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

別墅外，微風輕起。

蕾拉穿著高跟鞋，慢慢地走近。路燈下，蘇之華倚在紅色的車身旁，臉上沒什么表情，唯有一點火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他半隱于黑暗中，指間一點微弱的火光。蕾拉淡淡道：“瑞明的隊員們已經走了。”

蘇之華淡淡道：“嗯，他們贏得挺開心。”

蕾拉猶豫了片刻，說道：“之華，其實小紅帽說的有幾分道理，也許VIC真的該去物色下一任隊員了。”

蘇之華不置可否，蕾拉見他沉默不語，頓了頓，又說道：“VIC才剛起步，小詞的比賽我看了，她確實很有天賦，但是她實戰累積下來的經驗和手感完全不夠，如果可以，她哪怕是成為后備也好過成為正式隊員。她要是再累積一年半載的經驗，絕對可以勝任現在的位置。”

夜色溫柔，宛若情人的雙手，纏繞于身側。天邊群星被地上璀璨燈火所遮掩，人間望不見這燦爛星河。

蘇之華掐滅了那一點微光，平靜道：“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的。”

蕾拉不再說，她知道蘇之華是什么樣的人。除非他自己的心意，否則誰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定。

路燈下，他的神情呈現一種極為溫和卻又疏離的模樣。蕾拉看著他，半晌才在心里低嘆了一聲，一時間也忘了該要說什么。

即使她和他做了十幾年的朋友，對蘇之華來說，她依舊只是個忽遠忽近的朋友。

他太溫和，溫和到對誰都是這樣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溫和到誰都無法接近他，溫和到誰都明白那是一種殘忍的拒絕。

蘇之華直起身，離開車身，朝著別墅走去：“阮秋詞在哪里？”

蕾拉望向別墅，看著二樓亮起的燈光，說道：“在訓練室。”

蘇之華點點頭，繼而與她擦肩而過。

沿著木質樓梯，蘇之華慢步走上去。

他的腳步放得很輕，樓梯上的感應燈沒有察覺他的靠近，依舊在黑暗中等待著喚醒。

二樓訓練室里只開著一盞燈，燈光環繞在角落中，照亮屏幕前方穿著黑T恤的女孩子。

蘇之華走近她，阮秋詞戴著耳機，坐在電腦前面。面前屏幕上，正是失落大陸高聳入云的巨石陣。

據完美時刻的官方宣稱，失落大陸上的巨石陣靈感來源于英國真實存在的巨石陣。在這一塊版圖上，無數累疊的巨石屹立在懸崖之上，一旦踩過去，巨石松動，造成連鎖反應，前方的道路和后方的巨石都會崩塌。而玩家想要闖過這一片巨石陣，就要極快的手速，眼尖手快，全身的協調性也需要一定的提升。

阮秋詞依舊穿著黑金網咖的黑T恤，胸前印著幾個大大的白字。

蘇之華走到她的身后，她依舊毫無發覺。屏幕上，雪白如玉的精靈使顫動著翅膀，纖細的玉足踩在巨石之上，繼而一鼓作氣，拼盡全力朝著前方陡峭險峻的巖石躍去。

在巨石陣這里，因為四周雕刻著禁魔符文的原因，官方設定，任何生物都不能在巨石陣使用飛翔的能力。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巨石陣又有一個名字，叫手速天堂。

這里的一切都拼手速，還有反應速度。這里是最好練習手速和反應的地方。實戰提升的是隊員互相間的了解和默契，而這里則是練習單人手速和反應的最佳地方。

阮秋詞全神貫注，操縱著精靈使往前面沖去。腳下踩著一塊又一塊崩塌的巨石，她飛躍巨石之間，任由身后轉瞬萬丈深淵。

但也有失誤的時候。

她看著自己手速過慢，沒有及時點到下一塊巨石，一時失了神，鍵位按慢了那么0.1秒，便墜下深淵，被無盡的黑暗和巨石吞沒，血條轉瞬變紅，即刻為零。

看著黑暗一片的屏幕，阮秋詞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她本就生得纖細，如今倚在椅子里，仿佛是鑲嵌進去了一般。

屏幕再一次亮起。

阮秋詞的手放上鍵盤，繼續操作著精靈使，顫動著翅膀，緩慢地飛上巨石陣。

眼前藍光一閃，腳下巨石開始崩塌。她拼了全力，朝著前方飛躍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阮秋詞終于摘下耳機。

屏幕上，雪白的精靈使正墜下深淵，背后透明的雙翼無力地垂下，被黑暗和墜落的巨石所吞沒。

阮秋詞垂下頭，坐在電競椅里，半晌沒有抬頭。

蘇之華站在她的身后，看著屏幕，一言不發。

沒過片刻，阮秋詞又抬起頭，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繼而戴上了耳機。

蘇之華看著她再一次飛上巨石陣。

阮秋詞全神貫注，根本沒有注意到背后有人。她拼盡全力，一次又一次地飛上天空，躍過巨石，闖過懸崖峭壁，墜落，死亡，重生，飛翔。

周而復始。

失望就像死亡一般，再周而復始的墜落中將她吞噬其中。

阮秋詞戴著耳機，眼眶微微酸脹，幾乎再看不清自己面前的屏幕。她的鼠標移動，手下的精靈使踩空，即將墜落下幽深的深淵。

就像她的心情一樣，周而復始地跌下無盡的深淵。

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

蘇之華微微俯下身，一只手按在電競椅的把手上，一只手按在阮秋詞的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按在了代表加速的W鍵。

精靈使一躍而起，踩在墜落的碎石上，奮力躍起，繼續朝著前方奔跑。

阮秋詞愣住了，下意識想轉身，蘇之華已經出聲道：“別停，看著屏幕。”

聽到這句話，阮秋詞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想要回頭的欲望，繼續全神貫注地踩在巨石之上，奮力前行。

蘇之華收回手，直起身，看著她。阮秋詞將注意力全放在屏幕之上，全神貫注，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朝著前方前進。

蘇之華看著她的手在鍵盤上飛速移動，代表了前進后退左右跳躍的鼠標，以及加速，翻滾，躲避的鍵位。靜電容的鍵盤上，觸發式流星雨彩光隨著她的手指移動飛快地亮起。

就像是一場絢爛的彩虹雨。

巨石陣沒有終點。

就像失落的大陸，玩家們永遠找不到傳說中的惡龍和被惡龍掠走的公主。

阮秋詞的手停在鍵盤上，屏幕上的精靈使依舊墜下深淵，黑暗將她包圍，屏幕上，剎那間歸于黑暗。

黑暗里，阮秋詞輕聲道：“謝謝你。”

她的聲音很輕，嗓子有些沙啞。

蘇之華站在她的身后，抽了把椅子，坐在她的身側，說道：“不必謝，你是我選中的隊員，教導你是我的責任。”

阮秋詞一時默然無語，屏幕亮起，漂浮著的精靈使者背后一雙純白羽翼，依舊靜靜地立在巨石陣外的傳送門上。

蘇之華問道：“還要繼續嗎？”

阮秋詞搖搖頭：“不了。”

頓了頓，她說道：“我累了。”

聲音里透著疲倦和茫然。

蘇之華坐在她的旁邊，看著電腦屏幕，上面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三點。

蘇之華淡淡道：“從我來這里開始，你在巨石陣只能待二十分鐘，現在，你可以在巨石陣里存活四十分鐘，進步很大。”

阮秋詞側過頭看他，屏幕的光映出他側臉，五官極為俊美，膚色白皙，但透著隱隱約約的溫和。

這溫和讓人如沐春風，也同時拒人千里。旁人做來很是禮貌的神情，在他臉上，無形化為一種疏離。

阮秋詞低聲說道：“對不起，蘇隊，今天的比賽，是我拖了大家的后腿。”

VIC和瑞明的切磋，今天三局，全軍覆沒。

都是因為她拖了其他人的后腿。

蘇之華沒說話，只是看著屏幕。他似乎在想什么，但似乎又是單純的不想說話。

阮秋詞側過頭去，看著他。蘇之華的側臉美好的讓人怦然心動，但這不是屬于她的美景，她心中有歸屬，自然而然不會對他生出些別的心思。

她帶了絲猶豫，低聲說道：“蕾拉找我談過，她說，我有天賦，但是我是個新人。VIC才剛起步，如果為了我這樣一個新人耽擱了時間，很劃不來。蘇隊，我想，其實我可能真的不太適合現在這份工作。”

蘇之華嗯了一聲，說道：“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阮秋詞眼眶微紅，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對不起，我耽誤了大家的時間。”

蘇之華點點頭，繼而問道：“那你要辭職了嗎？”

阮秋詞猶豫了片刻，才點點頭。

蘇之華將目光從電腦屏幕上挪過來，落在阮秋詞臉上，半晌才說道：“你是自己想要放棄，還是因為別人的原因，才要放棄？”

阮秋詞搖搖頭，很是疲倦地說道：“蘇隊，我很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你也跟我說過，讓我自己安心來當VIC的成員。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的能力不足，我很擔心，我會不會耽誤了VIC的前途，我……我不想因為我一個人的原因讓VIC輸了比賽。”

蘇之華沉默了半晌，才說道：“你喜歡完美時刻嗎？”

阮秋詞點了點頭，手放在鍵盤上。明明是才玩了一個月的游戲，她竟然真的對它生出了一種特殊的感情。

或許也是她第一次因為某個游戲而產生了命運發生轉折的感覺。

一波三折，但終歸要放棄。

蘇之華看著她黯然的神情，慢慢地說道：“你喜歡一個游戲，就跟喜歡一個人一樣，為什么要因為別人的眼光，別人的意見而終止呢？”

阮秋詞聽著他這樣說，心里像是某塊地方被觸動了，慢慢地說道：“我喜歡一款游戲，喜歡一個人，我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不在意別人的想法，但我不能去傷害別人的未來。”

蘇之華看著她，她低垂著眸子，眼角一顆淚痣，又溫柔又可憐，但整個人卻是倔強而堅強。

他忽然心弦一動。

他本想寬慰她，但似乎覺得這些寬慰都太過無力。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你沒有傷害別人的未來，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過重要。”

阮秋詞被他這番話弄得哭笑不得，心里原本的憂慮都化作了無奈，抬起頭看著蘇之華：“蘇隊，你這算是安慰我嗎？”

蘇之華聳聳肩：“算是吧。”

阮秋詞低下頭，想了想，心頭的陰霾竟然被他這句調侃給一掃而空。她抬起頭說道：“那蘇隊，你不認同蕾拉老師的話嗎？”

她尚還有些憂慮，她也想要抓住機會，但又怕這個機會會傷害別人。

蘇之華笑了一聲，起身，關了電腦的屏幕。四周只剩下一片暖黃色小燈點亮的光芒，他拍了拍阮秋詞的肩膀，聲音平淡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眼光。VIC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能看中你，讓夏顧來找你應征，就做好了為此承擔后果的決心。”

阮秋詞抬起頭看他。暖黃色的燈光將他的臉上打出令人心頭發暖的淺色光芒。他的嗓音帶了絲喑啞，像是夜里風的低吟：“否定你自己，就是在否定我。如果你不相信你自己的話，那你可以，稍微相信我一點。”

阮秋詞一時說不出話來，蘇之華拉開椅子，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別墅臨湖，四周燈火盡熄，月色溫柔，遮蔽漫天星辰。

他轉頭看向阮秋詞，臉上笑得溫和而淡漠：“放心，我是一個值得相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