記》中敘述自己為什么拋棄崔鶯鶯:“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余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他們的口吻多么像啊!
李商隱在許多時候,也有同樣的口吻,因為他徹底明白政治生涯中愛情的確可能是禍水。對于秉國者為了女人而喪身亡國者,他毫不吝嗇地給予譏嘲,像《北齊二首》就說:“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巧笑堪知敵萬機,傾城最在著戎衣。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他批評陳后主、隋煬帝等,也都是站在這個立場上發言。
然而,對于在政治行為中被犧牲的愛情,李商隱卻又不能漠視,他雖不能直指唐明皇“江山情重美人輕”(袁枚語),但《馬嵬》第二首,實已表達了極深沉的喟嘆與感傷。這就像白居易的《長恨歌》。長恨之恨根何在?就在七月七日長生殿的愛情密誓,于現實政治條件下被摧殘了。愛情帶來了戰爭,戰爭又殄滅了愛情。長恨之恨,不只是唐明皇與楊貴妃兩人愛情不能圓足的恨,更點出了政治與愛情永恒的對決。因此白居易既要批判“漢皇重色思傾國”,又不得不哀“此恨綿綿無絕期”也。
由《馬嵬二首》,我們可以曉得李義山對政治現實環境中愛情的處境,是深有體會的。而此一體會又與其歷史判斷相涵。不但馬嵬,就是論北齊,北齊可論之人與事甚多,如王船山《讀通鑒論》評北齊之亡,便只分析它與陳朝的關系,并不曾像李義山那樣,談到女人的問題,并以嬖孌女子為北齊滅亡的原因。可見義山對歷史的觀察,自有其特殊關切點,故其論七夕,言“當時七夕笑牽牛”,就與黃仲則所謂“桂堂寂寂漏聲遲,一種秋懷兩地知。羨爾女牛逢隔歲,為誰風露立中宵。……”云云,大不相同,其中當有詩人自己特殊的情懷和觀點在。
這種情形,一如陳寅恪的《十年》詩:“贏得青樓薄幸留,十年夢覺海西頭。擘合金鈿緣何事?換羽移宮不自由。夜永獨愁眠繡被,雨寒遙望隔紅樓。當初一誓長生殿,遺恨千秋總未休。”字面雖多用李義山和白居易詩,但悔居海西,意中當有一海東某地與之相對,所以說雨寒遙望、夜永獨愁,只能寄托遙遠的向往,這就不再是什么愛情與政治的糾葛,而是陳寅老政治的諷喻,對他自己留在大陸的感傷。由這種對比,我們便能曉得李義山所關心的是什么了。這樣的關切,難道他沒有自抒牢愁的成分嗎?會不會是對于那發生在他身上的政治與愛情沖突,他也有濃重的無奈與感傷呢?《馬嵬二首》上責其事,下哀其情,他不能如杜甫、元稹那樣斬釘截鐵,僅取一端,是他個人的人生矛盾。而對后世評價李商隱的人來說,這愛情與政治之間的問題,也很難論斷哩!
(《國文天地》月刊四卷七期,198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