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么,你怎么想?”
- 遺產:一個真實的故事(譯文經典)
- (美)菲利普·羅斯
- 5096字
- 2019-02-27 11:20:20
我父親到八十六歲的時候,右眼幾乎看不見什么東西了。除了這一點,他的身體以他這把年紀來說是非常結實的,直到他突然得了被那個佛羅里達的醫生誤診為貝爾氏癱瘓的病。這是一種病毒感染引起的單側面癱,一般短時間就會痊愈。
這毛病似乎是他從新澤西飛到西棕櫚灘[1]那天以后不知不覺染上的,他到那兒是為了和七十歲的退休書店老板娘麗蓮·貝羅芙租一套公寓住幾個月過冬。在伊麗莎白市[2],她就住在我父親樓上,1981年我母親去世一年后,他們之間有了戀情。我父親在西棕櫚灘機場的時候還好好的,甚至都沒有勞駕搬運工(否則他還得付小費),自個兒從行李區拎著行李一直走到出租車站。可第二天早上,他在浴室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半邊臉再也不是他的了。一天前還是他的模樣,現在不知道是誰的——那只壞眼的下眼瞼外翻著耷拉下來;那半邊臉頰毫無生氣地松弛著,好像里面的骨頭都被切成了片;原本好好的嘴巴也歪了。
他用手把右邊的臉頰推回到昨晚以前的模樣,僵在那兒從一數到十。整個上午他就重復這些動作——接下來天天如此——可一松手,又塌了。他想告訴自己這是因為躺在床上的睡姿不對,或者只是一覺醒來皮膚皺了,可最終他斷定是中風。他的父親就是在四十年代初因中風而癱瘓的,所以當他自己也步入老年后,就跟我說過好幾次:“我不要像他那樣,我可不要那么躺著,我最怕那樣。”他告訴我當時他如何在早晚上下班路上去醫院看望父親:每天得點兩次香煙,再插到父親嘴里,到晚上,就坐在床頭,讀意第緒語[3]報紙給他聽。無助的山德爾·羅斯就這么躺著不能動彈,唯有香煙聊以慰藉。這樣撐了將近一年,1942年的某個深夜,第二次中風才結束了他的生命。而我那每天去醫院兩次的父親,就坐在他床頭,看著他死去。
那個診斷我父親得貝爾氏癱瘓的醫生還向他保證,就算不是完全復原,大部分面癱的癥狀也很快就會消失。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從居住的生活小區遇到的三個人那里,證實了這個結論。他們三個都得過這毛病,又都好了。其中一個雖然耗了將近四個月,最終面癱還是神秘地消失了,正如它神秘地來臨。
可我父親的沒有消失。
不久,他的右耳聽不見聲音了。那個佛羅里達醫生檢查了這只耳朵,測了聽力損耗,但他說這和貝爾氏癱瘓沒關系,而是因為上了年紀——他的右耳聽力可能跟他的右眼視力一樣,是逐漸喪失的,只是現在剛發現而已。可是這回我父親再問面癱什么時候能好時,醫生只能說,照他這樣一直不見好轉的情況來看,這種毛病有時候是會好不了的。就看老天開恩吧,他說,除了一只瞎眼睛、一只聾耳朵和癱瘓的半邊臉,我父親的身子骨一點不比年輕二十歲的人差。
每個星期天打電話,我都聽到他因為嘴巴歪、說話含糊不清而讓人費解——有時候聽起來就像剛從牙科手術椅下來、麻醉劑藥性還未消的人在說話。但等我到佛羅里達看望他時,看到他一副好像不會說話的樣子,我還是大為吃驚。
“那么,你怎么想?”這是在我下榻的賓館大堂,我俯身親他時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約了他和麗蓮在那兒吃飯。他坐在麗蓮旁,深陷在鋪著花毯的雙人沙發里,沖我揚起臉,讓我可以看個清楚。從去年開始,他怕光和風沙刺激盲眼,斷斷續續戴著一只黑色眼罩。看著他的眼罩、臉頰、嘴巴和他大為消瘦的身形,我覺察到他的急劇衰老,和五星期前我在伊麗莎白看他時判若兩人。很難相信,就在大約六年前、我母親去世后的那個冬天,在他和老朋友比爾·韋伯合住的巴爾港公寓,大樓里富有的寡婦們立馬就開始興致勃勃地圍著他這個穿著條紋外衣、大青長褲、愛交際的新鰥夫轉。他毫不費力地讓她們相信,他才剛過七十歲,盡管那年夏天我們一家人剛在我康涅狄格州的房子里慶祝了他的八十大壽。
在賓館的餐桌上,我開始明白除了外貌之外,貝爾氏癱瘓對人的影響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能用麥管吸水,不然液體會從他麻痹的半邊嘴里流出來;吃東西也很費勁,他一口一口地吃,又窘又無奈。等到湯濺到領帶上,他才不情愿地答應讓麗蓮在他脖子上圍一塊餐巾——他大腿上已經墊了一塊,那多少能讓褲子干凈點。麗蓮有時探過身去,用她的餐巾把他嘴巴里漏出來、沾在下巴上而自己沒有察覺的食物擦掉,這讓他很不高興。她還多次提醒他,少叉一點食物,每一口的量盡量比他往常習慣的少一點。“好吧。”他咕噥著,郁郁地盯著盤子,“是,當然。”可吃了兩三口他又忘了。吃飯在他已經成了壓抑的折磨,使得他體重掉得厲害,一副可憐兮兮營養不良的樣子。
雪上加霜的是,最近幾個月他兩眼的白內障加重,使得他視力好的那只眼睛視線也模糊了。過去幾年我在紐約的眼科大夫戴維·克榮一直在治療我父親的白內障和他日益下降的視力。所以三月份結束了不愉快的佛羅里達之行回到新澤西后,父親又去紐約,催戴維幫他把視力好的眼睛里的白內障摘除;因為拿貝爾氏癱瘓毫無辦法,他就特別想做點什么,讓這只眼睛的視力好起來。可我父親去的當天傍晚,戴維打電話來說,在進一步查明我父親面癱和失聰的病因前,他不太想做眼部手術。他不相信我父親的病是貝爾氏癱瘓。
他不做手術是對的。我父親在新澤西的內科醫生哈羅德·瓦澤曼給他做了一個戴維預約的核磁共振成像。從實驗室收到報告的那天晚上,哈羅德就打電話告訴我檢查結果。我父親腦部有一個腫瘤,“一個大腫瘤。”哈羅德這么說。從核磁共振像片上,還看不出這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但哈羅德說:“不管良性還是惡性,都會要了你的命。”接下來得請一個神經外科醫生來確診一下這個腫瘤的性質,然后再看還有什么辦法——如果還有辦法的話。“我對此不樂觀。”哈羅德說,“你也別樂觀。”
我沒有告訴父親核磁共振的結果發現了什么,但得說服他去看神經外科醫生。我騙他說,沒查出什么問題,但戴維特別謹慎,他想在做白內障摘除手術前,就面癱問題最后聽一位醫生的意見。與此同時,我讓人把核磁共振像片送到紐約埃塞克斯堂賓館。我和克萊爾·布魯姆[4]在找到新公寓前就暫住在那兒——在倫敦她的房子和康涅狄格我的房子之間穿梭、輪流住了十年之后,我們想在曼哈頓找個地方安居。
事實上,在腦部核磁共振像片和放射線醫師診斷報告裝在大號信封里被送到賓館前大約一星期,克萊爾已經回倫敦看她女兒去了,她還得去看看那兒的房子修繕得如何;跟會計師碰頭,了解一個和英國稅務部門拖了很久的談判情況。她一直很想念倫敦,這個月回去,不單要處理實際事務,還可以聊解思鄉病。我猜想要是父親的腫瘤早些發現,而克萊爾還在我身邊的話,我就不會這么一門心思撲在他身上了——至少晚上不會——可能也不會像自己得了病似的為他感到這么沮喪。但當時,在我看來,克萊爾不在身邊——以及住在賓館給我一種住不長久、無家可歸的感覺,讓我無法進入寫作狀態——意外地給了我一個天賜良機:我可以一門心思照顧他,不必管其他責任。
這種獨自行事的狀態也讓我隨意地發泄情緒,不必再端起一副成熟或者深沉的君子模樣。一個人時,我想哭就哭,尤其當我從信封里抽出他那套大腦片子時,特別想哭——并不是因為侵占他大腦的瘤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而只是因為,這是他的大腦,我父親的大腦,是它讓他考慮事情直來直去,讓他說起話來鏗鏘有力,讓他跟人爭論容易激動,讓他作決斷時意氣用事。正是這些組織,給他制造了無盡的煩惱,使他八十多年固執地嚴于律己——這是當年的我,他正處在青春期的兒子備受壓制的根源。也是它,在他當年無所不能、我們該有什么目標全由他說了算的時候,支配了我們的命運,如今,它卻在遭擠壓、移位和損傷,因為“右腦腦橋角和橋前池之間的區域被一個大腫瘤所占據,這個大腫瘤延伸到被頸動脈血管包圍的右側穴狀竇中”。我不知道什么右腦腦橋角、橋前池在什么位置,但讀著這份放射鑒定報告上說頸動脈血管被腫瘤包圍的話,我就仿佛在讀他的死刑判決書。“右顳骨巖部尖明顯受損。腦橋和右小腦下腳被腫瘤從后嚴重擠壓至移位……”
既然獨自一人,我就不必壓抑自己,當各個角度拍攝的腦圖攤開在賓館的床上,我就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也許,那會兒的情形并非就跟我雙手直接攥住他的腦子一樣震撼人心,但是大致也差不離。上帝的旨意在火焰中的荊棘顯靈了。[5]同樣神奇的是,這個長瘤的器官居然讓赫曼·羅斯活了這幾年。我看到了父親的大腦,什么都看見了,也什么都沒看見。就算是我父親這樣在紐瓦克第十三大道學校只上到八年級的退休保險經紀人,他的大腦仍然不乏超乎尋常的神秘。
我侄子塞斯開車帶我父親到密爾本[6]去看神經外科醫生梅耶森,他在郊區有診所。之所以讓父親去那兒而不是去紐瓦克大學附屬醫院,是因為我得知梅耶森醫生在醫院的辦公室就屬于腫瘤科,要是送父親去那兒,他會以為自己得了癌癥,哪怕他還沒有接受診斷,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一個瘤。現在這樣他就不會嚇得魂不守舍,至少暫時不會。
我當天傍晚打電話給梅耶森醫生,他告訴我,像我父親這樣位于前腦干的腫瘤,良性的可能性有95%左右。他認為這個瘤已經長了十年,但我父親最近的面癱和右耳聾,表明“在較短時間內,這個瘤會急劇惡化”。不過,現在動手術切除還是可行的。他告訴我,手術的成功率有75%,也有10%的病人會死在手術臺上,剩下的15%要么手術后不久死掉,要么進一步惡化。
“要是手術成功,”我問,“要多長時間康復?”
“會很困難。他得在康復醫院里呆一個月——也許要兩到三個月。”
“換句話說,那會像在地獄。”
“是很難熬。”他說,“可不采取任何措施只會讓他更難熬。”
我不想在電話里把梅耶森的診斷告訴我父親。第二天早上九點左右,我打電話給他,說要去伊麗莎白市看他。
“這樣看來,情況很糟吧。”他說。
“等我開車過來,我們坐下談。”
“我是不是得癌了?”他問我。
“不,你沒有癌。”
“那是什么?”
“你再忍耐一小時,到了就把情況詳細告訴你。”
“我現在就想知道。”
“我一小時后就到——要不了一小時。”我說。我相信不管他怎樣擔心,讓他等著,要好過我在電話里直接告訴他情況,讓他孤零零地坐著在驚嚇中等我到來。
考慮到即將執行的任務,以下事實也許不足為奇:我開車從伊麗莎白的收費公路出來,在出口的岔道,我忘了開上直接通往幾個街區之外我父親公寓的北方大街,而是在一條新澤西州高速公路的延伸段停了下來。路右邊的一兩英里之外,就是我母親七年前安葬的墓地。我不相信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指引我,但看到自己能從曼哈頓開了二十分鐘車來到這里,還是很吃驚。
這墓地過去我只來過兩次。第一次是1981年她下葬那天。第二年我帶著父親來掃墓。兩次都是從伊麗莎白開車過來,而不是從曼哈頓,因此我以前并不知道收費公路能通到墓地。要是那天真想開車去找墓地,我很可能在通往紐瓦克機場、紐瓦克港、伊麗莎白港錯綜復雜的岔道間迷路,然后回到紐瓦克市區。不管有意無意,我原來并不想找那墓地,但在即將讓他知道有一個腫瘤可能要他命的這個早晨,我無懈可擊地從曼哈頓的賓館,沿著可能是最近的路線,來到了我母親的墓和旁邊那片將來埋葬我父親的墓地。
除非絕對必要,否則我原本不想讓父親多等片刻,可到了這兒,我沒法像什么不尋常的事情都沒發生似的繼續趕路。我沒想到會在這個早晨來到這里站在母親的墓前,來了解什么新鮮事兒,也沒想到要以回憶母親的方式來安慰自己,給自己打氣,或者為幫父親熬過痛苦做好準備;我沒料到,看到母親墓旁留給父親的墓地,我就被重重地擊倒了。這次開岔車道的意外將我帶到了這里,而我走出汽車、踏進墓地找到母親的墓后所做的,就是向著它那驅使我來的力量鞠躬。母親和其他逝者也是在一種強大的力量驅使下被帶到這里,而這種力量究其根本,是一種更為不可思議的偶發事件——曾經活著。
我發覺在墓前時,每個人的心思多少有些相似。拋開文采不談,這種心思就跟哈姆雷特面對郁利克[7]的頭顱陷入的沉思差不多。你似乎想不出跟“他曾經把我負在背上一千次”有所不同的感嘆。墓地通常會讓你覺得,你在這個問題上的想法是何等狹隘和陳腐。哦,你可以試著對逝者說話,如果你覺得有用;你可以像我在這個早晨這樣開口說:“啊,媽……”但是,如果你已經說了不止一句話,你就不會不知道,那樣還不如對著正骨醫生辦公室里掛著的脊椎骨架說話。你可以向逝者允諾,可以告訴他們新鮮事兒,請求他們的理解、原諒,爭取他們的愛——或者你可以用另一種積極的法子,拔拔雜草,擦擦礫石,撫摸墓碑上刻的字;甚至可以彎下身,把手放在他們遺體的正上方——觸摸著土地,他們的土地,你可以閉上眼,回想他們和你在一起時候的樣子。但是,這些回憶無法改變什么,比起你十分鐘前駕車的時候,他們離你似乎更遙不可及。如果墓地里沒有人注意你,為了讓逝者顯得不僅僅是逝者,你可以做些頗為瘋狂的事情。但即使你做了,并且漸漸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你還是得告別他們而去。至少對于像我這樣的人,墓地所能證明的,并不是逝者仍與我們同在,而是他們已離我們遠去。他們遠去了,我們還沒有。無論你怎樣難以接受,這都是容易理解的根本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