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家的路總是漫長的
- 重生之花月正春風
- 江庭雪
- 5196字
- 2019-02-28 07:30:00
從鎮上到茶花村的路,說是公路,其實只是寬一些可以過卡車的泥路,并不是水泥路。
從霜背著書包,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看著騎車的父親身上的T恤背后汗濕了一大塊,心里感到有些心酸,有些感動,有些難過。她父親身上穿的T恤,哦,不,這個白色的短袖的衣服,在她初一的時候,村里人管這種樣式的衣服,叫圓領大背心,T恤這個說法,還是兩千年之后,才會流傳到茶花村村民的耳朵里。父親穿的這個圓領大背心,是家里買乳豬飼料后,填了飼料口袋里的調查表,寄給飼料公司,三聯飼料公司寄給他們的感謝品。還好,這個圓領大背心上,只印了兩個紅色的字:三聯,沒有把飼料兩字也印上去。這樣的衣服,質量自然不怎么樣,吸汗功能基本上沒有,勝在它做的大套,顧遠山瘦,穿在身上,空空的,就算出了汗,也不至于就粘在身上。
已經九月份了,太陽雖然大,但不會有七八月時那么曬人。從霜坐在車上,不用出力氣,倒不覺得多熱。但顧遠山就熱了,從霜有八十多斤重,加上她背的書包,顧遠山騎著車,雖然稱不上很費力,但也不會真的十分輕松。
從霜看著沿伸向村里的公路,心情復雜。這條公路,從霜讀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就傳言要修了,可真正修起來,卻是在二十四年后,2016年舊歷年的除夕前,才建成。那個時候,整個中國的經濟形勢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國家富裕起來后,已經在推行村村通公路的目標,地方財政不得不拿出錢來修這條路。據說,這條路,在九幾年的時候,上面就撥過建條路的款。直到2010年之后,前前后后有好幾個的記者來暗訪過,有的人被攔截過,什么也沒采訪到,究竟是哪一個記者弄到了真實的情況,反應上去,村里人并不知道。拖到2015年的時候,當地的官員眼看糊弄不下去了,鎮里商議出來的結果,就是財政出了一部分,村里人交一部分。哪個村不交,就不修到哪個村的公路。近十年來,村里許多人都陸續去了外面打工,即使不在外面打工,生活也不拮據了,大部分人家都很爽快地交了這筆錢,不管還在不在茶花村生活,大家還是希望公路修到村里來。公路建成后,村民交的錢,并沒有全部用完,剩下的部分,各級當官的都分了一些。當時,從霜的五舅舅當著茶花一隊的隊長,在收到村民交的款之后,他扣下了接近三分之一的款,只上繳了三分之二的錢。在村里開會的時候,被村里的書記點名批評,說他的工作做的不好。從霜的五舅舅在村里的領導開會討論讓大家交多少錢的時候,看過村里會計算的帳,知道每家每戶其實是不用交那么多的,所以收錢時,他留了個心眼。果然,路修完之后,余下的錢,就進了村里這些官員的腰包。他和三隊、七隊的隊長,因為收款不力,沒有收夠村上規定的錢,三個人都沒能分到錢。從霜的五舅舅并不在意,回頭他就將扣下來的錢,按人均數攤下去,給每家每戶退回去了,讓隊里的人保密。從霜一家回家過年時,從霜的五舅舅到他們家來,給他們退錢,說他自認沒有什么大的本事,但也不能眛著良心扣大家的錢。他這個隊長,當不當,其實無所謂,一個月的工資也就那么點,但不當,換個人,像之前的曹三當著,大家都要交這些冤枉錢。村里的支書是個什么樣的人,茶花村的人都知道。但沒辦法,告又告不倒他。2014年的時候,應該是有人反映過茶花村的情況,不知道是省里還是市里,派了調查人員下來,到清泉縣調查,其中,有一個工作人員,就是專門來茶花村查這個叫許懷民的村支書的??烧{查并沒有什么用。調查人員來前,許懷民就接到了內線通知。那段時間,正值收花生的時候,許懷民也不在他鎮上的賭場里守著了,而是跑到村里的貧困戶家里住著,天天跟著那家貧困民,去地里幫著收花生,干農活。調查人員在茶花村呆了近十天,許懷民前前后后就在幾個貧困戶家里幫忙,呆了半個月,確定調查組走了之后,立馬又回了他在鎮上的家里,去經營他家的賭場了。如果這條公路,在九幾年就按時修好了,修路的款項,沒有被從縣里到鎮上的一幫貪官給貪了,那么茶花村也不會一直都那么窮了。通了公路,地里種的東西,也不會因為下了雨,卡車開不進來,沒有販子來收,賣不出去了。
幾個坡陡的地方,顧遠山都只能從車上下來,推著自行車才過得去。
等顧遠山載著從霜回到家時,已經下午四點半了。張映華已經上山干活了,家里的大門和廚房的大門都關著。
倒是從霜的二嬸陳小英還在家磨洋工,見到從霜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被顧遠山載回來,開口問:“哎喲,從霜,你怎么回來了?不是昨天下午才下去讀書嗎?”
從霜想,這可真的是,哪怕現在她實際已經36歲了,有成熟的思想和心里承受能力,對這位二嬸,還是沒辦法喜歡起來。若是12歲的從霜,面對帶著看笑話的想法的陳小英,恐怕只能勉強委曲地笑一笑,老實巴交地說自己摔著了??涩F在的從霜,已經不會那樣了。人善被人欺,這句話就是用來說陳小英的,看別人好說話,就想占便宜,沒便宜可占,也要在口頭上讓對方難受。從霜看著這位年輕的二嬸,心里并不討厭,只是覺得她的二嬸其實是個很蠢的人,也是個很可悲的人,上一世的從霜,參加了她的葬禮,她死的時候,才56歲,如今看到還依舊年輕的她,從霜笑了笑,說:“二嬸,您還沒出門啊?”
從霜沒有按照一慣的方式回簽她的問話,陳小英完全給怔住了。陳小英嫁給顧遠宏之后,沒過幾個月,就一改從前在娘家能干的形象,變成了一個能懶則懶的人。因為是分了家的,一般時候,她懶,只要顧遠宏不說,這一大家子,也不會有人說她,她也就理直氣壯地偷懶。眼下,從霜雖然沒有直接說她懶,可陳小英卻從她的話里,聽出這個意思,其實也是她自己心虛,才會被從霜這話給問住,她結結巴巴地說:“上午干活回來晚了,這不,吃了飯,豬都還沒有喂好。“說完,她也顧不得追問從霜怎么突然回來了,就進自家的廚房了。
從霜看陳小英簡直是落荒而逃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來了,當然,沒敢笑太大聲。
顧遠山聽了女兒和弟媳的對話,心想,難道是上了中學,見的陌生人多了,從霜居然都變大膽了。
顧遠山把自行車停在自己堂屋大門對著的地壩邊上:“把書包給我?!?
從霜松開背著的書包,顧遠山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打開堂門的大門,進屋把書包放到小方桌上,出來把從霜背進堂屋。
從霜家雖然不富裕,但一般村里人家里有的東西,她家都添制有。顧遠山把她背到一把大圈椅前,放她下來的時候,叫她小心點,右腳不要著力。
大圈椅旁邊,還有一把只有靠背的竹椅。這兩把椅子都是好幾年前,從霜爺爺奶奶家請人做竹椅子的時候,搭著一起做的,從霜家自己出竹子和工錢,做竹椅子的師傅,還在從霜家吃了一頓晚飯。爺爺奶奶家的竹椅子,早就破舊了,從霜家這兩把椅子,卻還保護的很好,一點都沒有破損。從霜的母親張映華,是一個很惜物的人,對兩個女兒的教育也很嚴格,在從霜很小的時候,就有很多規矩和要求,從霜的妹妹秋晨也不例外。
顧遠山來回騎了三十里路的車,又累又渴?,F在也顧不上跟從霜說話,趕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才覺得解了渴。
從霜見父親這樣海飲茶水,有點自責,在學校的時候,她看到父親來了,光顧著高興,都沒有想到父親頂著烈日騎了十五里路的車,會口渴。
從霜:“爸爸,您慢點喝,小心嗆著。”
顧遠山放下杯子,提起暖水瓶,給茶杯倒滿:“哪里就嗆著了。醫生怎么交待的,坐著的時候,腳是放來同椅子一樣高,還是說可以就這樣放地上?!?
從霜:“醫生只說消腫以前,盡量不要用這只腳走動,不要出力。”
顧遠山想了下,去廚房的灶下拿了根小板凳過來:“我等下就要出門了,你自己在家里,要是覺得這樣坐著,腳不舒服,就把腿抬起來,放到板凳上?!?
這根小板凳,只有從霜坐的圈椅的一半高,是木頭的,很結實,方便從霜自己可以用雙手幫忙,就把右腿抬起來或是放下去。
“嗯。”從霜問:“妹妹還沒放學?”
顧遠山:“估計快回來了?!?
顧遠山進房間,從碗柜里取出一只吃飯用的碗,倒了半碗開水,端了一張圓凳子過來,放在從霜旁邊:“我等下看碰得到你奶奶不,要是碰不到,就叫你媽媽割好豬草就回來?!?
從霜:“爸爸,你去忙吧。我沒事。“
“那我走了。你自己在家里,慢當些?!?
估計顧遠山走了十來分鐘,從霜的妹妹秋晨就背著書包回來了。秋晨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回來了,見堂屋的門大敞著,以為是媽媽在家,人還在奶奶家的地壩那頭,就喊:“媽媽,我回來了。“
從霜聽見妹妹的喊聲,笑出聲來。她都忘了,秋晨小的時候,是一個多么活潑又好動的小孩,后來長大的秋晨,則是一個懂事又穩重的人。這朗朗童音,多么清脆,多么令人心生感慨。
從霜:“秋晨?!?
“姐姐,你怎么回來了?“秋晨聽見從霜的聲音,像一枚發射出來的炮彈一樣,飛奔進堂屋里。
從霜家的屋子,和村里大多數人家的屋子都一樣,進門的時候,有高高的門坎,從霜看妹妹這樣跑過來:“慢點,注意門坎。“
秋晨卻完全不能體會到從霜此時心里的擔心,一下子就跨過門坎,書包都不去放,湊到從霜面前,把剛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姐姐,怎么回來了?“
從霜伸手把妹妹額前翹起的頭發撥了撥:“我把腳摔傷了,只好回家來。爸爸騎車載我回來的?!?
秋晨這才注意到從霜的右腿是伸直了的,現在還是穿涼鞋的時候,從霜腳上腫起來老高的傷十分顯眼:“姐姐,痛不痛?“
“不太痛?!皬乃χf。
秋晨小臉一板:“我不相信,都腫這么高了。“
秋晨是個“皮“孩子,用張映華的話說,她這個小女兒,完全是男孩子性格,招貓逗狗,經常這里摔青了那里摔紫了。秋晨一看姐姐腳上的傷,就覺得肯定痛的不得了。
從霜:“真的不是很痛,就是看著嚇人。我摔了腳,接下來就要靠秋晨你照顧哦?!?
秋晨感覺到自己責任重大,一挺身板:“姐姐,你要做什么,就喊我?!?
從霜:“快把書包放下來吧,背著不重嗎?“
秋晨:“不重。“
秋晨今年秋天剛上小學一年級,她比從霜小接近六歲,上半年去讀了一學期幼兒園,期末考試考了雙百分,所以報名讀一年級,學校也沒有卡。農村的學校,對入學年齡卡的不嚴,除非成績太差、年齡又不夠,才會不讓學生升年級。
從霜:“餓不餓?“
秋晨:“有點餓。中午的飯吃了不經餓?!?
從霜知道妹妹小時候總有很多歪理,不過事隔久遠,很多生活里瑣碎的日常發生了,過了也就忘了,現在重新見到六歲的妹妹,心里就不單單是覺得她的歪理好笑了,還有懷念的心情。
從霜:“快去吃飯吧?!?
秋晨還是沒有忘了問自己的姐姐:“姐姐,你吃不吃?我給你舀飯。“
從霜:“我不餓,你去吃吧?!?
看見妹妹進父母房間去碗柜里拿飯碗,從霜嘴角的笑容慢慢散了。經歷了兵荒馬亂的大半天,現在回到家里,已經見了自己的父親和妹妹,還有并不討人喜歡的二嬸,她很清楚,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這一切,的確不是一場夢。只是,她不知道,她重回到了1993年,那么,2017年的一切,都真的還在遙遠的24年后吧。如果這是上天給她一個重來的機會,那當然最好了,她就有機會,去改變未來母親半癱的結果,也有機會,讓家里人早些過上寬裕的生活。
如果她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她,就像這世界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一樣。
秋晨舀了半碗飯,挑了兩筷子紅苕尖,幾塊土豆,端著碗,走過來,從霜把小板凳擺在自己左邊,秋晨就端著碗,坐到從霜左邊。
從霜:“中午帶的飯是不是不夠吃,要不要讓媽媽給你換個大的瓷盅裝飯?“
秋晨:“夠吃。只是放學回來,就有點餓了?!?
從霜:“媽媽早晨有交待你,放學回來做什么嗎?“
秋晨:“有。媽媽說,叫我吃了飯,到一方堆去摘紅苕。“
從霜:“行。你吃了飯,就去幫忙摘紅苕吧?!?
“可是,姐姐,你一個在家,行嗎?“秋晨問。
從霜:“沒問題的,爸爸說他叫奶奶回來幫忙?!?
“哦。“
秋晨吃了飯,還沒有出門,在房間里換衣服,她身上穿的米白色的襯衣,是從霜六七歲的時候穿過的,這件衣服,是從霜的四姨帶從霜去六橋看劃龍舟的時候,買給從霜的。這件衣服的質量很好,雖然舊了,但仍是十分好看,圓的翻領外沿,鑲了一圈同色的花邊。這樣的衣服,張映華只讓女兒穿著去讀書,回家就得換掉,換成舊的圓領大背心。身上的褲子也要換掉,換成補了幾個補丁的舊褲子。
她們的奶奶何玉珍這時已經背著一冒背筐的紅苕藤回來了,她已經知道從霜摔了腳回家來了。她背著紅苕藤走進地壩,從霜在堂屋里就看到她了:“奶奶。”
“哎。”何玉珍個子矮,加上這么多年苦下來,背也彎了,現在背著紅苕藤,就顯得更矮了。
何玉珍把紅苕藤背進廚房,放在專門用來堆豬草的角落,才去從霜家,看從霜。
何玉珍:“摔的好兇嗎?我聽你爸爸說不能下地?!?
走近了,何玉珍就看到了從霜腳上腫起的一大塊,連連嘆氣。
從霜:“奶奶,其實沒有那么嚴重,就是看著嚇人。奶奶,我想解手。”
“哎,哎?!焙斡裾溱s緊幫忙扶從霜起來。
秋晨換好衣服出來,看到從霜用左腳單腳跳,轉頭跑去堆柴火和雜什的棚子里,找了截比她略高一點的竹竿,匆匆跑回去:“姐姐,給,你用這個拄著走。”
從霜一邊接過竹竿,一邊說:“哎喲,妹妹好聰明,我都沒想到。”
何玉珍笑:“就是。連我這個當奶奶的,都沒有想到?!?
從霜左邊被奶奶扶著,右手有了竹竿當拐仗,當腳跳,也沒那么費勁,不像之前那樣容易失去平衡,輕松了好多。
秋晨跟在她們身后,擔心地看著從霜一步一跳,從堂屋走到茅房,看沒有什么問題,才背著自己的小背筐,跟從霜說:“姐姐,我去摘紅苕了?!?
從霜:“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