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盛在郭員外屋頭，與張端公、王鐵匠對嘴夾子①，隨口編句白話，說新任知縣馬上叫來了。

不料他瞎雞公兒啄米頭子，一火整到檔檔頭②——硬就把它啄端③了。而且，他將將子說煞擱，新任知縣就?進了縣衙。

正縣縣衙與其他縣衙，基本都是同一個模子倒④出來的，只是房屋比較破舊。大門里頭，是個大院，東西兩廂為賦役房。東邊為吏、戶、禮房，西邊為兵、刑、工房。從中間儀門進去是大堂院。走過院子，從月臺上去就是公堂。但中門緊閉，白虎門也沒有打開，只有青龍門開開得。公堂背后有個四合院，那是往日縣太爺和其他縣衙處理日常事務的塌塌。

再往里走，又有一個小院。小院相對幽深，北面西面是房子，東面是高墻。高墻外前早先有房子，后來無人居住，朽爛垮成了一壩。

縣令一到，差狗子些掃地下，打坱塵⑤，燒滾水，抬桌子，搬家具，抹窗戶，忙得不亦樂乎。

一晃過了塊打塊時辰，搞衛生的差狗子些走了以后，最后蹄的小院里頭，清靜起來?？墒菦]過多久，東側那間屋子里，傳來了一燦又一燦⑥“啊喲喂啊喲喂”的稱喚聲。

寒風吹過，零星雪花飄落。只聽“嘰咕兒”一聲，東側那間屋子的木門，隙了個縫縫。一個留著八嘴兒胡須，身材精奕兒⑦的中年漢子，伸出頭來，焦急地問道：“郎中來沒有？”

“還沒有?！睂γ娣恐?，有個差役回答道，“擔怕快當了?！?

“媽喲的，盡是些日白匠⑧嚯？出去浪多人，整求這半天，連黃貓兒白兔兒都沒有找一塊來?！敝心隄h子抬頭看了看天，然后縮回腦袋，小聲說道，“媽依該背得打撩邊鼓去了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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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對嘴夾子(片嘴勁)：爭辯。②檔檔：讀dāng dāng，舀液體的工具。③啄端：說準。④倒：鑄造。⑤坱：音yǎng。⑥一燦又一燦：一陣又一陣。⑦精奕兒：瘦而精神。⑧日白匠：不認真負責的人。⑨打撩邊鼓去了：偷懶去了。

“啊喲喂……啊喲喂……”屋子里又響起了接連不斷的稱喚聲，“啊喲喂……啊喲喂……”

“老爺，硬扎幾①，說是郎中在路上，馬上叫來了?！?

“哪白氣②就說要來了，整求眾加久，還是沒有看到人，安心要把我整日塌啊嗻？”

“就怪龜兒子些掌屎飯③吧，走得一蹋一蹋的。”中年男子豁過床上躺著的人，轉身退到垰垰頭，小聲嘰咕道，“怯生你幾爺子疲沓嘴歪，到時候不求拿飯給你們干，抈不服你幾爺子了，我就拜信求得?！?

說抈不服你幾爺子的中年漢子，正是幕友趙老二。躺在床上稱稱喚喚的家伙，就是新到知縣，里洪。

里洪，祖籍湖廣。四歲隨娘易姓陳家，改名陳里洪。屬江湖混混，一方痞子。因名聲在外，三十歲也沒有討到老婆。五年前，他隨經商叔父來到千里之外的陳洲。鬼混兩年，依然沒有哈到大錢④。后來詐騙幾個老家商人，弄些銀子，拜寄知州王樹山小舅子王小兒為干大⑤。里洪這個逛子客⑥，轉彎抹角跟知州攀上親戚，終于如愿以償，買了個“把總”，供職于大縣。但好景不長，他剛剛撈夠本錢，大明江山動搖了。崇貞十七年三月，張獻忠剿四川，明軍節節敗退，連失城池。西南守將張鐵，見大西軍進展神速，攻勢甚急，亂了方寸。后在鬼聰明——王樹山指點下，收緊殘部，聚集陳州。憑借陳州進可攻，退可守的險要地勢，修整部隊，拉攏地方武裝，欲與大西軍展開決戰。

里洪作為大縣把總，他把老婆娃娃支到老丈屋頭去后，也帶兩百余人來到陳州。當然，里洪來到陳州，并非真心抵抗大西軍，而是想趁亂發跡。可在張鐵眼里，里洪只是無名小卒，一低低兒都?不上眼伙⑦。里洪生性奸詐，見發跡無望，便起打貓兒心腸。十月的一天中午，里洪在青花酒樓設下埋伏。假借當地士紳何春山名義，將知州王樹山和張鐵二人，騙至酒樓。五花大綁，奪過令牌，大開城門，獻予大西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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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硬扎幾：鼓起勇氣。②哪白氣：早就。③掌屎飯：能力差，沒水平。④哈到：找到。⑤干大：干爹。⑥逛子客：不務正業，油腔滑調，走一路黑一路的人。⑦?：讀kā(有時也讀qiā)。?不上眼火，插不上去，排不上榜，不受重用。

此時，大西軍主將劉文秀手下張必光，正率部兵臨陳州城下，忽聞里洪弄到兩個大明的太貓兒胡子①。陳州不攻而破，張必光大喜。

斬了張鐵和王樹山，張必光立馬召見里洪。里洪一番花言巧語，讓張必光產生好感。張必光心里道：拿下西南，指日可待。西南地大，管理州縣正缺人手。今里洪主動立功來降，猶如瞌睡碰到枕頭。里洪只是把總一個，日后即使他要反叛，也難成氣候。

崇禎十七年十一月，張獻忠正式建國于成都，命了大批府、州、縣級官員。里洪由張必光推薦，被大西朝廷任命為正縣知縣?？衫锖槿未罂h把總之時，作惡不少。雖說當了正縣知縣，正縣與大縣緊緊相鄰，他心頭一點服不住。加上里洪賣主求榮，那些曾經被他加害過的人和大明的殘余勢力，肯定不會輕易放了他。所以，他不敢單獨來正縣上任。

里洪找到新任把總。把總三十來歲，齊不魯處的個子，火巴眼，清水臉。生性懶瞇日眼，屬典型的散眼子②。其職位也是通過熟人，跑關系弄來的。瞟眼一看，打頭倒是像個核核。但拉上陣去，就大顯顏光——打屁不成塊塊，說話不成句讀③。一旦當官就心懷鬼胎，做事天哈地哈④。管理軍兵，更見求經不懂。

兩人告好點子，冬月二十三日這天，雞叫二遍，一起動身了。從陳州出來，一兩百人的隊伍，稀撈稀撈排成一路縱隊。晃眼一看，長甩長甩的，假白意思還是浩浩蕩蕩。他們一口氣走了幾十里路，天也亮了。里洪昂首挺胸，得意洋洋。而他旁邊的把總，拿給里洪把他熁來⑤一點沒得撈目了。居然哈戳戳⑨的與下四爛些⑦伙在一起，甩火腿⑨，當跟班兒。

把總是個爾夯⑧，注定要當木走走⑩。一路上，大小事情，都由里洪?干?。把總不僅整在側邊干擱幾?，還叫里洪這個老賊，把他支得嘚兒轉?。說幾出去，是把總帶了一兩百個軍兵，實際上是里洪在拍板。把總成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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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貓兒胡子：最大的官。②散眼子：不務正業、自由散漫的人。③說話不成句讀：讀，音dòu。④天哈地哈：無定律，渾整，亂來。⑤熁：強弱，大小，色彩等對比大。如能力強的人與能力弱的人在一起，顯得強者更強，弱者更弱。⑥哈戳戳：傻乎乎。下同。⑦下四爛：沒出息的社會下層。⑧甩火腿：步行。⑨爾夯：沒本事，能力弱的人。⑩木走走：木偶。??干：也說宰子，說了算。?干擱幾：閑耍起。?賊：讀罪。嘚兒轉：團團轉。

像蜞馬子孃，奪一下跳一下。軍兵們背地里踏削他說：

還是把總安逸，軃幾手屙尿——求事不管。當然，人太本分，果然不行。但太精靈了，還是要不得。里洪，就是精靈過于了。加上仕途上沒有搭過高子(跤)，非常狂妄。

剛剛過了飛花渡，?進正縣地盤，他就害了幾條人命。接著雙眼發花，手腳不聽使喚。頭上陣陣陰風吹拂，身上股股腥味散溢。整得他心中生畏，不寒而栗。離正縣縣城還有兩三里路時，又見前方一團黑云，沖天而起?？諘缭?，天昏地暗，人不敢動，馬不敢走。差不多一桿煙功夫，黑云方才散去。

到了正縣城門洞口，里洪驟然心跳加快，虛汗淋漓。他“吁”聲跳下馬來，本想靜一靜，卻沒警各得叫尖鋦鋦石頭梗住①腳板。只見他小腿一折，整個身子便跍了下去②。不過，里洪反應還算快當，客膝頭兒將子觸地就蝦開③兩手，使勁一撐。里洪上半截是撐了起來，可腳頸頸撅來疼痛難忍。頓時眼睛一瞇，跽跪在地。

幕友見狀，心頭大半截沒有安逸。他“咚”聲踵到前里，想一把搊起里洪。哪曉得幕友這個干筋筋人，力扎不夠，緊倒搊不起來。一旁軍兵，見里洪神怵怵樣子，有些可笑。幕友嘩聲把臉一沉，大聲說道：“都是死人些是不？”

眾人見幕友毛了，才趕緊上前，七手八腳把里洪搊來立幾。里洪求眉白眼，耳朵還在流血，腳頸頸又遭撅住。這下，哪個都怕把自己沾濕④到。一塊二塊貴兮車身，啄幾腦殼，沿著干檐坎邊，拉伸往衙門口兒走去。

盡管里洪腦殼發燙，腳頸又痛，卻再也不敢騎馬。他與幕友一前一后，一跍一?，走在眾人中間。

進城不久，里洪又尸哇哇驚叫起來：“媽逼這究竟是亂墳壩還是縣城喔？咋眾雞巴多鬼喲？”

“老爺，老爺?！蹦挥汛蟪砸惑@，“你在說啥子唉？”

“我不去，我不去。”里洪雙手抱頭，連連后退。“這塊知縣，當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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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梗：梗不讀gěng，讀ngěn，凸，頂得腳難受。②跍：讀gǔ，縮。③蝦開：隙開，撐開，張開。④沾濕：詿誤，牽連。

個的求噢。拿得你們這些鬼大爺，嚇都要把我嚇日塌?！?

“老爺，說不得，說不得?！蹦挥研睦锏?，正當聽我一句，看個日子，燒它一炷香，先把四角地神擱平了。然后不慌不忙，和家屬一起過來上任，就求事沒得言①。這塊里燒火兒也是，環盛不聽，默倒自己火頭好高，光愛要當咬卵匠。這下安逸唄？里路到頭都出事，把大家心頭整來冷汪汪的?！罢f不得呀。”

“日你的規喲，無雞巴瀚的……”

里洪伸手到處亂指，幕友曉得他又要亂說，貴兮蒙住了他的嘴巴。里洪倒走不走，幕友只好鼓住勁把他連拖帶扶。當他們快要抵攏縣衙門口時，里洪身子往后傾倒，像石磙兒一樣壓②在幕友懷中。幕友撐到他的背脊骨，彎過腦殼一看：里洪眼睛繁幾，嘴巴緊閉，沒了聲響。

幕友有些詫異，隨即抬手在里洪命寶上挨了一下，感覺燙手，便吶喊說：“來人啦！”

側邊胖子軍兵，也不使事③，聞聲上來。

“快把老爺背幾走。你看他臉色橘青，多半是先才滾水凍住了?！?

里洪到了縣衙，早先到來的差役們排火巷子④迎接。只是里洪叫棉襖裹得梆緊，被人背在背上，看不清楚臉面。差役們不知緣由，心中生疑，私下交頭接耳。見此情形，幕友黑幾眼油，狠聲莽氣說道：“趕緊出去找個郎中來，老爺他人不受活?！?

早不病，遲不病，將子上任就搭病。提前來到正縣的差役們，一塊二塊氣鼓氣漲，心頭打得燃火。我們冒死來打前站，為的就是凴個⑤好主子，做個穩當公差。你這一整，擔怕有點懸乎哦。雖然差役們心頭在疑兒，但他們希望，不是那種結局。聽到吩咐，當班的缺耙子差役，立馬帶上幾個兄弟伙，走出衙門，分頭尋找郎中去了。

一晃過了幾個時辰，尋找郎中的差役們，一個也沒有回來。

里洪不好打整，幕友拿到腦殼脹。他在房圈頭踱來踱去，不歇氣的隙

開木門，伸幾腦殼東找西找。簡直硬是霧緊了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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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求事沒得言：一點事都沒得。②壓：讀榨。③使事：不愿幫助別人或不愿做分外之事。④火巷子：巷讀杭。⑤凴：音pēn?？浚酪?。⑥霧緊了：瑣事太多，不知先做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