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齋的回廊中。

“亂紅姑娘，姑娘，”我一邊向前跑，明宬的貼身小廝小道子一邊在后面追著喊，“你不能就這樣闖進(jìn)去啊，姑娘，讓我向皇子通報一聲吧，姑娘……”

一路奔來，沒人敢攔我，看我滿手鮮血的模樣，都怕惹事上身，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是不到一刻鐘，肯定會謠言四起，說千儀宮的亂紅如此這般，可我不在乎。將小道子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我走向上次見過明宬那個亭子，這個禽獸，此時此刻，他真的還在彈琴。

我咬緊牙關(guān)看著他。琴聲止，“你來了。”一個欣喜的聲音，但下一秒，立刻驚起，明宬雙手抓住我的手，關(guān)切地問道，“你的手怎么了？來人啊，小道子，宣太醫(yī)。”小道子剛剛趕到，又氣喘吁吁地往回走。

“站住。”我喊道，我要看看這主仆幾人是如何沆瀣一氣的，“把香兒叫過來。”同時甩開明宬骯臟的手，嫌惡地看著他，后者眼底一片死灰。小道子看了看明宬，猶豫著，明宬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說，你到底要我怎么樣？”我一句話拋出去，看到他不解的神情，我怒火中燒，“哼，快五年了，你一直不要求我做任何事情，而毫無條件地賞我這賞我那，你為的是什么你說？報恩嗎？我不信，別跟我說這個理由，我從來都不信。”

他依舊是一臉的無辜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卻又一句話不說。

“你說話，不要這么看著我，你不要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你不配！”我恨得渾身不自覺地發(fā)抖，“你要什么，你一直不放過我，你到底要什么你說話？”他依舊滿眼憂傷地看著我，我無所適從，不知所措，“你……你圖什么，以你的身份你的條件，要什么女人得不到，你為什么要糾纏我？”

“如果，”他緩緩開口，“我的舉動，讓你如此不齒，對不起，我以后，不會再糾纏你了。”

“你還裝！你還裝！”這個男人，為什么連狡辯都那么無辜？似乎我是一個無知的指鹿為馬的蠢材。

我氣得一把掃掉琴案上的東西，古琴，香爐，茶杯，統(tǒng)統(tǒng)雜七雜八地散落在亭中，琴弦斷，香爐碎，茶葉滿地。我沖到他面前，“你今天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要我是嗎，你要我的身子是嗎，我給你便是了，”我揪著著自己的衣衫，艾綠衣裙霎時血跡斑斑，“你要我給你，我不在乎，可是你為什么要碰嬋兒？她才十四歲。她還眼巴巴地盼著出宮，眼巴巴地盼著合家團(tuán)圓，你怎么下得了手……你這個衣冠禽獸。”

“亂紅，你冷靜點(diǎn)，”他蹙眉，抓著我的手，“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嬋兒怎么了？”

“怎么了，她怎么了？她死了，你滿意了吧。從你的宮里回去，她就割腕自盡了，她說自己太臟，不敢茍活于世上，自殺了，你滿意了吧。你不知道你做什么嗎？六皇子，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我哽咽了。

“怎么會這樣？我只是跟她說……”明宬放開抓著我的手，呆住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你是木頭還是白癡，你不知道貞潔對一個女子來說意味著什么嗎，你以為你強(qiáng)要了她她就該對你千恩萬謝做牛做馬嗎！你是真傻還是假天真，哈哈……怎么會這樣？”我口不擇言，越說越氣憤。

我好恨好恨，一日之內(nèi)，失去了兩份最真摯的感情，恰恰都是支撐著我在宮中努力生活的感情，與嬋兒的相互扶持相互鼓勵，對明宬的敬慕之情。是的，是敬慕，我一直將對他的敬慕理解成敬畏，可是我連自己都騙不來。而打動我的，不是這幾年來的賞賜，而是那日讓我看見的，幾乎孤獨(dú)至死的他。我躲他，是因為我怕付出怕失去怕從此一無所有。所幸的是，我沒有淪陷；而我的逃避，是對的。

在我獲知明宬做了這件事時，我的心頃刻坍塌了，因為這兩份感情的沖突，因為嬋兒死了，死于明宬手里。其實我一直相信著，那日撫著琴，飄飄欲仙孤獨(dú)入骨的明宬才是真的明宬，我相信他懷才不遇，受盡白眼，卻如此恬淡安然與世無爭，相信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為的是陪伴他母親偏安一隅。可是現(xiàn)實將我狠狠地打進(jìn)了地獄最底層。他僅僅是不以真面目現(xiàn)于我眼前而已。他沒有騙天下人，他只是騙了我而已。

“你想都不想，就肯定是我做？我在你心底，真是如此不堪嗎？”他狀似心痛莫名地問我，“你真的認(rèn)定是我嗎？”

我冷笑，你真要讓我心里那個明宬從此蕩然無存嗎？“不是你，哈哈，不是你難道是你的小道子，是你的小德子？哈哈……”我不可遏止地大笑起來。

明宬看著我，眉頭幾乎擰成一團(tuán)地看著我，“亂紅，你可知道，我可以忍受這世上所有人的輕視，可唯獨(dú)……”

“住嘴，我不要聽。”我受夠這個人的謊言，他怎能在害死了嬋兒之后還來跟我說這些？“你是騙子，騙子——”

“亂紅姑娘，”一個哭泣的聲音打斷了我，是香兒，“你不能這樣冤枉六皇子。是三皇子的人，我親眼看見的，我送嬋兒出去的時候，看見三皇子的人帶走她了……都是我，自以為沒事，沒跟六皇子稟報，我害死嬋兒了，嗚嗚……主子，亂紅姑娘，你們罰我吧！”

是三皇子？！我驚愕了，看著明宬，他也看著我，眼里卻沒有釋然，因為我相信他知道，無論如何，他都脫不了干系，如果他沒有找嬋兒來，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又如果今天來的是我，說不定，被玷污的也就是我。

我轉(zhuǎn)身往外走，明宬拉住我，“亂紅，不能去找他，答應(yīng)我，絕不能去找他。”我推開他，走了。我不會去找三皇子，不會像質(zhì)問明宬似的質(zhì)問他，不會。

頹廢地走在回千儀宮的路上，香兒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我，在看到千儀宮宮門，確信我不會落入三皇子手中后，香兒沒再跟來。明宬，如果你能將這份惦念延續(xù)一點(diǎn)點(diǎn)到嬋兒身上，還會發(fā)生今天的事嗎？

我前腳剛踏進(jìn)千儀宮，容德妃——三皇子明宏的母妃——后腳也走了進(jìn)來，后面還帶了浩浩蕩蕩一堆人，有隨身的宮女太監(jiān)，還有一個太醫(yī)。她來做什么，我不信她會傻到自己往槍口上撞，她可是宮中身居高位的德妃。

匆匆在千儀耳邊說了一句話后，站定在她身邊；而我說的話是，罪魁禍?zhǔn)资敲骱辍?

傲氣地立于我們面前，容德妃撇了一眼我，眼中頗為不解。呵呵，我血跡斑斑的衣服很好看吧，哼，我看你要玩什么把戲。

“今兒個的風(fēng)，吹得可沒道理啊，德妃娘娘怎么得空到千儀這兒來了。”千儀率先開口。

“瞧長公主說的，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喲。”容德妃也打起太極來。

千儀環(huán)視了一下容德妃帶來的人，笑了笑，“那千儀要謝謝德妃娘娘了，千儀身體無恙，只是今日被一只狗咬了千儀的宮女，千儀氣得有點(diǎn)兒頭上火，倒要謝謝德妃把太醫(yī)都請過來了。”

被千儀一刺，容德妃又發(fā)作不得，只得訕笑道，“長公主說笑了，我只是聽說長公主宮里有宮女得了瘋病，怕她傷了公主，特地找太醫(yī)來瞧瞧。”嗬，這謠言傳得比我想象中要快，速度不錯。

不料，她的下一句卻是，“她還跑到我宏兒宮里，抓傷了他。”我立馬睜圓雙眼看著她，我?guī)讜r去了三皇子宮里。“那宮女，叫嬋兒是吧。”

此話一出，我一驚，她竟然惡人先告狀。千儀扭頭看了看我，眼里充滿失望。千儀，你是時候知道這后宮是怎樣的了，黑白不分，是非顛倒，指鹿為馬……

“千儀宮的人都很好，不勞娘娘費(fèi)心。”還好千儀知道要攔住德妃，她冷冷地說，“老三既然傷著了，你就快去看看他吧，別在我這兒耽擱了。”

“可使不得，這丫環(huán)要是傷了公主，太后娘娘可得憂心啊，公主就成全我的關(guān)心和孝心吧。”德妃說得憂心忡忡，我恨不得上去撕爛她漂亮的臉蛋，她語氣又一變，“師太醫(yī)，你還不快去，你們倆，也去幫幫師太醫(yī)。”她又指了指身邊的太監(jiān)。

“你！”千儀氣結(jié)。德妃是不是瘋了，敢在千儀宮里來強(qiáng)的。可要是知道嬋兒自殺，那她就更有籌碼了。怎么辦？

“公主別擔(dān)心，我也是為公主好，要是這丫環(huán)真有什么問題，就交給我?guī)Щ厝ヂt(yī)治吧，不知公主意下如何？”德妃得寸進(jìn)尺。我心想，要是嬋兒還在，給你帶了回去，還有活路嗎？

“德妃管得是越來越寬了，本宮的事，是你管的嗎？你已經(jīng)未經(jīng)本宮的同意讓人闖進(jìn)本宮的寢宮了，現(xiàn)在還要帶走本宮的人嗎？”千儀搬出了她長公主的身份，須知道，在天儀的皇宮，長公主是僅次于太后皇帝皇后之下的。

“長公主，這說的是哪兒的話，嫂子我這還不是為您的安寧著想嗎？”德妃臉色越來越扛不住了。

“德妃何時成了本宮的嫂子了？”千儀嗤笑道，“后位還空著呢，你就不怕叫我皇兄聽見這話。”皇帝的老婆多不勝數(shù)，可是千儀的嫂子，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后。德妃這話，是大不敬。我暗笑，千儀進(jìn)步了。

容德妃這會兒臉都綠了，一句話也逼不出來了。

這時，那個師太醫(yī)出來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了下來，“秉千儀長公主和容德妃娘娘，嬋兒……”

“好好說話，告訴德妃娘娘，師太醫(yī)，本宮的丫環(huán)怎么了。”千儀警告太醫(yī)。

師太醫(yī)擦擦額頭的汗，又看了看德妃，“嬋兒割腕自殺了。”我分明看見容德妃臉上和眼里的笑意了，氣不打一處來，嬋兒，姐姐答應(yīng)你，一定要還你一個公道，讓這些驚擾你上路的人都遭報應(yīng)。

“大膽！”千儀拍案而起，“你說的什么混賬話，她剛才還好好的，為何你一去看就自殺了。”師太醫(yī)一驚，大喊該死。

“公主，別急嘛。”德妃手中有把柄了，她恢復(fù)淡定，我想，她知道千儀憐惜宮人，不會讓嬋兒的家人因為嬋兒自殺而受連累的，“自殺的宮女，可是要問罪的……”

“你以為明宏的事沒人知道嗎？”千儀質(zhì)問德妃，把話挑開了，“宮人自殺要問罪，那么皇子淫亂后宮呢。”

“喲喲，長公主，臣妾有幾句話要私下跟您說，何不屏退左右。”于是，我們都被趕了出來。

不一會兒，德妃滿臉春風(fēng)的走了出來，帶上她的奴才們樂顛顛地走了。我趕緊進(jìn)去，剛跨進(jìn)屋里，就看見千儀把桌上的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掃，瓷片碎了一地，她生氣了。

“公主……”我打聽，“她說什么了。”

“她威脅我。”千儀氣得直咬牙，“說這事就這么了了就沒人會再受傷。她又說，要我分清楚，太后的親孫子，以及干女兒，孰親孰疏。”

好你個容德妃，千儀是你能威脅的嗎，你不知道她也是我關(guān)心的人之一嗎，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我走近千儀跟前，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一陣，千儀抬起頭，為難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