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月嬋出現在店里時,李天佑恰好前腳剛到,他想起早上薛鳳儀交代的事情還沒辦。
“二少爺,您費心多轉悠著點兒。太太讓我找家把水月打發了。”
賬房先生生病告假,陸豫正在攏賬,頓了一下,站起身慢斯條理伸長兩臂,身體后仰使勁伸了個懶腰,然后漫不經心地問:“我娘準備,怎么打發?”
“長生倒是有心想娶,水月好像沒心思嫁他。水月本來就是買來的,還賣掉完事。眼不見心不煩,看見她,老太太免不了會想起孫子。”李天佑年長幾歲,思慮周全些。
陸豫是個粗人,穿衣連扣子都很少扣,大大咧咧的脾氣,成天風風火火像個二流子。
“昨天正好有個老主顧還念叨家里缺個丫鬟,這事你不用管了,回頭我給我爹說。”
“成!”
陸家的女人從來不沾染生意上的事,梅月嬋在這里出現,多多少少讓兩個人都有些意外。
“女人家家的,玩夠了找個車早早回家去。跑這兒干嘛來了?”陸豫雙臂抱胸斜靠在柜臺上,一臉納悶,瞥了一眼踏進門的梅月嬋和水月,一臉的無柰和嘲笑。
“爹說,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看看有什么能幫你們的。”梅月嬋小心的說。
“生意上的事你懂嗎?你能幫啥呀?我給你找個車,早點回去吧。”
李天佑適時插話道:“天氣還早,即然老爺讓她來的,想玩就讓她在這玩吧。不然,回去也沒法給老爺交差。”
陸豫眉頭擰起了疙瘩,不屑地抽動了一下嘴角:“切,這不添亂嘛。誰有時間陪她玩兒?”
梅月嬋連忙急急的解釋:“不用管我,你們該干嘛干嘛就好。有什么我能做的嗎?”
“這樣吧,都過來,過來。”李天佑揚聲招呼幾個伙計:“先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咱陸家剛過門的三少奶奶。”
年輕的伙計沖她點頭問候,兩個年長的男人走過來,沖梅月嬋點了點頭,笑道:“這喜糖我們早都吃了,就是還沒見過少奶奶的面兒。三少奶奶好面相,一看就是慈眉善目心靈手巧的人。”
“別在這貧,找個涼快地方呆著去。”陸毅故意橫著脖子揣著架子打趣,然后歪著臉吊起眼角:”你會算賬嗎?”
“會。”
“這帳可不是一頓吃一碗飯,一天吃幾碗這么簡單。”
“我祖父開藥房的時候,我經常在那里管賬。”
陸豫不以為然,懈揄地一笑:“喲呵,有點見識,啊?賬房請了半個月假,練練手把賬攏攏。有什么問題找李管家問,這就交給你們了。我去處理水月的事情,水月你跟我來一下。”
攏賬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別人經手做的賬。一些拿不準的地方,經李天佑一點撥隨即茅塞頓開,這一開竅一發不可收拾。中午,李天佑在飯店訂了餃子,店里的伙計都輪流吃完了飯,梅月嬋依然一聲不響低著頭聚精會神的扎在賬本上。直到對完所有的帳,才如釋重負長長舒了一口氣,站起來轉了轉酸痛的脖子,端起放在一邊的涼餃子,轉過身去背對柜臺,自顧吃了起來。
“少奶奶,我去給你再點一份新的吧,這已經涼了。”水月看到有些心疼。
“沒事,不用。”梅月嬋搖著頭一邊又夾了一個餃子,咬了一半,邊吃邊問:“李管家呢?”
聽年長的伙計說他剛出去了,梅月嬋忍住心頭的疑問。賬上有些不明原因出去的錢,是個問題。整個下午,她都在店中招呼生意,精明能干拿得起放得下的樣子深入人心。年長的伙計在李天佑和陸豫返回時,由衷的夸贊,三少奶奶,都可以獨當一面,我們這些人的飯碗都讓她搶去了。
從店里回去的時候,離黃昏還早。
閃過花墻,梅月嬋就看見陸伯平從那間整日落鎖的房子里出來。暖暖的斜暉拉長他的影子,遠遠看去,顯得無比孤獨和落寞。陸伯平站在門口輕輕撫了撫額頭,有些戀戀不舍的朝屋里望了望,才緩緩伸手拿過窗臺上的鎖,拉過黃銅的門環,將門重新鎖好。聽到銅鎖“咔吧”一聲響,陸伯平的心仿佛也關了起來,手中的鑰匙變得沉重無比。
陸晨走后音信皆無,陸伯平嘴上不提,并非心里不念。“這個兔崽子,是死是活是好是壞,連封信都不知道寫。”徹夜難眠的時候,唯獨這句話是陪伴他熬過漫長夜色的孤燈。
“爹。”
“嗯,回來了。”正出神的陸伯平,聽到梅月嬋的聲音,慌亂的從恍惚中回過神,裝作迷著眼睛的樣子,匆匆擦了把濕潤的眼眶,抬高聲音笑著說:“你娘不放心,還一直等著你呢。”
梅月嬋點頭應了一聲,心里暗自對這間鐵鎖把門的房子充滿了好奇。林妙齡的屋里,淡紫的細紗門簾后,碧桃細長的眼睛正注視著院子里的動靜,緩步來到里屋。陰陽怪氣的話含譏帶諷:“三少奶奶挺會討人喜歡,把老爺太太哄的挺高興。”
“岀頭的掾子,挑頭的花…………”
來到大屋,梅月嬋把買的豌豆糕掏出來放在桌子上,通體濃濃的黃色晶瑩滑潤,配以紅棗和柿餅點綴,不只看相極佳,更惹人垂涎欲滴。
梅月嬋把自己攏賬本的事情和發現的問題都一五一十的告訴了陸伯平。陸伯平面露喜色聽著仔細,心里對這個新過門了媳婦不禁贊賞有加。自己果然沒看錯,關鍵時候她可以助陸家一臂之力。
“你一個人在家里也是悶得慌,有空多出去走動走動,去店里幫幫忙也挺好。”陸伯平欣慰地說。
薛鳳儀對這樣的新思想仍是難以茍同,目光慵懶,從自己小巧的三寸金蓮上移開,有些酸酸說:“女孩子就得有女孩子的樣子,尤其是為人媳為人妻后,賢良得體、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才是首當其要的事情。去外面拋頭露面還是會惹人閑話有失體統。”
梅月嬋微微含首,目光落在那雙綠色的繡花鞋上。她心里很清楚,因為水月的事情婆婆已經對她有些微詞,說話辦事再有什么閃失,以后的日子一定會更加難熬。
陸伯平爽朗地一笑:“現在已經是新民國了,女孩子上學、做事情的比比皆是,我們的思想也要跟得上局勢才行。”
薛鳳儀不悅地翻了他一眼,很明顯還有什么話要說卻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訕訕地笑了笑。
“爹,娘,陸先生外出已經很久了,不知道有沒有寫信回來?”梅月嬋問的緊慎而小心。
“呃,唉――!”陸伯平吞吞吐吐,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托詞。“你說這孩子,真是念書念傻了,出門在外連封信也不知道寫,根本就不知道家里人擔心他。”薛鳳儀附合地埋怨著,目光遇到梅月嬋期待和信任的眼神時,她下意識的選擇避開那含著幽怨地注視,心中隱隱的愧疚讓她無法坦然自若。
陸伯平尷尬地笑了笑:“老三一有消息,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你不用擔心他,沒有消息就是說明一切平安。”
這樣的措辭在梅月嬋的意料之中的,明明是一個敏感的人,為了不讓公婆感到壓力,只能掩藏起內心的無奈和失落,裝做不在意的樣子:“爹,娘,我去看看二嫂。那天我要是不和她頂嘴,她也不至于生那么大氣,我心里總覺得愧對她。”
水月的事情已經板上釘釘無可挽回,薛鳳儀對陸豫的安排也很滿意。水月早已默認了自己的宿命,從被賣錢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已經無法自己做主。興許是陸豫那霸道的眼神,也或者是那句模棱兩可卻又隱含深意的話,讓水月心生微瀾,拒也不是應也不是。
“我的孩子因為你沒了,你要還給我一個才行。”
晚風絲絲縷縷,太陽漸漸西斜。沐浴在薄暮的光里,安靜的院子平添了一份溫婉的氣質。庭院深深,風吹花影,暗香盈動。?香梅牽著手持石榴花枝的陸珍,從后園緩緩過來。看到正巧走到梧桐樹下的梅月嬋,一臉巧笑迎了上來。梅月嬋把切成大小一樣的條狀的豌豆糕,親自遞給兩個人。
“謝謝三少奶奶。”“謝謝三媽。”
“怎么不見大嫂。”
“大少奶奶回娘家了。”
梅月嬋不動聲色,很隨意地問道:“哦,你不一起陪著去?也好有個照應。”
香梅說:“陸珍身子骨弱,不能受累,大少奶奶從來不讓她出門,我得在家看她。”
“哦。吃吧,喜歡吃,下次再出去我還給你們帶。”
給二嫂林妙齡送的不只有豌豆糕,還有新買的蜂蜜。碧桃挑簾出來笑魘如花嘴甜如蜜,給她端茶拿座很是親熱周到。
林妙齡也已經知道水月很快將離開這個家,這樣的結果還是讓她有些耿耿于懷,畢竟于一個女人來說,孩子必竟是身上掉下來的血淋淋的一塊肉。對于這個過早夭折,自己還沒有來得及見面的孩子,林妙齡噙在眼中的淚水和愧疚,真實的折射了她內心的母性。
“我的孩子就這樣沒了,太便宜她了……”
林妙齡紅著眼睛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小腹。那里曾經有一個暖暖的小生命悄悄的和她相依為命,那種神秘而親切的感覺外人無法體會。想起這些禁不住又怨恨地念叨了一遍,便宜她了。親眼看著一個肆意張揚的女人變得楚楚可憐,這種深深的震撼在梅月嬋的內心產生了無聲的觸動。
梅月嬋前腳一走,后腳陸伯平一臉欣慰,口中不乏溢美之詞:“這個兒媳懂事、明理。”
薛鳳儀扶著小翠挪著自己的小腳,緩緩移到床邊,輕輕揚了揚手,示意小翠可以出去了。薛鳳儀的擔憂自有女人的細致之處:“晨兒不在家,我們要想法穩住他這個家才行,我盡量事事都依著她寵著她。我也知道這個媳婦好,所以更不能讓她在外面拋頭露面,萬一有什么閃失,我們怎么對得住晨兒。”
陸伯平不以為然,堅決地搖了搖頭。男人的粗獷顯而易見。
“我看她不是那種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人。遇到那種女人,天天鎖了大門她也未必不去招蜂引蝶紅杏出墻。”
薛鳳儀知道他的話不無道理,但心里人還是免不了擔憂:“反正讓她少接觸點人,事就少一些。”
陸伯平脫掉鞋子坐上床,把酸痛的后背靠在墻上:“這人呀,不能總歇著,不然越歇越廢,不是這兒疼就是那疼的,年輕的時候沒白沒黑的忙,從來沒覺得哪疼。明天,我也該出去走動走動了。”說完,忍不住又是長長的感慨:“這兔崽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有個音訊,萬一時間長了還不回,到時候恐怕瞞都瞞不住了。”
這又何嘗不是薛鳳儀的擔憂,也只有在這樣的晚上,他們才不必像在人前那樣繃著,心中的郁悶和擔憂才敢以長吁短嘆來卸載負重。
“埋一天算一天吧,還能有什么辦法。晨兒早早晚晚回來了,他們兩口子團團圓圓的不還是一個家嘛!”
“你聽我的,給她找點事做,錯不了,省得心里空落鉆牛角尖。有事干了,她就沒時間去想晨兒的事了……”
鳥雀在梧桐樹上輕輕翻動,默默墜下的葉子象一聲無奈而郁悒的嘆息。
最后一抹晚霞??被如墨的夜色覆蓋,房檐下的燈籠悉數點燃,彌漫到窗前????的夜色淡去。
星辰如豆,柔光散落一地。清輝流轉,明明近在眼前,卻又好似遠到永世都無法觸摸。月光的高度?,剛好夠著憂傷,晚來的風,足夠丈量孤獨的距離。
空空蕩蕩的后園里,一個人影手持長蕭,仰對月色獨坐廊下,空靈的蕭聲剛剛翩然旋起又心事重重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