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我是阿爾文·佩普勒』

“喂,有錢人,你坐什么公交車啊?”

一個小個子、強壯的年輕人,留著短發,身著一套嶄新的商務西裝,這樣問道。他一直對著一本汽車雜志幻想憧憬著,直到看到坐在他旁邊的人,于是一下子來了精神。

他并沒有對祖克曼不太友好的回答——坐公交車穿越空間——感到氣餒,而是很高興地提出了他自己的建議。這些天來,所有能看到他的人都這樣?!澳阍撊ベI架直升飛機,要我我就這樣。租下公寓樓頂的降落權,直接飛過狗屎堆。嘿,你看到他了嗎?”這第二個問題是問一個站在走道里讀《紐約時報》的男人。

公交車從祖克曼所住的新上東區,一路向南行駛在第五大道,去城中心。他要去見第五十二大街的一個投資專家,這是由他的經紀人安德烈·謝維茨安排的,為了使他的資產分散保值。祖克曼那段只擔心如何賺錢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了:今后他要為錢生錢的問題操勞了?!澳惆阉旁谀膬毫四??”在他終于給投資專家打電話的時候,專家問道?!霸谖业男铮弊婵寺f。投資專家大笑,“你想一直把它放在那里嗎?”盡管答案是肯定的,但那個時候說“不”會更容易一些。祖克曼暗暗決定實行一年的延緩計劃,對于因突然而來的巨大成就所引發的嚴肅問題一概不予考慮。只有當他能恢復理性思考時,他才能夠做出理性的行動。所有這些,這種運氣——意味著什么呢?它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猛烈,就如同厄運降臨一般讓人困惑不解。

由于祖克曼通常不會在早高峰時段出行——他只會手端咖啡杯走入書房重讀前一天寫的段落——因此當他意識到此時搭公交車很糟糕時已經太晚了。六周前,他來去隨意,時間自由,不需要事先回憶自己是誰;現在他依然拒絕相信他比那時更受拘束。每天思考自己是誰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過鋪張,要是再背上自戀這個擔子,就更累人了。

“喂。喂。”祖克曼激動的鄰座又一次試圖分散過道上讀報男人的注意?!翱吹阶谖疑磉叺娜肆藛??”

“現在看到了,”傳來一個嚴厲而生氣的回答。

“他就是寫《卡諾夫斯基》的家伙。難道你沒有在報上讀到過嗎?他剛剛賺了一百萬美元,卻竟然在坐公交車。”

聽到百萬富翁在車上,兩個穿著一模一樣灰色制服的女孩——兩個瘦瘦弱弱、長相甜美的小孩,顯然是頗有教養的小姐妹,正在去市中心女隱修會學校的路上——轉過身看著他。

“維羅妮卡,”其中個子小一點的女孩說,“這就是媽媽在讀的那本書——《卡諾夫斯基》——的作者?!?

孩子們跪在座位上好轉過來面對他。她們對面一排的一對中年夫婦也轉過身來看了一眼。

“好啦,孩子們,”祖克曼輕快地說?!盎仡^做功課去吧。”

“我們的媽媽,”那個大一點的女孩兒搶過話來,“她在讀你寫的書,卡諾夫斯基先生?!?

“好吧,可是媽媽不會希望你們在公交車上盯著別人看的?!?

不起作用。也許她們正在圣瑪麗大學鉆研面相學吧。

與此同時,祖克曼的同伴正轉身向后,向一位女士解釋發生了什么,讓她也加入進來。天下一家么[1]。“我正坐在一個剛賺了百萬的富翁旁邊!也許是兩百萬?!?

“噢,”女人溫柔地說,“我希望那么多錢不會把他變成另外一個人。”

往南離投資專家事務處還有十五個路口的地方,祖克曼拉了拉繩子,下了車。在這兒,在這個缺規失范的花園地帶,在早高峰的街道上,做個無名小卒還是可能的。如果不行,那就試試留胡須吧。也許,這與你所感、所見、所知以及欲知的人生相距甚遠,可是,如果一字胡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就留吧。你不是保羅·紐曼,但你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你了。一字胡。一副隱形眼鏡。也許一襲多彩的服裝會有所幫助。試著用當今的方式打扮自己,而不是二十年前上“文科2”時時興的行頭。少像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那樣,多像吉米·亨德里克斯那樣,你就不會過分執著了。你的步態怎么樣?他過去總是一直注重這些。祖克曼走路時膝蓋并得太緊,步速太快。一個身高六英尺的男人應該更從容不迫。但是,當他走了幾十步之后,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把從容步態忘得一干二凈。唉,現在就得著手考慮這個問題了,尤其是他的“性資質”正在經受新聞輿論的嚴格檢查。走路也要像工作一樣咄咄逼人。你是個百萬富翁,那就走得像一個真正的百萬富翁吧。人們都在看著呢。

是在開他的玩笑。有人在開他的玩笑——是那個在車上被告知為什么大家都如此興奮的女人。一個高高瘦瘦、濃妝艷抹的老女人……只是她突然開始追著他跑起來。為什么?為什么她還解開錢包上的鎖?突然,腎上腺素提醒祖克曼也得狂奔起來。

你看,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讓祖克曼暴富的這本書。很多人已寫信來譴責他?!澳惆血q太人置于完全變態的西洋鏡下,描述他們的通奸、露陰癖、手淫、雞奸、戀物癖和皮條客”,一位讀者——他的信箋抬頭像總統那樣的令人肅然——甚至建議說他“應該被處死”。一九六九年春天,這可能已經不是一種夸張的表達了。越南成了屠戮場,無論是不是身處戰場,美國人都變得十分狂暴。就在一年前,馬丁·路德·金和羅伯特·肯尼迪都死于暗殺。離家更近的地方,祖克曼原先的一位老師依然四處逃亡,因為有一天晚上他正坐在桌旁,手里拿著一杯溫熱牛奶和一本沃德豪斯的小說,這時一支來復槍向他開火,射穿了廚房的窗戶。這位退了休的單身漢在芝加哥大學教授中古英語已達三十五年。這門課很難,但也不是那么難哇。但是,一個血肉模糊的鼻子已遠遠不夠了。在那些備受侵害的人的幻想中,把人炸得血肉橫飛似乎已替代了狠狠掄打一拳;只有徹底消滅才會得到長久的滿足。前一年夏天的民主黨代表大會上,數百人受到了棍棒的毆打,遭到馬匹的踩踏,從玻璃窗中被丟了出去,只是因為冒犯了秩序和體面,而他們的程度和祖克曼的所作所為相比(至少在很多跟祖克曼通信的人看來),簡直微不足道。在一個破爛屋子里的某個地方,一張以他的臉(沒留髭須)做的《生活》雜志封面就釘在某位“獨行俠”床邊投擲飛鏢的距離內,這在祖克曼看來并非根本不可能。這些封面故事對于一個作家的作家同胞們來說已經夠受折磨的了,更不用說是一個完全不知道祖克曼在筆會俱樂部所做好事的精神病病人了。噢,女士!但愿你認識真正的我!不要開槍!我只不過和其他人一樣,是個嚴肅的作家!

但是,替自己辯護為時已晚。那位女士的無框眼鏡后面,施了濃粉的臉上,一雙灰綠色的眼睛透著堅定的信念;她抓住他的胳膊,和他只有可以平射的距離了。“不要!”——她并不年輕,正在努力地大口喘著氣——“不要讓臭錢侵蝕你,無論你是誰。金錢從來沒有給任何人帶來過快樂。只有上帝才行?!睆谋R格爾手槍大小的錢包里,她拿出一張印有耶穌頭像的明信片,塞到他的手里?!斑@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只行善事,不做惡事。如果我們說自己沒有罪,我們就是在欺騙自己,而真相就不在我們心中了?!?

那天上午晚些時候,距離投資專家辦公室不遠的角落的咖啡店里,祖克曼正在慢慢啜飲咖啡,生平第一次讀早報上的經濟專欄。這時一個滿臉微笑的中年婦女向他走過來,告訴他自從讀了他在《卡諾夫斯基》中關于性解放的論述,她現在已經不感到那么“拘謹保守”了。祖克曼在洛克菲勒廣場的銀行里取錢時,那位長發保安悄悄地問他能不能摸一下他的衣服,這樣他晚上回家就可以和老婆吹噓一番了。當他穿過公園時,一個穿著高雅、透出上東區氣息的媽媽抱著她的寶寶,牽著一只小狗,跨步走到他的跟前對他說:“你需要愛,一直都需要。真為你感到遺憾?!痹诠矆D書館的期刊閱覽室,一位老紳士拍拍他的肩膀,帶著濃重口音——祖克曼爺爺式的英語——告訴他,他為祖克曼的父母感到多么難過?!澳銢]有全身心地投入生活,”他悲傷地說。“你的生活中應該有更多的東西。但是你忽略了。像是跟誰過不去一樣。”最后,當祖克曼回到家的時候,一個高大快活、來自愛迪生聯合電氣公司的黑人男子等在大廳里讀電表?!昂?,你真的都干過書里寫的那些事嗎?和那些女孩們?你真牛,哥們兒。”這只是一個讀表工啊。但是人們不止會讀儀表,他們也讀了那本書。

祖克曼個子很高,但是沒有威爾特·張伯倫那么高。他很瘦,但是也沒有圣雄甘地那么瘦。他習慣穿著棕褐色燈芯絨外套、灰色高翻領毛衣和卡其色褲子,打扮得非常干凈整潔,但一點也不像魯維羅薩[2]。與身處雷克雅未克或赫爾辛基不同,一頭黑發和高高的鼻子也并沒有讓他在紐約變得很惹人注目。但是,一星期中有好幾天,人們還是認出了他。“這是卡諾夫斯基!”“嘿,卡諾夫斯基,你要小心啊,他們會逮捕你的!”“嘿,要看看我的內褲嗎?”一開始,當他聽到大街上有人叫他名字的時候,他會揮手招呼,以展現他的彬彬有禮。這是最容易的事情,所以他這么做了。然后,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假裝沒聽見,繼續走。再然后,最容易的事情是假裝他幻聽了,認為這些事情發生在一個不存在的世界。他們錯把扮演當成了告解,叫著一個只存在于書里的名字。祖克曼試著把它當成是一種贊美——他成功地讓活生生的人們相信卡諾夫斯基也確有其人——可是最后他假裝他只是他自己,然后邁著小步快速前行。

日暮時分,他走出新住宅區,來到約克維爾,在第二大道上找到了避難所。在這個地方只有晚報與他為伴,至少當他隔著窗上掛著的薩拉米香腸朝里望時,他是這么以為的。一個年約六十、掛著快滴下來的眼影、腳踏破爛拖鞋的女侍者站在三明治柜臺后面,穿著一條雪白的圍裙,就像一個巨人,拿著一把切肉刀。已經六點多了。他真想抓起一份三明治就走,七點的時候就可以不在外面游蕩了。

“對不起?!?

祖克曼從磨得破損的菜單上抬起眼,發現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他的桌旁。其他十多張桌子都空著。陌生人雙手拿著一頂帽子,那姿態仿佛他真的干了什么對不起祖克曼的事情。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只是想說聲謝謝?!?

他是個大塊頭,虎背熊腰,有著寬厚的肩膀和粗大的脖子。僅有的一縷頭發環繞光禿的額頭,但卻有一張孩子氣的臉:光滑的臉頰,懇切的深褐色雙眼和一個狂妄的鷹鉤小鼻。

“謝我?謝什么?”六個星期中祖克曼第一次想到假裝自己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他還不熟練。

他的仰慕者把這視為了謙遜。那雙生動的眼睛飽含情感,淚光盈盈。“天哪!謝謝你的一切。你的幽默。你的同情心。你對人性的深刻理解。謝謝你提醒了我們人生的滑稽有趣之處。”

同情?理解?幾個小時前,在圖書館里,那個老人還在對他說他為祖克曼的父母感到多么難過。今天是逃不出他們翻來覆去的股掌之間了。

“呃,”祖克曼說,“你太客氣了。”

陌生人指了指祖克曼手中的菜單說?!罢堻c菜吧。我無意打擾您。我剛才在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在這個地方看到您。我只是在我離開之前,過來說聲謝謝。”

“沒關系。”

“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本人就是紐瓦克人?!?

“是嗎?”

“土生土長的紐瓦克人。你是四九年出來的,對不對?唉,如今的紐瓦克已經大不一樣了。你肯定認不出了。想認都認不出了啊?!?

“我也是這么聽說的?!?

“我,我仍然還在那兒拼命苦干?!?

祖克曼點點頭,招呼女服務員過來。

“我覺得除了當地人,人們不會感激你在為老紐瓦克所做的一切。”

祖克曼點了三明治和茶。他怎么知道我是四九年出來的?我想應該是從《生活》上看到的吧。

他微笑著,等待這位伙計離開,回到河對岸去。

“你就是我們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祖克曼先生。”

祖克曼大笑起來。這完全不是他認為的那樣。

“我是當真的。絕非戲言。上天作證。在我的心中,你和斯蒂芬·克萊恩齊名,兩位偉大的紐瓦克作家?!?

“呃,承蒙你如此夸獎?!?

“還有瑪麗·梅普斯·道奇,不過無論你多么推崇《銀冰鞋》,它終究只是本兒童讀物。我得把她排第三位。然后是勒魯瓦·瓊斯[3],毫無疑問排第四。我這么說,一點都沒有種族偏見之意,也不是因為最近幾年中紐瓦克發生的悲劇,只是因為他寫的東西算不上是文學。依我之見,那是徹頭徹尾的宣傳。在文學上,我們有你和斯蒂芬·克萊恩,在表演上,我們有羅德·斯泰格爾[4]和薇薇安·布萊妮[5],在戲劇中,我們有多爾·沙里[6],在歌唱中,我們有莎拉·沃恩[7],在體育界,我們有吉恩·赫曼斯基[8]和赫伯·庫爾布蘭特[9]。在未來的歲月我分明看到小孩們去參觀紐瓦克……”

“噢,”祖克曼說,再一次忍俊不禁,但是不太明白這種熱情到底從何而來,“我認為我一個人做不到讓孩子們去參觀。尤其是帝國都已經關門了?!钡蹏傅氖侨A盛頓大街上的滑稽影院,現在早已倒閉了。在那里,多少新澤西的男孩們在昏暗的燈光下,第一次看到遮羞布。祖克曼是其中一個,吉爾伯特·卡諾夫斯基是另外一個。

那個伙計舉起他的胳膊——還有他的帽子,像一個無可奈何的投降者。“呃,你在生活中也很有幽默感嘛。我可沒有那樣機敏。但是你會發現,未來如果人們想要回憶過去的日子,他們找的一定會是你。在《卡諾夫斯基》中你已經記錄了作為一個猶太人生活在那里的日子?!?

“呃,再次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你的贊美之語?!?

服務員把他的三明治端了上來。對話應該結束了。說實在的,是在愉快的氣氛中結束的。在那熱情洋溢的背后,是某位盡情享受了一本書的人。好吧?!爸x謝,”祖克曼第四次說道,鄭重其事地舉起了他的半片三明治。

“我去的是南區,四三屆的?!?

南區高地,老工業城的沒落中心,祖克曼在那里的時候就已經有一半的黑人居住了,而整個紐瓦克依然還是白人的天下。他上學的地方在新興紐瓦克城的城郊,在二三十年代就居住著猶太人,他們為了子女的教育和職業發展搬離中心區破落的移民飛地,終于來到奧蘭治郊區,而現在,祖克曼的弟弟,亨利,在那里有一幢大房子。

“你是維夸亥克四九屆的?!?

“你瞧,”祖克曼略帶歉意地說,“我要吃飯趕緊離開了。對不起?!?

“請原諒我。我只是想說——我已經說過了,對嗎?”他為自己的堅持歉意地一笑。“謝謝,再次謝謝。謝謝您的一切。見到您很榮幸,很激動。上帝知道,我不是想要來煩您?!?

祖克曼看著他走到服務臺結賬。他一襲黑裝,身材健壯,情緒低抑,應該比他看起來要年輕,但是沉重的外八字步讓他顯得更加笨拙、更加可憐。

“不好意思。很抱歉?!?

帽子還是捏在手里。祖克曼確信自己看到他戴著帽子出門了。

“怎么了?”

“說出來也許會讓您見笑。我本人正在努力寫作。您當然不必擔心我會和您競爭。當你試著動筆的時候,就會真的欽佩您那樣的卓越成就。這需要非凡的耐心。日復一日地面對那一張白紙?!?

祖克曼在想他是不是應該很有風度地請他坐下聊聊天,哪怕一會兒也行。他甚至開始覺得有一種感情上的聯系,回想起他站在桌旁宣布他也是紐瓦克人。但是當他往后一站,說他也是作家之后,祖克曼就沒有那么感情用事了。

“我在想您是不是可以給我推薦一位編輯,或者經紀人什么的,可以幫助我這樣的人?!?

“不行。”

“那好吧。沒問題。只是隨便問問而已。我已經有了一位制片人,他想以我的生活為素材創作一部音樂劇。我倒是想先向公眾推出一本嚴肅的書。先把事實講清楚?!?

一陣沉默。

“這個在您聽來一定很可笑,我知道,即使您出于禮貌說沒有。但這是真的。這跟我是不是個有分量的人毫無關系。我不是名人,也沒有分量。您看一眼就知道。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會做成音樂片。”

沉默。

“我是阿爾文·佩普勒。”

呃,反正他不是胡迪尼[10]。剛剛有那么一會兒似乎還有這個可能。

阿爾文·佩普勒等待著聽祖克曼會對此做出什么反應。但祖克曼什么都沒說,于是他急忙打圓場,也給自己臺階下?!爱斎粚δ@樣的人來說,我的名字算不了什么。相比起浪費時間看電視,您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但我想,既然我們是老鄉,那么您的家人也許向您提起過我。我之前沒提起這件事,覺得那不太合宜,不過您父親的表妹愛西·斯利弗和我母親的妹妹洛蒂當初湊巧去了中心醫院。她們年齡相差一年。我不知道您是否有印象,但他們在報紙上稱我為‘平民英雄佩普勒’。我是‘猶太海軍陸戰隊員阿爾文’?!?

“這么說來,”祖克曼說,為自己終于有話可說松了一口氣,“你參加了電視問答節目,是嗎?”

哦,事情沒有這么簡單。棕褐色眼睛流露出悲怮和憤怒,充盈著的并不是眼淚,而是真相。“祖克曼先生,連續三周我都是最大贏家。比‘二十一點’還要大,比‘問問六萬四美元’的金額還要大。我是‘聰明下注’的贏家?!?

祖克曼根本記不得五十年代末期看過任何一個他提到的電視節目,也不知道這些節目之間的區別。他和第一任妻子貝齊甚至沒有一臺電視機。盡管如此,他覺得自己還記得他家族中有某一位——很有可能是愛西——曾經提到過紐瓦克的佩普勒一家和他們那奇怪的兒子,前海軍陸戰隊員和電視競賽節目參賽選手。

“他們刪掉了阿爾文·佩普勒,給偉大的休利特·林肯開道讓位。這就是我這本書的主題。這是對美國公眾的肆意欺騙。這是操縱千百萬無辜人民的信任。我還要講述我說出真相之后如何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他們成就了我,然后又毀滅了我。而且,告訴你,祖克曼先生,這還沒有完呢。其他當事人還在繼續著,在全美國上躥下跳,左右開弓,沒有人他媽的關心過這些人究竟是怎樣地偷雞摸狗、招搖撞騙。但是,由于我不肯替這些可憐的騙子說謊,所以我當了十年的嫌疑犯。連麥卡錫的受害者都比我日子好過。我們整個國家的人民都奮起反對那個混蛋,為無辜者平反,諸如此類的,因而,至少部分正義得到了伸張。但是,直到今天,在整個美國廣播業界,阿爾文·佩普勒依然是個骯臟的名字?!?

這讓祖克曼更清晰地想起了那些智力競答節目所造成的轟動,雖然對佩普勒這個名字并沒有很深的印象,但是他想起了休利特·林肯,這位曾經是年輕、達觀、可靠的報社記者同時又是緬因州共和黨州長的兒子。當林肯還是個比賽選手時,他是美國電視節目中的知名人士,深得中小學生以及他們的老師、父母、祖父母的欣賞。直到丑聞敗露,學童們始才明白,休利特·林肯在選手隔離室里脫口而出的答案,節目制作人幾天前就已偷偷告訴了他。此事成了報紙頭條,做了詳盡報道,而且據祖克曼回憶,更好笑的是,最后的高潮居然是個國會調查。

佩普勒又說道:“我根本沒想過要拿我們兩個來做比較。像你這樣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藝術家和一個天生就有驚人記憶力的人完全是兩碼事。但是,我在上‘聰明下注’節目時,無論是否受之有愧,我都得到了全國人民的尊重。如果一定要我說,我認為一位身經兩場戰爭的海軍陸戰隊老隊員連續三個星期在全國電視黃金時間段展現猶太人的風采,對他們難道有什么壞處嗎?你也許會蔑視智力競答節目,即使是那些不做假的節目。你有權利這樣——比任何人都有權利。但是,當初一般人并不這么想。這就是為什么在我奪冠的那三周里,我毫不顧忌我的宗教,而將其說了出來。我希望國人知道,一位海軍陸戰猶太隊員在戰場上可以像任何人一樣頑強。我從未說過我是個戰斗英雄。離英雄遠著呢。在散兵坑中,我像身旁的士兵一樣瑟瑟發抖,可是,即使是在槍林彈雨下,我也絕不逃跑。當然,有很多猶太人參戰,他們都比我勇敢。但是,只有我可以將此信息傳遞給廣大美國人民。而且,如果我只能通過智力競答節目來做這件事的話——呃,那也是因為我得到了這樣的機會。當然,后來,《綜藝》雜志開始對本人惡言惡語,罵我是‘問題鬼’等等,這標志著結束的開始。問題鬼,就是一錘定音。而我是唯一沒找他們事先要答案的人?。∥宜M木褪撬麄兡芙o我一個科目,讓我來鉆研并記憶,然后光明正大地去拼搏。對那些人,以及他們對我的所作所為,罄竹難書啊。這也就是為什么偶遇你這位紐瓦克偉大的作家時,讓我感覺這就是我生命中的奇跡。因為,如果我寫的這本書可以出版,老實說,我認為人們一定會讀它,而且一定會相信的。那樣的話,我的名譽就可挽回了。我所做的這點滴好事也就不會被永遠泯滅。在成千上萬對我失望的人民中,尤其是猶太人,不管哪位無辜者被我傷害了或污蔑了,唉,終有一天他們會知曉事情的真相。他們一定會原諒我的?!?

說完這一番慷慨之語,他自己也被深深打動。深褐色的虹膜猶如剛剛冶煉完的礦石——仿佛只要從佩普勒的眼眸落下一滴來就可以在人身上燒穿一個洞。

“好吧,如果是這樣的話,”祖克曼說道,“你要為此付出努力?!?

“我努力了。”佩普勒勉強地一笑。“我整整用了十年??梢宰聠幔俊闭f著他指了指桌子對面的空椅子。

“當然可以?!弊婵寺f道,同時壓制住腦海中無數個反對的理由。

“我從未干過別的事,”佩普勒興奮地坐在椅子上說道?!霸谶^去十年中,晚上我從沒干過別的事??墒俏覜]有天賦,他們就是這么告訴我的。我把書稿寄給了二十二家出版商。我重寫了五次,并且雇了南奧蘭治哥倫比亞高中(至今仍是一所A級學校)的一位年輕教師,我按小時給她付費,請她幫我糾正語法錯誤和標點符號。如果沒有她事先幫我矯正錯誤,這本書我是一頁都不會提交的,因為這本書太過重要了。但在他們看來,如果你沒有天賦的話,你就完了。你可能覺得我是怨懟才這么說,要是我是你,我大概也會這么覺得。但是連和我一起工作的戴蒙德小姐也深有同感:就目前而言,他們看到‘阿爾文·佩普勒’這個名字,就把書扔進廢稿堆。我想他們真的只念了我的名字。更有甚者,目前在那些最低級的出版商眼里,我是個大笑柄。”佩普勒慷慨激昂地說著,可他的目光——此時的他恰與桌面持平——卻似乎被祖克曼盤中未吃的食物所吸引。“這就是為什么我向你打聽代理商和編輯的原因。我希望找到一個這個領域的新人,因為他不會馬上對此產生偏見,而且可以意識到這件事的嚴肅性。”

祖克曼盡管最愛“嚴肅性”,但他還是不想卷入有關代理商和編輯的討論。如果一位美國作家能想出一條理由去紅色中國尋求庇護,那肯定是他想在自己與這種討論中間,擺上千萬英里的阻隔。

“不是還有音樂劇嗎?”祖克曼提醒道。

“一本嚴肅的書是一回事,而百老匯音樂劇是另一回事?!?

又一個祖克曼想立刻逃避的話題。聽上去就像是“新學院”[11]里的課程引論。

“如果,”佩普勒輕聲說道,“音樂劇能夠完成的話?!?

祖克曼樂觀地說道:“可以的,你不是有一個制片人……”

“是的,但到目前為止它只是一個君子協定。還沒有金錢交易,誰也沒簽署任何協議。這項工作應該要等到他回來之后才開始。那時我們才開始真正的交易。”

“對,那你還是有盼頭啊。”

“這就是為什么我在紐約,住在他的地方,將我的話用錄音機錄下來。這就是我該干的事情。他跟那些出版界的大人物一樣,也不愿意讀我寫的東西。他希望在他回來前,我一直對著錄音機說話。而且剔除思想,只要事件本身。唉,要飯的哪能挑三揀四的呢?!?

說得好,就這樣結束吧。

“但是,”當佩普勒看到祖克曼打算離開時說道,“但是你只吃了半個三明治?!?

“來不及了?!弊婵寺钢直砩系臅r刻說道?!坝腥嗽诘任?。再見?!?

“喔,請原諒我,祖克曼先生,對不起?!?

“祝你的音樂劇大功告成?!弊婵寺┫律砗团迤绽瘴樟艘幌率帧!白D阋磺泻眠\?!迸迤绽諢o法掩飾他的失望。他無法掩飾任何事。抑或這是掩飾一切嗎?無法分辨啊,這也是祖克曼要離開的另一緣由。

“萬分感謝?!比缓?,他無奈地說道:“瞧,從陽春白雪轉到……”

又怎么了?

“如果我吃了你的泡菜,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是在開玩笑嗎?是在諷刺嗎?

“我受不了這種東西的誘惑,”佩普勒解釋道?!巴陼r遺留下來的習慣。”

“請,”祖克曼說道?!罢埍??!?

“你真的不介意?”

“是的,不介意?!?

說話的同時,佩普勒看著祖克曼吃剩的一半三明治。這并不是個玩笑,他真的很想吃。“既然我吃了泡菜,那……”他自嘲地笑道。

“吃吧。為什么不呢?”

“事實上,他們家的冰箱里沒有任何食物。一直對著那臺錄音機講著那些故事,我感覺餓了。當我晚上醒過來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吃?!彼_始拿著從自動售貨機里取來的餐巾紙裹起桌上剩下的那一半三明治?!八袞|西都是派送的?!?

但是此時祖克曼已經走了。他在收銀機處放下五便士,然后就離開了。

祖克曼在列克星頓路等紅綠燈時,佩普勒已向西走了兩棟樓。“還有最后一件事……”

“我說啊……”

“別擔心,”佩普勒說道,“我不是要讓你看我的書,雖然我糊涂……”這個自我認識讓祖克曼心里萬分舒坦——“但是還沒那么瘋。難道你能讓愛因斯坦來核算銀行對賬單嗎?”

小說家的憂慮并沒有因為這阿諛之辭而得到緩解。“佩普勒先生,你希望從我這兒得到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認為這個項目適合像馬蒂·帕泰這樣的制片人。因為只有他有心于此。我并不想非議這些人,可是,好吧,事情就是這樣。我擔心的甚至并不是錢。我不想搞砸了——不想再次受騙上當——可是,眼下,就讓這錢見鬼去吧。我正猶豫著到底可不可以信任他公正地對待我的人生,對待我這大半輩子在這個國家所經受的一切。”

輕蔑、背叛、屈辱——佩普勒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向祖克曼泄露了他所遭受的一切。

祖克曼在找尋出租車?!斑@可不好說?!?

“可你認識帕泰吧。”

“從沒聽說過他?!?

“馬蒂·帕泰。百老匯制片人?!?

“沒聽過?!?

“但是……”佩普勒宛如一頭角斗場上的巨型動物,頭部重重地挨了一棒,暈得東倒西斜,但還未被打癱在地。他一臉痛苦?!暗恰J識你。他見過你——通過奧謝小姐。當時你們都去了愛爾蘭。為她過生日。”

據專欄作家所言,電影明星西澤拉·奧謝和小說家內森·祖克曼已經“出雙入對”。但事實上,在銀幕外,祖克曼這一生只在大約十天前在謝維茨家共進晚餐時見過她一面。

“呃,順便問一下,奧謝小姐可好?我希望,”佩普勒此時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可以告訴她——我希望你能替我轉告她——在大眾的眼里,她是很偉大的一個女人。在我的心目中,她是當今電影界唯一真正的淑女。不論誰說什么,都不能玷污奧謝小姐。我說話當真的?!?

“我會告訴她的。”這是最簡單的回復。就差沒有奪路而逃了。

“我星期二熬夜看她的節目——午夜秀上有她。《神圣的使命》。又一個難以置信的巧合。我看了那節目,結果又遇到了你。我是和帕泰的父親一起看的節目。你還記得馬蒂的老頭嗎?從愛爾蘭來的?珀爾馬特先生?”

“隱隱有點印象?!比绻@樣可以讓這家伙的熱情降溫,為何不這么說呢?

紅綠燈到目前為止已經變換了好多次。祖克曼穿過馬路,佩普勒也跟著穿了過去。

“他和帕泰一起住在那套排屋里。你應該看一下那邊的設計布局,”佩普勒說道。“在底層的辦公室里,親筆簽名照貼滿了進去的走廊。你猜都有誰。有維克多·雨果、薩拉·伯恩哈特、恩里科·卡魯索。所有這些都是馬蒂通過經銷商為他搞到的。都是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可多啦。還有一個十四克拉的吊燈,一張拿破侖的肖像油畫,天鵝絨窗簾一直垂到地板。而這還僅僅只是辦公室。在走廊上還有一把豎琴,赫然立在那兒。珀爾馬特先生說是馬蒂親自設計了所有的裝飾。都是照著凡爾賽宮的相片來的。他擁有拿破侖時代的珍貴收藏。玻璃酒杯甚至鑲有金邊,就像拿破侖曾用過一樣。而馬蒂真正居住的地方是在樓上。那兒采用的是全現代化設計。紅色皮革,槽燈,漆黑的墻壁。種的植物像到了沙漠中的綠洲。您應該去看看浴室。浴室里有切花。每個月花在這上面的錢就要一千元。廁所非常豪華,所有把手都是金鑲的。所有的食物都是叫的外賣,甚至包括鹽和胡椒。沒有人做菜,沒有人洗盤子。他花了一百萬裝修廚房,但我覺得除了有人為了吃阿司匹林去取水外,不曾有人用過廚房。一條電話線直接接到隔壁餐廳。老人一個電話,火烤羊肉串就端了上來。火苗還在上面呢。那你知道現在還有誰住那兒嗎?當然她經常是來了又走,可是,當我周一到那兒時,正是她歡迎我進去的。她帶我到我的房間,幫我拿來毛巾。這個人就是蓋爾·直布羅陀。”

這名字對祖克曼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所能想到的只是如果他這么一直走下去,佩普勒會一直跟著他到家。如果他去叫一輛出租車,佩普勒也會跟著跳上車。

“我不想打擾您的行程,”祖克曼說道。

“沒關系的。帕泰的家就在麥迪遜和第六十二大街的交匯處。我們可以說是鄰居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您其實是個非常平易近人的家伙,對吧?以前連走近您我都會感到驚慌,而且心會怦怦直跳。我覺得自己沒有那樣的勇氣。我從《明星紀事報》上讀到,您的粉絲對您糾纏不休,您只得乘坐豪車,拉起車簾,雇用兩個像猩猩一樣的大漢作貼身保鏢。”《明星紀事報》是紐瓦克的早報。

“那是西納特拉[12]?!?

佩普勒聽了大笑?!斑?,正如評論家們所說的,您的俏皮妙句舉世無雙。當然,西納特拉也是來自新澤西,是地地道道的霍博肯人。他仍然每年會回去看他的母親。人們并沒有意識到有多少像我們這樣的人。”

“我們?”

“家喻戶曉的新澤西男孩啊。如果我現在吃三明治,您不會生氣,是不是?這樣總是拿著它會覺得很油膩?!?

“請便?!?

“我并不想讓您尷尬。老家來的鄉巴佬。這里才是您的地盤,而您之所以成為您——”

“佩普勒先生,這些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

佩普勒輕輕地打開餐巾紙,就像解開外科敷料一樣,身體微微前傾,以免弄臟自己,他準備開始吃第一口三明治了?!拔也粦摮赃@個東西的,”他對祖克曼說?!安辉撛俪粤?。服兵役的時候,我什么都吃。那時的佩普勒簡直就是個活垃圾桶,被人家笑話。我以此而聞名。在戰火紛飛的朝鮮戰場,我靠著連狗都不吃的食物活了下來。和著雪強吃了下去。您不會相信我吃的是怎樣的東西??赡菐突斓霸诘谌芫秃Φ梦逸斀o了林肯——那是一個有關美洲史的問題,由三個部分構成,即使在睡夢中我也回答得了——而我的胃病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我所有的麻煩都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這是事實。是那個晚上害慘了我。醫生提供的報告可以為我證明。這些事情我都記錄在了我的書中?!闭f罷,佩普勒咬了一口三明治。很快地又咬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全部吃完。拖延這痛苦是毫無意義的。

祖克曼為佩普勒遞上了自己的手帕。

“謝謝,”佩普勒說道?!芭叮炷?,看我正在用內森·祖克曼的手帕擦嘴?!?

祖克曼抬起手,示意他泰然處之。佩普勒捧腹大笑。

“可是,”佩普勒邊仔細地擦著手指邊說道,“回頭講到帕泰,你是說,內森……”

內森。

“說我基本上不用擔心有他這樣才干的制片人以及他手下的人馬。”

“我沒有這么說?!?

“可是”——佩普勒驚慌了!又回到了角斗場!——“你認識他,你在愛爾蘭見過他。這是你說的?!?

“就匆匆見過一面。”

“啊,可是馬蒂就是這么見大家的,否則他來不及處理所有訊息。電話鈴一響,你就聽到秘書在對講機的另一端讓老頭接電話,你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維克多·雨果,找您?!?

佩普勒笑得一發不可收拾?!安畈欢喟桑瑑壬??!迸迤绽宅F在可開心啦。而祖克曼不得不承認,他也樂不可支。一旦你跟這個家伙放松下來,他還挺讓人開心的。你從熟食店回家的路上可能會碰上比這更糟糕的情況。

不過,他是怎么知道我們幾乎是鄰居的呢?怎樣才能擺脫他呢?

“這是全球娛樂圈的大牌,一個個打到了他那兒。我告訴你是什么讓我堅信這個項目會順利啟動。而那兒也正是馬蒂現在出差的地方。你猜猜看?!?

“不知道。”

“猜一下吧!尤其是你,會留下深刻印象的?!?

“尤其是我?”

“是啊?!?

“你可把我難倒了,阿爾文?!?

“以色列,”佩普勒公布答案了?!昂湍ξ鳌み_揚[13]在一起?!?

“呃,好吧?!?

“他可以買下《六日之戰》,改編成音樂劇。尤爾·伯連納[14]差不多定下要擔綱主演達揚了。有了伯連納,這部音樂劇倒是可以為猶太人爭光呢?!?

“同時也可為帕泰撈好處,不是嗎?”

“老天,他怎么會錯過呢?他會借機大肆斂財。他們甚至連劇本都還沒有,就已經把第一年的票幾乎賣光了。珀爾馬特先生已經試探過他們了,他們一想到這個就狂喜不已。讓我來告訴你點別的事吧。頂頂保密的事情。他下星期從以色列回來,如果他邀請你以戰爭為背景撰寫一部舞臺劇,我絕對不會感到驚訝?!薄八麄冊诳紤]邀請我編寫舞臺劇劇本?”“你、赫爾曼·沃克[15]和哈羅德·品特。這三個人是他們一直在考慮的。”“佩普勒先生?!薄敖形野栁木秃谩!薄鞍栁模钦l告訴了你這一切?”“蓋爾。直布羅陀?!薄八质窃趺锤愕竭@些機密情報的呢?”“噢,我的天吶。首先,她有著極其敏銳的商業頭腦。人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是因為大家只見到她的美貌。可是,在她成為封面女郎前,曾在聯合國當過導游。再則,她會講四門語言。當然,她是從當上月度封面女郎后一舉成名的。”

“那她現在在做些什么?”

“無所不干。她和帕泰簡直就像是永動機一樣,忙個不停。馬蒂在走之前發現當天是達揚兒子的生日,所以蓋爾就出去給他買禮物去了——一套用固體巧克力做成的國際象棋。那個男孩很喜歡蓋爾送的禮物。昨晚,她北上到了馬薩諸塞州,去參加今天的一場義演:從飛機上跳落。這是替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干的事情。在剛剛殺青的一部撒丁語的電影中,她還在馬背上做了一些特技動作?!?

“這么說來,她還是個演員啰。在撒丁語的電影里?!?

“這是一家撒丁島的公司,可這部電影是面向國際的。嘿”——阿爾文·佩普勒忽然變得羞澀起來——“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變成奧謝小姐。奧謝小姐擁有獨特的風格。奧謝小姐擁有高貴的地位。蓋爾是那種……沒有煩憂的女人。你知道,當你和她相處時,這就是她給人的感受?!?

當談及到蓋爾·直布羅陀與人相處的表現時,佩普勒漲紅了臉。

“她會說哪四門語言?”祖克曼問。

“我也不太清楚。英語當然是其中之一。我并不知道其他三種語言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是你,我會刨根問底搞清楚?!?

“哦,好吧,我會的。這是個好主意。拉脫維亞語應該是另一種,因為她出生在那里。”

“帕泰的父親呢?他會說哪四門語言?”

佩普勒意識到人家在逗他??墒?,他轉而一想,逗他的也不是隨隨便便的普通人。于是,過了片刻,他釋懷了,發出一陣由衷而贊賞的大笑?!班?,不要擔心。和那個老家伙打交道從來不用拐彎抹角。再沒有比他更好的舊派老人了。每當你進屋,總跟你握手。穿著優雅而沉靜。永遠保持著這種友好、謙恭、溫和的神情。噢,坦率地說,讓我變得自信的正是這位可愛而高尚的老紳士。他管賬,他簽單,讓我來告訴你,當他做決定時,都很低調而又謙和。他并沒有馬蒂如同搖擺舞舞者般令人眼花繚亂的花招,但他才是這個家的支柱。”

“但愿如此?!?

“拜托,請不要再為我擔心。我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教訓。他們用你難以想象的惡劣方式將我一掃而出,在這之后我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二次大戰結束后,我曾試圖重新開始,然而朝鮮戰爭又打響了。從朝鮮的戰場回來后,我又重整旗鼓,我到達了頂點,又砰的一聲掉了下來。事實上,這是十年來我度過的最好的一周——最終,最終在紐約,通往美好未來的大門即將為我敞開。我良好的名譽,我強健的身體,我的海軍陸戰隊記錄,然后是我那可愛而忠誠的未婚妻。她跑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因為那幫狡詐的混蛋,我成為被眾人唾棄的過街老鼠。我再也不會讓他們肆無忌憚。我能看出來,你想用你那獨特的幽默方式提醒我。但是,不要擔心,這些俏皮話對我來說并不是一點作用也沒有。我已經受到了警示。我不會再像一九五九年的自己一樣,是個天真的小鄉巴佬了。我不會再傻乎乎地因為一個人的衣柜里有一百雙鞋,或是擁有十英尺長的按摩浴缸就認為他是個偉人了。你知道嗎,他們甚至打算讓我在周日的晚間新聞里做個體育評論員?,F在,我應該已經成為另一個斯坦·洛馬克斯,另一個比爾·斯特恩了?!?

“但是他們并沒有這樣做,”祖克曼說道。

“內森,讓我開誠布公地說吧,我愿用盡自己的一切來換取一個晚上的與你促膝而談,任何一個你愿意的晚上,好好聊聊這個在艾森豪威爾統治下的國家中,究竟在上演著什么。在我看來,這個國家美好的一切已走到了盡頭,其罪魁禍首就是電視智力競賽和舉辦這些競賽的混蛋以及那些來者不拒的蠢蛋民眾。那就是一切禍害的開端,而禍害的結果就是另一場戰爭,這一次是一場令人尖叫的戰爭。像尼克松這樣的騙子都當上了總統,這就是艾森豪威爾留給美國的禮物。一個穿著高爾夫鞋的白癡,這就是他留給子孫后代的禮物。不過這些全都記錄在我的書里,我事無巨細地層層揭示了體面的美國人與事是如何墮落為騙子和騙局。現在,你能理解為什么我會對與包括馬蒂·帕泰在內的任何人為伍而感到緊張了吧。畢竟,我對國家的批評不是你慣常在百老匯音樂劇中所能見到的。你贊同嗎?如果我不削弱對體制的譴責,這種東西能改編為音樂劇嗎?”

“我不知道?!?

“他們承諾,如果我不將從頭到尾都是貓膩的情況通報給地方檢察官,就給我一份體育評論員的工作。有個小姑娘,十一歲,扎著馬尾辮,他們就把答案事先告訴她,甚至都沒知會她媽媽。他們讓我每星期天晚上播報體育比賽結果。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們這么告訴我。《阿爾·佩普勒周末綜述》。從那個節目,再轉到播報揚基隊的主場比賽。這一切的一切歸結于他們不敢讓一個猶太人在‘聰明下注’節目中做太久的大贏家。他們擔心節目的收視率。他們害怕會引起全國人民的反感。貝特曼和沙克曼這兩個制片人無時無刻不在探討這個問題。他們討論到底是讓一位武裝保安還是一個銀行行長把問題帶上臺。他們討論究竟是在節目開始時就將選手隔離室設置在舞臺上,還是由一支鷹級童子軍小分隊在節目中展示。兩個成年人,居然會為系什么樣的領帶而討論一整個晚上。這一切都是真的,內森。我想說的是,如果你從我的角度看待這些電視節目,就會發現我所說的關于猶太人的看法全部都是正確的。全美三大電視網中,共有二十套智力競賽節目,其中的七套每周有五天在播放。平均每周,他們會送出五十萬美元的獎金。我指的是那種真正的智力競賽,并不包括電視討論節目、特技節目和公益節目,那種只有患了中風或者沒有腿的殘疾人才能參加的節目。每周五十萬美元,哪怕是在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五八年如此富裕的年代,也沒有任何一個猶太人贏得超過十萬美元的獎金。盡管幾乎每個智力競賽節目的制作人都是猶太人,但這就是猶太人所能獲得的最高獎金。想要贏大錢,只能依靠休利特這樣的異族人。異族得越厲害,他所得到的獎勵就越多。這一切發生在猶太人制作的節目中,這才是讓我依然瘋狂的原因?!視炭嚆@研,做好準備,相信機會終會到來?!阒肋@句話是誰說的嗎?亞伯拉罕·林肯。真正的林肯。在我進隔離室之前,在第一個晚上上全國電視時引用的就是他的這句話。當時我幾乎毫無所知,就因為我的父親不是緬因州的州長,我也沒有上過達特茅斯大學,所以我的機會就不會和休利特的一樣多,所以三周后我會變得生不如死。你知道,因為我沒有與大自然,沒有與緬因州的森林融為一體。因為當休利特安穩地坐在達特茅斯大學的教室里學著說謊時,我正在兩場戰爭中為這個國家效勞。我在二戰的戰場上待了兩年,然后又被召喚到朝鮮戰場上!幸好,這一切都記錄在我的書中。這本書到底能不能改編成歌舞劇,哦,這怎么可能呢?面對現實吧。你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個國家。一旦馬蒂幫助我出書的消息走漏風聲,就會有人向他施壓并迫使他放棄我這個燙手山芋。電視臺可能會收買我,也不能排除聯邦通訊委員跟他私下接觸的可能性。我甚至可以想見尼克松本人親自參與鎮壓這件事。你知道,在他們看來,恐怕我并不是個正常的、安分的人。這就是他們告訴馬蒂的,并試圖借此嚇退他。他們就是這樣告訴所有人的,包括我在內,還有我那愚蠢的未婚妻的父母,以及美國眾議院特別委員會。我拒絕接受僅僅稱冠三周就被他們毫無理由地趕下臺時,這就是他們散布的新聞。貝特曼十分擔憂我的精神狀況,擔心得幾乎要流淚了?!栁?,你知道我們對你的性格進行過很多次討論嗎?你知道當發現你并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時,我們是多么吃驚嗎?我們真的非常擔心你,’他這樣對我說,‘我們決定為你請個心理醫生。我們希望你能堅持去艾森伯格醫生那里看病,直到你的精神病痊愈,脫胎換骨成為真正的你。’‘沒錯,’沙克曼說,‘我去看艾森伯格醫生,為什么阿爾文不去他那兒呢?我們公司絕對不會為了省幾個臭錢而讓阿爾文患上精神病?!@就是他們中傷我的方法——認定我是個瘋子。然而,不久之后,他們又改變說法了。因為,首先,我不會參加任何心理治療。其次,我要的是他們的一份書面保證,保證休利特和我先連續三周打成平局,然后我再退出。而且,過一個月,在征詢過大眾意見后再舉行一場比賽,而休利特在這場比賽的最后一秒以些微的差距打敗我。但比賽的內容不能關于美國史。我絕不會再讓一個異族人在這上面打敗猶太人,特別是當全國人民都在收看時。就像我說的,讓他在別的科目上打敗我,比如植物學,那些他們擅長而且對任何人沒有特殊意義的科目。但是,我絕不同意讓猶太人在電視的黃金時段上因為不了解美國史而被淘汰。就像我說的,我會把一切寫進書中,或是將事情真相披露給媒體,包括那件他們欺騙還梳著辮子的小女孩的事,先是給她答案,然后又故意將她淘汰?,F在,你一定已經了解貝特曼是多么關心我的精神狀態了。‘你想破壞我的前途嗎,阿爾文?為什么?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沙克曼和貝特曼,在我們為你付出了這么多之后?我們幫你洗牙不記得了?買的漂亮西服?還給你找了皮膚護理的醫生不是嗎?這就是你打算回報我們的嗎,不斷和街上的人攀談然后告訴他們休利特是個騙子?阿爾文,這些都是威脅,都是恐嚇。阿爾文,我們并不是鐵石心腸的惡人——我們在電視圈里混??!我們不可能隨便問幾個問題就做成一檔節目。我們希望‘聰明下注’是那種美國人民每周都會坐在電視機前翹首期盼的節目。但是,如果你只是隨隨便便地提問,那么會接連幾次都沒人知道答案,最終所有參賽者都會失敗??墒鞘〔⒉荒転槿藗儙砜鞓贰D惚仨氃O計點故事情節,就像是《哈姆雷特》或任何其他一流的作品。對觀眾來說,阿爾文,你可能只是個參賽選手。但對我們來說,你意味的遠不止如此。你是個表演家,是個藝術家。你是為美國創造藝術的大師,就像莎士比亞在他那個年代為英國所做的一樣。但是,這一切需要伏筆,需要跌宕起伏,需要懸念,最后才是結局。這個結局應該是你輸給休利特,而我們則在節目中擁有個新面孔。難道哈姆雷特會在戲末從舞臺上爬起來說我不想死嗎?不,他的表演已經結束,他得躺在那兒。其實,這就是藝術與劣貨的區別。粗制濫造的東西可以隨心所欲,它關心的只有錢,而藝術是克制的,是可控的,是永遠被操縱的。這就是它奪人心魄的原因?!f到這里,沙克曼就插話進來,如果我保持緘默并堅持承諾,作為回報,他們將把我打造成一個體育評論員。我照做了,但他們真的這樣做了嗎?而之前他們還說我并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他們并沒有,”祖克曼回答道。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三周,這就是他們能容忍的極限了。他們將我打扮得煥然一新,又對我言聽計從。在那三周里我是他們的驕傲啊。市長曾在他的辦公室里召見了我。我跟你說過這件事嗎?‘你讓整個國家的人民知道了紐瓦克這座城市的名字?!谑凶h會前這樣稱贊我,市議員全體鼓掌。琳蒂公司將我的照片掛在了墻上,并邀請我為它簽名。彌爾頓·伯利[16]跑到我的書桌前向我提問,作為一個搞笑的小節目。第一周,他們像捧著一個香餑餑般把我帶到琳蒂公司,下一周,他們卻告訴我我完蛋了。甚至,還不斷地辱罵我?!栁?,’沙克曼對我說,‘難道你最終將要變成這樣的人嗎?你曾為紐瓦克、為你的家庭、為海軍陸戰隊、為猶太人帶來如此多的榮譽,難道最后要變成個愛出風頭,貪婪而沒有目標的人嗎?’我非常憤怒?!愕哪繕耸鞘裁?,沙克曼?貝特曼的目標是什么?贊助商的目標是什么?電視臺的目標又是什么?’事情的真相就是他口中的貪婪與我的所作所為沒有絲毫關系。是自尊支撐著我走到現在。作為一個人的自尊!一個老兵的尊嚴!一個兩次走上戰場的老兵的尊嚴!一個紐瓦克人的尊嚴!一個猶太人的尊嚴!你能理解嗎,他們一直在說,面對著休利特·林肯,阿爾文·佩普勒的一切和他的所謂的自尊自愛都是徹頭徹尾的廢話。那個騙子,最后居然搞到了十萬七千三百美元。我曾收到過三萬封崇拜者的來信,接受過來自全世界五百多名媒體人的采訪。只是換個人嗎?得換個宗教,這才是丑陋的事實!這個事實傷害了我,內森。我現在依然感到很受傷害,我發誓,這絕不是出于自怨自艾。這就是為什么我要與他們對抗的原因。我將與他們奮戰到底,直到我真實的故事展現在美國公眾的面前。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如果帕泰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將不得不鋌而走險。如果一定要先有音樂劇然后才能出書,那么我將沿著這條路走到底,直到我的惡名被洗刷干凈!”

汗水沿著他的黑色雨帽匯流而下,他用祖克曼的手帕把臉抹干凈——因為這個舉動,被佩普勒逼迫至街角郵箱旁的祖克曼得以遠離他。十五分鐘里,這兩位紐瓦克人走過了一個街區。

他們站立的街的對面是巴斯金·羅賓斯冰激凌店。盡管傍晚非常冷,但是冰激凌店里的顧客仍是絡繹不絕,仿佛夏天已經到了。在燈火通明的店里,有一群顧客在柜臺前排隊等待。

因為不知道如何去回應,又或者是佩普勒汗流如注的緣故,祖克曼聽到自己問道:“來份冰激凌如何?”毫無疑問,佩普勒希望從祖克曼那里聽到的是:你被洗劫一空,被摧毀,被殘酷地背叛了——《卡諾夫斯基》的作者承諾會盡其所能洗清佩普勒所受的冤屈。然而,祖克曼唯一能幫得上的是提供一份冰激凌,而且他并不認為其他人能做得更好。

“老天,請原諒我,”佩普勒說道?!皩Υ宋艺娴暮鼙?。我喋喋不休抱怨了這么久還吃掉了你的半份晚餐,你一定感到很餓了。如果我在這個話題上失去自制力,請一定要原諒我。能見到你真的讓我感到非常驚訝。通常,我并不會變得如此思維混亂,跟街上的人們一直講我遇到的麻煩。因為平時我和人相處時都非常沉默,很多人以為我身體狀況不好。直布羅陀小姐,”他漲紅了臉,“覺得我實際上跟個聾啞人沒啥兩樣。嘿,讓我買給你吧?!?

“不,不,不需要?!?

但是,當他們橫穿過街道時佩普勒依然堅持。“在你給我這樣的讀者帶來莫大的閱讀愉悅之后,在你如此耐心的傾聽之后,”佩普勒大喊道,甚至不讓祖克曼拿著錢走進冰激凌店里,“沒錯,沒錯,絕對應該是我請客。請我們這個偉大的紐瓦克作家!他迷住了整個國家。請那個偉大的魔術師!他將一個活生生的卡諾夫斯基從魔術帽中變了出來。他使整個美國如癡如狂。請那本精妙無比的暢銷書的作者!”然后,忽然間,他像慈父帶著自己心愛的小男孩出去游玩般溫柔地注視著祖克曼?!澳阋诒ち枭先鳇c小糖條嗎,內森?”

“行啊?!?

“要什么口味的?”

“巧克力的吧。”

“兩勺都要嗎?”

“是的。”

佩普勒一邊滑稽地輕敲自己的腦殼,一邊匆忙地走進店里,仿佛這一點要求已經被安然地保存在這個曾令紐瓦克、整個國家和猶太人驕傲的過目不忘的腦袋里。祖克曼在店外的人行道上獨自等候。

但是,等待什么呢?

難道瑪麗·梅普斯·道奇會這樣等待一份冰激凌嗎?

難道弗蘭克·西納特拉會嗎?

難道任何一個有點腦子的十歲小孩會嗎?

仿佛正在一個舒適的夜晚里消磨時光,祖克曼試著用緩慢的步伐向街角走去。然后,他沿著旁邊一條小路大步跑起來,將佩普勒遠遠甩在了身后。

主站蜘蛛池模板: 望江县| 九龙城区| 尉犁县| 麟游县| 陇南市| 宜宾县| 潜山县| 油尖旺区| 华宁县| 濮阳市| 彰化县| 嘉鱼县| 房产| 察雅县| 宜春市| 织金县| 永年县| 神农架林区| 谷城县| 阿尔山市| 江安县| 凤山县| 衡水市| 青田县| 闽侯县| 沾化县| 那坡县| 宜良县| 彰化县| 景宁| 安新县| 保亭| 丰宁| 盖州市| 鞍山市| 五大连池市| 仙游县| 崇仁县| 营口市| 乌鲁木齐县| 黄龙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