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華法治論衡(第25輯):梅因:從身份到契約(上)
- 高鴻鈞 袁開宇主編
- 4256字
- 2019-08-08 18:28:58
卷首語
又見瑞格瑞
袁開宇
“我最后一次見到瑞格瑞時,他已經陷入一種精神病的深淵,游蕩在一個大體上是幻覺構成的、超越悲憫、超越評價的世界之中。”格爾茨在《地方知識:比較視角下的事實于法律》一文中,以巴厘島土著瑞格瑞的故事作為引子。而在學術思考之外,這則故事也引發了我們對瑞格瑞命運深刻持久的關切,這或許是由于我們固有的法律感性對其遭遇尤為不適,或是出于人類本性中對潛在危險的本能感知與恐懼。
按照麗薩?克龍的說法,從起源來看,故事本就是能讓人們一起分享某個特定的也許能挽救生命的信息的一種方式。瑞格瑞故事所包含的“也許能挽救生命的信息”可用一系列問題的方式呈現。例如,我們所處社會中的個體,是否有遭遇與瑞格瑞類似命運的危險?我們的法律體系會對這類事件作出何種回應?我們所處的社會將如何理解這種個人遭遇或法律回應的意義?這種理解是否可能轉換為慣性、感性或理性的行為而反饋于社會和法律體系?這種反饋是否可以真正改善我們所處社會的個體境遇與群體福祉?
一口氣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堆和格爾茨《地方知識》有關的內容,要立即說明的是,這是一篇為梅因《古代法》專號而撰寫的卷首語。但在進入梅因的宏大歷史視野與敘事語境之前,為了討論方便,我們還是要回顧一下瑞格瑞的故事梗概:瑞格瑞是巴厘島的原住民,他的妻子和另一個村子的男人跑了,由于當地婚俗中存在虛擬搶婚模式,當地人并不認為這樣的事情涉及大是大非。瑞格瑞訴請村議會、親屬集團介入,但均因管轄權限或救濟能力問題而不了了之。之后恰巧輪到瑞格瑞擔任村議會的輪值主席,但由于心情憤懣,他居然不顧勸告拒絕履職。這下他攤上大事了,用今天的法律術語來說,他的這一行為導致事件從私法問題上升為公法問題。首先,記載于棕櫚葉上的法律明示,這樣的玩忽職守行為將給全村帶來災難;其次,此種行為將導致個人社群身份乃至人格的喪失,所以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最后,這是一個法律被謹小慎微、嚴守正當程序地執行的地方。結果是,瑞格瑞被褫奪身份而徹底放逐,即使兼具傳統神衹化身和現代國家首腦權威的國王后來干預,也無濟于事。
在對格爾茨刻意深描的這則故事進行速寫式的回顧之后,讓我們套用梅因在《古代法》中闡明的問題意識和理論框架,探討幾個頗為有趣但也許并非實證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按照梅因的理論框架,瑞格瑞所處的社會是一個進步的社會,還是靜止的社會?從故事中,我們可以知道相關法律已經被以相當明確的詞匯重復鐫刻在棕櫚葉上,即使不能斷言這個社會已經進入了梅因所說的“法典時代”,但明顯這些規則已眾所周知,并影響了人們應該做什么而不應該做什么的判斷,因此“法律自發的發展即告中止,同時靜止社會與進步社會的區分開始暴露出來”。那么這兩種社會的根本區別究竟是什么呢?梅因指出,這種區別是在于法律基本穩定的情況下,固有法律與社會需要、社會意見之間缺口被縮小的快慢程度,要言之,程度適中的即是“進步社會”,太慢的則是“靜止社會”,而太快的則會導致法律淪為當時流行風尚、社會觀念、強權意志或大眾哲學的奴婢,其結果是喪失法律本身應有的穩定性及立基于此的權威性。從這一意義上說,梅因不僅給出了兩種社會的定義,還明示了此處“進步”的含義不是倫理之善或“善意”,而是法律穩定與社會變動之間互動關系的帕累托最優。筆者承認,上述觀點與喀萊頓在1931年古代法導言中的意見相左,并認為喀萊頓引用梅因后期在“古代法制史”中的兩個標準,即“有意識地采用對最大多數人給以最大幸福的原則作為立法政策”以及“對待婦女地位的流行態度”,只是梅因理論框架中兩種社會某種不完全甚至不一定準確的驗證標準,而非實質性的區分標準。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檢驗上述標準認定的妥當性?讓我們代入具體故事情境分析。瑞格瑞妻子與人私奔的行為,因為與習俗和成文法均無明顯抵觸,且不會產生波及其本人之外的影響,于是當地社群決定對瑞格瑞的訴請置之不理,也就是說其法律體系對此情況決定不作任何回應。如果僅從“對待婦女地位的流行態度”這一角度看,這給予了婦女相當大的人身、婚姻與家庭自由,可謂真正地實現了用腳投票、說走就走,這種“進步性”即使是當今社會也難以望其項背。針對瑞格瑞拒絕履職的行為,由于法有明文且指出會產生危及全村命運的嚴重后果,因而瑞格瑞失妻之“情”未被納入考量,而關乎大多數人福祉的村社之“法”被一絲不茍地嚴格執行了。單獨從上述驗證標準看,瑞格瑞所處的可謂是一個相當進步、恪守法制的社會。但如果從“法律與社會”的互動模式看,在瑞格瑞所處的社會中,法律體系對新出現的社會情緒、現象和需求并未作出任何回應,而是拘泥于僵化地遵從和執行,更遑論其彌合法律與社會之間“缺口”的及時性和有效性,因而不大可能被梅因歸入“進步社會”之列。實際上,梅因在《古代法》中已對此類僵化現象和靜止社會的成因,給出了一種基于歷史維度的分析結論,即源于“原始法律與宗教的早期聯系和同一性”。
第三個問題是,瑞格瑞的社會能否從“靜止”走向“進步”?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強調梅因法律歷史學說的三個核心觀念,即歷史事件的“偶然性”、歷史趨勢的“決定性”及二者的復雜聯系。如果在《古代法》一書的電子版中搜索“偶然”一詞,會發現該詞出現的頻率頗高,且大多與羅馬法或西歐法律發展中的偶然事件相關,如偶然發生的法典化傾向、偶然產生的對法律單純及調和的追求、偶然形成的自然法現代化機遇及其對國際法的影響等。梅因的另一考察角度是關于趨勢性的,如從漫長歷史時期中法律社會缺口的彌合過程看,他認為希臘失之太快、印度失之太慢,而羅馬則剛剛好,這種趨勢對各個民族發展的當下及未來具有決定性的意義;而這種偶然性與決定性之間的歷時性互動非常復雜,似乎更具有“命定”的意味。例如梅因指出“在人類民族中,靜止狀態是常規,而進步恰恰是例外”。針對梅因的這一論斷,有學者質疑其法律史理論框架的民族主義傾向,或者將其歸入單線進化理論或社會達爾文主義,對此筆者并不認同,畢竟梅因的理論視角是歷史考察而非未來預測,他真正反對的,是通過想象的方式研究和界定法律與社會的關系。但值得我們警醒的是,與瑞格瑞所處的社會一樣,我們自身所處的社會也并非必然或能自然而然地,從靜止或半靜止走向進步,而是需要不斷重審和重構法律與社會的互動關系,無限趨近而也許永無止境。
最后,筆者僅想提出而不是真正深入討論兩個問題:第一,在法律與社會的二元互動中,何者起到引領作用?就此,梅因的一般結論是:“社會的需要和社會的意見常常是或多或少走在‘法律’的前面的。”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在梅因的理論框架中,法律被定位跟從和回應的被動角色呢?這一問題的答案并非顯而易見。梅因著作中,對于法律體系與社會實際缺口彌補的強調,是以對法律自身穩定性的強調為前提的,通過擬制、衡平和立法作為媒介,法律與社會在歷史上的互動共同成就了進步的社會。在瑞格瑞故事中,村社的法律也許失之過于穩定,個體成員際遇的極度變遷,村社群體的一致同情,乃至連集神權與政權于一身的國王的介入,均未能改變瑞格瑞的法律處境,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至少從歷史上和地方性知識看,法律并非總是跟從者,社會也并非總能起到引領作用,二者的自身結構與交互模式均會導致結果的不同。第二,法律是一種制度,還是一種想象?法律想象對于社會現實的意義何在?就此,格爾茨的觀點是十分鮮明的,即“法律是意義而不是機制”,“法律是一種社會想象”。更重要的,他指出法律思維對社會現實而言是構建性的。與格爾茨不同,梅因并未就此給出一般性的答案。一方面他堅決反對把“自然狀態”的假設作為法律研究的基礎;另一方面他也承認自然法作為一種“想象”在法律與社會演進中的重大歷史地位,即其實際上是羅馬法構建中所比照的“優秀典型”,并且成為繼受羅馬法之古代世界所接受的“普遍信念”,即使他始終堅持自然法只是發揮了對法律制度“補救性”的職能。如我們所知,瑞格瑞所處的社會與法律深受印度婆羅門思想的影響,而用梅因自己的話說,如果排除自然法理論的因素,他找不出任何理由:為什么羅馬法律會優于印度法律。夸張地說,如果印度法律能有幸得到自然法的加持,瑞格瑞的社會也許就會躋身進步社會之列,瑞格瑞的個人命運也許就被改寫,但造化弄人,唯有嘆息一聲緣淺因深。
受限于篇幅和筆者的學術功力,這篇卷首語借用格爾茨書中的一則故事來討論與梅因理論框架相關的諸命題,這種“關公戰秦瓊”的行文方式一定會引來諸多的“不同意”。但筆者也深切知道,這種“不同意”會督促自身更多的學習和更深的思考。在《古代法》這本篇幅甚短但格局宏大的著作中,梅因某種程度上將法律權威的形成原因歸于歷史偶然,而將法律權威歸于理性類型的韋伯可能會不同意;梅因推崇羅馬法的單純、調和和文雅,而認為法律感性是“市井里的人情世故”的格爾茨可能會不同意;梅因對進步社會與靜止社會使用二分法,而秉持法律移植理論和全球化理論的學者可能會不同意。
此次受命撰寫這篇卷首語,或許是因為19年前的福緣深種。那時筆者師從高鴻鈞教授攻讀碩士研究生,期間精讀的一本專著就是梅因的《古代法》,并在讀書筆記的基礎上完成了一篇小論文,重點討論個人、家族、社群與國家之間的諸種張力與互動。19年后,筆者有幸重回師門攻讀博士研究生,且再次在老師的課堂上精讀了一遍梅因的《古代法》。老師授課往往旁征博引、鞭辟入里、求真納新,所以參與課堂的經常不止選課學生,而是師友畢至、高手云集。老師鼓勵大家參與討論,尤其強調可以在課堂上對任何人提出任何不同意見,因此如果你是當堂主講的匯報人,在如沐春風、怡然忘歸之余,也偶爾會受到其他師友的真誠指正,某些批評如小李飛刀例無虛發。碩士畢業后曾工作多年,深知真正能包容和接納不同意見是多么難能可貴,而這是老師多年倡導與踐行的學術精神,也正是本輯專號承蒙學界諸賢支持,踴躍投稿、最終成書的原因之一。
其實,瑞格瑞也是一個執著的“不同意者”,但其所處的社會與法律并未給予這種不同意以有效的關照和回應。談到梅因的文章,大多會引用一句著名格言:“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那么被褫奪了一切社會身份乃至社會人格的瑞格瑞將何去何從呢?記得老師在導讀格爾茨《地方知識》的時候,不止一次提及非常想知道瑞格瑞之后的命運,真可謂智者仁心。
時光荏苒,世事變幻,掩卷沉思,不禁唏噓。又見瑞格瑞,希望他是自由的和被接納的,耳際回響起崔健《假行僧》的高亢旋律:
我要從南走到北,
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誰。
袁開宇
2018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