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初，固道高中門口。

“呵呵，王子魚啊王子魚，沒想到你也有馬失前蹄，敗走麥城的時候啊。”背著一個年代感極強的布書包，手里捏著一張錄取通知書的王子魚，背對著太陽，瞇著眼睛，看著瓷片磚墻上釘著的四個鎦金魏書“固道高中”，一句自嘲便脫口而出。

而就在三個月以前，王子魚甚至可以說的上是意氣風發。面對著一眾小伙伴指點江山。

“魚哥魚哥，下周就要中考了，你覺得你能考多少分啊？”一個小伙伴趁著放學鈴聲敲響，奔到了王子魚的身邊，急急忙忙的問道。

“呼，這可怎么說得好啊。雖然模考了那么多次，總體差強人意。但真題誰都沒見過，不敢保證哇。”王子魚也不敢打保票，所以只能字斟句酌地回應著。

“至少度中是穩了吧？拼一拼說不定還能去泉中呢！”

度中全稱度山中學，是青渭市的一所市重點中學。而泉中全稱泉瑞中學，則是一所省重點。王子魚所在的固道初中，是一座位于鄉鎮中的普通初中，想要考上這兩所中學難度并不小。但王子魚作為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心中的寵兒，認為自己的實力進入度中如探囊取物一般自然；而泉中的話，由于要面臨全市尖子生以及該學區學生的競爭，難度自然要大上很多。不過正如這位小弟所說的一樣，拼一拼，還是有點希望的。

不過雖然是這么想，但話也不能說太滿。王子魚搖搖頭：

“這得看運氣，實力雖然咱不怕，但是怕就怕出什么意外，比如遲到哇、涂錯答題卡呀、粗心寫錯準考證號之類的事情。所以說不準啊。我自然是希望自己考得越高越好。不過你也要加油，希望我們今年九月可以繼續讀同一所高中。”

“我估計是懸了，語文的文言文背得我牙疼；數學的雙曲線那塊我依然還沒搞明白，碰到這種題我直接放棄，不管是選擇填空還是后面的大題；英語語法主系表定狀補看得我一頭霧水；化學的能量守恒更是不知所云，你說就我這樣的，只能讀路北的固道高中混張畢業證然后去沿海打工了。”

小伙伴所說的路北高中，其實就是固道高中，與固道初中位于同一鄉鎮，只不過初中是在路南，高中是在路北。它以學源質量差、學風不正、經常打架而出名。而就在當年三月份，固道高中整個高一和高三打群架，一下子就被學校開除了七十多人的操作，更是讓這所學校臭名遠播。在當地人心中，就是一所不入流高中。如果不是它還能頒發國家承認的高中畢業證，早就被村民建議推平然后開始種小麥了呢。或許在他們眼中，那里出來的高中生，不見得就比七毛錢一斤的小麥貴多少。

雖然在心中，王子魚也是非常地瞧不上固道高中，但考慮到小伙伴的感受，他也不能說的太直接：

“哪能呢，只要你正常操作，別粗心大意、政治別留空、作文字寫好點，怎么著也不可能淪落到固中啊。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家吃飯了，晚上咱們還有最后一節晚自習，珍惜一下最后的初中生活吧。”

2002年6月中旬，秦省高考如期舉行。王子魚也自覺沒有什么問題。但分數出來的時候，他才覺得命運跟他開了一個玩笑：

平常最為拿手的語文，居然只得了滿分一半的成績，按照他的模考成績和平時表現，直接蒸發了50分之多。雖然其他學科是正常發揮，但僅是語文一門成績，就把他直接從云端拽落到了谷底。要不然的話，還真可以夠得著泉中的錄取線。

好在王子魚的父母雖然都是農民，但也知道自己孩子的水平。他們給了王子魚兩個選擇：一是復讀一次初三，再來一次中考，然后考入泉中；另外一種則是給泉中交一筆6000塊錢的借讀費，拿到泉中的入學資格。

對于第一個選擇，王子魚想也沒想就否了。他不想把光陰浪費在一年的復讀上面，因為從小到大沒有留過級的他，有自己的矜持與驕傲；另外一個原因就是相信自己，在高中，只要好好學習，也能脫穎而出。

第二個選擇的話，憑心而論，6000塊錢，三年六個學期，平均一下也就是一個學期1000塊錢，說不上便宜，但也不算貴。

但萬事萬物都是相對的，突然讓家里掏出6000塊錢，對于王子魚這種家境不怎么樣，只能在土里刨食的家庭來說，無異于一筆大支出。如果父母給自己掏了這筆錢，那么在可預見的將來，他們將會更加辛苦地勞作，而這是王子魚所不愿意看到的。

在將父母給的這兩條路全部否定之后，王子魚下定了決心：去路北的固道高中。然后利用自己的中考準考證偷偷地換來了固道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拿到之后立刻回家告訴父母不要為自己的學校操心了。

盡管王子魚做好了被爸爸怒訓一頓的心里準備，也準備好了唾面自干。但萬萬沒想到爸爸在看到固道高中的錄取通知書之后，二話不說，抄起手邊的厚實小板凳就朝王子魚的身上砸了過去。

王子魚嚇了一跳，趕快抽身躲過，本想拔腿就跑的，但是想想自己辦的事情也不地道，就生生止住了身形，杵在那里低著頭一言不發。

大約也是覺得自己扔東西到兒子身上有點過分，但他還是氣得不行，于是王子魚的老爹就站了起來，走到了王子魚身邊，看著兒子用天靈蓋對著自己，于是更生氣了，一腳就把王子魚踹到了角落里。

“你給我滾！你不知道家里這兩天為了你的事跑東跑西，就想讓你上一個好高中。你呢？可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不跟家里說一聲，就給我帶回來這么個東西？！這是什么東西，你告訴我？！固道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呸！哪里不好，要去固道？那是好學生呆的地方嗎？滾！別讓我再看到你，真想把你一腳踹死！”

老爹發了一大通脾氣，看著王子魚還是臥在角落里不動，恨不得再踹他兩腳。可又怕真踹狠了出了啥事，最后急的還是他。于是只能黑著一張臉，轉身掀起門簾進了臥室。

而在一旁的母親則趕快走到了王子魚身邊，壓低了聲音：

“小魚你也太不懂事兒了，看把你爸氣的。你不知道你爸為了你的事情，昨天一大早就去了泉中，問清楚之后就趕快回來去你大伯二伯家里借錢了嗎？這剛剛跟他們說好了，他們把錢給留著，等你快開學就把錢取過來給你交上借讀費，你就去泉中好好念書。媽知道你中考是沒發揮好，媽也相信你去了泉中，一樣可以學得很好的。你爸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才拉著老臉去借錢給你交借讀費。可是你看，你干得這事兒，能不讓他傷心么？我告訴你，要是你爸因為你出了啥事兒，我饒不了你！”

媽媽說完，也急匆匆進了臥室，看來是安撫爸爸去了。

聽到了這些的王子魚心里更不是個滋味，但是也更堅定了他要去固道高中的決心。

家里的情況他了解，面向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一年到頭從土地里也摳不出幾兩油來，為此父親早早就買了一個農用三輪車，做起了收小麥、販雨鞋、賣蘋果、換西瓜的小本生意。但是因為哥哥和自己都在讀書，所以家里的經濟也不時的捉襟見肘。

如果真讓父親借了這錢交了走讀費，自己讀了泉中，那對于原本就沉重不已的家庭支出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再加上泉中遠在市區，每周只能騎自行車回來一次，這期間產生的食宿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但如果自己上了固道高中，因為固道高中管理比較松懈，自己可以每天騎自行車回家吃飯，這就能省不少錢；另外就是學費，固道高中一學期學費只有180元，比泉中少了三分之二；如果能夠考到全班第一，還可以免除學雜費，這樣一來，家里的負擔就沒有那么重了。哥哥在度中也能好好讀書，不用操心家里了。

過了幾天，王子魚找了個機會，把自己的考慮給媽媽說了一下，又求著媽媽給爸爸吹吹枕邊風。

最后，王子魚在飯桌上跟父親道歉，然后把理由又拿出來給爸爸講了一遍。雖然爸爸還是不愿意正眼瞅王子魚，但已經不是因為生氣了。面對王子魚的理由，他覺得有些欣慰，又有些慚愧。欣慰的是小兒子也長大了，開始為家里考慮了；慚愧的是因為自己的能力有限，無法讓小兒子進入更好的高中就讀。

而王子魚，而趁機提出，利用暑假期間，他和坐著爸爸的家用三輪車，陪著爸爸一起走村竄戶，增長見識。

對于兒子的這個請求，爸爸想了想，覺得對于兒子來說也是一種鍛煉，就答應了下來。

北方的六月中旬，正好是新麥初上市的時候。所以這個時候能做的生意，就是把村戶家里或新或陳的小麥收購上來，然后賣給鎮上的糧莊，借此每斤掙1-2分錢的差價。

在此期間，跟著爸爸東來西往的王子魚，也切實地體會到了父親的辛苦。整天吆喝不說，還要經常把一袋袋的糧食搬上搬下。所以在停車休息時，他也就會把涼好的涼白開遞到父親的手里；而父親在偶爾收益較好的一天，也會帶著王子魚去美美地吃一碗泡饃。

王子魚父子間的關系，就在這嘈雜的發動機聲與吆喝聲中，一點點地被拉近了。

兩月時間一晃而過，開學的日子也悄然而至。王子魚不再跟父親出車了，而是背起了書包，來到了固道高中的校門口，準備成為一名高中生。自嘲了一句之后，頭也不回地跨入了學校的大門，朝著報名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