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著沉重的敬仰告別先遣鄉,一路再無心欣賞羌塘腹地的自然景觀,如今只記得云低天藍,長山無話,空氣安靜稀薄。
四周的土地時而生機勃勃,時而荒涼死寂,真叫人無法琢磨。
這天氣也是,總要下雨,總下不來雨。我的嘴唇已經開始白中泛紫,鼻頭發紅掉皮,胡須野草一般,在曠野的風里招搖。
這條孤獨的公路,用一種信仰的高度引導著我來到了改則。
這是一座巨大的龍門客棧。
因為這里人口如空氣一樣稀?。ㄆ骄科椒焦飪H5人左右),縣城倒也繁華,不過大多數都是和我一樣的過客,住店打尖,風一樣消失于東西南北。
在賓館里吸了一夜的氧,腦袋依舊是個扛在肩上的負擔。
至此,民豐至改則800余公里無人區,終于被我甩在了身后。然而,曠野并未結束,人間亦是曠野,前方仍然是216國道,魔毯一樣鋪開,終點吉隆口岸!
我隨它切入昆侖山脈并艱難翻越之后,橫在前方的是號稱“眾山之王”的岡底斯山脈和“冰雪的居所”——喜馬拉雅山脈。
公路兩邊,有數不清的王者級景觀:岡仁波齊峰、珠穆朗瑪峰、希夏邦馬峰、扎日南木措、中國公路現有最高埡口桑木拉達坂、打加錯、達格架溫泉……
路,不能急,得一公里一公里地走。景,不要慌,要一處一處地看,它們會等你,永遠等你。
離開改則不久,一場此生鮮見的冰雹差點把我勸退回改則。
天開始陰沉,甚至霧氣昭昭。
我剛想贊美:這霧,可比蜀南竹海的那場壯觀哦。突然,幾道刺眼駭人的閃電撕開云層,震耳欲聾的雷聲緊跟著在頭頂炸開,沒等我回過神,直徑約一厘米的雹子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能見度瞬間不足一米。
二三十秒左右,路面已經白茫茫厚厚一片,與荒原融為一體了。我驚懼地停下車,雨刮器開到最大,刷刷刷刷像瘋了一樣,仍然無濟于事,前擋風玻璃快被砸破。
“那些騎行的勇士真不是蓋的……”我心想。
“那些羊啊牛啊狗啊狼啊真能扛揍……”我又想。
依稀間,前方緩緩出現一對昏黃的車燈,我認出是領隊小范的車。
“怎么怎么?要返回嗎?”我在車臺里問。
“不能往前走了,前面的冰雹比雞蛋還大。
“吹牛!”我有點不信。
“不信你就往前開……”
于是我松開手剎準備起步——雞蛋大的冰雹,我沒見過,得瞅瞅去。
然而,就在我松開手剎的瞬間,冰雹如鬼魅般消失了。
它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就像我的2024年,你怎么就,突然間沒了呢……當然,這世間一切東西,都是注定要消失的。
是的,我說的就是“一切”,時間,金錢,事業,你身邊的人、物,你擁有的和夢寐以求的,包括你,都注定要消失。
于是,我們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么這個問題,在岡底斯山脈間的一場冰雹里,我想明白了許多:活著,就是以各自不同的姿態,完成生命的體驗、更迭,努力使這個人間更加精彩。
我們人間,是一幅長長的畫卷,它不斷更新,又不斷濃墨重彩。也不用焦慮它越渲染越復雜,因為時間會把舊去的顏色淡化,重新描繪。
但那些讓我們牢記、崇敬的英雄偉人和奇幻盛景,是這幅畫里很難褪色的部分,因為我們一輩一輩一代一代,把自己心中的那支畫筆薪火相傳,使這部分歷久彌新!
想明白以后,頗具禪味的打加措,在雷暴邊緣,張開懷抱,接納了驚魂未定的我。
我站在湖邊,大聲喊:“打加措,你的美景我不配…”
它笑了。
湖中央的黑云團,刀劈般的裂縫里,露出一道金色的光。
至此,雪山金頂湖泊草地烏云陽光野風藍浪,一股腦兒呈現在眼前。
“我不配……”我緩緩環視,喃喃自語著,不知不覺中融入了這方幻境里……
高原上的湖泊,明珠珍寶一樣,無論什么樣的天氣,都能給人震撼的美和遇見。
帶著溫度的噴泉更令人咋舌。
你能想象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竟然會有溫泉出現嗎?
達格架溫泉——被人贊譽“岡底斯之眼”。
打加措向南不多遠的路邊,能看到幾處霧氣昭昭的噴泉,但千萬別靠太近,它噴出來的可是開水,幾分鐘就能把雞蛋煮熟。
我穿上拖鞋在溫泉邊徘徊,怯生生地感受這種陌生的溫度。
硫磺味使人放松,一點一點瓦解著旅途的疲憊。我沿著噴射出的水流慢慢向下走,溪流在石縫中蜿蜒、冷卻,到達地勢平坦處后,一片毛絨絨的嫩草映入眼簾,它們與這座高原顯得格格不入——未免也太嬌嫩了!
我停下腳步,生怕我的冒昧傷害到它們。
我也沒有告訴其他人這個驚人的發現,因為這片草遲早也會消失,自然抑或人為,但若因為我的原因讓它們遭到踐踏,那我的罪孽豈不是更加深重了?
它們也許是岡底斯之眼的睫毛,粗獷荒蠻中難得一見的柔情。
這兒的姑娘應該也很柔情吧!
我狹隘地想。
然而我又錯了。
當夜,宿營在加加公路段“鐵姑娘發祥地”——鐵姑娘道班。
我透過風蝕的矮墻,打量一座小小的院落。
院內荒草齊腰,安靜得令人艷羨。
這是為四個小姑娘建造的院落,她們被稱為“高原鐵姑娘”。
五十八年前,也就是1966年,普赤、潘多、央吉、次仁宗嘎四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和一輛架子車,一匹獨眼老馬,幾把鐵鍬,組成了35道班,對海拔4800米的一段8.5公里長的公路進行養護。
當時此地缺衣少食,住的房子都沒有,冬季氣溫零下30度,飛沙走石,人跡罕至。
鐵姑娘們憑一腔赤膽忠心,自力更生,硬是在荒原上修出了路基,修建了涵洞,平整出了一條符合國家四級標準的公路。
她們,也是這幅畫卷里,難能褪色的風景。
加加道班對面,如今已是一片白墻藍瓦的新農村。一對藏族夫妻十分熱情,用干牛糞把屋子燒得奇熱無比,熬制了香甜的奶茶(味道比八廓街光明甜茶館有過之而無不及),煮了牦牛肉和大塊土豆。
我提著主人的刀子,從骨頭上剔下噴香的肉,吃得無比盡興。
這對夫婦沒有孩子,女主人性格特別開朗,乍一看模樣像是六七十歲,實則四十來歲,不會說漢語,但聽到音樂就忍不住要跳鍋莊舞。
也許正是擁有這種積極樂觀的心態,當年鐵姑娘們才敢于與天相爭,為后人修出了一條雄偉壯觀的高原坦途。
女主人用她的手機展示自己去過的地方,是一掛從天而降的瀑布。
“吉隆…吉隆…”當時沒聽太懂,胡亂猜測她可能表達的漢語意思應該是“瀑布”或者“很近”,其實她說的就是“吉隆”,這掛瀑布的所在地。
從視頻里看,那里綠巒疊嶂,清奇俊秀。
我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