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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推理作家的信條

從你翻開這一頁,閱讀這一行文字開始,就已經成了我的共犯。

此時我的腳邊,散落著最新出版的小說集,幾步開外,柯布的尸體橫臥在地板上,半掩的眼皮下,尚未渾濁的眼角閃著晶瑩的光,濃稠的鮮血從耳洞里流出,漸漸擴散成一攤紅色的水洼。

這起跨越二維空間和現實世界的殺人案,或許是我成為推理作家以來,最大膽的一次構思。

故事還要從一年前,我認識柯布的那個秋天說起。

在我二十七年的人生中,那是第一次以職業作家的身份參加活動,活動是由一家名為《詭計》的推理雜志社舉辦,雜志社在辦公室的天臺上布置了一個酒會舞臺,邀請了諸多推理作家參加,而我也有幸位列其中。

到了傍晚時分,所有作家都已到齊,主編上臺發表了一段歡迎詞,大意是《詭計》雜志創刊僅有半年時間,借此活動熟絡與作家們的關系,期望得到更多的稿件。

隨后是自助式的酒會,熟絡的作家們圍作一團,談笑風生,交杯換盞。我不勝酒力,端了一杯雞尾酒,不時和身邊的作家寒暄幾句,別人問起我的作品時,我一說出書名,大都一臉茫然,但很快會編出幾句奉承話,待他們轉身離開時,或許就已經忘記我的名字了。

這也情有可原。受邀的作家中,大多是已經著作等身的名家,雖然我從沒和他們見過面,但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如雷貫耳。我是僅僅出版了一本出道作的新人,無人知曉也是正常。

我就好像是走進了棒球場的足球迷,無所適從,尷尬地一個人品著酒。

直到我注意到角落里有個和我一樣不適應這種場合的人,這個男人就是柯布。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當時他穿著修身的中山裝,留著利落的平頭,細細的眉毛和眼睛,看起來頗為睿智。他正獨自倚著墻,快速翻看著一本書。那本書黃色的書脊十分顯眼,我立馬認出了那是我的新書。

我重新拿了一杯酒,朝柯布走過去。他察覺到有人靠近,合起了看到一半的書,點起一支煙,略帶笑意地看著我。

“這書好看嗎?”我指指他手里的書問道。

“文筆不錯,可惜詭計弱了點。”柯布吐出一口煙,直言不諱道。

“你還沒看到結局,怎么知道詭計太弱的呢?”我有點不服氣。

柯布淡定地猜出了整個故事的核心詭計,還表達了他的修改意見。看起來和我年紀相仿的他,有著不容置疑的氣場,對于他略帶批判性的評價,我非但沒有反感,反而覺得很有道理。

“是不是每個作家都喜歡聽別人對自己小說的評價?”柯布看見了我別在胸口的名牌。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我沒有看見柯布的名牌,問道:“你也是推理作家嗎?”

“算是吧。”柯布朝我伸出右手,自我介紹道,“我叫柯布,是一名至今只寫過一個短篇作品的推理作家。”

也許在這個天臺上,他是唯一資歷比我淺的作家了。

我握住他的手,客套地說道:“有機會一定拜讀您的大作。”

“下個月的《詭計》雜志上就會登載了,應該會比你的書好看。”柯布認真地說道。

他說話容易招人討厭,但我卻覺得彼此還算比較投緣。后來我才知道,柯布是《詭計》雜志的責任編輯,完成了自己的短篇后,他就辭掉了編輯工作,今天才轉型成為《詭計》雜志的簽約作家。由于來不及制作他的名牌,所以他才沒有戴名牌出席酒會。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柯布和我是同一類人,我們對于推理小說的創作都有著執著的信念,才會辭去有著穩定收入的工作。

第一次讀到柯布的作品,并不是在《詭計》雜志上。《詭計》雜志在次月就倒閉了,主編拿著簽約作家的名單,收到了投資客一筆投資,卷著錢逃往大洋彼岸的美國。因為欠了印刷廠的款,最新一期的雜志無法按時完成,只得被迫停刊。我看見社交網絡上,作家和編輯們紛紛討要稿費和工資的帖子,才知道這件事,當時我早就把柯布那篇作品拋諸腦后了,比起小說里的那些詭計,網絡上對《詭計》雜志各式各樣的爆料才更有趣。

我做夢也沒想到,柯布會親自拿著稿子來我家找我。我給《詭計》雜志社留過寄樣刊的地址,他一定是從那兒得到了我的家庭住址。僅有一面之緣,我并不覺得和柯布的關系已經到了可以登門拜訪的程度,況且柯布的性格并沒有讓我感覺是很熱絡的那種。

但既然客人來了,我也不能拒之門外,閉門寫作的日子也稍顯枯燥,有個同行聊聊天也不錯。

“打擾了。想到你等著看我的作品,就冒昧前來了。”柯布將布滿黑字的稿紙推給了我。

我裝作饒有興致的樣子,當場讀了起來。柯布的這個短篇講述了一起密室殺人事件,全文的亮點在結局對于密室的多重解答上,詭計的設計算得上是十年一遇了。我讀完之后,才明白他在酒會上對我說的話,并沒有自我吹捧的意思。

小說的結局令我大跌眼鏡,而我讀完以后的反應似乎早在柯布的預料之中,還沒等我開口夸贊,他就先問我:“為什么你前半部分看得比后半部分慢很多?”

我吃驚地看了看柯布,他保持著禮貌性的微笑,可掩飾不住由內而外散發出的自信。他具備了名偵探一般的敏銳觀察力,才會注意到這個細節。

說句大實話,柯布的這篇作品并不太好讀,詭計非常有新意,設置也十分巧妙,卻總有種故弄玄虛的感覺,文筆就像小學生水平,讀到一半的時候我差點兒就放棄了。

“我覺得詭計不錯,文筆稍微弱了點。”我想起了柯布之前對我的客觀評價,現學現賣套用了一下。

“不瞞你說,要不是我自己行使編輯的權力,這篇小說都輪不到在《詭計》上稿的資格。”

“《詭計》停刊了,你可以再試試別的雜志。”

柯布搖搖頭說:“這幾天我給所有推理雜志投了稿,得到的都是相同的退稿回復。”

話題變得沉重起來。作家這份職業除了忍受寫作時的孤獨,屢次投稿的挫敗感也是必然的心理考驗,這是我全職寫作一個月以來最深刻的體會。就在一個小時之前,我的新書被一家知名出版社斃了稿。

柯布用眼睛掃了掃我身后的白墻,墻上掛著一張東野圭吾的海報,是我辭職那天貼上去的。

“你想不想成為暢銷作家?”柯布突然問。

“我只想寫出好看的作品。”被他這么一問,我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要是你的作品都沒辦法讓人看到,再好看也只是自娛自樂罷了,根本稱不上是作家。”

“一直努力寫下去,一定會成功的。”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其實也沒底,很多曾經有過作家夢的朋友,都被現實打敗,乖乖地成了上班族中的一員。

“如果我可以幫你實現夢想呢?”柯布投來熱切的目光。

對他的話我充滿懷疑,以他的寫作水準,距離暢銷書作家相去甚遠,又要怎么來幫助我呢?

柯布繼續道:“我們可以合作,你的文筆搭配上我的詭計,就能寫出很棒的作品。”

“就像埃勒里·奎因那樣?”

“奎因?”柯布好像并不知道這個名字。

“奎因是一對表兄弟聯合創作的筆名。”

“我們不用聯合寫作,小說還是由你來執筆,我只負責提供核心詭計給你。”柯布從口袋里拿出來一本紅色的筆記本,說道,“這里面有我平時記下來的詭計構思,只要你愿意合作,可以拿去寫在你的小說里,我會隨時幫你完善詭計構思的部分。”

我重新審視起柯布的那部短篇來,假如讓我潤色重寫的話,一定會是篇優秀的小說。

“你這么做是為什么?”我問柯布。

“如果你寫出來的作品大賣,我要拿走一成的稿費。”

這條件聽起來在我的接受范圍之內,推理小說的內核就是詭計本身,他提供了最重要的核心內容,就算拿走一半的稿費也不過分。

“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柯布說,“你的作品必須用筆名發表。”

“可我沒有筆名。”我一直是用自己的名字發表小說。

“那就起一個新的筆名。”

“叫什么?”

“在你和我的名字里各取一個字,就叫柯施。”

我不知道柯布究竟是出于何種目的,但總覺得他另有企圖。更何況要讓我放棄自己的名字來寫作,是我無法接受的條件,所以我婉言拒絕了柯布。

“你好好考慮一下,我敢保證這是一次成名的機會。”柯布略顯失望,臨走前留下了他的手機號碼,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道。

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我就像中了魔咒一樣,新完成的小說被所有投稿的出版社退了稿,在一次次退稿的過程中,成為職業作家的雄心被漸漸消磨殆盡。我有時候意志消沉,就會悲觀地覺得自己只是一個九流的寫手罷了,憑一時興趣寫的小說,卻誤會自己可以靠寫作維生。

最后一個退我稿的編輯,向我普及了一個出版界的馬太效應,當一本書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版,情況就會變得越來越差,因為所有的編輯都會知道一個作品無法出版的作者名字。

我決定從作品本身尋找問題,拿出了第一本書重讀。距離第一本書完成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年,可能是自己有了提升,現在讀以前的作品,自己也覺得許多地方還可以改進。

我想起了柯布的那個短篇,為那個被他浪費的詭計可惜。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想要重寫一遍他的小說。

那是一篇密室殺人的推理小說,我拆分了那篇小說的結構,把人物都替換成了我第一本書里的主角,故事情節也做了調整,唯一保留的只有那條密室的核心詭計。

重新創作的短篇完成以后,我把小說發給了那位“馬太”編輯。

第二天,我接到了編輯的電話。

“施祥,你昨天發來的作品太棒了,算是我今年看到最棒的小說了,尤其是那個密室的詭計,你是怎么想到的!”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激動。

編輯對詭計贊不絕口,對于我的人物和角色只字未提。

“這么寫能出版嗎?”

編輯咂了咂嘴:“出版是沒問題,可惜你這篇字數短了點。”

“我可以再寫新的,組一本短篇集。”我提議道。

“那你抓緊吧,爭取這個月就簽約。”

依照一本書的字數來計算,我至少還要寫三個短篇,留給我的時間很短,我馬上開始寫新的小說。

沒想到,當我把第二篇交到“馬太”編輯手里時,她顯得很失望,說和上一篇的差距太大。

我問她該如何修改,她的建議是重新寫過。

截稿日迫在眉睫,我心里一直有一個不愿去觸及的想法,盡管心不甘情不愿,我還是用手機給柯布打了電話。

“喂?哪位?”柯布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疲累。

“我是施祥,你還記得我嗎?”

“哦。當然記得。”柯布的聲音一下子精神了起來,“怎么?你決定和我合作了?”

“嗯。我覺得你上次說的方法可行,要不我們試試看?”

柯布沉默了幾秒鐘,我聽見話筒里有人在喊他取藥。一陣腳步聲后,傳來柯布冷靜下來的聲音:

“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

“越快越好。”

“那你明天來我家吧。”

柯布用短信給我發來了他家的地址,說他上午有事,時間約在了下午四點。

查了下地圖,柯布家離我家并不算遠,大約十分鐘的車程。我知道那片都是老舊的公房,好像正在拆遷中。我擔心地方不太好找,第二天提早了半個小時出發。

因為拆遷的緣故,周圍的居民搬走了一大半,街邊的路燈耷拉著燈泡,走到哪里都是成堆的建筑垃圾,幾只瘦骨嶙峋的流浪貓在廢墟上翻尋著食物,迎面吹來的風都帶著一股子酸臭味。搬走的住戶家都被拆了個精光,空洞的窗戶和門洞堵上了磚頭,紅色的宣傳橫幅拉得到處都是。這地方看起來治安不太好,剩下沒搬走的人家都為自己家的窗戶安裝了防盜欄桿。

做釘子戶的人,應該也很難弄吧。我揣摩著柯布的性格脾氣,他會來主動找我合作,本身就有違他的做派。

柯布住在六層樓房的二樓,這棟樓里大約還有一半的住戶,四點不到,廚房里就有人忙活開了。柯布家不難找,是唯一沒有安裝防盜欄桿的人家。

“你來得還真準時。”給我開門的柯布說道。他身上穿著筆挺的中山裝,鞋子沾著新的污泥,應該也是剛出門回來不久,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柯布的客廳簡直像一個尚未開業的圖書館,整整兩面墻的書架上塞滿了書,椅子、地板、寫字臺上到處堆著書,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推理小說,還有一部分是最新上市的暢銷書。柯布把一摞書挪到了地上,騰出一把空椅子,搬到了寫字臺前。

“有點亂,別介意。”柯布招呼我坐下。

“看來平時沒什么人來你家串門。”

“我也不常在家。”

我看見亂七八糟的寫字臺上,擺著他記錄構思的紅色筆記本,旁邊是全套的埃勒里·奎因探案集,其中一本看到一半,反扣在桌子上。

“才開始看奎因呀。”

柯布沒有回答,遞給我一瓶水,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沙發的書堆里。

“想清楚了吧。”柯布呵呵笑了笑。

有些尷尬的我擰開蓋子一口氣灌下半瓶水。

“放心,你只要把我的詭計寫出來,保準你會成功的。”

“條件不變吧。”我再次確認。

“只要你沒問題,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了。”柯布毫無保留地打開了那本紅色的筆記本。

“先等一下。”我阻止道,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合同,“我們先君子后小人,還是簽一份書面協議吧。”

柯布抿了抿嘴,爽快地在合同上簽了字,雙方各執一份。

我心里的顧慮全都落了地,放心地打開了柯布的筆記本。本子上的字體很娟秀,整齊地寫著一個個奇思妙想的詭計,我仿佛發現了推理世界的寶藏,里面的構思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如饑似渴地反復閱讀著,直到天黑,柯布一直都享受地坐在一邊看著我。

“這些都是你想出來的?”我問。

“不然呢?”

“你居然想了這么多?”我還是不信。

柯布指著書架上的書說:“總不見得是我抄了吧。”

“真的可以隨便用嗎?”

“當然。只要筆名用柯施就行了。”

這是個看起來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合作。在看完了柯布的所有構思之后,我的創作欲望在內心噴薄而出。

我們倆約定每個星期四的晚上,在柯布家討論和完善作品。我會和他分享我每周的寫作成果。柯布不允許我帶走他的筆記本,每次讓我寫完一篇后,再詳細討論下一篇。起初我還以為是他有所保留,不過后來發現,柯布還會繼續往本子上添加新的構想。

就這樣,我和柯布開始用“柯施”這個筆名進行聯合創作。柯布不要功名,他不允許我向編輯提及他的事情。在出版社編輯的眼里,柯施只是我施祥一個人的筆名。

三個月后,最新的小說順利出版上架,在網絡上引起了讀者熱烈的討論,銷量蒸蒸日上,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加印了兩次。

我帶著這個好消息和稿費去找柯布。

這次碰頭地點約在了一家咖啡館,咖啡館門前的道路正在修繕,弄得我新鞋上都是泥。對于不熟悉的環境,我總是會提前半小時抵達。

走進咖啡館后,我看見柯布正在窗邊的位子上奮筆疾書,像是在寫小說。還沒到約定的時間,我索性找了個座位,暗中觀察柯布,本來我就對他請求合作的動機有所懷疑,他提了這么低的要求也實在不合常理。

柯布寫一會兒,不時抬頭往窗外望。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窗外并沒有什么,除了開挖路面的機器和工人,只有第一人民醫院威嚴聳立的大樓。

差不多到了約定時間,柯布收起紙筆,讓服務員往他已經冷卻的茶杯里加點熱水。

我掐準時間走了過去,將準備好的稿費信封拿給他。柯布收下錢,仔細數了數,問我想喝點什么。我一直觀察著他的表情,他似乎刻意在隱瞞著自己寫作的事。對于我新書的銷售情況柯布表現得漠不關心,他說他在出版之前就看過全文,心里有譜,自信這本書可以暢銷。

柯布和“馬太”編輯一樣,開始催問我什么時候動筆寫下一本書。柯布甚至替我選好了下一本書的詭計。

有了第一本書的磨合,第二本書我和柯布的合作可謂是駕輕就熟,柯布就像我寫作上的顧問和助手,幫助我完成重要部分的構思,以及對于核心詭計的編排。柯布拿著很少的錢,卻替我分擔了最重要的工作,并且完成得相當好。

新書陸續登上月銷量的前十名,出版社為我安排了全國巡回簽售,我開始在各地城市之間來回奔波,留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短。簽售期間我無暇顧及新書的構思,索性就讓柯布替我完成所有的前期工作,而我只要依照柯布給我的構思將小說寫下來就好。這樣的寫作讓我變得很輕松,可以花更多的精力在簽售會上和讀者面對面交流。

我甚至懷疑,以柯布的能力,不至于把他的處女作寫成那種水準。

我變得越來越有名,新書一上架就會變成熱門推薦,出版社不遺余力地大力宣傳,使得我更加繁忙了。我反復溫習著開場白,將每一本書的重點都背了出來,這些全是每周四晚上柯布替我準備的。

我的收入相較之前有了大幅度的提升。我把原本破爛的房子裝修一新,將墻上偶像的照片也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書架,上面將會擺滿我的書。我正一步一步實現自己的夢想,雖然這一本本書上作者名都是柯施,并不是我一個人的作品,但我卻可以獨享成功的喜悅。

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女讀者在簽售會上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

“柯施老師,您新書中的詭計是怎么想到的?”女讀者戴著帽子,尖尖的下巴顯得整張臉很小,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雙眼閃著睿智的光芒。

“是在洗澡時候突發的靈感。”我從容應道。我不是第一次回答這樣的問題了。

“兩年前我曾經在網上看見過一模一樣的詭計,老師您是不是也看過那個帖子?”

“我不上網。”我竭力露出微笑,但我猜我當時一定笑得很難看。

“那老師您可以去看一下哦。不過就算是撞車,我還是覺得您寫得更好。”

“下一個問題吧。”我保持克制,朝她下壓著手掌,示意她坐下,生怕她當著所有人的面把網站名字說出來。

主持人拿走了女讀者的話筒,她朝我鞠了一躬,我看見她做了一個“謝謝”的口型,但是沒發出聲音。

簽售會結束后,我特意關注了一下那位女讀者,她并沒有和其他人一樣排隊等候簽字,而是壓低了帽檐,獨自離開了活動現場。

回家以后,我打開電腦,在搜索引擎輸入了詭計的關鍵字,一條索引中看見了相同的詭計。那是個兩年前的帖子,并沒有引起太廣泛的討論,回復人數也只有區區三個,我注意到發帖人的ID叫keshi2015,keshi是柯施的拼音,帖子正是二〇一五年發布的。

這個網站的首頁全是關于我新書的內容,網友們全是圍繞故事核心詭計展開的討論,而關于文筆等其他方面則鮮少有人提及。

我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離開了柯布,我的小說還會有人喜歡嗎?柯布和我的合作會不會是一個陷阱?筆名是各取了我們倆名字中的一個字,但沿用了柯布的姓,假設柯布早有預謀,柯施或許就是他的本名,他用一個抄襲來的詭計,可以隨時揭發我抄襲詭計的行為。如果有了這樣的污點,寫作圈內就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沒準柯布正等著這一刻的到來。他或許會突然在我的發布會上站起來,大聲宣布柯施其實就是他本人。

按捺不住內心不安的我,好不容易熬到了每周約定的周四,我提前去往了柯布家。

今天是元宵節,龐大的出游人流和車流,加重了城市的交通負荷,能看見滿大街的警察在維持秩序,生怕發生事故導致交通全面癱瘓。

而柯布家這片,和外面車水馬龍的景象截然相反,晚上八點多已是一片蕭瑟,只有零星樓房內亮起的燈光,才能勉強幫我看清腳下的路。

來到樓下,我抬頭發現柯布家沒有拉窗簾,燈也是關著的,看來他不在家。

我索性坐在樓梯上等他。漆黑的樓道里,我的手機忽然亮了起來,是出版社的“馬太”編輯來電。

“施祥,我忙了一天來不及告訴你,你的新書今天已經上市了。”編輯的聲音很疲憊。

“已經可以買到了嗎?”

“嗯。書店都已經有售了。”編輯說,“老規矩,一周以后舉辦簽售活動,你提前準備一下。對了,這本書還有個驚喜給你。”

“什么驚喜?”

“我先賣個關子。”

“不說算了!”我正要掛電話,編輯冷不防問道:“你現在在哪兒,你那邊聽起來很空曠的感覺?”寂靜的樓道里的回聲讓編輯聽了出來。

“我在家里上洗手間呢。”不知道為什么,我對她撒了謊。

“馬太”編輯也沒有懷疑,再次提醒了我下周簽售活動的具體時間后掛斷了電話。

樓下響起了皮鞋聲,一團光暈朝我靠近。柯布舉著手機拾級而上,黑暗中他的臉看起來有一點恐怖。

柯布看見我雖感意外,但還是保持一如往常的平靜,掏出鑰匙打開門,開了客廳里的燈,邊往屋子里走邊問我:“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

“遇到點事情,想來找你了。”

“進來吧。”

到了亮處,我發現一周不見的柯布面色很差,黑眼圈很深,兩側臉頰凹陷得很明顯,像是熬了幾個通宵沒睡覺,有時候在沖刺完成一本書的時候,我也會有這樣的狀態。

自從《詭計》雜志停刊以后,我就不知道柯布的正職工作是什么了。可不知為何,我會被他取代的擔憂正一天天在心中放大。

他的屋子比先前亂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書堆得到處都是。走在客廳里,一不小心就容易踢倒一堆。

柯布從外面帶回來一個袋子。他從里面拿出一本書,我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一貫黃色封面的新書。

“剛在書店看到就買回來了。”柯布將袋子往桌子上一放,開始拆新書的透明塑封紙。他翻開書,先看作者名字一欄,然后直接翻到了結尾處,快速地掃了幾頁,面無表情地找出一支鋼筆,對我說:“老規矩,幫我簽個名吧。”

我接過筆,龍飛鳳舞地簽上了柯施兩個字,把書還給了他。

柯布把新書插進了書架。他在書架的下面整理了一格專門放我的簽名書,書架最顯眼的位置擺著東野圭吾的全集。

柯布點起一支煙,在寫字臺上如山一般的書堆里,找出了玻璃煙灰缸。

“柯布,我想和你談一談。”我正色道。

“正好,我也有事想和你說。”柯布吸了口煙,用食指彈了彈煙灰,鄭重地對我說,“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吧。”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有關詭計的事情,聽到這句話,我愣在了原地。

“是因為錢的緣故嗎?你想要多少可以跟我提要求。”

“不是這個原因。”柯布搖搖頭,“你不用再來找我了,剩下的那些錢也不需要給我了。”

“柯施這個名字呢?”

“任你處置。”柯布隨意地說道,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對這件事的耐心。

柯布突然退出讓我措手不及,我還來不及說那個帖子的事情。

“怎么突然要這樣?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很抱歉。我現在不想和你談這個。”柯布有點不耐煩地說道,他捏著雙眼之間的穴位,疲態盡顯。

“下一本新書我們都完成一半了,你現在說不干就不干,新書怎么辦呀?”我質問道。

柯布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你可以自己繼續寫下去啊。你覺得讀者心目中的柯施到底是你還是我?”

我咽了口口水,鼓了鼓勇氣,終于對他說出我心中一直有的疑惑:“柯施這個名字,該不會是你的本名吧。”

柯布愣了幾秒鐘,聽出了我話里的意思,淡淡地說:“是你的名字,誰也拿不走。不是你的名字,隨時都可以被人拿走。”

“既然這樣,把你的筆記本給我。”

“這不可能。”柯布斷然拒絕了我。

“既然你這么看輕名利,為什么不能成全我?最好的詭計一定要用最好的故事和文筆來呈現,這才是對推理小說最大的尊重。”

柯布用手指敲擊了兩下我的書:“你現在也算躋身著名作家的行列了,應該去寫一些屬于你一個人的作品。”

“再幫我一次吧。寫完最后一本書,我再也不找你了。”我忍氣吞聲地求道。

“我再說一遍。”柯布在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的合作結束了。”

“和出版社的合同都簽了,要是不按時交稿,出版社的損失都會算在我的頭上,違約金會讓我破產的。”

“那是你自己的事。”

“柯施是你和我兩個人的,如果你不肯出面幫我,就把筆記本給我,你留著也沒用。”

柯布嘆了口氣:“有了筆記本你也不是柯施,你還是寫你自己的小說吧。”

“把筆記本給我。”我朝柯布走近一步。

柯布從袋子里拿出筆記本,打算鎖進寫字臺的抽屜里。

我猛地沖上去抓住本子,猝不及防的柯布迅速調整姿勢,一用力,把本子連同我一起拉了過去。我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撞翻了寫字臺上的書,一本本書劈頭蓋臉砸下來,我瞬間就被埋在了書堆里。

柯布毫不留情的舉動令我惱火。我站起身,朝他怒道:“長期以來,你就是把我當成你的槍手,幫你完成你沒有能力寫完的小說,什么不要名不要錢,都是在跟我胡扯,那時候忽悠我用柯施這個筆名,沒準你的真名就叫柯施,現在小說已經賣座了,是不是正在盤算怎么一腳踢開我?”

“你說得沒錯。我只是找個人來幫我寫故事罷了。”

我徹底被柯布激怒了:“你再說一遍!”

“你已經走火入魔,我看你不配用‘柯施’這個名字了。”柯布冷冷道。

這也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順手抄起了寫字臺上的玻璃煙灰缸,揮向他的太陽穴,一記重擊。我聽見骨頭裂開的聲音,手指被震得捏不住煙灰缸,脫了手的煙灰缸砸中旁邊的書堆,清脆地落了地。因為有書堆的緩沖,煙灰缸沒有碎,煙頭飛了出去,飄了一地的煙灰。

一秒鐘后,也許不到一秒鐘,柯布像慢鏡頭一樣在我面前倒下,直挺挺地像個櫥窗里的假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屋子里寂靜無聲,我的血液從腦部回流,整個人慢慢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我走向窗邊,漆黑一片的窗外,只有一輪明月高高懸在空中,它清楚地目睹了這屋子里發生的一切。

柯布雙手彎曲在腦袋兩側,耳洞里流出的血,慢慢浸潤了他的手掌,微睜的眼睛仿佛在注視著我。

我輕聲叫了幾聲柯布,地上的他毫無反應。我記起寫作時學到的知識,測了測柯布的脈搏,指尖感受不到一絲動靜。他的瞳孔也開始變得渙散,就算叫救護車也沒用了。他應該已經沒救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咬著自己的膝蓋,喉嚨變得莫名干燥。雖然在小說中一直描寫兇案的場面,但面對一具真實的尸體,它所散發出來的恐怖氣息,還是令我陣陣作嘔。

我從一名作家,成了一個殺人兇手!

腦海中開始浮現警察銬起我的手,拎著裝有煙灰缸的證物袋舉在我面前,向我確認兇器無誤后,將我押上警車的畫面。我會被關在逼仄的看守所里,睡在潮濕硌人的地板上,等待著法官對我的死刑宣判。聞訊而來的媒體會把這件事大炒特炒,我的書將創下銷售紀錄,越來越多的人會讀我的推理小說,可我卻看不到這一幕。

不,今天不該是我的死期,下周我還有簽售會呢。

我不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本來就沒有人知道柯施的名字背后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假如我偽造柯布的死,沒準可以救自己一命。

我起身拂下柯布的眼皮,讓他閉起眼睛,被一個死人這樣看著太驚悚了。我把窗簾拉了起來,開始構思我的計劃。

就像寫一篇推理小說,我給出一道謎題,讓自己來破解它。

已知條件是男性死者,身高約一米八,體重約七十五公斤,頭部受到重擊致死。現場留有血跡、兇器以及大量我的指紋,并沒有太多搏斗的痕跡,這么塊動遷中的區域,應該也找不到目擊證人。

柯布的體重讓我首先排除了移尸丟尸的想法,分尸更是想都別想了。既然不能從尸體著手,那就從現場入手。從柯布鄰居家都安裝了防盜窗來看,這片治安的情況并不好,柯布家是唯一沒有安裝防盜窗的住戶,發生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邏輯上沒有任何問題。

順著這個假設繼續往下走,有一個小偷,經過踩點后選中了柯布家下手,趁著柯布不在家的時候,從大門進入了屋子行竊。我用鑰匙圈上指甲刀的銼刀,在門鎖孔上來來回回弄出好多條劃痕。

小偷進了家以后,開始翻找值錢的財物,我用袖子包住手掌,一邊擦拭指紋,一邊翻箱倒柜地把東西都翻出來。柯布一個單身漢,除了那些推理小說,他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憐,幾乎有一半的衣柜是空的。我沒有找到證件之類的東西,到底柯施是不是他的真名還不得而知,我找到了我們簽署的那份合同,對折塞進了口袋里。柯布的經濟狀況不算很好,家具都很破舊,家里的現金只有幾十塊錢,想找幾件值錢的東西帶走,發現最值錢的就是他給我簽名的那支名牌鋼筆,就裝在他今天拎回來的袋子里。那個袋子里還有一套醫院的病服,病服套著洗衣袋,應該是從醫院帶回家里洗的。

就在小偷準備離開之際,柯布正好回家撞見,小偷拿家里的煙灰缸偷襲了柯布后逃逸。我洗干凈煙灰缸里的煙灰后,再將煙灰缸蘸了蘸柯布的血,擺到了原位,然后把家里的煙頭也撿走了。

最后我從寫字臺的抽屜里,取走了柯布的筆記本,虛掩著門,帶著“贓物”和證據,離開了柯布家。

拐出這片破敗的居住區,我決定步行回家,以免在公共交通上留下蹤跡。走在街道上,大口呼吸戶外的新鮮空氣,人清爽了不少。剛才在屋子里的事情,就像小說里的情節一樣,感覺是那么虛幻,那么不真實。

我分好幾堆廢墟扔掉了從現場清理下來的垃圾,撕碎的合同丟進了下水道,幾十塊的現金我塞進自己皮夾里。至于那支鋼筆,我打算拆成幾段再扔,摸到筆身上刻著什么字,沒有燈光的路上我看不清上面的內容,于是我打算用手機上的電筒照亮一點看,可是我發現我的手機不見了。

我暫時把筆插在了筆記本上,打算帶回家再說。我摸遍了口袋,怎么也找不到手機了。我努力回想丟在哪里,在等柯布的時候我還接過編輯的電話,所以一定是進了柯布家之后才丟的,可我現在記不清楚了。

只能沿著原路返回。我低頭仔細搜尋著地面,去了剛才扔垃圾的廢墟,都沒有看見手機的蹤跡。這地方黑燈瞎火,幾乎沒什么過路人,不太會被人撿到。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手機被我落在了柯布家里。

如果我的手機被警察發現,那再怎么解釋也沒用。現場的偽造也就失敗了,柯施其實是兩個人的事情也會瞞不住。

逼不得已,只能折回柯布家,希望能盡快找到手機。

一路沒有遇到任何人,房門還是和我走的時候一樣虛掩著。我輕輕拉開門,家里的燈光泄到了樓道里,擔心有鄰居經過,我趕緊把門合攏起來,只留了一小條縫。

被我弄亂的屋子里,書本散落得到處都是,不夸張地說,連地板都看不見了。我剛才踩過廢墟的鞋底有點臟,以免留下腳印,我脫掉鞋子走進屋里。踩在一本本推理小說上,柯布的尸體被包圍其中,這看上去更像是哪部推理劇的布景。

當我將注意力重新放在尋找手機上的時候,我意識到一個巨大的難題,我要怎么才能在幾百本推理小說里找到我的手機?

我瞄了一眼柯布的尸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的姿勢和我離開的時候有些不一樣。我謹慎地走近他,地上的血跡表明并沒有移動過的痕跡,我舒了一口氣。

猛然間,我想起了我那本新書,從地上的書堆里找出了書,慶幸自己又折了回來,差一點就留下了重要的證據。

安靜的屋子里突然響起了手機鈴聲,我差點兒被嚇出心臟病來。

就在柯布的手邊,他的手機屏幕亮了。

半小時后,窗外紅藍色的警燈閃爍,一位穿著制服的警察出現在柯布家門口。這位警察年紀不大,看起來像警校剛畢業的樣子,皮膚黝黑,強壯的肱二頭肌就快撐爆制服的袖管了。

他讓我等候在門邊,自己謹慎地挪動腳步,慢慢走進屋子,蹲在柯布尸體旁,確認了柯布的死亡后,通過對講機向調度總臺說明了情況。

“是你報的案嗎?”年輕警察用帶著外地口音的普通話問我。

“是我。”

“你和死者什么關系?”

“哦,死者以前是我的編輯。”

“你是作家?”

我點點頭,正要開口回答,我身后有人突然說話了:

“準確來說,是個推理作家。”

警察好奇道:“沈括,你怎么知道的?”

叫沈括的年輕人從黑暗中走出來,一張白皙的臉和這位警察形成鮮明的反差,他的耳朵里塞著耳機,似乎正在收聽廣播節目。

他告訴警察:“滿屋子都是推理小說,這位死者一定是這類文學的編輯,那么只有推理作家才會來找他。”

“你還看推理小說啊。我怎么不知道。”

“讀書的時候看了不少。”

警察看起來和這位叫沈括的很熟,沈括穿著便服,樣子不像個警察。

“這位是?”我忍不住問警察。

警察忙向我解釋道:“我叫項北,是這片轄區的民警,本來我現在已經下班了,接到你的報警電話,我們轄區里人手不夠,大家都出去維持節日的交通秩序了,所以就派我來了。我這位朋友正好等我下班,就跟著一起來了。”

“項北,你通知刑警了嗎?”沈括站在門口問。

“他們正堵在路上呢。”

“比賽可馬上就要開始了。”沈括朝他的耳機指了指。

他們倆可能是約了一起去看比賽,結果我的報警電話耽誤了他們。

“很明顯是入室偷竊,被屋主發現后臨時起了殺意,用煙灰缸砸死了死者后逃逸。”項北指了指地上沾血的煙灰缸說。

我布置的現場成功誤導了項北,只要有了這樣的論斷,讓警察去找一個不存在的盜竊殺人犯,我就安全了。

站在門口叫沈括的青年,彎腰檢查著門鎖,我聽見他嘀咕了一句:“奇怪呀。”

“怎么了?”我不禁問他道。

“有一個地方不是很明白,你能跟我說一下發現尸體時是什么情況嗎?”沈括摘下一邊的耳機問我。

“沈括,你別鬧啊!你又不是警察,別瞎問。”項北制止了沈括,走到我跟前,整了整警帽,重復了一遍沈括的話,“你還是把發現尸體的經過跟我說一下吧。”

沈括沒有說話,重新戴上了耳機,踮起腳尖往尸體的方向張望著。

我耐心地把事先準備好的詞對項北說了一遍:“我在家接到柯布的電話,沒等我說話他就掛斷了,我回撥過來一直無人接聽。我擔心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我,就過來找他。我一到門口發現屋子里亮著燈,門也沒關,覺得有點不對勁,推門進來就看到現在這個樣子。我發現柯布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聽完我的話,這位叫項北的警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頭又去問他朋友:“沈括,你覺得哪兒奇怪了呀?”

沈括豎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們都別出聲:“噓——你們聽。”

我繃緊了神經,聆聽著屋子里的動靜。

“唉!還是輸了。”過了一分鐘,沈括懊喪地搖著頭摘下兩邊的耳機,對項北說道。

原來是耳機中播報的比賽,他們支持的一方輸了。

“快說說你覺得哪里奇怪?”項北瞪著沈括追問道。

“知道啦。”沈括恢復了認真的表情,問我道,“你進來的時候,燈就是這么亮著的?”

我想了想,說:“屋子原來什么樣子,現在就什么樣子,我什么都沒動。”

沈括用指關節敲了敲門鎖:“小偷應該是撬門進的屋子,依照報案的時間來算,小偷進入屋子的時間在八點四十分左右,說明他認為當時家里沒人,那么家里的燈應該是關著的才對。看死者的穿著不像是在睡覺的樣子,反倒像是剛從外面回來,連外套都來不及脫就被襲擊了。但這里就產生了一個悖論,屋子里的燈到底是誰開的。如果是小偷開的燈,那么柯布到家的時候就應該有所察覺,不可能一點沒防備地被偷襲。如果是柯布到家時開的燈,他居然見到家里光顧了小偷后,還有心思拆了一本新買的書,連報警電話都不打。”

“你怎么知道死者買了書?”項北問。

“看見在尸體旁邊那團塑料包裝紙了嗎?”沈括說。

“這么亂的房間,也有可能是以前拆的。”

“這是不一樣的包裝紙,今天書店貼了新書上市的宣傳海報,那本書黃色的封面辨識度很高,我就特意看了看介紹,那本書的出版社別有新意地在塑封薄膜上印了水印。”

“水印?”

“到我這個位置來看。”沈括將他所站的位置讓給了我和項北。

我們倆彎下腰,這個稍低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燈光反射在包裝紙上。我瞇眼努力看清上面印的字,包裝紙上的水印居然是我的名字,哦,不,是我的筆名。原來“馬太”編輯說新書給我的驚喜就是這個呀!

“這本書今天下午才能在書店買到,最重要的是,包裝紙被壓在了其他書下面。被害人買了書是晚上才回到家,說明這個現場很可能是偽造的,這其實是一起謀殺案!”

“謀殺?”項北叫了起來。

“嗯。兇手應該和被害人認識,兩個人有了矛盾,很可能是和這本新書有關,否則被害人沒必要當著兇手的面拆新書。兇手用煙灰缸砸了被害人的頭,然后偽裝了這么一個入室搶劫的現場,故意把屋子搞得這么亂,包裝紙被壓在書堆下面就是最好的證據。你說呢,柯施先生?”

沈括冷不防叫出了我的筆名,矛頭直指向我,我和項北不約而同都吃了一驚。

“你認識我?”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沈括。

“我看過你的處女作,那時候你還用施祥的名字。算得上是你的老讀者了吧。”沈括輕松地笑道,“雖然我們沒有見過面,不過我在宣傳海報上見過你的照片。”

“我是第一次看見作家,還是推理作家。”項北給了沈括一個白眼,“難怪你在現場這么冷靜,多虧了你保護現場,等刑警隊的人來了,一采集指紋腳印,兇手很快就會抓住的。”

相比起沈括,這位叫項北的年輕警察單純了許多。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問:“大概還要我在這里等多久?我還要準備下周簽售會的事情。”我邊說邊靠近項北,盡量和沈括保持一段距離。

“快了!快了!”項北用對講機又呼叫了兩遍。

“大作家,你對我剛才的推理有什么想說的嗎?”沈括不依不饒地追著我。

“你想說什么?”我怒視著他。

“我只是想問問你和被害人有沒有什么過節?”

“你是在懷疑我嗎?”我提高了音量,如果這個時候不做出很生氣的樣子,一定加重自己的嫌疑。

氣氛變得有點尷尬。看得出項北想說些什么緩和下氣氛,他囁嚅了兩下嘴唇,也不知說什么好。

柯布的手機再度響起,算是為我解了圍。我們三個人站在門口聽著響個不停的手機鈴聲,終于項北忍不住了,他十指交叉緊了緊手套,走到尸體旁邊拿起了電話。

“喂,是柯布先生嗎?”項北打開了免提,我們都能聽見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抱歉,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您是哪位?我可以代為轉告。”

“我是第一人民醫院的醫生,麻煩您告訴柯布先生一下,他妹妹柯施的死亡證明已經開好了,讓他明天來醫院一趟吧,還有他的許多書在病房里,記得帶個箱子來裝書。”

之后的對話我都沒有聽進去,“柯施”這個名字在我耳邊盤旋,我的筆名居然是柯布妹妹的名字,他果然是早有預謀。我不由摸了摸口袋里的筆記本,好在柯布和他妹妹都已經死了,不會有人知道那些詭計是柯布想的了。從今往后,筆記本里的素材夠我的余生所用了。

“果然打過電話。”沈括看見柯布手機上有我的通話記錄,顯得很失望,一個人喃喃自語道,“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呢?”

項北猜測道:“可能是被害人被煙灰缸砸中之后,并沒有馬上死亡,就用手機撥通了作家先生的電話求助,結果他沒有撐到電話接通。”

“照你所說,電話應該會接通,這通未接來電是因為呼叫方沒等對方應答就掛斷了,被害人臨死前沒必要掛斷求救的電話。”

“沒準是誤操作。”

“不可能。”沈括斬釘截鐵地說道,“你把手機放在光線下仔細看,手機屏幕擦得很干凈,上面唯獨只有撥號的幾個指紋印,被害人是特意從通訊錄里找到了作家先生的電話求助的,不可能是誤撥。”

“指紋會不會是兇手的?”項北端詳著手機屏幕問沈括。

“指紋是被害人的。你看還留在書架上的那些書,兇手擦指紋時碰到了,才讓它們傾斜的角度都一樣,兇手打掃過現場,不會留下指紋的。”

“可被害人為什么偏偏要打給作家先生呢?”

我裝作沒聽見,直視前方。我已經不想和沈括再有過多的交談,否則我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露出馬腳來。

“如果我知道原因,就可以抓住兇手了。”沈括垂下眼瞼,深陷的眼窩變成了兩塊黑色的陰影,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大批警力和救護車終于趕到了,專門負責刑事案件的警察進入現場,將我們三個人帶下樓,分別坐上了三輛警車。我看見沈括和負責指揮的一名警官耳語著什么,隨后他朝我揮手道別,而后鉆進了另一輛警車里。

假如沈括真是我的讀者,我應該為自己能有這么聰明的讀者而感到驕傲。

在警車里,我又錄了一遍口供,警察讓我在口供書的右下角簽了名,向我道謝后準許我回家了。

“有沒有水?”我向警察討了一瓶水,口干舌燥的我一口氣喝完了整瓶水。

警車上的電子屏顯示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我抬頭仰望二樓的窗戶,那是樓里唯一的光源,走進走出的警察在對現場進行著仔細的勘查,幾百本推理小說的書海,一定給他們增加了不小的工作量。這一次,我在沒有柯布的幫助下完成了布局。比起天馬行空的詭計,讓推理小說中幻想出來的犯罪成真,而后讓自己成功脫罪,不才是最厲害的嗎?

決定性的證據是那本有我簽名的新書,它證明我曾經和柯布見過面。我會將它帶到下周的簽售會上,送給某一位讀者,當新書一本本被拆封,我會賣力地簽出更多的書,只要多一個人拿到我的親筆簽名,警察找到它的可能性就又小了一點。我的讀者們,幫助我一點一點掩埋掉罪證,他們都將成為我的共犯。

柯布你看到了嗎?我才是真正的推理小說家——柯施。

一個星期之后的簽售會上,我努力用柯布的鋼筆簽出和那晚一模一樣的字跡,那本書作為本次簽售會的獎品,將在最后提問環節送給讀者。

忽然,聚焦在我身上的閃光燈轉向了大門,一隊刑警出現在了簽售會現場,他們從人群中朝我走來,領頭的隊長在我面前抖開一張逮捕令。

他威嚴地對我宣布道:“施祥先生,你涉嫌一起故意殺人案,現在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我將手頭最后的一本書簽完,停下了手中正在簽字的鋼筆,筆桿上能隱約看見刻著“keshi”的拼音。

我順從地舉起雙手,我想,我短暫的職業作家生涯應該結束了吧。

我很配合警察的工作,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跟推理小說中的罪犯比起來,我實在無法承受住犯罪之后巨大的心理壓力。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揮舞煙灰缸的那一幕,都會無數次地在腦海中重播。

柯布的筆記本到手后,我一次也沒有翻開過,在惴惴不安中,我開始自我否定,自我質疑,甚至失去了用柯施這個名字寫作的動力。我想去了解柯布妹妹的事情,卻又害怕暴露自己的動機,只得放棄這個打算。

我沒有自首的勇氣,期望被捕的這一天快點到來,這惶惶不可終日的一周實在太過煎熬,我后悔親手毀掉了決定性的證據。現在被捕的我反倒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心中的疑惑也可以直截了當地問警察。

我自白了在柯布家發生的所有事情,幫我錄口供的警察整整寫了三頁紙,就好像用我的構思寫出了一個推理短篇,這或許就是柯布每次看見我新書出版時的心情吧。警察最后讓我簽字壓了手印,就像是在給自己的書簽名一樣。

“你等著,你想見的人馬上就到了。”錄口供的警察抱著案卷走出了審訊室。

在我坦白所有事情之前,我提了一個小要求,希望可以見一面項北和沈括,尤其是那個沈括。警察也頗為人性化地答應了我的條件,通知了他們倆。

項北如約而至,今天的他穿了緊身的便服,手里還拿著一本我的新書。我朝他身后張望,空無一人。

項北輕輕合上了門:“別看了,沈括今天有比賽來不了,他托我找你在書上簽個名。”

沈括買的并不是我的新書,而是我的第一本書,這本書印數不高,已經早就斷了貨,他應該是在剛出版的時候買的。我翻開扉頁,原本想簽“柯施”,可轉念一想,還是生疏地簽下“施祥”兩個字。

“哈!沈括就猜你會簽施祥。”項北瞇著眼說。

“你的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業余棋手,勉強算一個我的顧問吧。”

原來那天他在聽的是圍棋比賽。

項北是個很有表現欲的人,他說沈括是他的顧問無非是在抬高自己的地位,我也就不跟他繞圈子了,直截了當道:“我想見你們,主要原因是想問,沈括怎么知道人是我殺的?”作為一個推理作家,我的好奇心比平常人更重。

項北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換了個舒適的姿勢,雙手抱在頭后,說道:“他說他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兇手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書架上,你的書都放在低處,卻全部被摔到了地上,相反,在順手位置的名家合集,卻只是被匆匆翻亂了一下,沒有被扔在地上,照理說小偷應該會先從順手位置的書架開始翻起,只有非常喜歡這位名家的人才不舍將它弄臟弄亂吧。”

那是日本著名推理作家東野圭吾的簽名本,我原本想要偷走它們,可是簽名的寄語上寫了柯施的名字。

“果然,還是露出了破綻。”我垂下頭苦笑起來,原以為自己的詭計天衣無縫,結果遇到沈括這么個行家就被輕易識破了。

“沈括遲遲沒有想通兩點:一是你沒必要出現在現場,為什么偏偏要充當一個發現尸體的人,這樣反而增加嫌疑,作為推理作家的你不會不清楚這點;二就是為什么被害人臨死之前要給是兇手的你打電話。結果他想了三天,跑來告訴了我最終的答案,這兩點其實是為了同一個原因,你是迫不得已才這樣做的。”

“你的手機丟了。你一定是偽裝完現場后,發現自己的手機不見了,你找了半天還是找不到,這時有一個很好的辦法可以幫你找到手機——那就是用被害人的手機撥打你自己的手機。循著鈴聲你順利找到了你的手機,但是這樣做會留下通話記錄,你害怕警方會去調查柯布手機的后臺記錄,所以你就假裝接到了這通電話才趕來發現尸體的,好讓通話記錄變得自然。”

“我真該為有這么聰明的讀者鼓掌。”我拍了兩下手。

“還有一件事,沈括希望你也能知道。”項北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什么事?”

“關于被害人妹妹,你應該知道吧。她的名字和你的筆名是一樣的,都叫柯施。她在一個星期前,因病在醫院過世了。沈括去過醫院,了解到柯施患有白血病,住院治療已經有兩年了,住院的無聊時間她就愛看推理小說,她的哥哥買了很多很多的推理小說給她讀,久而久之,柯施有了自己執筆寫推理小說的念頭。聽醫院的護士說,他妹妹會在一本紅色筆記本上記錄下自己的一些詭計構思,她的夢想就是和她讀過的那些小說作者一樣,成為一位推理作家。她寫了第一個短篇小說交給哥哥去投稿,卻遲遲沒有下文。”

我想起柯布那篇文筆幼稚的短篇小說了,原來是他妹妹寫的,鋼筆是她用來記錄構思用的。那個keshi2015的網名,是她在寫這篇小說前注冊的。她應該是想聽聽網友們的意見,可惜沒有人關注她。

項北接著說:“被害人很快就意識到,以他妹妹的水準距離出版尚有很大的難度,但是妹妹積累起來的構思越來越多,被害人就替她進行了整理,想到找一個作家來幫助妹妹圓夢的辦法。”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柯布是讓我用他妹妹的構思和名字去創作,讓他妹妹可以看見自己的書出版,實現她成為推理作家的夢想。因為他妹妹住在封閉的醫院里不能外出,所以外面世界有一個大紅大紫的作家柯施也無所謂,只要她不知道就行了。柯布要和我取消合作的那晚,是因為他妹妹剛剛去世,我用柯施這個名字寫作,對他來說也失去了意義。當時柯布心里一定很難過吧。我竟然在那個時候砸死了他。

“原來還是做了別人的槍手。”我自嘲道。

“作家先生,并不是這樣。”項北正色道,“八個月前,被害人的妹妹病情開始惡化,是你寫出一本又一本書,在精神上為她鼓勁加油,才讓她的生命延續了八個月。我想那位柯布先生,之所以選擇了你作為合作對象,也是因為你的文字打動了他吧。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推理作家,作家也是需要天賦的。”

“對了,被害人的手機里,有一張他妹妹傳給他的照片。”

項北打開手機調出了照片。那是一張自拍照,一個戴著帽子和眼鏡的女孩在鏡頭前比著剪刀手,咧嘴開懷地笑著,背景正是我的現場簽售會,照片的角落里打著水印:keshi2015。

一股暖流幾乎破膛而出。我強忍眼淚,最終還是無法抑制淚水打濕我的臉頰。

我狠狠地攥緊了那只握過煙灰缸的手,整個身子像糠篩一樣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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