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會想象自己成親那天會是什么樣子，不只是女孩子會想象自己的嫁衣、自己的婚禮、自己的如意郎君，男人也會想。甚至有時候，他們想的更多。

因為他們可能會娶好幾次。

梁樂以前也想過，他是一個很怕麻煩的人，所以也不會給自己設計太多繁瑣的環節。連他爹都不在他的設想之中，反正，只要擺上喜宴老頭子肯定會自己走出來。

只要娘親在，叫上兩個朋友，就差不多了。

哦，他忽然想起自己并沒有兩個朋友，也就李青一個。

在小鏢局的大廳里擺一桌就差不多了，讓李青做幾個拿手菜，自己把新娘拉過來給娘親磕個頭。磕頭也怪累的，就打個招呼吧，大家和和氣氣吃頓飯，今后就算是一家人了。

多好。

無論如何，他從沒想過成親會是一件這么麻煩的事！

天還沒亮，他就被敲門聲活活吵醒，然后一群大姑娘小媳婦沖進來把他愣拖下床，這要不是一群女人他可能就當場拔劍了。隨后他就被按在椅子上，看著這群女人拿出一堆他從沒見過的新鮮物事，給他涂脂抹粉，描眉打鬢，給他打扮活生生像是年畫上的喜娃娃似的。

梁樂慌了，他真得慌了，要是這樣出門，可能他一輩子都沒法抬起頭來見人了。但是沒等他反抗，這些人就把他綁起來了。也不是綁，就是用一根紅綢子狠狠纏住他的腰，然后給他套上了黑襯紅緞交織的禮服，又往他脖子上套了一個紅色大繡球，然后拽著那個繡球像是拖牛一樣把他拖出門去。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頭即將要去耕地的牛，或者是即將要去拉磨的驢，總之不是人。

封延平在封家寨里特地置辦了一處大宅子，畢竟就算是封家招女婿，也不能從自己家門娶回自己家門。就讓梁樂從這處宅院出發，去封家大宅迎娶新娘，然后再回到這處宅院，算是走一個娶親的流程。

所以天還沒亮他們就得趕緊出發，先趕到新宅，到的時候天剛亮，一群人又把梁樂放上牛車，拉回去剛剛離開的封家大宅。

梁樂問道：“我們這是去哪？”

一個封家雇的媒婆笑吟吟地答道：“哎呦新郎官，瞧給您高興的，當然是去封家大宅娶親啊。”

梁樂又問道：“那我們剛剛從哪來的？”

媒婆繼續笑，笑的臉上的黑痣一顫一顫的，“封家大宅啊。”

梁樂愣了愣，“你們拿我尋開心是吧？”

“哎呦。”媒婆連忙安撫他，“娶親當然是得從新房出發了，哪有從新娘子家直接把新娘子接走的道理。”

梁樂再不理她，閉上眼自己打起盹兒來。

但是也沒多遠，牛車再慢也很快就到了。一群人又簇擁著梁樂下車進院，梁樂覺得自己簡直是雙腳離地被夾著走進去的。

進了封家大宅，長房大院，封洛雪房間的門前，他才被放下來，推到門口去。

梁樂站在門口愣了一下，回身問道：“我該叫啥？”

后面人趕緊小聲提點道：“催妝詩。”

“哦。”梁樂點點頭，叫道：“崔壯士！我來娶親了！”

“······”

趕緊有人拽了他一把，遞了個紙條到他手里，梁樂低頭瞄了一眼，有氣無力地念道：“心念佳人，贈以明珠，不見佳人，明珠無顏色。心念佳人，贈以百花，不見佳人，百花無顏色。心念佳人，許在今夕。不見佳人，今夕無顏色。”

詩念完了，屋子里才有聲音，不是封洛雪的聲音，而是另一個女子嬌笑道：“新郎官兒，新娘子不舍得離開家門，還想跟父母多相處幾天，要不你改日再來吧。”

梁樂一聽，道：“哦，好吧。”轉身就要走。

他身后一群人趕緊攔住他，另有兩個人搶著上前往門縫兒里塞紅包，這才把門打開。

又是一群大姑娘小媳婦推著封洛雪出來，封洛雪一身紅燦燦的嫁衣裳，鑲金帶翠，戴著紅蓋頭。只露出雪白的一抹脖頸，細長瑩白，好似天鵝。

梁樂一看倒是樂了，封洛雪跟自己一樣，也是被人跟木偶似的牽著走推著跑，看那樣子比自己還慘呢。封洛雪也算是武功不弱，現在連呼吸都不穩了，也不知道腰上到底纏了幾層布。

兩個可憐的新人又被擺布著重新來到外面，梁樂上牛車，封洛雪上八抬大轎。梁樂有點不平衡了，問道：“憑什么她可以坐轎子？我就坐這破車，左搖右晃的。”

旁邊那專門負責帶他禮節的媒婆這一趟下來頭都有點大了，本來以為就是來走個形式，誰知道這新郎跟個傻子似的，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趕緊在一邊笑嘻嘻地道：“新郎官要是不服，今天晚上多搖晃她幾回，出出氣也就是了。”

饒是梁樂明知道沒那碼事，也被她說的臉色一紅，罵道：“你這糟老婆子，壞得很。”

回到新宅，封洛雪又要過火盆等等一干繁瑣事務。越是武林世家，越在乎這些繁文縟節，生怕讓人嘲笑。梁樂倒是樂不得的在一旁看，封洛雪越是折騰他越高興。不然自己一個來幫忙的在這吃苦受罪，她就坐那等著就能和心愛的人雙宿雙飛，這也太不公平。

一干流程走完，梁樂又被人推上牛車，封洛雪也被塞進轎子，又趕往封家大宅。

梁樂都懵了，“咱們又去哪啊？”

媒婆道：“這不是去封家大宅拜天地嗎？”

梁樂抬頭看著天空，欲哭無淚，“這來來回回的拿我拉磨哪。”

回封家拜堂是封延平的意思，他有心把這場婚事做的盛大。早安排封家人在門外空地擺了上百桌的流水筵席，不論是封家寨里的人還是山下上來看熱鬧的，只要想來喝喜酒就可以上桌。

另搭了一座臺子，平時擺上戲班子，婚禮之時專供兩位新人行禮拜天地，讓方圓百里乃至五湖四海的朋友一起看著自己嫁女兒。

講究的就是一個排場。

梁樂他們再回來的時候，封家大門前就和先前不一樣了，上百桌的宴席已經擺上了，臺子上的紅布也撤了。第一批賓客也已經就坐，而大批的百姓也從寨子里各個方向趕過來，山下的人一時還上不來這么早，但是遲早會來的，免費的宴請，不吃白不吃。

楊金鳳他們也在其中，看著梁樂被化成個大紅臉坐著牛車垂頭喪氣的路過，小矮胖子笑著沖他吹了個口哨。梁樂氣的差點把紅繡球摘下來砸他，多虧媒婆在一邊死死拽住。

之后梁樂就被塞進了一間偏房，什么也沒有，就在這里等著婚禮開始。他就靠在床板上懶洋洋地打量著屋子里的一切，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之后還是那群人進來，怎么把他送進來又怎么把他帶出去。

梁樂已經無力掙扎了，就被推到哪里算哪里，累了。

一看那邊，封洛雪也和他差不多的情況，手腳虛浮，顯然經過這么多折磨，女俠也是受不了了。

然而婚禮才剛剛開始，臺上一個戴著大紅帽兒的青年，正是那天主持比武招親的那名家丁，正在訴說著新姑爺和大小姐“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比如兒時訂親，長大再會之類的，雖然八成都是編的，還是聽得臺下許多少女如癡如醉。

那家丁最后道：“好，話不多說，現在就請上我們的封寨主和兩位新人！”

封延平就在臺下最靠前的位置，先行走了上去。隨后梁樂和封洛雪也從兩個方向被推著上了臺，兩個人都垂著頭。梁樂低頭是垂頭喪氣，封洛雪低頭純是因為她只能看見腳尖。

封延平上臺以后先是站在臺子中央，壓了壓手，頓時滿場沉默。一百來桌客人，居然在一瞬間齊齊安靜。

雖然梁樂心里看不上這個老丈人，但是不得不承認，他在封家寨包括方圓百里這一片，確實是最有權勢的人。哪怕是寶鞍城的朝廷命官，在這里也不會有封家寨寨主的威嚴深重。

梁樂抬起頭看了一眼下面，烏泱泱的滿是人頭，都帶著笑容看著他，他也分不出是好笑還是壞笑，反正落在他眼里都不像是好的。

封延平見全場已然安靜，正想開口講兩句話，忽然聽見喀喇一聲。

是杯盞落地破碎的聲音。

在這個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的當口，這聲破碎聲顯得那么刺耳。所有人都轉頭看過去，封延平也頗為不悅的皺眉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只見一個高挑負劍的女子愣愣的站在那里，右手尚且抓著半個蹄膀，左手空空，腳邊一片碎碗。

她不只是在女子當中算是高挑，哪怕是跟男人比也絕對不輸。但是雖然身量高，卻絲毫不顯得雄壯，肩修腰窄，窈窕出群，雙腿修長圓潤，身材曼妙之極。

長發直垂腰際，在腦后束起，這一根長長的馬尾烏黑柔順，更襯得脖頸雪白，如同美瓷一般。

再看她的臉，眉輕眼亮，瓊鼻櫻口，這么高的人卻只有這么小一張臉，而且臉上五官俱是精巧絕美，不得不感慨簡直是造物的杰作。象牙白的膚色，帶著些許淡漠的神采，仿若是畫中仙子，又似白玉石刻。

這樣的女子，哪怕是她只隨便地扎了下頭發，隨意地穿了件素白春衣，腰間亂糟糟系著個條紋腰帶，圍著個褡褳，藍靛襦裙的下擺都有些臟了，她也是世上絕美。哪怕她此時神情呆呆的看著前面，右手抓著半拉蹄膀，甚至嘴里還含著一大口肉都忘了繼續嚼，她也還是世上絕美。

她呆愣愣地看著臺上，表情竟似乎是泫然欲泣，春湖般的一雙眸子里升騰起一團霧來。

她的眼里，只有一個人。

臺上，一身新郎官打扮的梁樂如遭雷擊，他訥訥地張開嘴，問道：“你怎么會在這？”

“我······”絕美的女子含糊地出了一聲，才想起自己嘴里還有一大口肉，便喉嚨一鼓，直接咽了下去。也不知是噎到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兩滴眼淚算是流了出來，她這才繼續道：“我身上沒錢了，我都兩天沒吃飯了。聽說這里有免費的喜宴吃，我就來了。沒想到，居然是你在這里成親，呵。”

說著說著，女子忽然又笑了。

這一哭一笑，帶著讓人心碎的哀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