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城下，旌旗林立，數萬軍眾，蟻聚于前。漆灰慘淡的天空，和城前盡然有序的寒鐵盔甲相得益彰——為這場即將到來的大戰增添了厚重的儀式感。

綠林軍諸將昂然立于城頭，感受著近在眼前的壓迫感，很多人心中其實已經喪失了一戰之心。若非王邑拒絕了王鳳的投降，大概現在站在這里的已經是城下的那些人了。

從好幾日之前，城上就已經堆滿了檑木炮石，只是幾經攻守，十不存一，王尋又命人連夜拆除大量的民舍，用以守備之需。巡城諸將，來往于城樓之間，安置輜重，鼓舞士氣，但效果差強人意。這時城頭原屬劉秀舂陵軍的將士驟然高歌高祖的大風歌：

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

豪壯的歌聲從舂陵軍傳遍一方城墻，然后遍及全城。昂揚的氣勢猶如星火落于蒿草間，突然把沉悶的士氣點燃了。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高祖之裔劉秀冒著巨大的風險外出搬援軍，這顆希望的火種，落入絕望的深淵卻經久不息，同樣感染了城頭的諸將。

王鳳看著重新燃起戰意的將士們，心中微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站在他右手邊的是因為偷食之事被劉秀責難的那個胖子，李慶，他雖然遲鈍但是此刻很巧合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因為劉秀的從中作梗，李慶不僅損失了河塘里囤積許久的活魚，還不得不在眾人面前挨了一頓板子。說起來他到現在還在記恨著那個劉秀，只是這股恨意埋得有些深沉。但既然有恨便不可能藏得天衣無縫，比如現在李慶出聲說道：“將軍，都是那些舂陵出來的人，這些家伙還真看的開。不過這也不錯，您為何要嘆氣呢？”

“唉~你不是我自然不知其中意味。樂天知命未嘗不可，可惜是劉秀給了他們這個希望。若是此次城破或許一切也就煙消云散了，若是我們成功守下來了，試問此間還有老夫的容身之地嗎？”

“將軍的意思是……”

王鳳一邊揉搓著微微凹陷的太陽穴一邊說道：“罷了，別想了。螻蟻尚且偷生，你就盡力活下來便是了。老夫也累了。”

臨近午時許，城下的大軍終于動了。

雜合的軍伍雖然走不出整齊劃一的步伐和震撼人心的聲勢，但是人數上的壓迫感是實實在在的。沒有人愿意面對這樣如山似海的人潮，即便腳下有一座城。

黑壓壓的軍隊裂成了八個大小相近的方陣，厚中薄方，步步緊逼。每個方針中央都布置了一臺巨大的戰車，最外側的兩個方陣則拱衛著中間高聳的云車，其上還有大量手執長槍勁弩的士卒被方盾護衛著。在這八方陣之后還有皂旗招展，金鼓列車，綿延到山際。

因為遍布范圍甚廣，所以移動的時候從城墻上看下去，除了震撼還是震撼。當前鋒部隊到達城下三百步開外的時候，前陣的方盾盡數落地，金鐵沖撞地面的聲響雖不是整齊劃一，但是依然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城里每個人的腦海中。

昆陽城的將士沒有搶攻，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搶攻的資格——之前的攻守戰中，他們耗光了所有儲存的箭矢。現在手里的箭是最后的箭，這樣一輪齊射根本傷不了城下的那些雜牌軍。

王鳳令：“御！”

不論是不是正在城墻頭御敵的將士，都一瞬間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弓兵搭箭在弦，盾兵立盾于前。森寒的鐵盾反射著毫無溫度的陽光，安靜地等待著那場早有預謀的箭雨。

城下的黃塵揚起，落下，陣前的令旗變換，突然響起無數弓弦松開的聲音，猶如有滾雷落在地面。隨后數不清的箭矢猶如一團蜂擁而至的蝗蟲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墜落到光潔森然的鐵盾上，渾黃松脆的墻皮上，朱漆青瓦的房屋上。鐵盾奏起了刺耳的顫音，墻皮就像掰碎的曲奇掉出無數黃渣，檐瓦被數不清的羽箭插成了一只只脫毛的刺猬。

第一陣箭雨都是最易防備的，但是當第一陣箭雨過后，莽軍很快便準備好了第二波。這些不過幾兩重的箭矢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變成數十斤的重錘，再一次砸在盾牌上，很快便有人撐不住了。

好在有人注意到隊友體力不濟，迅速出手補上缺口。同樣的劇情不斷在城墻上的各個角落上演著。當第三波襲來時，城上的守御之勢終于出現了缺口。這個缺口就像是病毒一樣，迅速在墻上蔓延，擴張。

疼痛的哀號隨著箭落，開始出現在受傷的將士之間，大半月的攻守交戰已經讓很多人對這種情況麻木了。新軍收箭之后便是方陣的壓迫，這已經成了大家的共識，所以王鳳一面命人收集落在城中的箭矢，一面指揮檑木落石做好準備。

可是這一次新軍的動作變得和前幾次都不太一樣，他們雖然也往前靠了幾步，但是并沒完全進入拋石的范圍內。很快便有人注意到，對面四臺高聳的云車上亮起了火光。因為天色的緣故，這一點火光看得并不真切。

聽到報訊，王常也登上城頭來，問道：“那些高臺之上的火光之前可曾見過？”

“回大人，之前屬下并未發現。”

之前沒有嗎？王鳳與王常相互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訝，異口同聲道：“他們要火攻？王邑瘋了，居然完全不顧城中百姓的死活！”

王鳳急道：“快讓所有人遠離草垛，房屋，對方要放火箭！”

王常亦補充道：“讓所有弓箭手對準那兩座高臺，放箭！”

就在這時候，護衛王常登樓的李軼突然出聲道：“大人，你看那處！”

眾人循著李毅所指，看向軍陣的西北方向，胖子李慶瞇著小眼睛看過去，不滿地說道：“有什么東西？不還是黑黑的一片人頭？”

“不是新軍，是新軍后面……那處如此巨大的黑煙是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