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月嬋被一連串的鵝叫聲驚撓,還有幾聲遙遠模糊的狗吠,只覺得口干舌燥全身乏力。睜開眼睛的瞬間,目及處全被彌漫的濃煙遮蔽,她的腦子一片混沌,不能確定眼前是夢是幻。
周圍嗶嗶啪啪地爆響和閃動的火光使她立刻驚覺:“梅君?”梅君沒在身邊,梅月嬋大聲呼喊,忍不住被嗆的連連咳嗽起來。
昏暗模糊的屋子里,借助火光,她發現有人躺在床邊的地上?!懊肪俊泵肪撊醯嘏矂恿艘幌律眢w,口中含混不清地說著:“著,著火了。”
來不及多想,梅月嬋立刻跳下床想去打開大門,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使她雙膝發軟一頭栽倒在地。
近在咫尺的窗戶吐著火苗,房頂上的火星頻頻掉落,濃烈的煙味令人窒息?;饎菰絹碓绞ⅲ仨毐M快打開門,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自己是唯一清醒的人,她滿懷希望重新爬起來撲向死死關閉的門板。無論怎么用力晃動,兩扇門板卻始終無法打開?!T從外面被人反插’這種不安的預感比火苗更讓她驚悚。
窗戶吐著長長的火舌,像是燃燒的恐懼和絕望。桌子,對還有桌子。燃燒的窗欞已經不堪一擊,梅月嬋舉起桌子用盡全力砸向窗戶。而此時房頂上燃燒著的草秸開始坍塌掉落。床上燃起了火焰。
隔壁的屋子,這時也響起了砸窗戶的聲音……
梅月嬋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如何將昏迷不醒的梅君推出窗外,又分別把薛鳳儀和陸伯平從窗戶拉了出來。當她突然意識到還有孩子,急忙從院中的水缸里舀了幾瓢水潑在自己身上,重新從窗戶跳了進去……
兩個孩子都已人事不醒,身上的衣服燃著火焰冒著絲絲黑煙。水缸中所剩不多的水潑在他們身上,燃燒的衣物漸漸熄滅,但是任何呼喊也無法進入他們昏迷的世界。
新鮮的空氣和浸涼的夜風中,躺在路邊樹下的梅君逐漸蘇醒過來。
“姐,孩子們出來了嗎?”
“都出來了,我馬上送他們去醫院。”
“為什么會著火?是不是我們晚飯時……”
“不是。一定是那個惡毒的女人,沒有要到‘紫月瓶’懷恨在心,鎖了我們的房子想燒死我們。”
火光沖天、人影綽綽,驚醒的鄰居互相奔走呼喊。房東女人已經奄奄一息,被陸伯平從屋子里救了出來。身上的火被撲滅后,勉強轉動著虛弱無力的脖子,面前已經坍塌的房屋,焦黑狼藉的情景讓她欲哭無淚。
當她看到自己屋子燒壞的門板時,像是受到了某種前所未有的觸動,兩行渾濁的淚無聲地淌了下來,在干枯污濁的臉上留下兩行濕漉漉的痕跡。興許是劫后余生的恐懼,也許還有無法言說的悔恨,個中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其他的人似乎忘記了剛剛過去的這場災難,興致盎然圍著一件東西議論紛紛。一場大火燒毀了房子燒毀了所有,一件精美的瓷器竟然在這場劫難中完好無損。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不光是她精美絕倫的外表,挺立在火場中孑然孤傲的身影,分外醒目讓人震撼。
“房子都沒了,這瓷瓶竟然沒事?”
“你想呀,那磁窯里的溫度多高呀,它就是在大火里煉出來的,還能怕這火。”
房東女人躺在地上,遠遠望著大家津津樂道的“紫月瓶”,心中五味雜陳。貪婪的光在眼中閃爍了一下隨即熄滅,神情變得黯然。不該是她的終究不是她的,她努力地喘息著,眼珠子一動不動凝望著遙遠的夜空,她從來沒有覺得像現在這么平靜。
粗糙拙劣的一生一直讓她心生怨恨,心知自己去日不多,突然生出無比的眷戀,嘴角不禁勾起凄惶的笑意。疲憊的眼皮合上之前,昨天晚上的一幕在她凝滯的目光中閃現:她親自躡手躡腳地鎖上梅月嬋姐妹和薛鳳儀兩口居住的屋門,悄無聲息返回自己的屋里。但她卻一直無法入睡,天黑后從里面插上了門閂她早已經悄悄打開。直到有腳步聲進了院子,她連忙起來警惕地趴在窗戶上,嘴角美夢得逞的笑比彎月還要愜意,但她萬沒有想到,一團黑影如天空的云翳迅速掩了過來,手起棒落,干凈利索,她甚至來不及哼一聲,便人事不知。
和“紫月瓶”同時幸存下來的舊紅木箱子,只有一角冒著絲絲縷縷的黑煙。薛鳳儀和陸伯平用水澆在箱子上,掀開厚重的箱蓋,里面可數的幾件衣物大多完好無損。一路而來,從家帶出來的東西已經了無影蹤,唯獨這個藍花棉布的小包袱依然被人小心珍藏著。
……………………
梅月嬋和梅君抱著孩子心急如焚趕到醫院。在路上時,兩個孩子先后相繼蘇醒,水泡的疼痛讓墜兒忍不住號陶大哭,小手和胳膊血肉模糊。家豪被燒傷的胸部和面部嚴重腫脹,潰爛的皮膚不停的浸出血水,嗓音喑啞呼吸困難。
“吸入了過量的濃煙,呼吸器官有不同程度的燒傷,還有皮膚大面積燒傷?!蓖铑^垢面狼狽不堪的人,醫生初步觀察后,職業性的安慰她們:“放心吧,我們會盡力的?!?
手術室的門被關上,梅君透過門縫的目光被徹底隔絕。薄薄的一扇門板,孩子在里面,她在外面。
清理完口腔鼻腔的吸入物,兩個孩子身上的衣物全部被迅速扒掉,進行全面的創面清洗,才能盡量減少后期感染。醫生在按部就班的進行著傷情處理,兩個人守在門外的走廊,相視無語。
夜,被屋里傳來的一聲聲哭叫撕成碎片。梅君默默流著淚,心中的焦慮不安,使她一遍遍徘徊不止。
四下無人的走廊有一種荒涼的空寂,夜色中已經浸著無法剝離的濕寒,梅月嬋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漫長的等待是一種焦慮的折磨。她靠著墻,目光茫茫望著對面斑駁的墻壁,長久無語;站累了,順著墻緩緩地坐下來。面前空無一人的走廊,一個眼神便望到了頭,如果有很多身影出現很快就會人滿為患,但是此時,她心里的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它填滿。因為那種空不是真正的空,堆滿了無形的沉重。
梅君終于安靜下來,在梅月嬋旁邊坐了下來,緩緩將頭靠在她的肩上,強忍著哽咽的聲音,低聲輕喚:“姐?!?
梅月嬋一動不動盯在對面墻上的目光閃了一下,臉頰輕輕地碰了一下梅君的頭,無語。她不知道自己剛才是否在做夢,她再次看到那口深不見底的井,就在對面的墻上,她親眼看著自己不斷下落墜入那口井。幽深、黑暗,仰頭望去,遙不可及的井口只剩下拳頭大的微光,而她已經口干舌燥精疲力盡。絕望和恐懼即將淹沒她的時候,梅君靠過來的身體把她從恍惚中拉了回來。
這是幻覺還是夢?目光疑惑地望向對面墻上時,除了陳舊斑駁的痕跡,并沒有發現自己剛才看到的深井。她不敢聲張,心虛地吁了口氣。如果墜井的是自己,那看著自己墜落的那束目光是誰?現在坐在醫院走廊的又是誰?過于真實的場景讓她無法相信那是幻覺。
門終于開了,看到醫生出來。兩個人忙起來上前詢問,醫生說:“可能治療時間會久一些,不過,一切會好起來?!?
梅月嬋澀啞的聲音緊緊追問:“確定,他們沒有生命危險,對吧?”
‘需要觀察兩天,才能確定?!t生望著她干裂的雙唇和蹙緊的眉頭,遲疑了一下。這句例行公事的口語,很可能是壓倒生命的那根稻草。他換上一種坦然地微笑:“放心吧,沒有生命危險。”
聽到這句話,兩個人同時長長地舒了口氣。因為著急而緊繃的雙肩,很明顯的松弛下來。梅君把疲憊的身體靠在墻上,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抽泣起來??吹绞中g車緩緩出來,這才重新爬起來,抹了抹眼淚,亦步亦趨跟進了病房。
兩床之間,靠床頭的位置有一個放雜物的小柜子。家豪在離門最近的小床上。
“墜兒?”梅君輕輕抱起哭嚎不止的墜兒,解開胸前的扣子,放在他后背的手輕輕地拍著,墜兒無助的哭聲逐漸變得平靜。
“梅姨?”家豪仍在不停地抽泣著,聲音沙啞暗沉:“我媽呢?”
“她很快就來了。別怕,家豪?!泵吩聥榷自诖差^,雙手握住他冰涼的小手,一直煎熬的心放松下來,心中的愧疚瞬間變成溫熱的淚水:“梅姨不會走,一直陪著你?!?
走廊盡頭,快步奔跑的高跟鞋聲,像一只無形的手,揪著梅月嬋的目光,再次揪緊她的心。在醫院門口一下黃包車,她就把曉娟的地址告訴了車夫,讓他立刻去通知家豪的家人。
兩個人快步走出病房。曉娟焦灼慌張的身影閃過拐角,四下張望,看到她們便徑直奔了過來,吳媽的身影緊隨其后。還沒等停下腳步,曉娟氣喘吁吁高聲急問:“家豪在哪里?”
“這個房間?!蓖送吩聥壤⒕蔚拿嫔?,懷抱孩子的梅君搶先回答:“太太,這里,您千萬別著急。”
擦肩而過時,曉娟渾身透著夜的涼意像蕭瑟的風撲面而來。
望著淚水漣漣面目全非的兒子,曉娟撲到床前,忍不住驚聲大叫:“家豪?兒子?”
“醫生說了,孩子沒有生命危險。太太,您千萬別著急,對不起啊。”
曉娟對她這些懺悔的話置若罔聞,根本無暇搭理。目光焦灼而急切,一瞬也不離開家豪,仔仔細細看過家豪身上的傷,仍然不放心的問:“兒子,還有哪兒難受嗎?”
家豪擰眉搖了搖頭,口中喃喃的:“疼?!?
曉娟小心翼翼地點點頭,緊鎖的眉頭像山巒的褶皺,始終無法舒展。喘了口氣,吸了吸鼻子,突然扭轉臉猛然起身,怨恨而銳利的目光像兩把刀子擲向梅月嬋:“你是怎么帶他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受傷了?”
面對曉娟的厲聲責問,梅月嬋愧疚的垂下臉,雙唇輕輕顫動了兩下又緊緊的抿成一條線:“對不起,夫人?!?
“我對你一再寬恕你仍然屢次出錯?家豪長這么大,我沒有忍心讓她受過一次傷。”曉娟說著,情不自禁的淚流滿面。事到如今她已經極為克制,但忍不住對兒子的心疼。狠狠的瞪了她兩眼,拭去臉上的淚水,轉過臉輕聲安慰兒子:“兒子,你先忍著點。你爸爸很快就回來了,媽媽帶你去最好的醫院?!?
梅君心疼地望著梅月嬋,為難的嘆了口氣。
“為什么會著火?你自己不惜命就算了,別人家的孩子也這么不盡心?”曉娟雙眸中盈著濃濃的霧氣:“我的孩子交到你手上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再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晨光在窗欞上無聲流淌,驅散黑夜的燈光顯得可有可無,灰蒙蒙的天空無聲醞釀著一場夜晚延綿過來的雨意。
受了一夜疼痛和驚嚇的家豪,終于閉上眼睛沉沉睡去??繅ψ诘厣系拿吩聥绕鹕?,沉默著開門出去,在廁所旁邊的房間洗把臉。
快天亮時,吳媽獨自先離開了醫院。曉娟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一手支著頭。微閉雙目,面色倦怠而憂愁。
“夫人,你要吃點東西嗎?綠豆粥行嗎?!泵吩聥鹊兔柬樠圩呱锨埃⌒脑儐枴?
“不用了,吳媽一會給我送來。”曉娟微閉著雙目,懶懶地說。
“你身體不方便,要多休息,我來看著家豪吧?!泵吩聥嚷曇艉茌p,謹慎地說。
曉娟揚了一下眼角,低聲道:“你看著,我能放心嗎?”
梅月嬋無語。
走廊上,有人在焦急地向路過的醫生打聽:“昨天晚上有沒有兩個燒傷的孩子,來這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