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蒼天一縷風,拭落兩汪癡情水。
疫后,天湛藍清澈,蟻群埋頭操勞,除了食物,對于其他皆充耳不聞。
將軍亦如此。
鳳陽地牢,腥味猶在,將軍聳動鼻翼,知道這當中,有她留下的痕跡。
他緊閉雙眼,企圖模糊她的影子,只可惜,她于他,是一塊頑疾,一疼起來,撕心裂肺,徹夜不眠。
那也是個七月,殘陽余溫尚存,她快馬藍發,出現得像個精靈。
將軍扶槍駐足。
“這,應當是最后一關了吧!”他一邊想,一邊整理著尚未結痂的傷口。
殊不知,她這關,叫做情關,不以生死論成敗,單挑了一個“情”字,誰先陷入,誰就孤獨終老,不兵而降。
當年,老皇帝為了續命,在宮里請了術士煉丹。黑漆漆的宮廷,不出一年,惡臭熏天,眼看瞞天下不過,索性揭了房頂瓦,拆了重重欄。
“讓他們也嗅嗅,寡人為了天下民生,遭了多少罪啊……”
一時間,宮墻柳色暗綽綽,街巷尸骨白森森。
術士們慌了陣腳,亂了分寸。
腿腳快的,連夜出城投了別國。拖累多的,名里殺暗里算,不留活口。
“都往出逃,寡人的邊境無人么?王艾死哪里去了?”
將軍王艾連夜得到口諭,含淚圍追堵截,丈二槍下,殺的皆是手無寸鐵。
鄰國瞧不下去了,地地道道地宴請了將軍,而后大兵壓境,企圖挽救涂炭生靈,弘揚國威,彰顯風范。
“有我王艾,休要踩我寸土江山!”將軍軟硬不吃,固執地像堵墻。
鳳陽口,殘陽下,單槍匹馬,將軍愣是沒退一步,戰至終章,原地封神。
鄰國亦無兵卒可損,江湖殺手奉重金,懷揣十八般兵器,于月黑風高之時,覬覦他項上人頭。其中,不乏妖艷婀娜、媚功過硬的美人。美人之中,又以涼州花魁——弦花,最為叫絕。
初見弦花,將軍的心怦然。
他瞧了瞧遍地狼藉,心想:這血洗的沙場,叫她如何立足?莫要污了裙袂才好啊。
“……你竟然為了她,在尸山里騰出一塊地,還將帥旗鋪地……你……你幾時對我這般好過?”
將軍看著她,眼里的憐愛幾欲溢出。
他想:是時候全身而退了,帶著她,尋一寧靜的小村落,養雞、打魚,在井口修一圈茅草亭,一低頭就能看見水里月,抬頭也能瞥見鏡中花……
“你不說話,就是不愛我……”她嫉妒弦花,曾被偏愛。
將軍忍不住牽起她的手,卻被她狠狠甩開。
“弦花她人,是來取我性命的…”
“你活得好端端的,她舍不得吧。”
她又說:“在我身上風流快活了,就該去陪她了吧。”
將軍不知,老皇帝已經密令,大開邊境,與其自己人遭罪,不如讓天下同享。
將軍卻依然固執得像一堵墻。
心想:誰敢貿然踏出國土半步,休怪我無情。
當然,誰想進來,也不行!
可是,現如今,將軍感覺到自己的固執,意義不大了,因為她比老皇帝更加無情。水與火都有溫度,可她沒有。
“那么,我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將軍不由得發出疑問。
她冷笑:“你不過一枚棋子,用完就棄,還用我多說么?”
“可是這些……”將軍手指遠處的尸堆,像經歷著一場幻夢。
“這些連棋子都不如,無非世間浮塵罷了,而今在這邊塞有了歸宿,倒也不虧。”
“這些話,誰教你的?”
將軍忍不住動怒。
她也不忍心過于激怒將軍,上去攀住將軍的肩,嬌聲嬌氣:“哎喲……你就跟我回去吧,天子那里,等著重賞呢,有了錢財,什么弦花,就是狗尾巴花,也能鋪天蓋地,叫你賞心悅目。”
將軍心里暗喜:她心里還是有我的。
于是,收拾細軟,打算連夜遁逃,和她。
老皇帝那邊收到秘信,斟酌斟酌,思慮思慮,得出結果:將軍哪里都不能去,他只能待在鳳陽口。
抑或給他立座丈二高的石碑,上刻:人杰永駐鳳陽口,位列仙班鬼見愁。
安排名聲,有文武百官。刻石碑,有手藝祖傳的張石匠。
把他送入地獄的,只能靠她了。
老皇帝只要一個結果,因為在他心中,王艾早就是個死人!
將軍背負著重重的行囊,右手拄杖,左手牽她,行止城門,城門大開,殘陽如血。
她臉上被金色映照,美得不可方物。將軍心里燦爛,嘴上不說,手牽得更緊了。
“王艾。”這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你當真想著與我私奔,不在乎功名利祿?”
將軍點頭:“我有的是力氣,蓋屋墾地喂飽你,絕不在話下。”
她嗤然一笑,想起京城的花花草草……邊塞風里,怎會有烈火的胭脂,鑲金的軟曲?
可她不忍心殺。
眼前此人,豈是一把刀一柄劍能夠結束得了的?
于是她費盡周折,為他量身打造了這座天下無雙的地牢。
一把鐵椅,數根鋼索,昂首不見天日,附身地獄難尋。
將軍從宿醉中醒來,苦笑一聲,長嘆不已。
“罷了罷了……自古風月難兩全,海棠夜,消殘年……”
她叫海棠。
深不見底的海,色赤而味澀的棠。
就是這海棠,顰笑之間,將他困在了鳳陽。
回憶此消彼長,將軍微笑,數鋼索的環,一字一句,慢慢遺忘,漸漸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