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是荒野,他是春風,他是故人
- 春風故人
- 孟粒子
- 8613字
- 2019-03-31 15:22:40
窗外楊柳青青,暖風順著窗溜進屋子里,吹在睡覺人的身上也不會冷。嘉樹做了一個很香甜的美夢,她變成了七歲的孩子,在公園中跑著,被磚石間的縫隙絆倒向前撲去,被人穩穩的接住,她聽見自己叫那個人爸爸,卻看不清他的臉。畫面一轉,她十七歲,粘著父親要他陪她去買書,她挽著他的胳膊,笑著。畫面又變換著,她披著婚紗,看不清對面新郎的模樣,也看不清她面前父親的模樣,但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熱,幸福與踏實將她團團圍住,她覺得世界太棒了,她在喜悅的興奮中醒來,遲遲沒有走出夢境帶來的虛幻。
等到她手機鈴聲響起時,嘉樹才恍惚明白剛剛只是一場夢,她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居哲。”
“我來松江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你在松江?”嘉樹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時鐘,她竟然睡了三個小時。“你不上課的嗎?來這干什么!”她早已經代入了姐姐的身份。
“我來陪你。”居哲輕聲笑著說,“我請完假就來了,你在哪?我還沒吃飯呢。”
“我在,我在火車站附近的四方賓館,你在哪?”
“我就在火車站出站口呢!”居哲又緊接著說道:“四方,我看到了,就在車站對面的那家對吧?你拉開窗戶就能看見我!”
嘉樹跑到窗前,將窗戶拉開,遠遠看著居哲向她揮著手,甚至看不清晰他的五官,但能知道,就是他。
“那我現在下樓。”嘉樹掛了電話,匆匆跑下樓去。
居哲也等著紅綠燈過馬路,在嘉樹下來之前就跑到了她樓下,嘉樹一出來,兩人都有些不自然:“你怎么瘦了這么多?”居哲眼中帶著疼惜。
嘉樹錯開他的目光,笑著:“可能是減肥見效了吧。”
周圍吵吵嚷嚷的,都是商販與車輛的聲音,居哲不理會她的玩笑話,認真地問:“你跟周硯樓在一起不開心對不對?”
“居哲,你還沒放下嗎?”嘉樹想都沒想就問道,她實在是怕聽見肯定的答案,如果她們之間什么關系也沒有,或許她還能給他一個結果。
“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啊?”嘉樹笑著問,“我比你大好幾歲,又不是什么優秀的人才,你何必一門心思都在我身上呢?”
“我也不知道。”居哲回答著她,也回答著自己:“我也不知道喜歡你什么地方,就是覺得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安心。”
“我已經嫁人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以朋友的身份來陪你,我看了網上的新聞,現在新聞來得快去的也快,你在這里住幾個星期,等再打開手機的時候,大家關注的熱點就換成下一個了。”
“嗯,我知道。”嘉樹不想說話,她不想對居哲說,就算過去,可她的隱私已經被曝光,她的名譽不再屬于自己。也不想順著居哲的話寬慰自己,她知道事情總會過去,罵聲討伐聲會遷移到另一個陣地,這件事會在網絡上過去......
“陪我走走吧。”嘉樹輕聲說著,兩人緩慢的行走在午后的陽光下,天上沒有云,太陽也不再炎炎的照著,她踩著石磚,忽然轉過頭對居哲笑:“你知道嗎,我對玫姐說我去BJ是因為我爸的病,其實不是的。”
“因為什么?”
“其實我跟佳麗很像。”嘉樹低著頭,目光隨著腳尖走。“她家鄉重男輕女,從小是吃著虧長大的,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發現原來有錢這么好,她一開始交往了一個很有錢的男朋友,物質生活充沛,后來分手了,佳麗一下跌回了原來的生活,換做誰大概也受不了,她還是貪心,交男朋友第一條就是要有錢,越到后來她越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發現自己一步步跟正常人的生活脫節,只有看著錢的時候身體會本能的高興,最后就來了我們這里。”
“至于我。”嘉樹仍牽著嘴角的笑意,帶著幾分自嘲:“我小時候家里條件很好,住在市中心的房子里,上學放學都是車接車送,雖然我媽過世的早,但我爸對我很好,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繼續。沒想到他得了白血病,骨髓匹配沒有成功,只能一邊保守治療,一邊尋找合適骨髓。”嘉樹眼睛一瞬間紅了,骨髓匹配前醫生就告訴她成功率在百分之五十左右,所以最后匹配沒成功,她也沒有多想,可當她從郝媛那里得到真相,才明白當初一切都是沒希望的。
“我爸把房子和車都賣了,在平寶路買了個跟原來差不多大的房子,只是有些簡陋。他病著,我也沒有裝修,在那個家里住的時間很少,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醫院,醫藥費一天天的耗下去,骨髓也沒找到合適的,日子越過越艱辛,所有變化都是翻天覆地的,考的大學也不理想,上了沒到一年我就輟學了。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那時候生活的每個角落都是壓力,我覺得生活無望,想自殺算了,什么煩心事也沒有了,可最后還是沒舍得自己。”嘉樹笑了笑,“后來有個人說我這樣在家耗著,每個月領著兩千多塊錢的工資,還不如跟她去BJ,她說給我找了個工作,一個月三四萬,我想那就去吧。等我到了,也明白她說的是什么之后,我以為自己會罵她,打她,讓她滾,但我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那樣平淡的接受了。”
他們慢步著到了涼亭,她倚在座椅上,輕靠著一旁刷著老漆的木頭,風吹著她的發絲從耳后飛揚出來,在眼前悠悠的晃著:“那時候我十九歲,他四十八,比我爸還大呢。我沒談過戀愛對這樣的感情一無所知,我也不喜歡他,但我喜歡那樣優渥的生活。一開始他對我百依百順,可后來我發現,他對我就像我對家里的阿黃,是當寵物,當做玩物的,而我一邊安慰自己,你不是因為貪慕虛榮,你是因為你爸的病。然后催眠麻痹自己繼續縮在那兒,時間越久我越覺得自己是個異類,除了豐厚的物質生活以外,其他女孩有的我一概沒有了。那時候我開始后悔,我想趕緊離開吧,趁著陷得不是很深,但這個想法剛出現,我爸就走了,我覺得自己快瘋了,想著就這樣吧,就這么湊合著活著吧。”
“人還是太貪婪,明明可以不那么選擇,非貪戀眼前的快感,等享受的差不多了,又覺得失去的東西是好的,又想去找回來,哪有那么容易。自從想離開的念頭出現,就一直沒消失過,那五年發生了很多事,他是做生意的,年紀一天天大了就涉及到繼承問題,我想著雖然見不得光,可畢竟也過了這么多年,他總會想著點我,哪怕是一些碎銀子夠我安身立命也好,但沒想到他什么也沒留給我。想想也是,他是金主,不是丈夫,也不是情人,當然不會想到我。所以我就卷了二十萬跑了,差點被他抓到,我知道這樣的事他不敢聲張,不會報警,所以就這樣走了。我去找工作,發現我什么也不會,我開始學,我沒有學歷,沒有技能,所以連稍微體面的工作也找不到,過了半年,當我真真切切每天為柴米油鹽打算,夜里九點下班站在路邊打車又想著要十多塊錢,還是算了,然后收回手走著回去,一分一毫都過的緊巴巴的時候,我覺得這日子過的還不如十九歲之前。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到從前了,越得不到越渴望,渴望依然得不到,最后得不到的成了執念,除了這個執念以外的一切都讓我沒有興趣,那段時間我過的很痛苦,是一種比絕望更絕望的感覺。所以我去了萬禧城,你知道我走進這個縣城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嗎?”
“什么?”居哲澄澈的眼眸中,復雜的情緒越來越多,聲音也變的低沉。
嘉樹將頭從木頭柱子上拿開,半扭著身子向后看去,手臂搭在座椅的欄桿上:“我從車站下來,看到一群穿著破舊迷彩服的農民工,背扛著行李,有的還抽著旱煙。我當時覺得像事看到了老電影中的一幕,還有幾分好奇,卻聽見他們說在工地累死累活干一年才掙這么幾個錢,另一個就說,半輩子都這么過的,以前也不覺得什么,現在年紀大了才覺得真累啊。旁邊人罵了句粗口,聲音很不平,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看就是個屁,老子吃了半輩子的苦也沒成人上人!我走出車站還在想這句話,然后忽然就想明白了,我不用為了什么目標活著,我可以單純的為了生存,為了自己還能喘氣過日子,知道自己還是個活著的人就夠了。有那么段不清白的過往,以前的日子左右是回不去了,那干嘛還逼自己呢,回不了頭就繼續走唄,所以我就去了萬禧城,能混幾年是幾年,告訴自己你照樣可以戀愛,照樣可以吃喝玩樂,這樣的安慰是我能讓自己活下去最大的希望了。”
“我遇到何輝,他有些胖,也不帥,但說話做事吧彬彬有禮,很親和,能說一籮筐不重樣的好話,聽著還一點都不假。那時候我太需要這樣一份感情,甚至分不清是喜歡他還是...只是需要,后來發現他有家室,但我習慣了有他的日子,就蒙著自己的眼睛繼續,再后來他先說斷了,那我也就斷了,我從沒打算纏著他的。然后遇到了老周,遇到你。當硯樓牽著我的手從民政局走出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重新開始活著一樣,要開始重活一次。”嘉樹沒有再說什么,有太多事她沒辦法跟居哲說,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打破居哲平靜的生活,不愿讓他卷入這些一團亂麻的事情中。
嘉樹輕笑著說:“所以我不在意,以前的都過去了,他們怎么說我都不在意。”她反而安慰著居哲,讓他安心似的。
“我們回去吧。”嘉樹聲音溫柔的說。
居哲溫聲應著:“好。”他什么都沒有說,嘉樹知道他仍然喜歡著自己,不免悄然苦笑,其實她好累啊。
明天起,她的人生只剩從前了。
晚上的時候,嘉樹換了酒紅色的長袖連衣裙,叫居哲一起去吃面:“今天上午的時候,我去路口買烤地瓜才知道,劉大爺過世了。”
居哲微詫后低嘆:“才短短一年多...”
“好在過完了冬天,夏天是暖的,也不會覺得那么凄涼。”嘉樹不知道是在說劉大爺離世前的心情,還是在說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說的那家面在哪?說不定我還吃過!”居哲轉移著話題,不時看向嘉樹,路燈遠不及月光明亮,但卻透著橘色的暖光,照在她酒紅映著大朵黃花的裙裾上,古舊的風情中帶著溫婉的雅致,像幅名畫,知道它的名貴后只看一眼,就能記得一輩子。
嘉樹背著手,圓潤的淺咖色鞋尖輕點著地面,靈巧的繞過地上的雜物,邊走邊笑著說:“你肯定沒來過,孟令成不喜歡吃面!”
“你怎么知道?”居哲詫異的問。
“玫姐告訴我的!”嘉樹笑盈盈的說。
居哲不好意思的抿唇一笑:“我忘了。”
“就是這兒。”嘉樹停住腳,手臂輕抬彎著比柳枝還好看的弧度,揪下一片柳葉,捏著葉莖在指尖捻著,朝店門揚了揚下巴,對居哲介紹著。
居哲跟著嘉樹進了面館,很簡陋,墻上貼著因年久褪了一層色的牛皮紙菜單,桌椅都是木頭的,也看不出年齡,小店不大,一樓只坐得下四桌、十六個人。
腰間圍著白圍裙的老板走出來,啤酒肚還像從前一樣大,朗聲笑道:“嘉樹!誒呀你可是有日子沒來吃飯了,上哪兒玩去了?”
“我又不用開店賺錢,還不是想去哪去哪!”嘉樹一笑,拿起菜單。
“又氣我是不是!”老板笑著,看了眼居哲,打趣著:“這是你對象?”
嘉樹把視線從菜單上挪開,轉頭看了眼舉著,眼中帶著調皮的笑意,對老板說:“不是,他一看就比我小,是我弟弟!”她鼻子驀地一酸,真好,她也能這樣光明正大的叫他一聲弟弟。
老板一臉不信的笑著說:“你就糊弄我吧!”
“你看你還不信。”嘉樹笑著說,然后指了指菜單:“我們倆一人一碗面,再來一個拔絲地瓜,糖不甩和鍋包肉,你還要什么嗎?”
“不用。”居哲淡笑著說。
“這幾樣啊,那可得等會兒了啊。”老板記好,轉身遞給了服務員。
“沒問題啊,我們也不急。”
老板說慢,其實也很快,她們面還沒吃完菜就上來了,嘉樹邊吃邊跟居哲聊天,笑的自己前昂后合,筷子一抖,拔絲地瓜掉到了桌子底下......
回去的路上,嘉樹問居哲:“你有什么理想嗎?”
“有啊。”居哲想都沒想就說道。
“是什么?”嘉樹饒有興致的問。
居哲抿著的笑帶著回憶的溫馨:“小時候我很喜歡鋼琴,但家里條件不是那么好,所以我從來沒跟爸媽說過,自己經常在本子上畫鋼琴鍵,后來被我媽看到,第二天我爸就給我買了一架鋼琴,我媽說鋼琴班已經給我報好了,讓我好好學,那時候我想當一個音樂家。”
“現在不想了嗎?”嘉樹疑惑的問,心里暖洋洋的,為居哲父母對他的好而開心。
“從很久之前,這個理想就變成愛好了,我現在只想專心學術,留在學校繼續教授本專業的知識。”居哲眼中帶著堅定與理想的漣漪。
“那我現在是在跟未來的居教授一起散步呢嗎?”
居哲只是抿著唇淡笑,桃花眼低低的垂著,比此刻夜色清風都溫柔。他看到路對面有琴行,于是停住腳,對嘉樹說:“我給你彈一首曲子吧?”
“好啊。”嘉樹開心的跟著他跑到琴行去。
那晚他穿著白色五分袖的T恤,黑褲子,很休閑的裝扮,卻在坐到鋼琴旁時閃亮的像位王子,剔透清朗,溫潤優雅,一曲最簡單的卡農從他指尖傾瀉而出,嘉樹站在一旁笑著,哽咽的笑著,紅著眼眶的笑著,覺得可惜,覺得留戀。
一曲完畢,周圍的人都鼓起掌來,沒人責怪他隨便使用鋼琴,優美的音樂總能讓人歡欣。
“今天一天太累了,我明天會起來的很晚,你別來叫我啊!”嘉樹關房門前玩笑著警告居哲。
“好,那你起來了來叫我。”居哲不做他想的應著。
嘉樹滿意的點了點頭,關上了房門。她卸了妝,將紙張平鋪在桌上‘沙沙’寫著什么,然后將鬧鐘定在凌晨一點,迅速的睡了過去,一夜無夢。
第二天都快十點了,居哲還沒聽見嘉樹敲門的聲音,早餐沒吃,剛開始還有些餓,后來就沒感覺了,他想著嘉樹的話,沒去敲門,可一看時間覺得實在太晚了,就起身去敲門,走到門前手都抬起來了,想了想又放下,轉身回到房間,倒了一杯水喝。
電視開著,他坐在椅子上也在看,可總是覺得心里惴惴不安,半個字都沒聽進去。所以手機鈴聲響起來的一刻,還把他嚇到了,輕微的一哆嗦,自己也笑自己的失態,伸手拿過手機,見是嘉樹的號碼,還以為她終于起床了:“你起來了啊?”
電話那邊卻傳來陌生男人聲音:“你好,是小哲先生嗎?”
居哲雖然覺得這個稱呼很別扭,但還是立刻應答:“我是居哲,你是誰?”
“我是松江警察局的警察,今早八點五十六分接到群眾報案,我們在河邊打撈起一具女性尸體。河岸上留有遺物袋,裝著這部手機,你現在人在什么地方?我們需要確認死者身份......”
居哲目光一寸一寸變的灰白頹落,他瘋了似的奪門而出,沖到馬路中間攔出租車,司機一腳剎車大吼著:“干嘛呢!長沒長眼睛啊!不要命了!”
“去河堤路,去河堤路!”居哲猛地拉開車門,像是要掰掉它,情緒激動的朝司機吼著。
司機見他有急事的樣子,也不再計較,五分鐘不到就將人送到了地方。
居哲緊緊抓著掌中的手機,看著一群人圍在那里,他的臉色就像腳下的石磚一樣,褪了色的灰白,一絲血色也無,額間一根青筋凸著,忍耐到了極點。他一點點撥開人群,終于看到那一角白布,居哲差點無法站穩,恍惚著向后退了一步,喃喃著:“嘉樹...嘉樹,不會的,不會是你的...”
“同志你好,我們是...”警察走上前來對居哲說著。
他完全聽不見警察在說什么,徑直走到白布前半跪在地上,手掌無法控制的輕顫著一點點伸了過去,指尖都泛著蒼白的羸弱,他捏起一個角落,強迫自己掀開,當那一縷手指粗細的發絲撞進他的視線里,居哲就知道了,可仍帶著一絲幻想與期望,將她整個臉露了出來。他的瞳孔一下一下的收縮著,當他清楚看到這個姑娘的長相時,立刻將人重新蓋好,赤紅的眼中只剩無法比說的悲痛,濃濃的絕望與深沉的不甘,他仍是那個清朗少年,卻再也不見一絲晴光。
“為什么,為什么...”他的聲音很低,低的連永遠沉睡過去的嘉樹都聽不見。
她死了,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在凌晨走進了長河中,水是奔騰著向下流淌的,她卻沒被沖的更遠,所以居哲還慶幸著,還好,還好最后還能找到她的尸體,不管是冷的還是熱的,總歸是她,沒有分別。
經過調查取證,查了監控錄像后,警方確定嘉樹是自殺。他們在袋子里找到了一部手機和一封信,手機沒有上鎖,顯然是提前設置好的,置于信,信封上寫著居哲親啟,案子也沒有疑點,警方就將這些遺物都交到了居哲手中。
居哲通知了周硯樓,他站在停尸間里,靠著墻,看著嘉樹留給他的信,那灑脫飛揚的字跡在紙上寫著:“對不起啊小哲,我還是喜歡這樣叫你,這樣你更像是我的親人。我是個宵遁的逃兵,逃掉才是我的愿望。沒什么傷心難過的,我對這個世界真的沒什么留念,我不是被什么事情逼迫,因什么壓力而選擇自殺,是我已經享受夠了生命,覺得毫無遺憾。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還在想,電視劇里自殺的人,親人朋友見到他們的時候,都是被蓋上白布的,不會像剛被打撈出來那樣狼狽恐怖,也不知道你看到我的時候我是什么樣子的。我很喜歡水,可惜這里沒有海,我只能選這條河,我是凌晨去的,我走下去的時候會很小心,確認沒有人才下去,我不想誰為了救我喪命。這樣結束生命的方法很干凈,沒有滿地鮮血或吃藥的痛苦,我很滿意。小哲,我知道你會為我難過,可當我走到河中的一刻都是開心的,你還有什么理由為我難過呢?我希望你能成為教授,如果真的有另一個世界,我會對他們炫耀,拿過放大鏡照下去,指著人間的你說,看,這是我朋友,大學教授,厲害吧!”最后的結尾還有一個簡筆畫的笑臉,那活潑的聲音,仿佛嘉樹真的在旁邊對他笑著說話呢。
周硯樓推門而入,手臂和腿都僵硬著慢了下來,他們都不是性格外放的男人,情緒都含蓄的隱忍著,周硯樓面無表情走到嘉樹身側:“嘉樹?你怎么躺在這兒?”他嘴角勉力勾起的笑連說完這句話的時間都沒能撐住,所有表情都猛地崩塌,去撫她臉龐的手掌顫的不成樣子,他沒想到,從來沒想過會這樣,這塊比鉛球還重的消息砸進他耳中的剎那,他是失聰的。
居哲將另一封信遞給了周硯樓:“嘉樹給你的。”
周硯樓沒說話,接過信,十指不聽使喚的拆著扯著,信紙散落一地,信也扯壞了一個角,搖搖欲墜的在空氣中擺蕩。
這封信好多墨點的凝跡,下筆的抑揚頓挫似乎比居哲那封更為用力:“硯樓,你現在是覺得輕松還是難過?我不知道這些天我們的狀態該用什么詞語形容,我成了郝媛的間諜,被你發現,你利用我對付郝媛。可你知道嗎?在我發現你書房的暗柜前,我一直以為你不知道我的身世,我答應了郝媛,幫她對付你,但我沒有。當我知道你早已經知道我身世之后,我也曾以為你是剛剛得知,但轉瞬我就明白你是故意讓我看到那個檔案袋,你一直在暗度陳倉,企圖演一出間諜還被蒙在鼓里的反間計。我也知道是你告訴郝媛我背叛了她,背叛了已死的親人。你抽了郝媛的薪,她就將怨恨發泄到了我的身上,你沒有報復我啊,你只是在像她炫耀一個女人能有多死心塌地。在你看到我之前,大概還是以為從頭至尾都是你在利用我,其實一個我站在你身前,一個我站在你身后,一個幫著郝媛,一個也接受你的利用。你不用自責,我甘愿的,誰讓我選不出該怎么做,所以就自欺欺人的當著糊涂間諜。我一向是這樣的,左搖右擺,猶豫不決,因為我都在乎。曾經我給自己出了一個主意,再遇見這樣的事,就選擇一個遺憾少的,在意多的,可這次我無法選擇,我只能放棄選擇。對于我的死,你大概很驚愕吧?其實我也沒想到我可以這樣平淡的面對這件事,人生的失望我攢的夠了,我的路已經走到了死胡同,抬頭回身都是一堵墻的死路,我們回不到從前,有的親人我不能相認,有的從未拿我當過家人,朋友也只是朋友。所有值得繼續生存的路都沒有了,但我還能為自己而活,可我的愿望告訴我,她想解脫了。硯樓,我不知道我走向河中的時候是否還喜歡你,但至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還是愛著你的,從初遇那一眼對你的獵奇到你帶著脅迫的溫柔,我愛的莫名其妙,可我這短短的一生,總算是真心愛過一個人,我很開心。還想再說一句,家人,對人生有重大的意義,我了無牽掛,因為我沒有家人。”
信紙在周硯樓手中越來越皺,他頹然的轉過身,呼吸沉重的扶著墻一點點滑落在冰冷的地上,鏡片后的眼中終于還是滑落了淚。
兩封信,一封輕松歡快的像是去旅行,一封沉重夾雜著幽怨,哪一封都藏著一個女人未完的人生。
嘉樹凌晨起來畫好了妝,知道最后也會脫妝,可她想最后看看自己美好的樣子,她走在街頭,路燈亮著,有醉漢在左搖右晃的走,有流浪貓狗縮在檐下墻角睡覺,有出租車還沒收工,有旅人歸鄉剛下火車,有燒烤攤還在冒著濃煙,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吵鬧著說笑。她走著走著天就亮了,她最后看著東方欲曉的深藍,她看不到霞光萬丈而來,但還能看到拂曉的深沉與安靜,河中的水真冷,還好只需經歷這一次。
她翻過護欄,小心的走到下面去,一點點走到河中,看著河水漸漸沒過自己的身體,耳邊的小人在打架:
李嘉樹,可惜嗎?
可惜。
為什么?
居哲這樣的弟弟...我想他成為我的家人...
他有家人有朋友有平坦的人生,你別打擾他。
我知道,你閉嘴吧。
我是荒野,他是春風。
周硯樓呢?
我不知道,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喜歡上他。其實我們是命中注定的緣分,相遇不過是故人重逢,我來報仇的,但我下不去手,他說過如果對不起我就不得善終,我相信他,我看不到他的惡果了,我也不想看到。
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
如果一開始沒有選擇這條路,現在的人生會是截然相反的。
后悔兩個字在我這里已經是比麻木還要沒有意義的詞語
你不恨沈石舒嗎?
人之將死...你以為我會說不嗎?我當然恨他,還有我的親生母親。
他們畢竟生下了你
如果不能確定自己可以承擔一個人的人生,就不要輕易賜予他生命,造就他又放棄,那是變相的謀殺。
你這偏頗的思想。
我生來就帶著原生的不堪,當然,也怪我自己的選擇,多希望還活著人們在每件事情選擇前都認真思考,至少不要明知是錯的,還要去做。父母做錯了,作為子女的我在本就錯誤的路上又走了無數的錯路。
都說人死之前,眼前會有走馬燈,看完一輩子的過往,你有嗎?
嗯,正在走呢。
走到哪了?玫姐呢?還有那么多人你要不要回憶一下?
算了,一想到她們哭哭啼啼天塌了的樣子,我就心煩,我又不是多痛苦的離開。
你真是沒心肝。
我就是沒心肝。
你要一個將死之人有什么心肝,我也該想想如果有來世自己該怎么活了。
......
我會做個普通人,安于平淡也好,拼搏上進也好,我想吃吃正常人的苦頭。
下一次,我會在道德底線之內,做個肆意妄為的好人;而不是在底線之下,遮著眼睛做自我救贖的虛偽的悔恨者。
我只來這世界一次,我不該輕易丟掉尊嚴,我該驕傲的站在土地上,為這只活一次的榮耀。
可惜這一生我沒有機會了,下一世吧,下輩子我會好好珍惜的。
她知道自己將永久離開這個污潭,也知道即將死去的自己所處的只是這泥潭表面最浮淺的一層。輕淺處已叫人如此無望而窒息,遑論深處淤淖,究竟埋了多少不甘而被迫繼續活著的通透的白骨。
畢竟能支撐走過這一生的,是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