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妖不是狼，也不是妖。

所謂“狼妖”竟然只是一個人類小孩兒。

關暢在前世聽說過狼孩兒的傳聞，他不知道這種事情的可信度有多少——直到他面前就蜷縮著一個野性難馴一絲不掛的“狼孩兒”。

好像——還是個“小母狼孩兒”。

“小狼女”大概七八歲的身材。關暢想到她是被狼養大的，發育不良，興許已經有十歲了吧。

昨夜她被一箭射中小腿，從樹上跌落摔暈了。狼群想把她帶走，可是關暢趕到，將他搶了回來。

關暢做了一件好事，也找了一個麻煩——或許是很大的麻煩。

首先關暢覺得自己救了一個孩子是沒有錯的。問題是這個孩子的社群早就變成了狼群，也許正是關暢把她從自己的“狼父母”身邊奪走，也許昨夜他就成了她的“殺父殺母”仇人……那么問題來了，他算救了“小狼女”嗎？

其次是怎么安排“小狼女”。如今一些人已經知道潭縣周圍出沒“狼妖”，并且有人重金懸賞活的狼妖。關暢既然救下了“小狼女”就斷然不會把她交出去，他知道那些人懸賞活的狼妖可不是為了做善事。“小狼女”落在那些人手中一定生不如死。

關暢想把她留下，還要想辦法掩人耳目，不能被一些有心之人發現。

最后也是最頭痛的——他能把這個“小狼女”養活嗎？

人之所以為人，除了生物構造以外還需要后天學習與實踐的共同作用。狼對于“小狼女”，從狼的角度講既有“養”，又有“育”。但是從人的角度講，卻只有“養”，沒有“育”。

直立行走，語言發聲，使用工具，抽象思維等等這些屬于人類的基本能力都不是與生俱來的，需要在幼兒期開始培養。這個“小狼女”顯然不具備這些能力，也錯過了學習“成為人”的最佳時機。

趴在地上熟睡的“小狼女”的生活習慣和狼一樣，用四肢走路，晝伏夜出。她害怕火光，還只吃生肉，關暢甚至認為她也吃過人肉。

關暢閉上眼睛，想到金三寶和那些金嶺村民的慘狀，胃里有些惡心。而身前的這個“小狼女”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小狼女”不是妖，她在狼群或者在叢林中卻智近于妖。她竟然能用這個異類的身份統御狼群，足見她在最惡劣的環境中激發出了原始而狂野的智慧。這種智慧充滿了叢林法則，透露著狡詐和狠厲。

關暢甚至從她身上察覺到一絲危險，仿佛這個“小狼女”有能力咬破他的喉嚨。

莫非這“小狼女”比武林高手還要厲害？

關暢淹了口吐沫，喉結翻動，然后趕快搖了搖頭，似乎想把某個想法搖出大腦之外

“大師兄，馮老醒了。燒也退了。”李斯文從木屋里走出來，對關暢說道。

關暢進門時，轉頭囑咐李斯文道：“嗯，你在這里看著她，別靠近，也別傷害她。”

李斯文看著狼妖的手腳都被拴在木樁上，脖子也套著一個粗糙的木枷，放心地答道：“是！”

關暢進屋時，看到李彪在費力地喂馮老喝水。

“掌門，”馮老見到關暢，哽咽了一聲，“多謝掌門救命之恩，昨日要不是掌門，我們幾個……”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想拖著帶傷的身體翻身下拜，可是后背傳來的疼痛讓他重新跌了回去。

馮老昨天晚上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他們當時和狼拼命，也并非是想拖時間等來救援。那時的反抗只是求生欲罷了。

關暢“天降奇兵”一般的出場，給了幾個匠人終生難以磨滅的印象。

救命之恩，當以命報之。

幾個匠人從狼口脫險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這輩子就要為門派效死力了。

“馮老不必這么客氣。我先前說過，一家人。入我山門，自然要受門派的庇護。否則要門派有什么用？”關暢大義凜然地說，聽得旁邊的李彪心神向往。

“還是要謝的，我這把老骨頭真的不值得關掌門舍身相救，慚愧啊。”馮老說著，老臉上竟然出現兩道淚痕。

“要是我聽張小才的話，彬兒也不至于……唉，老糊涂老糊涂，我該死啊。”彬兒不但是馮老的徒弟，也是他的族親。看年紀那個彬兒與他的孫子差不多，可實際上彬兒是他的侄子輩。

關暢搖搖頭說道：“節哀吧，回頭讓宋熊支一筆錢給他的親人，就當撫恤了。”

“這怎么敢，我們做匠人的憑本事掙錢。這條命確是不值錢的，而且這件事和掌門無關。”馮老連忙拒絕。

“如果說你們那天沒有選擇加入我門派，那我這錢只當是良心主家給那家的喪葬費。可我還是那句話，入我山門，門派的庇護責無旁貸。昨日之事就是我的責任。”

馮老聽了這話愣了半晌都沒說出一句話。關暢搖了搖頭，轉身要走。

“掌門，老朽還有一事相求。”馮老突然說道。

“馮老先說說吧。”關暢差不多能猜到這是什么事，眉頭皺了皺。

“掌門一路上帶著那狼妖下山，還為它療傷？”馮老提了口氣道：“請掌門誅殺妖孽，為民除害，為彬兒報仇！”

關暢漠然道：“殺你徒弟的不是她，她不是狼妖。這件事不要再提。”

馮老還想說什么，可是最終只說了一句：“全憑掌門吩咐。”

關暢并不想擺出領導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可自己實在不愿意給每個人都解釋一遍自己要做什么。因為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多，有太多是這個世界的人無法理解的。

做掌門有一點好處就是只要擺出掌門的威風，其他人就都成了閉嘴鴨子。

當然除了宋熊那個酸腐書生總會在關暢威風的時候說一句：“師兄，繆也……”

“掌門，請放她一條生路。”一個聲音說道。

關暢剛走出來想繼續查看小狼女，就被張小才叫住了。

“你說什么？”關暢不可思議地問道。

“張小才謝過掌門救命之恩，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張小才說著就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嚇得關暢往后跳了一步。

張小才卻沒有起來的意思，繼續道：“懇請掌門放這狼妖一條生路。”

關暢彎下腰，手掌在張小才肘下微微發力，就把張小才拎了起來。他看著張小才問道：“我為什么要放過妖。”

張小才一愣，臉上有一絲悲傷和一絲遺憾，他微微嘆氣，說道：“掌門若覺得她是妖，就請給她個痛快，不要將他拿去換賞銀。”

關暢玩味地看著他，覺得這個人肯定有故事，繼續試探道：“若我覺得她是妖？那你說她不是妖？難道是人嘍？”

“是——人！”張小才很艱難地答道。

“我知道。”關暢面色平靜地答道，心里卻有幾分驚異。

“嗯？”這下倒是張小才愣了。你知道還問我，難道是玩猜謎不成……“掌門，你怎么會知道？”

關暢輕咳一聲，心說我可不能縱容你們變成好奇寶寶啊。于是擺出掌門的架子，反問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怎么知道的不重要。現在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她不是狼妖？而且聽說昨天是你帶領大家打狼，好像你對狼很了解？”

張小才嘆息一聲，“掌門救我性命，張小才不敢隱瞞。”

關暢預感到這是一個“孩子沒娘，說來話長”的故事，于是抓了一把野果子和張小才坐在一邊聊。

十多年前，張小才家住在潭縣另一側的麻山腳下張家村。麻山本就是有狼出沒的，山里的食物很多，而且張家村也沒人搞飼養，倒也從未受過狼災。

那一年夏天有一個路過的獵人賣給村里兩只小狗崽子，從此掀開了張家村的噩夢。

那兩個狗崽子沒養幾天就病死了。

就在同一天夜里，張家村里進來了近百只狼。后來老人說，那不是狗崽子，是被偷走的狼王的崽子。

全村二十余戶近百口人被團團圍住。眾人憑借村里的房子作掩護，與狼廝殺一夜。

混亂之中，有幾戶人家的孩子丟了，被狼叼走的孩子最大的也不到一歲半。

張小才家剛滿一歲的閨女也被叼走了，當時已經再次有身孕的妻子沒幾天也瘋了，最后郁郁而終一尸兩命。

又過了幾年，張小才給縣衙修補門前的獅子。一個獵戶報官說自己抓到了狼妖。縣衙里的人怕擔上妖言惑眾蠱惑視聽的罪責，就把他趕走了。一個商人主動找他，還給他幾個銀錠子。

張小才與那獵戶擦身而過，覺得此人在哪里見過，可又想不起來。他遠遠地看了那正在撕扯一堆豬下水的“狼妖”，覺得那雙眼睛也很眼熟。

……

講到這里，張小才已經哽咽地講不下去了。

關暢拍拍他的肩膀，有些明白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

張小才當時忙著干活沒放在心上。晚上回憶起這件事卻越想越心驚，那雙眼睛與自己的亡妻以及被狼叼走咬死的孩子有幾分相似——被狼叼走，咬死——了嗎？

張小才曾托其他的獵戶和采藥人帶他上山找過許多次，卻沒找到小孩的尸骸。他痛苦地以為是被狼吃干凈了，但從未想過另一種可能！

……

“或許，是你看錯了。”關暢說道。

張小才道：“我也不知道，永遠也沒機會知道了。”

關暢詫異地問道：“后來怎樣了。”

張小才說：“我找到那個富商，他不肯說那貨的去路。我后來托人打聽，那可憐的狼娃被京師的紈绔子弟用來斗犬，給他們賺了好多錢，沒些時日就死了。”

……

關暢瞇起眼睛，他可沒有張小才這么單純和沖動。后世有幾千年的文明史，發現的狼孩兒也就那么有數的十幾例。他不相信潭縣的這兩個狼孩兒都是巧合！

如果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整件事，處處透著蹊蹺和詭秘，細思極恐。倘若張小才的話都屬實，那么他見到的那獵人必定有古怪！

關暢對張小才說道：“我不會殺她，也不會把她賣掉。”

……

關暢再次看向小狼女的時候，眼神更復雜了。他到底該如何處置她？

對于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來說，她是狼妖，是率領狼群為禍一方的惡魔。

對于死去的金三寶和那些獵人而言，她就一個獵物，抓活的能拿去換賞金。

對于那些懸賞她的京中紈绔來說，她就是斗犬場中讓觀眾為之瘋狂的斂財工具。

對于狼群來說，她是自己的族群一員，甚至是個“智將”。

對于馮老來說，她是殺死他徒弟的仇人。

對于那個故事中的獵人，狼妖很可能就是他人性淪喪之下一手創造出來的罪孽！

對于張小才來說，她是一個小小的身影，一段苦楚的回憶……

對于關暢而言，這“狼孩兒”就是一個命運極其悲慘的小孩兒。

對于這個“狼孩兒”自己而言——好吧，她根本就不會想這么多。她此時正被李斯文用手里的肉干逗弄得口水流出二尺長。

關暢看到這一幕，不禁莞爾，仿佛看到了一副令人心曠神怡的畫作。

她的目標明確就是吃肉，李斯文的目標也明確就是玩樂。關暢自問：我的目標呢……

他閉上眼睛然后長出一口氣，再次睜眼時，他整個人的精氣神就變了。

既然穿越到一個武俠世界開山立派，自然要讓這個江湖更美好。自己在其中享受俠義精神，神清氣爽，恣意逍遙。

遇到今日之事，一口濁氣在胸，豈能忍受？

什么是江湖？

自己說江湖就是“幫”。

如若這次不幫，那么以后就會形成習慣，就連行事的底線也會一退再退吧……那還談什么江湖。

什么是大俠？

大俠就是哪里不平平哪里！

三思而后行者一般都做不了大俠，因為行俠仗義靠的不是理性，理性只會讓人明哲保身。

自己既然推斷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那就必須為張小才和小狼女討個公道！

關暢不喜歡麻煩，但不怕麻煩。既然麻煩已經在身邊了，那就徹底去解決它。

有惡人在這潭縣驅狼盜嬰，借妖謀利，人倫喪盡，孽債滔天！這件事，他記下了。

如果不出所料，那個獵人很快就會出現在潭縣！

關暢覺得自己此刻想通透了，他望了望匍匐在地上的小狼女，喃喃自語：“既然有緣，就想辦法送你一場造化吧。”

……

關暢走到李斯文身邊，笑瞇瞇地問：“小師弟，我介紹個小師妹給你認識好不好？”

李斯文只當他是開玩笑，問道：“大師兄，你不是說過我是最小的嗎？”

關暢想了想，說道：“我們江湖門派不拘小節，一脈之中如果沒有女子豈不是陰陽失調？”關暢也不廢話，直奔主題地說，“你就說想不想要個小師妹吧！”

“想！”李斯文做夢都不想當小師弟，他覺得小師弟就是“大懶指中懶，中懶指小懶”中那個最小的，經常被欺負。假如有個師妹可以幫他分擔，或者被他欺負，那就再好不過了……“師妹叫什么？”

關暢把他領到小狼女身前，看著小狼女呲牙咧嘴的樣子，忽然有了靈感。

他伸手一指地上的小狼女，意味深長地答道：“你小師妹的名字很好聽，就叫——瑯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