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凜風醒殘軀 絲緣束陌人
- 半生開外,燦夜如昨
- 盈門
- 5282字
- 2019-04-17 20:37:02
南星不希望允庭再來救她。
她在被扣進棺材之后,用手掌四處摸索著,發現棺材底部周邊都有特意留存的縫隙。她知道,這種棺材是為防止有下葬之人沒斷氣反而被悶死,所以留有空隙。這群人并非想立刻取她性命,不然這棺材就不會出現了。或許,他們也還未完全想好如何處理她,所以才用了這么個棺材裝著她,用以掩人耳目。
她能感覺到棺材被人抬起來。先是走在城中平坦道路上,隨著走了許久,大約出了城,便開始顛簸。南星努力抓住棺材內壁上的凸起,保持自己的平穩。她的耳邊除了抬棺人沉重的呼吸之外,還響起了嘩嘩的雨聲。漸漸地,棺材內壁上泛起濕氣,南星感覺到每喘一口氣,都會吸入大量的水分。她只好大口大口地喘氣,但這個動作持續得久了,她的力氣已損耗了大半。
一個時辰后,他們到了目的地,南星被放到地上。南星努力地思索著在如此距離內可能的落腳處,許是城外那間廢棄已久的破廟。在這封閉的棺材中,濕氣愈積愈重。她不作任何掙扎也不呼救,她想把全部的力氣用在吸氣呼氣上,用在有價值的地方。她十分冷靜,盡管因為呼吸不均在意識上已有了些微的模糊,但她仍強撐著,仔細去確認周圍的一切細節線索。
聽聲音來看,應該有四個,且個個聲音洪亮,言語粗野毫不避諱。不消多想,這四個人必是有些身手的。
南星聽到一個人開口向另一個人確認其他被綁下的姑娘,得到的回答是,都在當鋪后院捆的好好的,繩子都綁和那個倔脾氣的當鋪老板一樣緊。
接著是沉默。沉默了許久。他們沒有嘗試去攀談,而是任由這沉重的靜默蔓延著。忽然,一個人摔了碗,大呵道:“就算把這個攪亂事兒的賣了殺了,就能還了當年的債了嗎?今天在這兒這幾個都知道,那小六是為我們死的!”
另有一個對著他喊:“你是不是喝的太多了!別再說了,繼續喝你的酒吧!”
隨后再無人開口。但也沒有人再斟酒。
南星試著調整氣息,只是棺材中仍是憋悶,再加上潮氣侵蝕,她發覺喘息愈發艱難,她越是努力,反而是離憋悶的痛苦更近一點。她的意識漸漸飄到了遠處。她想起許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她方才十二歲,被父親賣給了人口販子。她想起自己和其他幾個被綁著的姑娘一起,被關在了厚簾加蓋的車廂里,隨后往北方啟程。
車廂里也是如今這般潮濕,她還記得鋪在身下的被褥的那股霉味兒。一直都有人在哭。有時候,有人哭暈了,便身體松軟地倒下了,她身旁的姑娘會伸出手將她的臉翻過來,以免她受悶。南星蹲坐在離門簾最近的位置,將頭埋在手臂里。她沒有哭,她只是想將哭聲從耳邊隔絕去。她在想自己的將來將會有多慘淡,想著想著反而冷冷地笑了。
距離她失去母親已有月余。她的眼淚全都流給了她的母親,再沒多余的給她自己了。她仍能喚起那種悲痛的感覺,仿佛腦子里的溫度被抽去,每當她想起母親時她都會重溫這種感覺。但她已經哭不出了。她只能在這種感覺侵襲的時候將頭埋在手臂里,來換得一點溫暖。
就這樣趕路趕了兩個月。后來哭的人少了,只是有時耳邊會傳來幾聲咒罵,罵的是家鄉最骯臟的字眼。南星一直沉默著。她有時會覺得自己已經不會說話了。他們要一個講不出話的她做什么呢?有時候她會想,或許向他們扯謊說自己身有殘疾她就能被丟棄了。那樣她便能瞧瞧外面的和日了。但轉念她又明白過來,她的父親一定將她的身體說成是十分康健的,這樣她才能被賣出去。
好在自此與那父親之間再無關系。車行的越遠越好。她并不感到絕望,每一日都照樣過下去而且比同行的其他女孩冷靜得多。因為并無什么盼望的,就連離開這群人販子,她都無法生存。既如此,她也就再不去想逃跑的事。
那一天天氣大好。據馬車車夫嚷著的,這個季節的懷安城,極少有如此晴天。但是那又如何呢?除了遞進餐食時候通過被掀開的車簾照進來的那一剎那的陽光之外,她已與晴日告了別。無論白天黑夜,車廂里都是陰暗的。在驛站停頓時,她們會被趕到一間狹窄的房間里沐浴,那房間同樣會將光束隔絕。她知道這陰暗的環境不是人販子們刻意而為。他們沒必要這么做。一路走來,她們同糧食、木材、甚至稻草都沒有區別,俱是貨物,如此而已。
她聽到車夫說還有半里路就到城門了,叫領頭的準備好文書還有銀兩。她動了動四肢,已經麻木了。她的衣服上沾滿了灰塵。
忽然,車外傳來喊殺聲,接著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她能聽得到的是求饒聲,逃竄聲以及人被迫伏到地上的聲音。南星猛地抬起頭,仔細聽著每一個動靜。這很不尋常,因為這一路來都很順利,這還是她們第一次遇到匪徒。匪徒遇到了匪徒。她的命運會發生改變嗎?她在心里想著,然而答案已經在那里了。
就在她又埋住頭的時候,她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庭兒,你去車廂看看吧。小心光。”
不一會兒,厚重的車簾被慢慢地掀開了,陽光一下子照進來,南星被晃的瞇起了眼睛,但她仍執意要看著車門處。她在等待著。那是一種命定的感覺,在她空蕩蕩的心里,那束光仿佛照了進來。這一次不是冰冷的,不是。
她看見一個約有十五六歲的少年,身著一襲青色長袍,正對她微笑著,并沖她伸出手來。陽光照著他的輪廓。
她不知世上還有這樣一副眉眼,讓她愿意去嘗試相信。她想,或許不是匪徒……或許會有改變?
或許她的一生還有希望呢?
他的聲音那樣溫和,仿佛江南春風拂面,又好像本就應該存在于這個北方的凜冽早晨,成為寒風中的一道虹。那陽光照在冷冰冰的世上,大概全為了照在他的身上。他說道:“別怕,我們是來救你的。”
救下她們的總共有三個人。南星后來知道,允家救助被販賣的女子,已有些年歲了。不過對于其他姑娘來說,這些恩人的名字將永遠是個秘密。
除了南星之外,車上那五個女孩都是被搶來的,她們的父母親人還在為失去她們而哭泣著。允庭輕聲告訴她們,有可靠的車夫與車馬備著,等她們收拾妥當,隨時可以再返回江南家中。
南星站在允庭身側,看著那些姑娘因為重獲自由的激動而哭了出來。那眼淚似乎與她有生所見十分不同。但都與她無關。她不知該做出怎樣的表情,她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她只好垂下了頭,自欺欺人般從這幅景象中遠離一些。
就在這時,允庭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她吃了一驚,本能地想要掙脫。可允庭將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她一瞬間又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早已忘記了,原來被一個不會傷害她的人握住手是這樣的感覺。她心上有些從前的溫暖感覺沖破了許多日子來設下的阻礙,在每一下的跳動中證明著它們的存在。
允庭伏在她耳邊對她說,“以后我們一起。”
她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少年人的臉,想要尋找她剛才聽到的那句話的任何痕跡,任何證明那句話不是幻覺或發夢的痕跡。
允庭燦爛地笑著,她從那笑容中,從那一雙清澈的笑眼中,得到了她所需要的那個答案。
她也跟著笑了,有一點僵硬,但還算是個笑容。她想著,如能笑得燦爛,該有多好。不過,她所喪失的那部分還在隱隱作痛。她的可憐的母親,永遠地沉睡在荒草堆中,連副席子都沒有。或許她永遠也不能像他一樣笑著。這也無妨,她從不做過分的期待。
那么,如果能永久地看著他這樣的笑,她心中的溫暖也會滿溢。興許還能分給母親一些。母親會替她高興。
允庭仍舊手拉著她,對其他人說著些以后的安排。兄長和父親拿劍指著趴在地上的匪徒。允庭說了幾句之后,回頭向父親兄長示意,他二人將劍收起,眼睛盯著匪徒,意欲轉身離開。
南星看著趴在地上的這五個匪徒,忽然想起一些報復的事情。這兩個月來她一直逆來順受,但此刻她忽然被一種不幸中的反抗占據了心思。她冷冷地瞪著他們,看見他們有的臉上幾道傷口流出血來,她嘴角微微揚起。那是一種只有在確定自己被保護的情況下才能露出的任性的笑容。
只是,她這一表情碰巧激怒了匪徒中最年輕的那個。他趁著劍收起的那一瞬間撲了上來,眼含兇光。允庭立刻將她攬在懷里。
只一剎那的時間,人便倒在了地上。南星雖看不見,可她能聽見那人的嗚咽。那是她很熟悉的血灌進喉嚨里的聲音。
與他們同行的一年長男子將劍又重新收起,將凜冽的目光在剩余的匪徒之間掃了一圈。
沒有人哭泣。對那個因莽撞而失去生命的人,沒人為他哭號。反倒是這一刻在許多人的心上都劃上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就如同那人的血泛著沫子,在坑洼的泥土地上流淌開。
此時,在棺材中,南星能感覺到臉上有涼涼的淚珠劃過。她知道,這群人與當日那些人有著聯系,且他們是為著報仇來的。她不希望允庭再來救她。她知道仇恨能有多殘忍的力量,尤其是令人如此沉默的仇恨。她已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感覺告訴她任何人撞入此時的局面,將很難全身而退,哪怕是曾救過她一次的人。
她的人生已經延長,延長了許多許多。她有了念頭,除去此身外,她還有想要保全的人。
這個念頭在意識模糊之際仍舊縈繞在她心間。她等待著,等待時間流逝過去,每過一秒,她都覺到一種悲涼的成全。
我不能在你左右,只能希望你處處順遂,再無憂愁。她唇間念道。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經無法動彈了。盡管棺木留有透氣的縫隙,但在這潮濕的被上天遺棄的地方,究竟難以為繼。她能感覺到,這是死亡在悄悄侵襲上來。
但那些綁走南星的匪人并不知道。
他們不知道就在他們猶疑該如何處理南星的時候,南星的生命正逐漸流失掉。
一點一滴地流失掉。
在回憶的畫面里,在對那位清朗的少年的青色身影模糊的回憶里,南星想要拉住些什么。她的淚水不住地滑落,頭發濕了一片。
忽然之間,似乎已到達了死后的世界,光亮照進南星半睜的眼中。
她看到了回憶中的那個人。那樣清楚,盡管淚水加上了一層薄霧,她能確認就是一直心心念念的他。只是他身著沉淀的黑色,如同地下的使者一般。他的臉上沒有那種燦爛的笑容,他的眼睛里全是悲傷。
南星輕輕合上了眼睛。認了。
允庭從客棧里出來,跑出不遠,便來到了懷安最繁華的主街上。他低垂著頭,腳步緩慢。腰間佩著的刀直往下墜著,但他并不伸手去扶。他感到幾個月以來的那種無能為力的痛苦像一只擁有黑色翅膀的巨獸,在他背后將翅膀收緊,一點一點,直到他無法呼吸。
他想不出為什么匪徒要將遮蔽之物在城外交易,這一舉動明顯跟運出多人的目的矛盾。他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兄長的計劃,不明白這背后的緣由。
一陣風刮過,天空一瞬間聚集了許多黑云。片刻工夫,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街上的人群四散,擺著攤位的急忙收攤,行人奔跑著,口中喊著:“這雨怎么來的如此之快!”
只有允庭仍舊在街上緩慢地走著。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襟,在他臉上留下密集的冰涼觸感。
街上很快就沒一個人了。街道兩旁的店鋪也紛紛關上了門。有幾個客店的老板看到獨行的允庭,剛要開口招攬,卻看到他萬念俱灰的神情,只得緩緩地不舍地關上了店門。
允庭走到街道中央,停下了腳步。他看著眼前空無一人的街道,臉上多了些有溫度的濕潤。他的手慢慢地摸上了腰間那把刀堅實的刀鞘。
忽然,他看到在滿街關閉的店鋪中,一間當鋪仍開著門。
他像受到某種指引一般地走了過去。走近以后,他發現在當鋪那高高的柜臺后面,果然空無一人。
“救命啊!”一個聲音嘶啞著喊道。
允庭聽見,立刻沖到后院,看到三個姑娘以及當鋪掌柜被緊緊地捆住,俱是掙扎得滿頭大汗。那個掌柜的臉上還有幾道傷痕,一條骯臟的布條圍在他脖子上,該是堵口用的,另三個姑娘嘴里塞著同樣的布。
那掌柜的見了允庭,立刻喊道:“快去城外破廟!還有一個姑娘!”
允庭立刻意識到,那個姑娘一定是南星。他抽出刀割斷四人身上綁著的繩子,一言不發就跑出了當鋪。
還來得及嗎?
南星……
他腦海中響起那個柔和的聲音,喚著他“公子”,隨后,這兩個字用著那個聲音在他耳邊不斷重復著,仿佛要逼到他發瘋。他腳下跑得飛快,只為了沖向這個聲音。
片刻之后,他跑到了城門口處。他身上已然濕透,頭發貼在臉上,而臉上是毫無生氣的慘白。
他遠遠地見到兩匹高大的馬等在那里。到了近處,他發現其中一匹馬上是兄長允深,另一匹上是紀安姐夫。雖然戴著斗笠將面容遮住一半,但允庭能夠識別出紀安瘦削的臉龐。紀安見他出現了,自己下了馬,將馬讓給允庭。
允深喊道:“等什么呢!快上馬!”
允庭想起幾日來心情沉重茶飯不思的兄長,再去看眼前馬上之人,是那樣強而有力,確實是那個看他長大的如父親一般的兄長。剛才那種悲哀感覺不復占據心頭。雨聲在他耳邊激蕩起來。
縱然看上去再渺茫,也不能就此放棄。他絕不能失去她啊!
允庭拋去剛才腦中的悲哀念頭,跨上了馬,向戴著斗笠的姐夫點了點頭,隨后與兄長一同策馬向城門方向飛奔而去。
馬蹄濺起泥水,從泥濘的土地上飛奔而過。
半盞茶的工夫,這兩匹快馬已將兩位善騎者送到了城外破廟外半里處。二人下馬,隱藏在叢生的灌木之后,向破廟方向望去,見到廟外雨廊下守著兩人,廟里一張木桌前坐著另兩人,桌上放著一把破舊的酒壺,卻只一個酒碗。四人均是身強力壯。門前一人手臂上有一條極長的傷疤,幾乎從肩膀延長到手肘位置。這四人各有所思一般,互不相望,只顧著低頭或是望著遠處。
“有看到……南星嗎?”允庭輕聲問。
“應當在里面。他們四個前二后二,明顯是為了守著里面放著的什么。”允深一邊探頭查看,一邊回答著。
允庭有句“我們快沖進去吧”,堵在了喉嚨。他知道這是沖動,他必須壓制下沖動,要救下南星,只憑著念頭可不行。他一邊等著兄長的指令,一邊自己觀察著如何可以趁對方松懈時攻入。
二人將全部精神集中在破廟一處,只等著機會到來之時全力攻進,絕不能有絲毫傷害到南星的風險。
因此,二人也并未察覺到在他們的身后,一個小小身影定住了,作著一個不動聲色的旁觀者。
在這小小的人的心中,逐漸散開一種像鮮血一樣溫暖的東西。
大概便是“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