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完一句“鎮(zhèn)撫使大人”，尚文詔又展臂指點唐錚的帳篷，隨后半真半假脫力躺倒。

假模假式撫胸哼痛的尚總旗，暗暗考慮著要不要再突然吐出舌頭來，演得更夸張一點。

尚文詔擺明利害勸誘唐錚潛逃，又甘冒舊創(chuàng)復(fù)發(fā)的危險折騰身子，就是要火上澆油、推波助瀾，把指揮使大人不愿認也得認的事實直接擺出來，叫唐秀只能揆諸實際作出判斷，避免唐秀與唐錚的父子情誼在中間干擾。

“做實誠人可真難。”尚文詔在默默嘆息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不愿循規(guī)蹈矩依照唐七指示，耿直地將審訊結(jié)果稟報給唐秀，便是怕既討不著好，還叫唐秀疑他誣賴構(gòu)陷，最終依然不能從這些顯宦權(quán)貴的破事中安然抽身。

眼見尚總旗衰弱跌倒，剛為尚文詔摸過脈的醫(yī)官，十分配合演出，立即請示指揮使大人，說道要把尚總旗安置到清靜處細致驗看處理。

唐秀正攢著眉頭準備進帳走一遭，打算問問兒子有否目擊，便不假思索點頭同意。

——

尚文詔睜眼醒來，摸到身上凈是膏藥敷布，翻身起床稍一活動，感覺恢復(fù)得很好，便即將衣衫穿戴齊整。他掀簾探頭張望幾眼，見日頭西墜，恍然察覺自己睡了一夜又一白晝，油然贊嘆嘖怪道，“這一覺睡得夠久，別耽誤了事才好...”。

尚文詔反身回來，正準備洗漱用餐，帳篷外便有人大聲傳令，請他到指揮使處敘話。

尚文詔胡亂在面盆處抹一把臉，抓起碗茶水飲盡權(quán)當漱口，快步離去。

到唐錚營帳百多步的距離中間，尚文詔目睹營地里的旗校力士們，皆不復(fù)昨日那般散漫的情狀，他所見到的每張臉孔都緊緊繃著，盡皆寫有局促不安的顏色。

行至指揮使營帳外，外邊值守的幾名衛(wèi)士都向尚文詔拱手，報也未報就領(lǐng)他入內(nèi)。

尚文詔進入帳篷，見到內(nèi)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大家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嗡嗡吵吵不知討論著什么。尚文詔掃視一圈，發(fā)覺帳篷里待著的都是此番趕來集結(jié)作訓各所的頭面人物，他竟是與會者中級別最低的。

端坐在中心上首的唐秀發(fā)覺尚文詔進來，抬手示意面前梗著脖子爭論的幾人停下，對角落里的尚文詔道：“尚子諭，過來見過各位上官。”

唐秀在人前稱呼尚文詔的字，那是在表示他對尚文詔的親近、信重之意。

尚文詔一嘬牙花子，心道一句：“指揮使大人莫要折殺小子，我何以有這么大的面子...”，尚文詔換上笑臉，上半身與下半身幾乎折成直角，垂首碎步上前，給各所的頭目們一一見禮。

拜完場中的上級們，唐秀一揮手，示意尚文詔過去，與他身側(cè)的親兵們站到一起，尚文詔恭敬從命，默默站定，豎起耳朵聽大人們議事。

場中的頭目們都摘掉了平日里總戴在頭上的帶翅烏紗，如同外邊的普通衛(wèi)士一般披甲帶刀，沒有一個身著華服錦衣。

原先的爭論被尚文詔進場禮拜生生打斷，待尚文詔站定后，人堆里一中年紅面的瘦高個子首先開口，咬牙切齒道：“唐大人，這是矯詔！下官以為，萬萬不可回去自投羅網(wǎng)！”這紅面瘦高個子姓陳名永長，任燕山中后所千總，理論上是負責尚文詔與唐七考績的上級。

“下官附議，指揮使大人萬勿信了這詭計，咱們回京便都是自尋不痛快。”陳永長身邊一人出列，隨著陳永長一同屈膝行禮補充一句。

“下官附議。”隨著這兩人出列，場內(nèi)的各所情報頭子們紛紛抵膝附和，隨著嘩嘩甲葉聲，齊齊叩諫正中的唐秀。

“矯詔？回京？”尚文詔在心中暗自發(fā)問，微微偏頭偷瞄神情嚴肅的唐秀一眼，絲毫聽不明白這帳篷里的頭頭們是在討論什么，只能滿腹狐疑繼續(xù)傾聽。

唐秀清咳一聲，再一抬手，示意大伙起身，隨后道：“眾位，本官自然曉得不能輕易回去。”場內(nèi)各所的千戶、副千戶們站起身來，個個是神情復(fù)雜、欲言又止的模樣，尚文詔心想這回肯定是鬧出大事了，正思量著該當如何在會議結(jié)束后試探試探唐錚的口風，稍加匯報，將羽林衛(wèi)內(nèi)細作的事情做個了結(jié)，唐秀沉重暗啞的聲音又起。

唐秀先偏頭看看尚文詔，上下一點頭，轉(zhuǎn)而又對過紅面的陳永長，稍稍轉(zhuǎn)移話題道：

“永長，尚子瑜可是你的好部下，咱們衛(wèi)里難能可貴的俊才后生，日后你還需多多提攜。”

陳永長拱手表示自己省得，瞧了尚文詔一眼，心間理會得，指揮使大人是在告誡自己，尚文詔這后生雖然暫居他陳永長所部，但實際卻是指揮使大人的親信。

唐秀囑咐完陳永長，面色突然變得很難看，狠狠道：“諸位，尚子諭昨日回來，便是被老夫那逆子所傷的，虧得那逆子知道輕重，沒有下狠手。”

尚文詔聞言心底稍安，繼續(xù)聽下去。

“這回晉王舉事，那逆子便參與了。剛剛你們進來前，老七帶著幾個屬下將天使搶救過來了，咱們便見過天使吧。”

“晉王？舉事？唐七回來了？”尚文詔悚然暗嘆道，心中不禁打起一連串問號。

唐秀一發(fā)話，他身邊一名親兵便溜著邊快步走出帳篷，不一會兒帶了渾身帶血的唐七與一名做小廝打扮的膚白宦官，“想必這就是天使了”尚文詔望向唐七，見唐七身披數(shù)創(chuàng)，面無血色，包扎在臂膀處的白布滲出血印子，模樣甚是狼狽。

唐七對尚文詔稍一點頭，投回以肯定的目光，隨后咬牙對場內(nèi)的頭頭們施禮道：

“昨日夜里，卑職本來在內(nèi)衛(wèi)司大獄看守案犯，三鼓過后忽然聞報禁城火光四起，便上街查看情形，卻見北安門方向火光四起，火藥局、織染局、司禮監(jiān)、尚衣監(jiān)等各處陷入一片火海。”

唐七一頓，繼續(xù)道：“于是卑職便命部曲分開兩路，一路押解案犯到隱秘處看管，卑職領(lǐng)四個小旗進到禁城救火。誰知...”

“如何？老七，有話便說，有屁便放，何時你也像個娘們一般忸怩了。”站在陳永長身邊，第一時間附和陳永長那人很沒有規(guī)矩的叫罵道。

陳永長對這人喝一聲，“元白無禮，指揮使大人在這里，輪到你說話了？”

被稱作元白的中年人悻悻道，“某這不是著急么，唐大人見諒，陳哥見諒。”

唐七臂膀隱隱作痛，輕哼一聲，吃力道：“卑職進去禁宮時，天策騎軍已經(jīng)控制了數(shù)個宮門，卑職覺得大事不好，本欲進去大內(nèi)救駕，一時心急大意，未察覺到伏路軍，硬生生被強弩攢射數(shù)輪，手下我衛(wèi)義士十有九死，卑職有罪。”

唐七說完撫著受傷的一側(cè)臂膀單膝抵地請罪，兩旁比他級別更高的羽林衛(wèi)副千戶、千戶們連連嘆息勸慰，將他攙扶起立。

唐七站起后，哽咽道：“便是那時，卑職，卑職...”

指揮使唐秀示意唐七繼續(xù)說下去。

“卑職與剩下的旗校被逼到太常寺左近躲藏，見到一隊天策兵正追逐公子，而公子跟在一輛車架后頭，便上前助公子阻敵。怎料公子竟對卑職大打出手，那隊天策兵，正是由公子帶領(lǐng)的...”

唐七身邊的宦官以哭腔語無倫次道：“雜家替唐百戶說罷，雜家本是領(lǐng)了太子爺之命，來請指揮使大人救駕的，太子爺與娘娘都被天策兵給困起來咯，若不是唐百戶，雜家性命便要交待咯！”

宦官嗚嗚哭兩聲，“皇爺命苦啊，生養(yǎng)了這么個不肖子孫，雜家昨日親耳聽到，太子爺說晉王控制了京師的各處城門，那京營的主官們竟紛紛躲將起來不敢出門！雜家還聽說，晉王說他要勤王，還要清君側(cè)，不知從哪里弄來了皇爺?shù)挠≈旃P，下了勤王詔書，這便要告天下兵馬共赴京師抵御涼軍，順道清君側(cè)，雜家雖然不懂大事，卻也知道京師左近沒有涼虜，皇爺身邊更沒有許多的奸佞，晉王這番，便是趁皇爺染恙為難太子爺?shù)膯眩√拼笕艘欢ǖ萌砭然薁敽吞訝斞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