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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沉默的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穿過城北長長的巷子,一直走到城北大橋。
白天這里的人不多,因為學生大部分還沒放假,所以只有一些跑步鍛煉身體的人偶爾從橋上經過。
我跟林萱趴在橋中央的欄桿上,旁邊不遠處有一個吹薩克斯的外國藝術家,還有練習江面寫生的補習班學生。
林城夏天的太陽格外的紅,臨近兩點就已經躲進云層,從橋上看,太陽就好像沉進了江水中,林萱爬上欄桿,踩在上面放肆的叫,聲音隨著風聲一起飄的好遠。
她叫了一會兒,應該是累了,所以也跟我一起安靜的趴在欄桿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江面,聽著聽不懂的薩克斯曲。
“林恩,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古怪?”不等我開口回答,她又接著說,“其實我也不想這樣,但這種性格已經成了我的一部分,我習慣用它來保護自己………其實你剛剛跟秦淺說的那件事我知道,但是讓我驚訝的是,那個女生會是何老師………”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接著說,“雖然我很討厭秦淺,但她剛剛說的話我倒是不反對………他們之間的關系很復雜,我大哥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我能負責任的告訴你,在何莉離開的這十幾年,他同樣也不好過。”
她突然轉過頭看著我,認真的說,“我希望你能給予我大哥一定尊重,這樣,也算是同樣的尊重他們的故事。”
“…………嗯……嗯…”我被她看的手足無措,結結巴巴的回答說,“我……我知道,今天來其實并不是要怎樣,也從來沒有不尊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我………我只是,想讓故事有個完美的結局,至少,至少,要讓等了彼此這么多年的人知道這件事吧,我們其他人不應該,也沒資格強行給故事畫上句號,你說是吧。”
“…………唉”
林萱嘆了口氣,重新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江面,“不是說故事就一定要知道結局,有時候期待著永遠比終結的好………”
“林恩。”她突然叫了聲我的名字,“咱們也認識了這么久,算是朋友了吧,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我希望你聽了之后,能夠理解我的意思。”
我抬起頭看著旁邊的女孩兒,輕輕的回答了聲,“嗯………”
她把肩膀蜷縮起來,“嗯………怎么說呢………”
林萱說她其實是個很開朗的人,但生活讓她不得不沉穩起來,她出生在林城一個很偏遠的縣里,她的媽媽很漂亮,是她們縣城里遠近聞名的美人,她爸爸是個外地人,在八十年代的時候來到他們那里。
小的時候她生活的很幸福,不愁吃穿,但是因為落后,她爺爺的重男輕女思想很嚴重,所以在她五歲那年,她們家迎來了她的弟弟,林萱一開始是很喜歡這個小家伙的,因為弟弟同樣遺傳了她們家族的基因,所以長的很討人喜歡,但是后來大人們的愛慢慢變得不均衡,小林萱感覺到了威脅,所以就處處排斥弟弟,終于在一次扔掉弟弟的奶瓶之后,她爺爺要將她送給別人做養女,那年她六歲,雖然不知道這代表的意思,但一想到要離開爸爸媽媽,就大聲的哭。
但是哭并不能解決問題,六歲的小林萱被送到她們隔壁縣的一戶人家,從始至終,她的親生父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眼睜睜的放棄自己的女兒。
可能大人們的世界全都是用利益構成的吧,在她父母家人的觀念里,女孩就意味著斷絕香火,所以就被很輕易的舍棄,像是丟掉一個寵物那樣簡單。
現在聽到這樣的觀念,很多人感覺不可思議,但它是真真正正的存在于人類歷史中的,而且占據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那些愚昧與無知里同樣附著著殘暴和血腥。
林萱在說起這段話的時候并沒有太大情緒波動,就像是在講述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但我知道有些傷痛不是不痛,而是因為它已經成了無法被觸及的傷口,成為大腦選擇性遺忘的片段。
那年六歲的小林萱被關在陌生的房間里,蜷縮在角落,像只在草原失去母獸的幼崽,她思念父母,并且保有人類最原始的忠貞,拒絕陌生人的任何食物。
終于在兩天后,她被送往縣城醫院,那時候雖然民間存在買賣人口,但基本的法律還是有一定雛形,誰都不想鬧出人命。
收養林萱的那家人在當地擁有一定聲望,所以消息傳的很快,他們在縣城讀書的兒子得知情況后就跑來醫院查看狀況。
那時候的知識分子還是有一定思想的,而且如果想上大學需要政審,他們家成分一直很好,所以他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出什么狀況。
那是林萱第一次見到郝星,穿著很體面的校服,斜挎著一個布包,在她昏迷之后只能隱約看清一雙放大的眼睛,深邃的像是天上的星空。
郝星就是后來的火鍋店老板,故事的最后,他回憶說,第一次看到林萱確實是被吸引到了,小小的姑娘就像是漂泊在大海中的小舟,仿佛任何一朵浪花就能把她擊沉,手緊緊攥著床單,怎么也掰不開,眉頭緊鎖,像是夢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在聽父母說了林萱的情況之后,郝星第一次動搖了自己的想法,從小他就很有主見,父母是商人,因為見識比較廣,所以也一直很尊重他的想法,現在正值升入大學的緊要關頭,他也猶豫要不要將林萱送回去。
郝星讓父母先回去封鎖消息,打點人脈,他在醫院照顧林萱,六歲的小林萱因為長時間饑餓脫水,所以高燒一直不退,醫生差點下了病危通知,好在郝星一直用濕毛巾給她擦身子,終于在第二天早晨,林萱熬過了她生命里最大的一劫。
因為一夜沒睡,所以在林萱慢慢退燒之后,郝星終于堅持不住,趴在病床上睡著了。
林萱醒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趴在自己腿上,因為角度問題,看不清面貌,剛剛退燒的身體,虛弱的想要動一下都是奢望。
于是林萱只能睜著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眼睛,看著郝星睡覺,在幾個小時后,郝星終于從夢中醒來,一抬頭就看到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瞪著自己,郝星確實是被驚著了,不過因為自己的反應太大,病床上的女孩發出了很沙啞的呻吟聲。
他這才反應過來,床上的小姑娘已經昏迷的一夜,現在是他照顧小孩,然后自己還忍不住趴在人家腿上睡著了。
反應過來的郝星臉紅了一下,然后想起身緩解尷尬,沒想到這一起身又把小姑娘的半個身子給帶起來了。
原來因為小林萱昏迷時一直攥著床單,郝星為了讓她手能好受點,就把自己的大拇指給林萱攥著,沒想到自己一打瞌睡,什么都忘了。
林萱無奈的看著這個比自己大很多的年輕人,在那里手忙腳亂,心里不禁苦笑,再這樣下去,自己就算大難不死也得報廢了。
反應過來的郝星終于發揮了應有的作用,很細心的用棉簽蘸水給小林萱濕潤嘴唇。
在用熱毛巾給小姑娘擦臉的時候,應該是碰到的她的耳朵,小林萱條件反射性的笑了一聲。
毫無血色的嘴唇因為蘸水而變得紅潤,才六歲的小姑娘已經出落的漂漂亮亮,高燒過后蒼白的臉,因為這個笑容而泛起淡淡的紅暈。
這應該是郝星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看姑娘的臉,沒想到這一眼就成了他后半生的牽絆,我后來問他后不后悔在那一年遇到林萱,他抬頭輕笑了一聲,說:“生命中遇到的很多人都是命中注定,不會因為你的某個選擇而改變,而且并不是你想逃,就能逃的掉的。”
郝星在第二天詢問了小林萱的意愿,告訴她如果她愿意,可以一直呆在他家,六歲的小姑娘也許并不懂得這個問題意味著什么,只是父母讓她失望了,現在又有了一個讓她有安全感的人,所以就很自然的答應了下來。
后來的故事都已經知道了,郝星在林城上學的時候,家里的生意出了狀況,走投無路的他只能抱著小林萱,回了老家………他想著把林萱安頓好就回來找何莉,但卻沒想到,這一下就錯過了十幾年。
人總是趨向于溫暖,冰冷的交易關系不能打動孩子,如果郝星天生是個涼薄的人,也許他和林萱就不會有后來的故事,但是就像他自己說的,很多事早已注定,這一生和誰相遇,和誰交惡,并不會因為你的某個選擇而改變。
十七歲的林萱趴在橋欄上對我說出這段故事,眼睛一直望著奔騰的江水,像是早已經云淡風輕,薩克斯曲的節奏慢慢趨于平緩,林萱轉過身,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臉。
“后來大哥帶著我回來林城,期待著那個女生能回來找他………可一連等了幾年,她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林恩,你知道那幾年大哥的日子有多難過嗎?他一個人在城北的街道里做兼職,最累的時候我們倆接連幾天都吃不上飯,那時候多虧了院長和樂辰他們的幫助,不然的話,你可能就見不到我了…………”
她抬頭看著天空的云,聲音悶悶的說,“林城雖然美好,但它對于我們這些毫無根基的人來說,就是一場噩夢………大哥用了五年才在林城站穩腳跟,我們都日子也漸漸好起來……在我上初中那會兒,大哥去參加一個畫展,在那里碰到了秦淺,那個討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