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制度費用減下來
——再談治理礦難的經濟分析
本專欄討論過治理礦難的經濟分析,得出的認識可一般化。恰好有記者朋友讀后提問,我看問題不得要領,知道這個重要的題材自己沒有寫得很清楚。既然問題重要,就再談一次吧,以后看情形決定怎樣推到礦業以外的其他領域去。
問題是這樣的:舉凡一項經濟活動,必定要支付代價。在競爭中無可避免要支付的最高代價就是成本。當人們呼吁,我國經濟活動的勞工待遇偏低,環境和資源補償嚴重不足,非大幅度增加這些開支不可的時候,我們要討論,這種加、加、加的要求,在什么條件下可以如愿而不損害經濟?
礦難的實例,讓我們看到在分析上還大有改進的余地。主要的分歧在于,現在看似“低成本”就可獲得的采礦權,實際上是非常昂貴的。因為目前的礦產資源,雖然在法律上屬于全民,但實際上由行政部門和官員控制。在采礦權有極高市值的條件下,人們不免為獲得采礦權而競爭。沒有公開競價獲得采礦權的體制,業主們就暗中出價,收買實際控制采礦權的部門和官員,這就是“官煤勾結”的由來。這種“購買”并不合法,出價要高于公開合法競價的水平,而為了保護非法得到的采礦權,還要支付更為龐大的維持費用。因此,采礦權的真實代價不菲,僅僅是“看不見”或國庫收不到而已。在經濟分析上,其代價要高于合法公開競價下獲取采礦權的代價。
這部分不易觀察到的代價,一旦被納入了“暴利”的范疇,就不免引人遐想——既然私人業主收買干部的錢財來自暴利,那么只要鐵下心來,罰、罰、罰,抽、抽、抽,關、關、關,搞他一個“傾家蕩產”(李毅中語),這些私營礦主應該就沒有余錢再來搞“官煤勾結”了吧?
我不反對對“無良業主”的道德譴責和法律制裁。問題是在經濟思維上,把私人業主用來收買控制礦業資源權力的種種開銷,作為“利”(暴利)而不作為“成本”來處理,是錯的。為什么這類開支是成本呢?上文定義使然——無可避免的代價是也。不妨用常識來推斷一下:業主“收買采礦權”的大把花銷,難道不是開礦圖利活動無可避免的代價?要是買不到“采礦權”,設備、人工、技術沒有用,市場訂單也沒有用。既然是非有不可的開支,不是成本是什么?
成本是在競爭中被決定的。“采礦權”是稀少之物,有市價指引,人們競相爭奪,你需他求互相競爭,最后由競爭的激烈程度決定“出價”水平。這個準則,既支配公開合法的市場,也支配各種非法交易。略為不同的,是非法交易難以公開叫價,信息成本要高許多。但是,競爭定價的準則不可能被違反,正如非法交易也不違反地球引力規律一樣。爭奪采礦權的競爭越激烈,“官煤勾結”的花費就越高;反之則反是。給定了競取采礦權的激烈程度,收買采礦權的開支就“均衡”在“最高代價”的水平上——什么意思呢?就是凡能省的都省了,付出的都是無可避免的最高付出。
這是奇怪的組合。“采礦權”在非法的市場上交易,勞力、設備、技術等要素的使用權卻可經公開合法的競爭獲得。也許因此誤導了人們,以為存在著兩個準則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的看法,交易準則是一樣的,區別在于費率不同。“官煤勾結”的各項開支無論多么骯臟,同樣服從“成本”規律——在競爭中無可避免的最高代價。只是由于非法交易,場中人還要“比賽”怎樣“使黑錢”又不被曝光、怎樣千方百計保住非法得到的采礦權。要注意,這種種“額外的花費”——制度費用——也是在競爭中被決定的。
毋庸贅言,獲得“采礦權”是開礦圖利活動的前提條件。無論在會計上怎樣處理,為獲得和保護采礦權的開支總在企業開支中居于優先地位。由于采礦權的“供給”被少數行政部門和官員高度壟斷,一旦市場需求升溫,采礦權的租金就會飆升。這部分非優先開支不可的成本,不但在總成本中優先于礦業的安全開支,而且常常成為后者的替代。這是因為,非法開采權只刺激短期行為,沒有誰會對缺乏穩定預期的采礦活動進行長期安全投資,正如沒有誰用花崗巖蓋違章建筑一樣。
以上分析,要點是把“官煤勾結”的種種資源耗費作為非法市場上由競爭決定的成本來處理。此分析有一個重要的含義,就是在現存約束條件下“均衡”出來的成本,不可能任由人們的愿望和意志就輕易改變。因此,當安全監管當局提出要增加礦業的安全成本、保險成本和資源代價的時候,我們要問:加、加、加,加得進去嗎?
不容易加進去。在理論上,成本(包括觀察到的和不易觀察到的)已經是競爭約束下無可避免的最高代價。政府強力而為,非加不可,也許可以辦到,但經濟的其他方面要付出代價。例如,強制把成本加高到開礦無利可圖的水平,民間開礦的投資意愿就會下落。也許監管者會高興——民營小礦全部關門,安全形勢豈不就此好轉!但那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的部門立場,不是國民經濟的全局立場。講過了,民營小礦平均的產出份額不大,但在邊際上重要。什么意思呢?就是煤炭市場的需求一旦變化,民營小礦的供給反應是最敏感的。說了那么多年關閉小礦,為什么老是關不了?我的觀察,就是市場需求的一次次邊際變化,不斷把民營小礦激活。賭咒發誓把有市場需要的小礦全部關閉,真做到了,國民經濟豈能沒有損失?
要在經濟不受重大損失的條件下加大礦業的安全開支和資源補償水平,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在現存礦業成本里找到可減少的地方。是的,減少在先,否則難以增加。按這個思路看問題,現存礦業成本中那些在非法、灰色和黑色市場中獲得并保護“采礦權”的制度性花銷,最有可能通過合法公開競價過程“省下來”。簡單說,就是把“官煤勾結”的開銷先省下來,再轉為煤礦的安全開支。為此,要根本改變開礦權配置的行政壟斷,特別是官員的私人獨占或寡占。這就是“治不了權和官,礦難不能治本”的由來。
補充一句,不要指望什么“帕累托改善”——不損害任何人的利益而至少可以提高一個人的福利水平。本文建議的礦業成本結構改變,可以改善許多人的福利,特別是可以減少礦工的死亡。但是很不幸,這不能不觸犯采礦權控制者在非法交易中已經并正在得到的巨大既得利益。積重難返的事情,不可能靠輕飄飄的口號解決問題。目前的情況,讓人擔心礦難正在變成一種頻頻發作的制度慢性病。
2005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