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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石

1949年9月,王瑤先生由專治“中古文學史”轉而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教學和研究,在清華大學第一次系統開設這門課程,并著手編寫《中國新文學史稿》一書。1951年9月,即出版上冊,1953年8月,下冊亦出版。在短短不到四年的時間里,年僅39歲的王瑤先生,就以他厚重而扎實的《中國新文學史稿》這一專著,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學科的奠基者和開山人。

《中國新文學史稿》下冊剛出版,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實藤惠秀等幾位教授即動手進行全書的日文翻譯,很快在日本出版。以后,雖經各種政治磨難,批判之聲縷縷不絕,又有各種中國現代文學史出版,這本《史稿》仍然葆有它特殊的無法取代的學術生命力,終于1982年12月出版了修訂本,不久被教育部列為大學課程的必讀教材。

《中國新文學史稿》為王瑤先生帶來了許多不應有的痛苦和災難,同時也永遠地確定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領域中科學而堅實的開拓者的地位。

從先生的《史稿》出版以后,到匆匆離世的80年代末期,除掉十年災難的沉默,在僅有的25年的學術生涯中,他勤于著述,筆耕不輟,除撰寫了古典文學方面的《李白》、《<陶淵明集>編注》、《中國詩歌發展講話》(也包含了新詩的部分)和個別單篇論文之外,主要的精力用于現代文學史的研究,發表了許多學術論文,使他在這個研究領域里,開掘縱深,多所建樹,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些論文,大多屬于兩個方面,一是關于魯迅的研究,一是關于現代文學史的整體、創作現象和作家作品的研究。中古文學史研究、魯迅研究、現代文學研究,可以說代表了王瑤一生學術成就的三個高峰。收入“北大名家名著文叢”時,《中古文學史論》一書,單出一冊;這里選入的一些文字,即是屬于后兩個方面研究成果的一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論文。

在十年災難過去之后的80年代初期,《中古文學史論》一書得以將原來作為三冊分別出版的著作匯在一起,重新出版。為這本書寫的《重版題記》中,先生說,這本書在寫作過程中曾得到朱自清和聞一多先生“親承音旨”式的指導;同時,研究的思路和方法方面,也深深受到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的影響。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等,都具有“典范的意義”。這是因為“它比較完滿地體現了文學史既是文藝科學又是歷史科學的性質和特點”。文學史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既不同于以分析和評價作品的藝術成就為任務的文學批評,也不同于以探討文藝的一般的普遍規律為目的的文藝理論。“它的性質應該是研究能夠體現一定歷史時期文學特征的具體現象,從中闡明文學發展的過程和它的規律性。”先生從魯迅的文學史研究中得出這樣的結論:“他能從豐富復雜的文學歷史中找出帶普遍性的、可以反映時代特征和本質意義的典型現象,然后從這些現象的具體分析和闡述中來體現文學的發展規律。”這種文學史研究具有方法論性質的思想,一直作為先生文學史“研究工作的指針”。他這樣說:“作者深信自己所遵循的思路和方法還是比較對頭的,而且仍然希望能在今后的工作中繼續努力。”在古代文學研究中,先生堅持的這種精神和方法,也始終貫穿于他的現代文學史研究的始終。這種精神和方法,在現代文學史研究中的體現所具有的“典范的意義”,已經比先生那些著作論文本身,更有悠久性,更值得我們承繼和發揚。

先生的許多論文的具體論述,充分體現了他的這種精神和方法,如在本書中收入的關于魯迅作品的論述,關于巴金小說的論述,關于“五四”時期散文發展及其特點的論述,關于現代文學民族風格的論述,均能于豐富的歷史現象中,努力發現和闡述一些帶有規律性的見解;他還在一些文章中,反復申明對于文學史研究科學的方法論的認識。“四人幫”剛剛粉碎之后,在一次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學術會議上,他就現代文學的研究的性質、方法的科學化等問題,談了很多經過深思熟慮的意見。如針對一些新方法的引入,他說,“我們是努力運用馬克思主義來指導我們的研究工作的,我們相信馬克思主義不僅是科學的世界觀,也是科學的方法論。我們從客觀實際出發,尊重歷史和尊重事實,具體分析所要研究的課題,以期得出符合事物真實情況的科學的結論,這是不能動搖的。我們當然要學習和借鑒別人的長處,但絕不能像邯鄲學步那樣,為了追求新奇而放棄了根本的原則”(《關于現代文學研究的隨想》)。同一篇講話中,他又對于過去文學史研究中“以人定品”,以一個人的政治觀點代替對他的作品的分析評價的問題,進行了歷史的反思。他說:“這個問題在古典文學研究中就不存在,現代文學史由于所研究的作家是我們的同時代人,因此常常不免有超出學術范圍的干擾;但科學地研究問題必須有勇氣排除這些干擾,文學史只能根據作品在客觀上所反映的思想傾向和藝術成就來評價,與政治的結論是完全不同的。”問題是提出來了。后來研究的現實狀況,也有很大的轉變。但這些“干擾”的排除,何止僅僅是研究者的“勇氣”所能解決得了的。它有更深層的原因。一種研究原則的實現,不是光靠原則所能保證。他說,朱自清先生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綱要》“評述文學現象和不同流派的態度,應該說是客觀的嚴謹的”,“比較尊重客觀事實和重視社會影響,避免武斷和偏愛”(《念朱自清先生》)。先生也說過,“作者并不以客觀的論述自詡,因為絕對的超然客觀,在現實世界是不存在的;只要能夠貢獻一些合乎實際歷史情況的論斷,就是作者所企求的了”(《中古文學史論·初版自序》)。“以前清華文科似乎有一種大家默契的學風,就是要求對古代文化現象作出合理的科學的解釋”,要在“釋古”上多用力,對歷史“必須作出符合當時情況的解釋”(《念聞一多先生》)。既承認沒有“絕對的超然的客觀”,又要使文學發展規律與文學現象的闡釋,能夠做到“尊重歷史”,“尊重客觀事實”,“合乎實際歷史情況”,力求避免“武斷和偏愛”,這中間,就體現了一種對于現代文學史研究的科學精神和方法的追求在內的。

在整體性的視角和學科生成發展的內在聯系中,對文學史的發展規律及復雜的現象做深入的考察和探討,是先生現代文學史研究的一個重要特點。誠然如在論述聞一多時先生說的,“無論縱向或橫說,他的眼光都是十分開闊的,觀察方式完全是宏觀的”。這也適用于先生自己的研究。先生的研究,從始至終特別注意于研究中國現代文學、魯迅、中國現代散文,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文學傳統以及外國文學的聯系,就是一個突出的表現。

先生于50年代出版的《魯迅與中國文學》一書,這里收入的《魯迅作品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歷史聯系》、《故事新編散論》、《論魯迅作品與外國文學的聯系》、《“五四”時期散文的發展及其特點》、《現代文學的民族風格問題》、《論現代文學與中國文學的歷史聯系》等文章,都顯示了他自50年代至80年代的這種一以貫之的學術努力。先生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由于學術觀點上對于符合客觀歷史實際的真理的追求。他多次引述這樣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生成來源的說明:周作人把新文學解釋為明朝“公安派”和“竟陵派”的繼承,胡風則把它解釋為歐洲文藝復興以來“一個新拓的支流”,先生指出,這些都是既忽略了新文學所產生的特定的歷史條件和現實生活的基礎,又片面地夸大了某一方面影響的結果。先生用大量的事實證明,中國現代文學的產生及其主要精神、作家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素養,乃至于各種文學體裁的發展,都與民族文化傳統有著很深的聯系。這是現代文學具有民族特色的重要原因。先生并就作家的創作做出了這樣的概括:“現代文學中的外來影響是自覺追求的,而民族傳統則是自然形成的。它的發展方向就是使外來的因素取得民族的特點,并使民族傳統與現代化的要求相適應。”這個著名的論斷,得到了大家的認同。先生所以這樣做,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伴隨“五四”文學革命所產生的新文學,在很長時期里過分強調了它與古代文學傳統斷裂的一面,從而不能科學地認識這一年輕學科的本質特征。先生努力論述現代文學與中國古代文學的歷史聯系,就“五四”時期對中國傳統文學的價值重估問題進行新的反思,并從憂患意識、愛國主義、人道主義、現實主義等這些重大問題上,找到現代文學與古典文學之間深刻的精神聯系,第一次精辟地闡述了“中國現代文學的‘人民本位主義’的傳統”,“中國現代文學本質上就是人民的文學”這樣的命題。先生對于各種文體與傳統文學之間聯系的論述為他的總體性的認識找到了佐證。這樣,就為一個生命較短的新學科找到了它的本質和淵源。第三,先生本身治古代文學的深厚根底,也為他在這一論題范圍的研究提供了別人無法代替的功力。僅看一看他這方面的論文中關于中國現代文學、魯迅與“魏晉文章”關系的論述,關于《故事新編》中現代性細節和“油滑”描寫與喜劇性人物的藝術效果、中國傳統戲中“二丑藝術”、紹興民間演戲風俗等傳統表現方法關系的精彩論證,就可以看到先生這方面所表現的研究思路之開闊新穎,搜尋史料之豐實與實證功力之深厚,是為我們所望塵莫及的。

現代文學這一新興的學科所研究對象與現代的切近,中國50年代初期到70年代末期政治運動和意識形態的紛爭的影響,決定了現代文學史的研究所面臨的復雜而艱難的命運。如何將這一學科放在正確的位置上,進行科學化的研究和建設,成為先生多年關注并身體力行的問題。這一方面表現在他的文章所闡發的觀點上,如何運用歷史的辯證的思維,使之盡量達到客觀的科學的地步,另一方面是如何認清這門學科的性質、特點和研究方法。前者,如在論述巴金的小說藝術成就時,先生沒有回避作家創作的弱點,而是客觀地指出:“大體上說,當小說的構思主要植根于作者的經歷與體驗的時候,作品就深厚一些,光彩一些。而當有些作品的構思過多地宣泄了作者的情緒和思想的時候,雖然那也可以感染一些有類似情緒的讀者,但不能不給作品帶來一定的損害了。”這篇后來遭到姚文元等討伐的《論巴金的小說》的很有分量的論文,同樣也沒有回避學術上的難點,而是用自身的認真論證,給以科學的令人信服的解釋。談到巴金小說所受的“無政府主義”——“安那其主義”——的影響時,一方面用創作規律說明小說不可能成為一種思想的傳聲筒,巴金通過作品給人的是反抗舊制度、反抗帝國主義的民主主義精神和莊嚴的人道主義聲音;另一方面,也毫不掩飾地說明,這一思想給作品帶來的“把犧牲來絕對化的思想”,使革命者不能不只限于不“平常”的少數人,他們的努力走上了一條“于心無愧”的獻身方式。這樣就于中國人民在民主革命道路中的“實踐脫離”了。作者“從動機上來原諒了人的行為的一切缺點和錯誤,因為他認為獻身本身就是偉大的和值得歌頌的”。這方面表現比較突出的作品,“對青年讀者所發生的消極影響也就比較大”。如《滅亡》、《新生》、《電》。同時,又以一些作品實例說明,作者的描寫符合生活本身的邏輯,因而對于那種圖一時之快的“恐怖暗殺方式”做出了批判,“這正是一個作家忠實于生活的結果”。論述的思維總是沿著實事求是的軌道運行,而不帶著個人的情感傾向或理論激情的偏見。在論述《霧》、《雨》、《電》的成敗得失之后,先生得出了一段非常重要的結論性的思想:“作者自己所喜愛的作品,即比較充分地表現了他自己的社會思想的作品,在客觀上并不一定就是最能夠代表作者創作成就的作品;因為衡量一部作品的成就畢竟是有一個客觀標準的。”復雜的問題,用復雜的思維給予實事求是的解決。這是先生很多文章所努力躬行的。屬于后者的,就是先生對于現代文學學科的性質、特征以及研究方法等各方面的認真一貫的思考。這里選錄的《“五四”新文學前進的道路——<中國新文學史稿>重版代序》、《關于現代文學研究工作的隨想》兩篇論文,就是先生這方面的代表。如他對于“五四”新文學性質的把握,持一貫的認識,而這認識,我認為恰好顯示了他對于這個時期文學理解的真知灼見。“總的看來,‘五四’革命文學傳統的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對文學如何更好地為人民革命服務這一光榮使命的不斷努力和追求。中國古典文學盡管有許多民主性的精華,歷史上大的農民戰爭也在文學上有不同程度的反映,但就文學運動和創作的主流說,把團結人民和打擊敵人作為自己的努力目標,把文學作為改造社會的有力工具,是從‘五四’新文學開始的”(《“五四”新文學前進的道路——重版代序》)。盡管這里面的看法,仍然帶有很濃重的“正統”的色彩,和他所寫作那個時期的思想觀念的烙印,但這些,也正好表現了先生的思想特征,表現了那個時代氣候下先生的對于現代文學科學化的認識。先生曾多次半開玩笑地對我說,我的《中國新文學史稿》,臺灣的研究者說我是太馬克思主義了,這里又說我是資產階級的偽科學,這真讓我“左右為難”,然而我自認我的研究還是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對此,我是至死不悔的!“四人幫”粉碎之后,直至他去世之前,先生對于一些不甚科學的研究現象的坦率批評,正體現了他一貫的學術精神和品格。

先生對于現代文學史研究的這種努力,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時代政治斗爭和學術氣候的制約。這里所選論文,不少是寫在“四人幫”粉碎之前,有些是在剛剛擺脫災難的十年,進入思想理論上“撥亂反正”的初期,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如對于胡適等一些作家的評價,如在“現代文學在斗爭中發展”這個命題下,所涉及的一些歷史事件和理論討論,就很大程度上帶有那個時代的烙印,尚不可能獲得更科學的說明。這種歷史與時代氣候所帶來的理論局限,甚至也表現在一些純屬學術問題的探討上,如在討論“五四”散文的歷史評價時,對于周作人的散文的論述,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先生生前多次說過,研究現代的問題,即使是學術問題,誰也不可能擺脫開那個時代氣候的影響,就如同夏天來了,人們要穿單衣服,冬天來了,就要穿上棉衣服一樣。我們收入時,保留這些文章的原始面貌,觀點文字,一仍其舊,不僅僅是對于先生本人學術研究歷史足跡的一種尊重,也從中可以看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他們的學術生涯和心靈歷程中,曾經有過怎樣的精神上的被扭曲的狀態。這種情形,到80年代初,才得到初步的扭轉。閱讀此書,人們不難發現,只要氣候條件允許,先生就會將追求學術研究科學化的努力發揮到最佳限度的狀態。如1957年反右派斗爭之前那個寬松的時期,先生寫了《論巴金的小說》等論文;1961到1963年那個又一段比較寬松的時期,先生寫了《論<野草>》、《“五四”時期散文的發展及其特征》這樣杰出的論文;到了1980年之后,又出現一個學術比較寬松的環境,先生才達到了他的學術生涯中又一個高峰,連續寫出了像《<故事新編>散論》、《論現代文學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歷史聯系》等這樣可以傳之后世而不朽的論文。

只可惜,這個時代,給予先生的這樣的時光,真是太少了。

1996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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