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生活的年代,我覺得無比幸福。
粗壯的杏樹根部,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臭蟲,越是這樣,頂部的杏子越甜,瑪瑙一樣晶瑩透亮,和山野里瘋長的麥芒一起,斑斕著我的童年。
陳海常年住在煙熏成黑褐色的堂屋里,占據(jù)著兩平米的位置,身兩側有書,有收音機,水杯,便盆……
這并不是他的全部。
他的全部距離他一米多點,“嘻嘻嘻”地笑著,和我玩疊象棋,比賽誰疊得最高。
我以為此時眼里有愛、有光明的陳海,已經(jīng)看透了命運,接受了命運,能夠笑著讓裹了小腳的母親端來火盆,煨上兩個黢黑的罐罐煮茶,甚至烙上一沓酥嫩的油餅餅,然后用枕頭支起半個身子,給我的父親分享他從收音機里聽來的故事。
陳海大概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熏陶人吧。
那時的我很不理解,他的老婆怎么能舍得離開這個帥得一塌糊涂的男人,白的膚色,清秀的五官,一笑,黑褐色的堂屋頓時陽光普照,四季如春。
陳海善于模仿電臺記者的聲音,心情好的時候,朗讀上一段優(yōu)美的詩文,幼稚的我心里澎湃不已。
后來,他擁有了一個龐大的,帶著鏈條的半自動輪椅,但是他很少坐,因為一旦離開堂屋,外面便是崎嶇陡峭的山路,滿目瘡痍的黃土高坡,以及他為愛情付出的每一場奔跑、徘徊和佇立。
我偶爾聽過那次煤礦透水事故,如何壓癱陳海的下半身,以及感同身受地,經(jīng)歷著這場事故,如蛆附骨般壓癱一貧如洗的一家人。
但是誰都無法預料,人生荒誕故事的離奇結尾。
陳海利用收音機里的信息,給一個千里之外陌生人寄了一封信,那個人就千里迢迢,從上海前來赴約,帶著錢、新衣服和一個承諾。
有了這個承諾,陳海看自己女兒的眼神輕松了很多,甚至會嚴厲地教育她,讓她把陌生的人叫做“爸爸媽媽”。
后來叫著叫著就習慣了,陳海在女兒熟睡的時候,輕輕撫摸她柔軟的臉頰,用指甲梳理長長的睫毛。
“寶寶委屈了哦……他們承諾,會幫我把你養(yǎng)大。”
說的很小聲,陳海自己都聽不到。
因為深夜的風太大,洶涌著整個空蕩的胸膛。
再后來,我的二舅陳海走了,走的時候,還沒如今的我大,三十歲過些,五十斤不到。
留下一個女兒取名“盼盼”。
盼國富民強,盼歲月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