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再入深林中 所經有余音(1)
- 半生開外,燦夜如昨
- 盈門
- 3672字
- 2020-02-25 20:00:00
第二日卯時剛過,天微亮,允庭的房門便被店家伙計敲了兩敲。允庭叫母親仍舊睡去,自己披了外袍,打著哈欠開了門。
一封用信封裝好的信出現在允庭面前。信封上無一字。
“公子,剛才來了一位乘馬車的公子,叫我把這信轉交給你?!?
允庭并不接過信,反而問道:“你怎知是給我的?”
伙計低著頭哈著腰,壓低聲音答:“那位公子說交給一位三天前來的客人,形容說這人外表堂堂卻舉止魯莽……公子你那日把刀架在一客人脖子上,好生爭執了一番呢……”
允庭咳了一聲,把信從伙計手里奪過來,順手往他手里塞了兩文賞錢。
“多謝公子!”
說著,伙計把門帶上,走了。
允庭回過身來拆開信——信果真是吳熙介送來的。信上只寫著如下兩行字:
消息已查到,待明日與你交換。
吳熙介
看來吳公子已經給允庭設好了期限——今晚必須夜潛王府。
允庭抬起頭看了眼母親。母親其實已經醒了,此時尚在閉目休息。她額上一層冷汗,想來是又在夢里見到了父親吧。
如果南星此刻在這里就好了。允庭不禁如此想。南星在母親身邊長大成人,照顧別人是把好手,卻總是叫自己辛苦。
允庭走近床榻,附在母親耳邊輕聲說了句“我出門一趟”。見母親微微點了下頭,允庭悄聲拿起桌上擱著的刀,出了房門。
下到樓下,允庭抓住店里一伙計,正好是方才給他送信那個。他往這伙計手里又塞了一兩銀錢。
“我房間里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你幫我照看著點。若是到了飯點,你只管將飯食送過去。”
“公子,你放心好了。”
伙計應下了這事兒,走開去灑掃大堂。允庭踏出門去,打算先去找信差寄掉信,再尋昀千。
他沒想到,剛出了客棧門,竟遇上了他最不想見到的人。他請昀千一同到王府去,有一半是為了能不見到這人。
可她這時出現,一臉明擺著是來找他的表情……實在叫允庭心里不舒服。
允庭轉身走也不是,可他更不想與她交談。于是,他只是站在客棧門口,似乎把站在清晨風里的玄鳥當成了一種沒睡醒才會看見的幻覺,等她自己消失。
玄鳥沖他亮了亮手中的劍——即是那把曾架在允庭脖子上的,然后沖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向自己走過來。
允庭亦沖她揮了揮手中的刀,懷揣著心中的怒氣,邁開腿,沿街往西走。如允庭擔心的那樣,玄鳥又一次不識時務地跟了上來。
她語調輕快地說道:“你還挺有膽量的嘛!見了我的劍,也不怕?”
允庭既然奈何不了她,索性由著她跟著,仍照計劃的往一條街外的郵驛局去。玄鳥走在快步疾走的允庭旁邊,絲毫沒有顯出狼狽。
走著,玄鳥先是沉默不語,直到允庭幾乎忘記了她,玄鳥突然要奪允庭手中的刀。他被嚇了一跳,死死地攥住刀不放。兩人就這樣突然在路中間爭執起來。
“你這刀賣給我吧!你賣給了我,我今日便可回府上去休息了!”
允庭詫異道:“你要回府便回,要我這把刀做什么?”見玄鳥仍不撒手,允庭好言相勸道,“我這刀到了你面前,連良品都算不上。不如,不如你去找給你們敕風提供兵刃的那家伙,問他要一把上好的刀?”
玄鳥聽見這人嘴里又冒出“敕風”二字,絲毫沒有避諱,一氣之下松了手,兩手盤在胸前,道:“誰稀罕……嗯……不然,你把刀借我兩天,大不了拿我這劍跟你換?”
這句話語氣的變化,簡直叫允庭心中一顫。這可是敕風啊!這是……是敕風吧?他甚至有點懷疑了。十年間翩行于天下各處,面對目標絕無失手的敕風,怎么會說出拿自己的兵刃與人交換這樣的話來?
允庭端正神態,注視著玄鳥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我從前是多番領教過你這人的喜怒無常的,可今日不管怎么看,你都是在戲耍我!不如你先找別人尋樂子去,放過我,好不好?”
允庭站在原地,等玄鳥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他好安心去辦事??尚B竟然一臉為難,手仍想伸到允庭的刀上,被允庭發現了之后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你要是看不上我這把劍,這樣吧,我幫你辦件事,你把這刀借我三天,如何?你肯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吧?比如……你可以問我冷家家眷所在?怎么樣?”
允庭雖不解她的意圖,可對她開出的條件,的確有些心動了。于是他只當防備地問道:“你要我這刀,不是為了把什么事嫁禍給我吧?我先跟你說好了,我這刀可算不上天下獨一把,光這都城里的鐵匠,個個都能打出這么一把刀來。”
“你相信我,我沒什么壞心思?!毙B收起了笑容,忽然顯得悲哀起來,“有人缺正好你這刀模樣的一個擺設,要是沒有,她睡不著。”
“奇怪……”允庭在嘴里念叨著。
“那么,冷家……”
“不!我有別件事要你幫忙。這么個機會可不能浪費了?!?
“你不想知道冷家在哪里?他們可軟禁了你母親!”
“冷家是出于無奈,現今正悲痛著……況且,他們又將我母親照顧得不錯。我沒道理再去尋他們的不是?!?
“那你……”
允庭笑道:“我今夜要見純平郡主。這你一定幫得上了?!?
“你!你見那人干什么!不行,不行,我不幫……”玄鳥忽然激動起來。
“那我這刀你只能硬搶了。唉!堂堂敕風啊,當街搶人的一把破刀!”說著,允庭露出得意的微笑來。他見到玄鳥嘆了口氣,便知此事成了。
“以后不要把那兩個字掛在嘴邊,小心些。今晚亥時半,王府里巡視的換班,我在西邊院墻外接應你?!?
她將事情應承地如此迅速,叫允庭有些驚訝。他總覺得,這人一再地幫他,反而比那些明擺著要害他的人更可怕。可如今凡是能確保他完成吳熙介交待一事的,他都肯去做。他必須要得到吳熙介手中的那個消息——他父親允暉的位置。
于是,允庭只是行了禮表示感謝,沒有再多說一句關于自己疑慮的話。
或許達官貴人中真有嗜好奇怪的,偏中意他這一把刀呢……允庭這樣想著,可終究沒能說服自己。他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弄清楚要他這刀的究竟是何人。
付完郵資,允庭從郵驛局走出來,茫然地沿街走著,不知到哪里去找昀千。
至此,允庭知道敕風有同昀千這樣四處奔波的,也有同玄鳥那樣有一定處所的。許是像昀千這樣的敕風,不能叫別人察覺到他的蹤跡,所以只有他主動出現,而沒有別人找到他的。
可是……允庭想起南星被人綁走后,他到酒奢客棧去找抬棺材的伙計問話,那時候,昀千不就坐在大堂中喝著酒嗎?也是因為對他一身白衣印象深刻,后來允庭才會再次在酒奢客棧找到他。
這許多次與昀千對坐飲酒或飲茶的記憶,忽然叫允庭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昀千坐在那里飲酒或是飲茶是為了掩人耳目,那么那一天,在酒奢客棧里也是如此嗎?昀千那天竟然是故意出現在那里,等著他來發現的……?
昀千到底是出于何種理由才接近云齋的?
若是為了他所說的保護南星,其實不必與云齋中的其他人結識,更不必在如今這種狀況下出手相助。
允庭心中沉重了許多。他所懷疑的,是昨日還囑托他要細心照顧母親的人。那時候,允庭的確是完全信任著昀千的。只是這信任竟可以如此輕易地崩塌,只因為一塊記憶殘片。
允庭心中有一個念頭。在今晚去王府之前,他必須問清楚昀千這所有的一切。不然,他無法與之共同面對王府中的危險。
這樣想著,允庭決定結束漫無目的地游蕩,趕快回到客棧中去?,F今的事,已經不能依靠縹緲的機遇了。
長亙城里,宋攸仍未離開。此刻他正在長亙的街上徘徊著。
他本已下定了決心,不將那孩子的事情告知給葉延。葉延將要轉達給未勒良持的話講出來時,他那悲哀的神色,是宋攸從未見到過的。不止是從未見敕風統領有過這種神態,宋攸幾乎從未在旁人臉上見到過。不,或許在某幾個將成為刀下亡魂的人的臉上,他曾瞥見過。
正因為他知道那朔倉女子的特殊,他才決定不叫這孩子增添葉延的苦悶。
可他竟然心軟了。
有那么幾位敕風,他們雖伴在名公望族身側,卻從不知自己的來處。葉延算一個。他宋攸也算一個。在毓王病死之前,宋攸其實習慣了那一套規矩,不再想著過別種日子??梢蝗怂?,即帶走了全部。
從此他再無存在的必要。再沒人會念著他這么一號人。
可眼下這孩子與他們不同。她本可以有個歸宿,不去漂泊。
昨夜,宋攸踏入蝶嶼閣,見到那孩子手中攥一把剪刀席地而睡。他的腳步很輕,可還是被這只嚇怕了的小貓察覺到了。她立刻爬起來,拿剪刀對著他。
“就我所知,玉樓因為燒去了半邊,如今已經閉門謝客了。你為何這樣緊張?”
她顫抖著聲音答:“我在等你?!?
“等我?”
“我知道,她走的時候一定有人幫她。憑她那心思,斷然是走不出玉樓的。幫她出去的人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殺我!”
“為何我要殺你?”
宋攸站定在她十步遠處。
“朔倉人不會承認我,你若是朔倉人,必殺我。我父親從未現過身,他若是可憐我,便不會不聞不問。你若是我父親派來的人,定會殺我以絕后患。”
是個心思縝密的孩子。宋攸想。只是,她這般大的孩子,心里裝著這些……
叫宋攸心酸的是,她其實算是猜中了。他的確是來殺她的。
那把剪刀快極了。她左右揮舞著,剪刀在空中發出“嘩—嘩—”的聲響。
“那剪刀只能是弱者自盡的工具?!?
聽見宋攸這么一句話,蘶兒的身子忽然軟了下去。剪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她垂下頭,眼淚一顆顆地掉下來,像串起珍珠的線。
又是當啷兩聲,這次更清脆些。
蘶兒抬起頭,拿手抹去淚水,兩三下后才看清楚眼前地面上是兩把匕首。
她抬起頭來看著來人。這人身體結實,面目冷峻,嘴角還往下撇著。她不懂這人是什么意思。是叫她自盡嗎?
“我這些年使慣了匕首。如果你想求一條生路,我或許可以幫你一把。”
他這樣說道。
蘶兒連忙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將兩把匕首分別握在手中。此時,她再抬眼去看站在她身前的這人,仿佛看到他的眼神發生了一些變化。
果然她是想要活下去的。
宋攸拿這幾個字在自己的心上劃上了深深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