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鎮(zhèn)水廊橋腳下的碼頭是段城最大的碼頭，終年船來船往，人流不息。

大船從最中間的最大最高的橋洞穿過，小船則從兩側的副洞穿過，紛紛開始提速，迎著初升的太陽，順著運河南下。

緊挨著碼頭的是一介供游人歇腳賞景的亭子，亭中的人們或者面帶喜色，或者面色沉重，分的分，合的合，各有各的歡喜，各有各的愁。

碼頭一角，有人相互作揖，告別彼此，有人激動地抱在一起，痛哭涕零，淚如雨下。

光溜溜的柳條在河邊尷尬地無風自舞，沒人想去搭理它。它自顧自地看著人們的喜怒哀樂，分分合合。

晚晚本來也沒多沉重的心情竟然被這氛圍感染，心下多了一絲悲戚。

她注意到碼頭邊上經常有許多衣著簡陋的人圍坐，看起來精神萎靡，面黃肌瘦，不由得慢下腳步。

江何去注意到了她的異常，道：“那些應該都是難民。”

“不是有很多人參與賑災嗎？巴南王、唐無期、還有那么多富貴人家，怎么這么久了，還是有這么多難民？”

她之前一直待在宣宜軒里，不了解外面的情況，后來跟神醫(yī)去了天正堂替難民看病，接觸到的都是患病的難民，所以不知總的難民還有多少。

百花城內富豪聚居，家家戶戶把守森嚴，難民都很識趣，不敢上門打擾，所以百花城內的難民很少，平日上街也難得碰到幾個，很容易誤認為乞丐。

江何去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搖頭：“朝廷的援助不來，這災情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的！你就別瞎操心了，難不成你還想讓你遠在京城的爹大老遠地送錢給你來救助他們？快走了，又發(fā)了一條船了。”

碼頭離百花城的城墻不遠，雖然人多眼雜，車水馬龍，但好在它處于一個十分微妙的位置——夾在段城和百花城的中間，于是乎，這里不僅有官差隨時巡視，更有唐無期的人在此長期暗中維護。

百花城中多是做生意的富商，碼頭自然就是他們吃飯的筷子，至關重要，更不要說還有唐無期這個富商中的富商。

因為不能明著派人駐守，那樣看起來像是想要同巴南王爭奪碼頭的掌控權，所以他只得暗中行事。

雖然瞞不過巴南王，但好在巴南王收了他三十萬兩黃金，賺了個缽滿盆盈，只要他不明面上做出格，他便抱著自己的金山睡大覺。

這樣一來，碼頭有了兩邊勢力的支撐，從一百多年前不起眼的小小漁村，搖身一變，成了今日段城集貨運客運于一體的最大最重要的碼頭。

即便這里難民、商人、平民、官員、甚至惡人、罪犯混雜，也一向和諧繁榮，一派忙碌景象。

江何去讓他們三人等一會兒，獨自一人下了碼頭打聽，回來說：“那船要一個時辰才開。”

晚晚一看時間還早，這會兒他們還沒吃早飯，于是提議不如先吃飯，正好程雙剎坐船有幾個時辰，早上多吃一點后面才不會餓。

江何去和程雙剎點點頭，倒是乞兒苦了一路的臉終于高興起來，晚晚突然明白了什么，問：“你是不是早餓了？”

乞兒摸摸肚子，尷尬地點頭。

晚晚偷笑，但心里有些怪自己太粗心，乞兒餓了都沒法說話的，她應該主動多關注關注他的。

她搭住他的肩膀安慰他，轉頭道：“走，今天我請客！”

三人拗不過晚晚的性子，最后迫不得已進了一家豪華得不能再豪華的酒樓——捧月樓。

據門口拉客的小二吹噓得知，這家酒樓的匾額是某某大文豪親筆題寫，名家親作，效果自是非同凡響。

程雙剎扯扯晚晚的衣袖：“要不咱換個地方吧……”待會兒怕是得把刀壓在這兒才走得掉，不，還得留下刷他幾百個茶杯盤子。

晚晚好笑地掃他一眼：“你看人家江何去多么有膽識？放心，你不是說看我穿著很有錢嗎？還怕我給不起這個飯錢？況且，其實也不是我請客……看！”她掏出唐無期給的黃玉佩得意地在二人眼前亮了亮。

“這是什么？”江何去疑惑地問。

“唐無期給的萬能通行證啊！有了它，在百花城中不用花一文錢！”

這下?lián)Q江何去的臉色不好了，俊臉瞬間一黑。

晚晚突然意識到江何去對唐無期有些誤會，但又不好跟他解釋，只好給程雙剎使眼色，又給乞兒使眼色，調動一切可支配的力量來鼓動江何去“從了她”。

好在程雙剎腦子不算太傻，在美味的引誘之下，他也墮落了，開始勸導江何去：“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不能找那姓唐的報仇，就吃死他。不吃白不吃，反正虧的是他，咱吃得他傾家蕩產……”

晚晚使勁憋笑。

江何去再聽不下去他這幼稚兒戲的胡話，不耐煩地反手捂住他還欲喋喋不休的嘴，道：“走吧。”

“不過……”江何去補充道，“不是咱不找那唐無期報仇，只是時候未到，總有哪天我要讓那姓唐的嘗嘗我這一身傷的滋味！”

程雙剎已經迫不及待，連連應和。

乞兒也已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

唯獨晚晚心中一震，看來江何去真的有些記恨唐無期。他一身傷都拜唐無期所賜，想來也是情有可原的。

只是唐無期是不知道事情真相才那樣做的，這不怪他，看來她得找個時機好好磨合一下二人的嫌隙了。

四人進了捧月樓。

小二一看那玉佩，臉色一驚，連忙把他們引到了整個捧月樓最好的房間，享受貴賓待遇，連老板都百忙之中抽空來親自監(jiān)督工作，生怕哪里照顧不周。

飯后，四人回了碼頭，船已經快要開了。

“自己多保重。”程雙剎拍拍江何去的肩膀，心情有些沉重。

“放心，我逍遙慣了，一個人能照顧好自己。”心中卻有些悲涼，從此，他就真真正正地一個人了。

程雙剎點點頭：“如今你的身處險境，一定要萬事小心，若真遇到了困難，來普陀山，我說什么也會幫你！”

江何去有些感動，終于點點沉重的頭。

二人三言兩語地叮囑了一些其他的，晚晚也站到跟前去：“今日一別，日后恐無再見之時，珍重。”

程雙剎凝視了晚晚一瞬，突然有些不舍，或許是這近一個月來跟她斗嘴斗習慣了，往后無人同他聒噪，恐怕他還有些無法適應。

真正的離別到來了，他鄭重地后退一步，拱一拱手，一一與他們作別，然后頭也不回地踏上了船。

船兒從廊橋的副洞下穿過，駛向那輪新日。

程雙剎的身影已看不見，晚晚卻還是踮著腳尖望，她看看江何去，他正平視著前方，不知是在看程雙剎所在的那艘船，還是根本漠不關心，她只覺得此刻的他好像渾身籠罩著寒霜，眼底沒有一絲希望。

這不像是平時瀟灑不羈的他。

他的傷感好像浸染了她，全身的精力都被抽絲剝繭一般地被不舍和惆悵取代，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晚晚還在眺望，身后不知是不是江何去在說，只覺得聽起來有些恍惚不清：“天下無有不散筵席啊！”

心仿佛咯噔了一下，瞬間便失神了，然后便是莫名的恐慌。

她靜靜地攀住廊橋的欄桿看著程雙剎遠去的船只，卻已不是在看他。

是啊，天下無有不散筵席，她也終歸會離去。

如今的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她所認識的所有人，最多兩個月后，都會離她遠去，就像這水，無法停留。

一切的一切，都會隨著她的離去永遠地成為回憶，也包括神醫(yī)。

而她與他，只是彼此人生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