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政委李治中聽說喬震山昨天晚上病了,心里老是惦著。今天吃過早飯,他放下飯碗就向四連連部走去。
靠山鎮的空場上,團部飼養班的同志在用掃帚給馬打掃身上的塵土,馬背發著閃閃的亮光,馬懶洋洋地垂著頭,舒服地甩打著長尾巴。
“掃帚總不如鐵刷子好,用那玩意刷出的毛通亮!”團政委的飼養員老李一邊給馬掃著,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你的鐵刷子哪里去了?”一個年輕的飼養員問道。
“進關的時候丟了唄。”
“那玩意有的是,哪里不能找一把。”
“到哪里去找?”老李帶著埋怨的口氣說,“要是在東北,當然了。可是這塊地方,土墻土屋的找點鐵絲都不容易!還找鐵刷子,哼!”他說著轉頭向四周看了一下,忽見政委李治中滿臉笑容,嘴唇閉成一條線,從街道上溜達著朝這邊走來。
“老李同志啊,”政委走到跟前,倒背著手,上下打量著他那匹高大肥胖的洋馬,“我的馬怎么樣,沒有什么毛病吧?”
“瘦多啦,政委。”老李操著東北口音,拍打著光溜溜的馬背,“比在東北瘦了整整有一巴掌!”
“為什么?”李治中把頭一抬,懷疑地問道。
“水土不服,不大愛吃草唄!”
“噢?”李治中笑了笑,“你怎么樣啊?是不是也有點不習慣?”
“我?”老李驚異地說,“咱到哪都行。說真的,政委,咱們不能昧著良心說話,打蔣介石和斗地主是一回事,有他們,我們就不能好,這件事我早就通了!”
“你守著政委說得這么好聽啊?”另一個飼養員插嘴說,“你剛才說什么來著,難道不是在發牢騷嗎?”
“這是什么話,”老李著急了,脖子上的血管鼓了起來,“母馬和兒馬,根本兩碼事。嘿!你這人,怎么好這樣!你看,政委,我跟你喂馬三四年了,你還不了解我!”
“你說得對啊,老李同志,我們革命軍人,為了打倒地主頭子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使天下的窮哥們永遠不受壓迫,所以毛主席才命令我們,很快地進關嘛……”
“是嘛!”沒等政委說完,老李把兩手一攤,板著臉認真地說,“這些王八犢子,不能讓他們喘氣,要趁熱打鐵,快點消滅他們。我說嘛,聽毛主席的話就沒錯。”
“不過你得想法叫我的馬很快地服水土,好好地吃草,不然它會對你有意見。”
“那還用說……”
李治中不禁仰面大笑了,他邁著穩實的步伐向大街上走去。當他來到四連連部時,一進門,見通訊員小李和小張坐在孫老大娘的窗臺下擦著槍,尖著嗓子在談論著什么。暖煦煦的太陽照在他們身上、臉上和反著光的槍零件上。陽光也照在孫老大娘窗前那棵脫了葉的石榴樹上,枝條上站著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用嘴啄彈著翅膀。
“……一排長說,關里的大白菜一個驢只能馱兩棵,其實還沒有我們東北的青蘿卜大,凈瞎聊!好像我們進關就是為了吃大白菜。”小李幾乎有點生氣似的,小臉漲得通紅。
“是嗎!還有的說,關里的兔子比東北的驢還大呢。”
“哎!小點聲。”小李向屋里指了指,“連長病得邪乎呢!”
“嗬!有意思。”李治中走了進來打趣地說,“你們兩個小家伙又在吹牛啊,嗯?”
小李和小張見團政委來了,急忙站起來,心想:“糟糕!準得挨批評。”因此,兩個人互相看了一下,“沒啥,閑聊唄!”
李治中用手按著小李的肩膀,兩只眼睛有力地盯著他的臉:“你們連長呢?”
“在屋里炕上躺著。”小李答道,“從昨天執行任務回來就不大舒服。”小李懷著不安的神情看著團政委,滿以為他一定要問他剛才說的話。可是李治中朝著他笑了笑,就向屋里走去。小李把脖子一縮,伸了一下舌頭,頑皮地笑了笑,又坐下繼續擦槍,并且低聲地說:“政委可能沒聽見呢。”
“不見得。等他□出空來才剋你哪!”
喬震山,從昨天早晨完成任務回來,并沒有休息,換了衣服就和指導員郝平去團部開會,開完會,又忙著到各排了解情況,找戰士們談心,心里老是惦著各種各樣的工作,因而把自己傷口的惡作劇給忽略了。衛生員催他換藥,他總是說:“不用急,等會兒吧。”
下午,他正在和一排長談著戰士們的思想情況,忽然覺得全身發冷,腦袋發脹,眼前直冒金星。他一直堅持把事談完,才回連部。一進門說了聲:“衛生員,換藥吧。”聲音小得幾乎連自己也聽不清楚。
衛生員提著藥包急忙走了過來,他邊上藥邊偷眼瞧了一下連長,見他面孔呆板,呼吸粗急,眼珠包著紅絲,還以為和誰生了氣。他上完藥,一聲沒吭悄悄地走開了。
喬震山自己覺得身子支持不住,晃搖著來到了媽媽房里,一動不動地躺在炕上。吃晚飯時媽媽給做了碗疙瘩湯,他一口也沒喝,這使她很生氣。
“還是那個別扭勁,一點也沒改,工作忙也不能連飯都不吃啊!”說著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喲!你有病了孩子,我去告訴同志給你瞧瞧吧。”老大娘說著就往外走。
“媽!”喬震山一把拉住了媽媽,“不用告訴,我一會兒就好了。我小時候不是也這樣嗎?不要緊,您歇著吧,您看,我不是好些了嗎?”他強忍著身體的痛苦,笑了笑。
老大娘看看兒子微微發笑的臉,信以為真了。因為她想起了少年時代的喬震山,當他病了時,就給他熬一碗稀粥放上點大姜,呼嚕呼嚕地喝下去,出一身大汗,第二天就好了。因此她急忙在湯里放上了姜,逼著喬震山喝下去,然后給他蓋上被子就放心地走了。可是喬震山這次喝了姜湯不但沒好,反而更加覺得全身無力,舌根發硬,連說話都困難了。雖然炕頭熱乎乎的,卻總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渾身直抽筋,“怎么搞的,真的病了嗎?”他苦惱地想,“唉!這倒霉的傷口,盡給我找麻煩。”他不愿意讓同志們知道他病了,他怕解放平津的命令一來,就撈不著參加了。
今天早晨,他本來還想和副連長王德一塊去參加早操,可是他的身體比昨天還壞,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渾身還是直抽筋,早飯也沒吃,躺在炕上沒起來,甚至,連衛生員什么時候給換的藥都不知道,腦子里老是昏沉沉的,想問題一點也不系統。孫老大娘看兒子的病越來越重,急忙去找衛生員,衛生員給打了退燒針,熱也不退。大家正在焦急,李治中走了進來。向孫老大娘問了好,做了自我介紹,問衛生員:“你們連長怎么樣?”
“熱不退!今天早上更重了。”
李治中再沒說什么,伸手在喬震山頭上摸了摸,熱得像個小火爐。
“政委來了。”喬震山翻身要起來。
“不要起來,躺著吧,我來看看你。”李治中按住他的肩膀。
“沒什么,幾天就好了。”
“郝平和王德哪去了?”
“到排里去了。”
李治中審視了一下喬震山的臉,不禁大為吃驚,見他面色發黃,眼窩深陷,兩腮緊貼,人幾乎變了個樣,團政委關懷地問道:“你怎么樣?喬震山!”
“沒……”喬震山一句話沒說出口,頭一偏,眼睛一翻,全身痙攣起來。
“老喬!喬震山!”李治中驚叫了兩聲。看看喬震山不答應,他急忙抬頭向窗外喊道:“小李!馬上到團部叫衛生隊長來——叫他跑步來。”
“是!”小李在外面應了一聲,往起一跳撒腿就跑了。石榴樹上的麻雀,轟的一聲飛上了房檐。
孫老大娘聽李治中這一喊,急忙走過來,見兒子昏迷不醒了,急得直流眼淚。
“大寶!大寶!”她用襖袖擦著眼淚轉向政委,“我的大寶不行了……”
“不要緊,老大娘,一會兒醫生來看看就好了。”
衛生員手里拿著茶杯,想給喬震山喝水,李治中擺擺手,說:“不要動他。”
半點鐘以后,院子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衛生隊長,帶著一個衛生員,后面跟著小李走了進來。
“你看看他怎么的!”李治中指了指喬震山。
衛生隊長什么沒說,把喬震山全身端詳了一遍,然后用手翻開眼皮看了看,又解開他胳膊的繃帶,見傷口周圍紅腫。他緊皺眉頭,又伸手診脈,靜靜地看著表。
“怎么樣?”李治中焦急地問。
“政委,”衛生隊長放下喬震山的手,“看樣子是破傷風!這病很危險!”說著回頭問連部衛生員,“他發熱多久了?”
“從昨天,以前不知道。”
“你干嗎早不報告?”衛生隊長用嚴厲的目光瞪著衛生員。
“我認為……他是感冒了……”
“你認為什么!”衛生隊長氣呼呼地埋怨說。
“不要說啦,現在治病要緊。”李治中制止了他,“能治吧?是不是要送醫院?”
“現在要馬上注射破傷風血清和鎮靜劑,但是……”衛生隊長為難地說,“我們團里沒有這種藥,也許師部里有,不過,從病情和發病時間來看,兩三個鐘頭以內再不注射就有生命的危險。”
“同志,我的大寶能好嗎?”孫老大娘著急地插口問道。
“能好,老大娘。一會兒拿藥來打上就好了。”衛生隊長轉頭答了一句,然后對李治中說,“我的意見馬上派人去拿。”
“不行,那就晚了,你去打電話報告師部,叫他們快點送來吧。”
“好!”衛生隊長答應了一聲向外走了。
喬震山全身每一條血管都受到了破傷風菌的襲擊。他從醫院里出來坐了三天兩夜汽車,一路上草里睡,土里滾,沒有換過藥;前天又去平西接地圖,急行軍一天一夜,回來時情況緊急,精神緊張,從來也沒考慮他的傷口會給他找這么大的麻煩;一直到全身發燒時,還認為“頭痛感冒”不算病,他想扛過去。在舊社會窮苦人都是這樣,“小病扛過去,大病等著死”。因為沒有錢,求醫難。這是喬震山從小養成的習慣看法。現在這病,在無情地折磨著他。
革命友誼比任何友誼都深,階級感情比親兄弟還親。喬震山的病使李治中惴惴不安起來,他坐下又起來,起來又坐下,一會兒看看喬震山的臉,一會兒又看看表,他多么希望時間能過得慢一點呀!可是表針走得竟是那樣的快,他覺得衛生隊長好像才走了幾分鐘,而表針卻已經跑過一個小時了。他想:“喬震山這個經過黨培養了八九年的青年干部,為人民的事業在槍林彈雨中拼出來的戰斗英雄,難道真的就這樣輕易地完了不成?”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也許衛生隊長很快會帶著藥針回來。”可是,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衛生隊長卻毫無消息。雖然他心如火焚,但他還用寬心的話,安慰正在傷心的孫老大娘:“不要緊,老大娘,你兒子會好的。他的身體結實,能頂得住。不一會兒醫生來了,打上針馬上就好。”
孫老大娘擦著眼淚剛強地說:
“政委,我知道我大寶不會死,因為他還沒給他爹和姐姐報仇呢!畜生們都跑到北平去了。他說,要打開北平去挖那些龜孫們的眼睛。”老人家說是這么說,兒子的病終歸是不輕的。喬震山每次的呻吟聲都刺痛著母親的心,心在激烈地跳著,大量的血液涌上她的臉,眼睛模糊了,屋子里仿佛充滿了濃霧,而在這濃霧里現出了兒子痙攣的臉,她的心像刀戳似的絞痛。兒子,從小吃了多少苦啊!饑寒交迫,還沒長大就給擔上了生活的重擔,受盡了折磨,挨盡了餓,現在長大了,而且隨著他的成長,這苦日子也將要過到頭了,可是他竟一病不治了!老大娘終于抽泣著哭起來。
“哭吧,老人家,也許哭一哭會輕松一些。”
李治中默默地看著孫老大娘悲哀的表情,揣度著她那顆歷盡人間痛苦的心靈。他想安慰她,但是,卻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找不到,他知道惟一可做的,就是想法挽救喬震山的生命。
這時,門外傳來了均勻的腳步聲,他急忙向窗口望去,見是王德邁著方步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一進門,見小李和其他幾個通訊員呆坐在草鋪上一聲不響,衛生員愁眉苦臉地站在門旁,好像和誰吵過架。
“干嗎,你們又吵嘴了?”他說著一轉臉,見團政委面色不悅,在老大娘房子里來回地踱著,看樣好像在生誰的氣。孫老大娘在炕沿下直抹眼淚。他來到屋里,兩腿一靠給李治中敬了個禮,“政委什么時候來啦?”
李治中點點頭沒放聲。
王德又一轉臉,見連長躺在炕頭上,面色煞白,緊閉雙目,嘴里急促地喘著氣。他才要去叫他,被李治中的手勢阻止了,“不要叫他,正昏迷著。”
王德這才意識到連長的病重了。
“醫生看過沒有?”他向站在門旁的衛生員問道。
“團部衛生隊長已經打電話要藥去了。”
王德再沒說什么,站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瞅著喬震山。
時針一刻不停地走著,李治中不時地看表,半個小時又過去了。喬震山在炕上用窒息的聲音哼了一下,然后翻了個身。王德急忙伸手摸他的腦袋,然后,趕緊拿來毛巾,在冰涼的水里浸了浸,敷在喬震山的腦門上。喬震山的呼吸更加粗重了。
屋里除去喬震山急促的呼吸聲外,靜極了,空氣好像是凝滯的,但每個人的心卻火烤一樣,在焦急地等待著衛生隊長的到來。
天,陰得使人發悶,李治中望著門外。衛生隊長去了這么久還沒有消息,“是不是藥……”他正不安地沉思著,忽然,西方的天空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隆隆聲,“飛機?”他抬頭向空中看了看。這時,團部作戰參謀急步走了進來。
“政委同志,”他報告說,“敵人有一個營的兵力,從通縣出來,向一營駐地靠近。”
“團長知道吧?”
“他正在一營。”
“把這情況報告師部!”
“是!”參謀敬禮后轉身要走,又被李治中叫住。
“看見衛生隊長沒有?”
“沒有。”
“好,你去吧。”
李治中看著走去的參謀,焦急地皺起眉頭。
衛生隊長離開四連,回到衛生隊,叫了半天電話也沒叫通,因為前面發生情況,各處都在向師部報告,電話占著線。急得他滿地直打轉,“不能再等了,”他想,“趁早騎政委的馬親自去,政委的馬快,八里地一會兒就回來了。”于是,他匆匆跑到飼養班。
衛生隊長騎著馬,飛快地奔馳在公路上。他還覺得馬跑得太慢,不時地用韁繩頭抽打著馬屁股。那馬的四蹄騰起,肚皮幾乎擦著地,拼命飛跑,真是“揚鬃賽蛟龍,揮尾似飆風”,掀起一股塵煙。八里地不到十分鐘就到了。
衛生隊長一踏進師衛生處的門,就朝司藥說:
“快,同志,我們喬連長得了破傷風,眼看不行了,有破傷風血清沒有?”
“有!”司藥同志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去找。
有藥,喬震山的病有救了,衛生隊長心里多高興啊!可是司藥同志翻遍了藥箱藥柜,找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找到十多瓶,一看都是過期失效的。真糟糕啊!衛生隊長和司藥都明白:找藥的時間越長,喬震山的病就越危險,兩個人急得團團轉,怎么辦呀!最后司藥提議說:
“隊長同志,打電話問問各團和軍部吧,興許能有,我記得打錦州時,繳獲了不少。”
“好,快點!”
司藥同志在電話上問了三四個單位,得到的回答都說沒有,最后電話打到軍部衛生處去才算問到了。他們叫衛生隊長先回團部,隨后他們用汽車派人送去。
衛生隊長回到靠山鎮時,見四連門口停著一輛吉普車。知道是軍部送藥來的,懸在半天空的心,才算落了地。他一進門,見軍部的軍醫正在忙著給喬震山治療呢。一會兒做靜脈注射,一會兒又做皮下注射,一會兒又在脊椎骨上注射,最后給他清洗了傷口,換上藥。一直忙了一個多小時,治療工作才算結束。
“就這樣吧,以后四個小時注射一次。”軍醫囑咐說。
半小時以后喬震山的呼吸漸漸地平靜而均勻了。
李治中見喬震山痙攣現象已經過去,由于心里還記掛著剛才作戰參謀報告的情況,看完注射以后,就向團部去了。臨走時他囑咐王德說:“下午把喬震山的情況隨時報告我。”
李治中回到團部時,作戰股楊股長正在和團長打電話:
“團長嗎?師長命令,敵人不到跟前不要理他,叫進入陣地的一營部隊,馬上撤出陣地,只留少數監視就行了。他說昨天北平敵人曾向我軍駐地派來三個便衣偵察,都被我們的偵察員逮捕了,估計今天來的敵人可能是進行武裝偵察。啊……是……是!”作戰股長放下電話聽筒,又把剛才的情況向政委報告了一遍,并且報告說:
“師政治部來電話,決定補充給我們二百名冀東參軍的新戰士,叫我們明天上午派人去領。現在我們需要決定如何給各營分配。”
“太少了……”李治中考慮了一下說,“各營六十,團直留二十名就行了。”
正說到這里,忽聽遠遠地傳來一陣重機槍的射擊聲,這聲音沉悶而連續,然后突然停止了。半小時以后接到一營的報告說,敵人漫無目標地打了一陣機槍后就撤走了,前面師部的便衣偵察員和民兵正在追蹤監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