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櫻草忌(2)
- 櫻草忌
- 陸秋槎
- 21099字
- 2019-02-21 10:26:21
為我死之日純潔美麗而祈禱
1
我應該是班上最后一個得知遠江死訊的人。
一不小心睡過頭,錯過了兩班巴士,氣喘吁吁地跑進教室時,第一節課已經上了一半。這是我升上高中之后第一次遲到。走進班里,隱隱感到了異樣的氛圍。照理說,有人推門進來,應該會把全班的視線都吸引過來才對,結果卻沒有。班上每個人都默默地低著頭,很少有人抬起頭來看黑板上的板書。
我把書包放在自己的課桌上,正準備坐下,卻見坐在我后面的松荑正在啜泣——直到這時我都沒注意到位于教室一角的遠江的座位正空著。即便注意到了,也只會覺得是她遲到了吧。
雨在昨天傍晚就停了。為了不讓陽光曬到靠窗的兩排座位,教室拉上了窗簾。
坐好之后,我隨手抽出一冊課本擺在桌上,又趁著教英語的付老師轉過身去寫板書的時候,回過頭準備關心一下松荑。
她稍稍抬起頭,用噙滿淚水的眼睛和我對視了幾秒之后,抄起筆,在攤開卻未寫下一個字的筆記本上寫起了什么。
我努力讀著那行潦草且上下顛倒的字——林遠江自殺了。
“葉荻!”
就在這時,付老師點了我的名字,被叫到之后我趕忙扭過頭去,卻沒法把那行字也甩在腦后。前天還和我一起淋過雨、模仿小學生的語調逗我開心的遠江,怎么可能忽然想不開,做出這種無法挽回的事情呢?
如果這只是個玩笑,我怕是沒法繼續和松荑做朋友了。然而今天并不是四月一日,班上正啜泣著的人也不止她一個……
“站起來!”
不知是不是為了打破凝重的氛圍,付老師沒打算就此放過我。他走到我的課桌前,一把抄起我放在桌上的課本,又將它重重地摔在桌上。
“現在在上什么課?”
“英……語。”
我低下頭,小聲回答道。然后才注意到自己在桌上放了一本化學教材。
他環顧四周。“同學出了意外,你們情緒有波動,這我能理解。聽到這個消息,我也覺得很遺憾。但課還是要上的。你們來學校是為了學習。”
不知為什么,松荑筆下的“自殺”到了付老師這里就成了“意外”。說到這里,他轉過頭來瞪了我一眼。
“同學都在忍著悲痛聽講,你遲到了,什么都不知道,還要打擾大家……”
我無心聽他的說教,只是機械性地不住點頭。那兩個既像反義詞又像近義詞的詞語正在撕扯著我。
就在這時,松荑開口替我解圍了。
“老師,她跟遠江是好朋友。”
說完這句,松荑哭了起來。
付老師見狀,也只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恐怕也沒有明白什么——就示意我坐下了。他轉身回到講臺上,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再次點了我的名字。
“你跟林遠江關系不錯的話,就去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們班主任吧。”他的語調很平和,從中已經聽不出怒氣了。“她就在辦公室。”
事到如今我總不能再反駁說自己其實什么都不知道。
就這樣,我被趕出了教室。
回過神來,自己正站在學校圖書室門口。本以為放空心思之后身體會替我走到物理教研室,結果卻沒有。
正當我準備轉身回去的時候,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過頭,見是管圖書室的姚老師。她手里提著一個紙袋子,里面裝著幾冊大開本的精裝書,看樣子是剛從家里過來。
穿在她身上的風衣顯然不是為她量身裁制的,下擺幾乎要垂到地上了。
盡管看起來只有二十歲出頭,但聽我表姐說,她在這里上學的時候管圖書室的就是姚老師。這樣推算一下,姚老師至少已經在這里工作了五六年。
關于遠江的死,她應該還不知情……可是對于這件事,我也并無實感,畢竟只是讀了松荑寫的一行字,又聽付老師提了一句,與這些灰暗的傳聞相比,前天下午和她撐傘走在雨里的記憶要更鮮活些。
也許只是為了讓悲傷來得更晚一點,我在心里抵觸著遠江已經去世了的事實,不愿承認——不管那是自殺還是意外。
“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姚老師把紙袋放在地上,從外套里取出一串鑰匙。“這里中午才開門。”
我先向她問了聲好,試圖解釋說,“我要去辦公室一趟,碰巧路過……”
“我沒記錯的話,你是高一三班的學生吧?有個女生每天都來借書,你總是跟她一起過來,所以我有點印象。”說著,她向那扇對開的門走去。“從你們班的教室去辦公樓那邊,應該不會經過這里才對。”
她說得對。高一的教室都在一層,不管是走正門還是后門,去辦公樓都不用特地跑到二樓來。
“找我有什么事嗎?”她一邊打開門鎖,一邊扭過頭來問我。
我搖了搖頭。“不知不覺就走到這里來了。”
“你沒事吧?要不要進來坐坐?”
“老師,”我說,一瞬間淚水涌了出來,眼前一時模糊了,“那個經常來借書的女生……我同學她……”
見我哭了,姚老師連忙湊了過來,任憑鑰匙還插在鎖孔里。
“她怎么了?”
“他們都說她去世了。”
“他們都說?”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聽說……”
“老師也這么說?”
我點了點頭。她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你要去辦公樓那邊?”
“嗯……”
“稍等我一下,我陪你過去。”
說著,她拎起放在地上的紙袋,推開門,把它放到了一進門處,又迅速地把門鎖好。然后就回到我身邊,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們走吧。”
我默默地跟她一起邁開步子,并排朝辦公樓走去。
一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穿過走廊,下樓梯,出正門經過連廊前往辦公樓——這是最近的一條路。學校似乎沒有給哪個班級在第一節安排體育課,操場空蕩蕩的。灰色的積水像一塊塊瘡瘢一樣,裝飾著深紅與墨綠色的地面。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去年九月底運動會的時候,被班委指派了跑八百米的任務。當時真是跑得快要斷氣了。姿勢也好,表情也好,肯定也不怎么雅觀,還出了一身汗,后來不得不換了套衣服。另一個被派去跑八百米的女生就沒有跑,輪到她出場的時候還一直坐在觀眾席里。也許自己當時也應該那么做。反正誰也沒有期待我跑出什么成績來,為什么還要費這個功夫呢……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來到了物理辦公室門口。
走進辦公室,班主任朱老師剛剛掛斷電話,整個人都癱坐在椅背上。她已經在學校干了五年,做班主任卻是頭一遭。我不認為她適合這份工作,總感覺她遠比學生們更單純。她在任何方面都和學生毫無共同語言,穿著打扮上也總是被班上的女生在背地里嘲笑。我能想象,朱老師在學生時代一定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優等生吧。
和很多不稱職的班主任一樣,她很看重其他任課老師的意見。若有哪位老師向她告狀,放學后我們就很可能會被留下來挨訓。如果有老師反映哪個學生退步很大或是上課搗亂,也會被她叫去談話。然而,對于課下的事情,朱老師幾乎一無所知——誰與誰是朋友,誰與誰在談戀愛,誰又與誰交惡了,她都全然不知,也不感興趣,所以會做出許多不討喜的決定。例如在分組討論時把兩個水火不容的小團體拆散了重組,讓她們由水火不容發展為不共戴天;又比如說讓有女朋友的男生和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搭伴,結果引得她女友醋意大發。
我很懷疑朱老師對毫不起眼的遠江能有多少可靠而鮮活的印象,恐怕得知她的死訊時,也只能想到遠江的物理成績不佳這一點吧。
不過即便是這樣,也比班上絕大多數同學對遠江的印象要深了。
見我和姚老師敲門進來,她用無神的雙目瞥了我一眼,問了一句:
“葉荻,你不用上課了嗎?”
“付老師聽說我和遠江關系很好,讓我過來找您。”
“這樣啊。原來你們是朋友……”她這話仿佛是在驚詫于遠江居然有朋友。“你今天是不是遲到了?已經聽說了嗎?”
我點了點頭。
朱老師又把目光投向站在我身后的姚老師。她挺起腰,問了一句“請問您是哪位”。看來朱老師一次也沒去過圖書室。姚老師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又說只是在走廊碰巧遇上我、送我過來而已,然后就準備離開了。
“稍等一下,姚老師,”朱老師叫住了她,“我班上的林遠江有沒有借過什么會讓人胡思亂想的書……能不能幫我查查她的借閱記錄?”
“會讓人胡思亂想的書……比如說呢?”見對方不作答,姚老師又補了一句,“林遠江這個學生我有印象,她經常到我這邊借書。幾乎每天都來。”
聽到這里,朱老師示意姚老師在她旁邊空著的椅子上坐下。姚老師卻擺了擺手,拒絕了。
“借的都是哪方面的書呢?”
“以外國小說為主吧。‘網格本’那套差不多借了個遍。”說到這里,姚老師明知故問道,“她出了什么事嗎?”
“前天晚上出了意外。”
前天晚上?也就是我送她回家的幾小時之后,究竟為什么會……
“是那種看了讓人胡思亂想的書之后會出的意外嗎?”
“姚老師,”朱老師顯然被激怒了,不僅瞪圓了眼睛,呼吸聲也變得渾濁了起來,“林遠江成績不好,也有老師抓到過她在課上看閑書。她每天都去你那邊借書,你應該跟我反映一下。”
面無表情地聽完了她的指責之后,姚老師只說了一句“你也沒來問過我啊”。
朱老師沉默了一會兒,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看著貼有排課表的墻壁說道,“麻煩您幫我查一下林遠江的借閱記錄,最好能從她入學開始都查出來,我過一會兒去圖書室找您。”
“嗯,我把記錄打印好等你過來。可能會有點厚。”說著,她退了幾步,一手握住了門把手。“我先告辭了。”
姚老師離開之后,朱老師讓我坐在了那把姚老師不愿坐的椅子上。
“最近林遠江跟以前有什么變化嗎?”
這顯然不是回答說“變開朗了”或“變得健談了”的場合,盡管事實是那樣,我卻只好搖搖頭、佯裝什么也沒察覺。
“她有沒有遇到什么煩心事?”
“沒聽她提起過。”
“你們平時都聊些什么?”
“每天也聊不了幾句……基本都是和書有關的話題。”
結果,連夜讀完那本《米格爾街》也成了徒勞之舉,至于《尼各馬可倫理學》為什么會變成新的,事到如今也無從問起了。想到這些,我終于對林遠江的死有了些切實的感受。
原來,已經再沒有機會和她閑聊了……
“你還好吧?”
從朱老師手里接過一張紙巾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又開始哭了。
“老師,遠江是不是自殺的?”
“你為什么這么覺得呢?她有什么想不開的理由嗎?”
“我不知道。但是您一直在問我這些,就好像是在調查她為什么會自殺一樣。”
“并不是這么回事。現在警方還在調查,沒給出什么結論。如果她沒有什么想不開的原因,那這應該就是場意外。”
可是,就算遠江真的有什么自殺的理由,只要她不說,我們也就無從知道——這道理大人們為什么就不明白呢?
“現在警方沒發現遺書。她很可能只是一不小心從窗戶摔了下去。”朱老師說,“當時在下雨……”
“遠江出事是在前天晚上?”
“周六晚上十一點左右。”
“周六下午,我和她見過面。”
聽到我的話,朱老師先是遲疑了一下,皺了皺眉,然后才恍然大悟一般驚呼了一聲“真的嗎”,上身也朝我這邊湊了過來。
“剛放寒假的時候,她從我家里借了幾本書,非要周六還給我,就跟我約在她上補習班的地方附近。我們碰了個面。”
“她當時情緒怎么樣?”
“跟平時沒什么兩樣……”
“你們都聊了些什么呢?”
“也沒聊幾句話。她家就在附近,我送她回去,就在路上隨便聊了幾句,具體聊了什么已經不記得了……”
“她沒有說什么奇怪的話吧?”
“應該沒有……說了的話我肯定會記得的。”
朱老師像是松了一口氣,努著嘴點了點頭。
“我現在倒是能想起一句話。”不知為什么,那句話忽然回蕩在我耳邊。“她說她覺得自己像個小學生。”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她就是這么講了。”我用一直攥在手里的紙巾擦去了快要滴下來的鼻水。“如果能弄明白,也就不會記住了吧。”
2
午休時,我一如既往地把椅子轉了過去,把裝著營養配餐的飯盒放在松荑的課桌上,和她一起吃著午餐。我也曾邀請遠江過來一起吃飯,卻被她以“座位離得太遠”為由拒絕了。的確,班上的同學若要一起吃飯,大多是就近原則。也有些不管離得多遠都一定要湊在一起吃飯的人,要么是興趣相投,要么是戀愛關系。
入學后沒多久,就有好事者在大家吃飯的時候用學校的電教設備播放音樂。那個時候大家都很拘謹,不敢把投影用的幕布放下來,只好放音樂,大多是歐美或港臺的。后來以我的朋友方薦瑤為首的一群動漫迷,見朱老師從不在這個時間到班里來,就用投影儀放起了動畫。每次只放一集,差不多大家都吃完飯了就關掉。有段時間喜歡流行樂的一群人和“動漫派”爭執不下,兩伙人每天都在爭搶電教設備。最終還是薦瑤她們占了上風。這也難怪,畢竟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有畫面的總歸比純音樂要更吸引人一些。
最近放的片子講的是一群女生在咖啡館里養兔子的故事。班上的女生大多很喜歡,也有的男生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其實一直在偷瞄。
薦瑤的圈子里不缺男生,她也有個正在交往的男友,兩個人湊在一起整天只說些動漫的話題。平時吃午飯時,對這方面感興趣的同學也都會湊到她們旁邊,一邊吃飯一邊品評投映在幕布上的片子,不僅聲音很大,還用了不少我們這些圈外人聽不懂的“黑話”,因此也招了一些人的反感。喜歡流行歌曲的那群人往往會戴上耳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飯吃完。也有那么五六個女生會湊到生活委員秦虹的座位邊,像是要和薦瑤她們叫板一樣,高聲談論著明星們的八卦。
遠江在這個時候總是捧著一本書,看幾行書,扒一口飯。吃過飯,收拾好,就坐在原位等我過去找她。我和松荑吃飯時話很多,所以吃得很慢,總要讓遠江等上很久。
這些習以為常的風景,今天一概見不到了。沒有人打開電教設備,閑聊的人也把聲音壓到了最低。或許過幾天就會恢復原狀了。只是遠江坐過的位子,怕是要一直空下去了。
隱隱約約能聽到一陣高亢的弦樂聲從隔壁班的方向傳來,仔細聽的話還能發現有鋼琴的伴奏。整個年級的藝術特長生幾乎都聚在四班,他們會放著高雅的小提琴曲作為用餐時的背景音樂倒也不足為奇。
真是首歡快的曲子啊。
盡管離得有些遠,傳到我耳邊就只剩下了游絲一般若有若無的音量,我還是能感到每個音符都在愉快地躍動著,像一道道噴涌而出的泉水,又像是撲扇著翅膀飛向天際的云雀。如果在今天之外的日子聽到,我也許會愛上這首曲子吧。
……但不是今天。
今天是個不宜有音樂的日子,不管那音樂是用來掩飾悲傷的,還是用來宣泄悲傷的。
“這是什么曲子?”我問松荑。也并不是那么想知道,說不定過一會兒就把答案忘得一干二凈了,但我還是問了一句,權當是為了打破沉默。
“貝多芬的小提琴奏鳴曲……”
“克魯采?”我想起遠江前不久借過一本俄國小說就叫這個《克魯采奏鳴曲》,她說標題是首貝多芬的小提琴曲。
“不是克魯采。”學過十年小提琴的松荑自然知道答案。“是《春天》。”
一聽到“春天”這個詞,就像吸進了一陣花粉一樣,鼻子忽然開始泛酸,眼淚也涌了上來。原來悲傷竟然是和花粉差不多的東西。但我只能忍住,生怕這突如其來的悲傷會傳染給松荑。
松荑和遠江并沒有那么要好。早上那些為她的死而啜泣的女生,怕是也沒跟遠江說過幾句話。班上和遠江接觸比較多的,應該就只有我和薦瑤了。
我往薦瑤的座位那邊看了一眼,只見她和男友并排坐在一起吃著飯,兩人正一言不發地共用著一副耳機。平日聚在他們身邊的那群人,此時都乖乖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
“我不太喜歡這首曲子。旋律是很好,但是有點華而不實了。”松荑說,“春天真的是這樣的嗎?”
聽她這么一說,我下意識地往窗戶那邊看了一眼,卻因為拉著窗簾的緣故,什么也看不到。
“不是這種感覺嗎?”
“至少不全是這樣的。”說到這里,她放下筷子,抬起頭,做了一次深呼吸,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像是終于鼓起了巨大的勇氣,問了一句,“遠江她,為什么會自殺呢?”
“真的是自殺嗎?”
“真的是自殺吧。”她又把頭垂了下去,“一個高中生從自家窗戶摔了下去,難道還會是意外嗎?”
“但是老師們都說……”
“學校怕承擔責任,當然會這么說。”
松荑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我還是無法接受。畢竟遠江出事的幾小時之前才剛剛和我見過面,當時還看不出她有任何負面情緒。她在學校里,雖然沒有幾個朋友,至少也并未受過什么排擠。遠江真的有什么忽然想不開的理由嗎?
總不會是因為征文的事情吧?應該不會。剛開學就出了結果,都過了那么久,不可能事到如今才有反應……
就在這個時候,本來就已經很安靜的教室里一瞬間陷入了死寂——班主任朱老師從前門走了進來。
她徑直走向了位于第一列最后的遠江的座位,彎下腰查看著桌斗,從里面取出了三本書,拿著書從教室的后門離開了。
那應該是遠江從圖書室借來的書。她在去世的幾小時前把我的書還給了我,卻沒有把從學校圖書室借來的書還回去……
我放下筷子,起身追了出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如果這個時候松荑喊一聲我的名字,或是伸手拽住我的衣角,我一定會停下腳步。但她沒有。或許她反倒明白我必須追出去的理由。
“朱老師……”
我在走廊里叫住了她。她回過頭來,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我剛去找過圖書室的姚老師,她說林遠江還有三本書沒還。我覺得可能在課桌里。還真讓我找到了。正準備給姚老師送過去。”她說著,驚訝的表情從她的臉上慢慢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疲倦。“你還有什么事嗎?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見我搖了搖頭,她失望地嘆了口氣。
“都是些閑書。外國人寫的。”
從朱老師手里接過那三本書之后,我看了一眼書脊——一本太宰治的《陰火》、一本克萊斯特的《O侯爵夫人》,還有一本海明威的《伊甸園》。我又見《陰火》里夾著一張票據,抽出來一看是打印的借閱記錄。
這三本書是她上上周五中午借的,不知道有沒有讀完。
“這些書你看過嗎?都寫了些什么?”
“沒有。”很遺憾,我一本也沒看過,克萊斯特這個作家還是第一次聽說。“遠江應該也還沒來得及看吧。”
朱老師伸出手,示意我把書還給她。
“我跟您一起過去一趟吧。”我說。
“那這樣好了,你幫我拿過去吧。我還有點別的事情。”說到這里,她的眉頭蹙在了一起。“林遠江的家長快要來了。”
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話鼓勵她,相信也沒有哪個班主任想被自己的學生鼓勵,只好點了點頭。
看著朱老師枯瘦的背影,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書,我明白了一件事。假如遠江真的是自殺的,把這些書不問內容、一并稱為“閑書”的朱老師,肯定無法理解她尋死的理由。
老實說,我也沒有自信能弄明白。
或許正因為是這樣,大家才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場意外。
我來得太早了,其他學生應該還沒吃完飯,圖書室里空無一人。
姚老師從我手里接過那三本書之后,隔著柜臺問了一句“朱老師有沒有問起這三本書都寫了什么”。
“問了。可惜我都沒看過。”
“你能替她過來還書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如果她來問我,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這幾本書有什么問題嗎?”
“跟內容沒關系,就是,”她向我湊過身來,在我耳邊低聲說道,“這三個作者都死于自殺。”
說完,她就轉身把那三本書放到了小推車上。
“老師覺得這能暗示什么嗎?”
“那倒沒有。我只是擔心,有人會把所有責任都推給這些書,說林遠江是看了這些東西之后才想不開的……”
朱老師若是知道了或許真的會這么想吧,這消息若傳了出去,社會上總也少不了這樣的輿論。也許學校的圖書室也會受到沖擊,被認定有荼毒青少年之嫌的書會被清理出去,最壞的結果莫過于被徹底關閉——這應該是姚老師最擔心的。但我轉念又感到了些許憤怒:遠江死了,姚老師最關心的卻只是自己的工作不要受到影響,這又與朱老師她們有什么區別呢?
“對于每個人來說,無非只有四種可能性。或是為自己而活著,或是為別人而活著,或是為自己而死,或是為別人而死,這是所有人都必須面對的選擇。這些書,只是把所有選項都揭示出來而已,真正的選擇權還是在每個人自己手里。”
“老師為什么要說這些話給我聽呢?”
“我怕因為這件事,你也會變成討厭‘閑書’的那種人。”
“我不會那么想的。對于遠江來說,讀書是她生活里唯一的樂趣了。”
“這樣啊。”姚老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幾乎每天都來,我也早就注意到她了。每次把書遞給她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她很開心。借到自己想讀的東西,總該有那么一點興奮的感覺吧。就算不寫在臉上,眼睛里也會流露出一些……但我在她身上看不到這種感覺。也許是來得太頻繁已經麻木了。她來我這里借書,更像是一種習慣。她會跟你說讀書的感想嗎?”
“會說一些。比如說對主角的看法之類的。”
“她有沒有說過喜歡哪位作家?”
這倒真是把我問住了。遠江涉獵很廣,稍稍有點名的外國作家的書都會借來看看,并沒有表現出什么偏好。
“為什么要問這個呢?”
“沒什么,我只是隨便問問。”她停頓了一下,“我以為你們會更要好一些。”
我和她只是一天說不上幾句話的朋友——我本應該這么回答她,卻只是說了一句“我回去了”,就轉身朝門外走去了。
姚老師的話讓我感到不快。
或許我最害怕被人戳穿的就是這一點: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遠江。而我已經是班上和她走得最近的人了。得知她的死訊時,恐怕也正是這一點給了我最沉重的一擊——是啊,我真的一點也不了解她,渾然不知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或許我已經隱隱感到了什么,只是不敢面對。沒有自己的手機,又一直拜托我和薦瑤替她把寫好的文章敲到電腦里,恐怕在家里也不能使用電腦。周末從補習班回家,也不能在外面閑逛超過十五分鐘的時間。她也從不把在學校圖書室借的書帶回家,恐怕是因為她父母不贊成她看這些東西。
因為她的死,我才不得不去想象她的生活。之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在逃避,一心以為不該去觸碰她的隱私,因為那可能是一碰就疼的傷口。
原來如此,所以她才會說自己像個小學生——我終于明白了那句話背后的意思。為什么沒有早點注意到呢?
她或許只是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才……
不知不覺,我已經回到了教室。我只吃了幾口的那盒飯還擺在松荑的桌上。松荑卻不知去了哪里。我趕忙把飯盒蓋上,拿到了教室門外的塑料箱里,又用紙巾擦了一遍她的課桌。
就在我把椅子轉回原位的時候,有人把手放在了我的課桌上。
我抬起頭,見是薦瑤。
薦瑤是和我一起放學回家的朋友。入學之后不久,我就發現她跟我乘同一班巴士上下學,她家比我家離學校近一站。早上有時也能遇到,不過就算上了同一輛車,也很可能被人群阻隔,說不上話。放學時還沒到晚高峰,一起回去時還總能碰到并排的座位。
她往往會把午休時間都獻給動畫和男友,絕少在這個時間來找我搭話。我朝她男友那邊瞥了一眼,只見他正戴著耳機翻看一本雜志。薦瑤的男友是個住宿生,所以我才能跟她一起回家。
“有點事情想問你。”薦瑤說。
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是秦虹那一派的,似乎很反感日本動畫,薦瑤她們放動畫的時候他總是很自覺地戴上耳機。今天他沒在聽歌,默默地寫著作業。聽到薦瑤開口,他回過頭來瞪了她一眼,目光很不友善。
薦瑤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又抓起我的手腕,往門外走去,直到把我領到走廊過道正中央才松開手。
“去天臺吧。”她提議說。
我點了點頭。
3
雖說是天臺,卻并不在屋頂上,實際上只是二層最南邊的一片平臺而已。但大家都這么稱呼它。三層也有個類似的平臺,卻因為在背陰處而很少有人去。教學樓屋頂上那個字面意義的天臺,學生是不能上去的。聽說是安放某些設備的地方。
薦瑤把我領到的這片平臺上,擺了幾張圓桌,又各配了四把椅子,午休時這里總被離這里最近的班級的人霸占著。我和薦瑤對于搶到座位這件事本就沒抱什么希望,很自覺地坐在了靠欄桿的水泥臺子上,背對著溫室和操場。
操場上可能正進行著什么比賽,歡呼聲不絕于耳。
“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回家了。”薦瑤說,“放學之后要先去一趟醫院。”
“哪里不舒服嗎?”
她搖了搖頭。“外婆住院了。”
“嚴重嗎?”
“老毛病了。每年都要住進去幾次。大家早就習慣了。”
“這樣啊。”我說,“希望你外婆能早日康復。”
薦瑤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起了正題,“遠江她……為什么會死呢?”
連她的死是自殺還是意外都還下不了結論的我——或許根本就是不敢下這個結論——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見我不開口,薦瑤又說了下去。
“會不會是我們的錯呢?”
“我們?”
“嗯,我們。”薦瑤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是不是因為我們硬要她去參加那個征文,她才會……”
“也不至于吧,都過去一個多月了,怎么可能事到如今才……”
這一次,總算沒有淚水涌出來,取而代之的是回憶。
我會和遠江成為朋友,最初只是因為要幫薦瑤一個忙。當時校刊向高一新生征稿,卻沒有收到什么稿件,就把每個班的語文科代表都叫去開了個會,要求每個班至少征到三篇文章,限期兩周。這件事班主任也知道了。雖說是與成績無關的事情,卻也關乎班級的榮譽(印出來的時候要是唯獨少了哪個班的文章,不免難堪)。這個時候薦瑤已經寫了一篇介紹動漫歌曲的短文,又問我要了一篇讀書筆記,最后一篇卻怎么也湊不出。薦瑤倒是很聰明,在周一收了同學們交的周記之后,沒有立刻交到語文老師那里去,而是利用一節數學課、一節地理課,把三十幾本周記簡單翻了一遍,結果就很自然地注意到了遠江。
其他人的周記寫的大多是身邊的瑣事,或是記了些無關緊要的感想,唯獨遠江寫的東西,有些不知所云,時而是世界名著片段一樣的場景描寫,或是幾段海明威式的沒頭沒尾的對話,再就是些短小的格言——在只會寫應試作文和流水賬的我輩看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文學”吧。
去和遠江搭話的時候,薦瑤拽上了我,當然只是為了壯膽。畢竟,我們都沒有和她說過話,甚至也很少有她和別人聊天的印象。薦瑤最開始跟我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甚至沒想起她的長相,也不清楚她坐在哪里。
那天午休時,我跟著薦瑤一起去求遠江寫篇稿子。當時她正讀著一本很厚的書。我們和她搭話后,她合上了書,卻沒有抬起頭來看著我們。
——要交電子稿嗎?
她只問了這么一句。薦瑤則回答說交紙稿也沒關系,自己會幫她敲到電腦里。
——我可以寫。周五之前交給你們,可以嗎?
——也不用那么急。下周一交給我就好了。
結果遠江還是周五就交了稿。她把文章寫在了從橫格本上撕下來的紙上,正反兩面,足足有五張。
周五放學之后,我去了薦瑤家,和她一起把遠江的稿子敲到了電腦里(具體的做法是我拿著稿子念,她飛速打字),確定沒有錯字之后,就把它和我們的兩篇一起發到了校刊編輯部的郵箱。后來我捧著稿子,薦瑤對著電腦,又把她的文章反復讀了好幾遍,才隱隱約約明白了她寫了些什么。
那大概是篇實驗小說吧。
全文沒有出現一個人物,只是客觀地描寫了房間里每樣物品位置的變化,根據這些變化,讀者能大致想象出到底發生了什么。然而,我和薦瑤的意見并沒有達成一致。她覺得寫的是一起殺人事件,我卻覺得更像是一對情侶在殉情。周一去問遠江,她說我的猜測是對的。
后來我們三個的文章都登在了校刊上,也有三篇稿件都未被采用的班級。三篇都過稿的就只有我們班。不過,讀校刊的人本就寥寥無幾,除了薦瑤那個小圈子的人之外,絕少有人注意到了我們的壯舉。更何況我們還都用了筆名。
在那以后,遠江繼續過著她那毫不起眼的生活。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現了她每天午休時去圖書室的習慣,就連著幾天向她搭話,和她一起過去。后來就成了慣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也許只是想在班里找個能和自己聊聊讀書的話題的人。
起初總是我在說,幾周下來,遠江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至于薦瑤所說的征文比賽,則是再之后的事情了。
深秋的某天早上,上第一節課之前,薦瑤拿著一本青春文學刊物跑過來找我。她把那本雜志在我桌上攤開,指著一頁征文啟事給我看,問我要不要參加。我只是喜歡讀書,雜志卻沒怎么買過,不過對這個征文比賽倒是早有耳聞。它好像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
我還沒回答她,朱老師就走了進來,讓大家回座位,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薦瑤趕忙跑回了自己的座位,把那本雜志留在了我的課桌上。
于是,早上第一節課就被我用來了解中國青春文學的現狀了。如我所料,有不少我從未見識過的寫法。具體內容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有篇寫的是兩個男生為了一個女生械斗,一死一傷;另一篇寫的是小時候在麥子地里玩火,最后把自己燒死了的故事(不知為什么作者在被燒死的幾年之后還能寫這篇文章)。這就是所謂的青春文學嗎——正當我這么想著的時候,忽然翻到一篇外國背景的小說,雖然故事很老套,行文風格倒是很像我喜歡看的那些書。
我立刻想到了遠江,畢竟她比我更愛讀外國小說。
翻完一整本雜志,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不過是個循規蹈矩的優等生,只會寫些規規矩矩的議論文。所謂的青春文學也好,青春文學所描述的生活也好,都與我無緣。
在當時的我看來,反倒是上課時一直在讀小說的遠江,活得比我更叛逆些,因而更接近這本雜志的旨趣。
——不如勸遠江參加吧。
課間,把雜志還給薦瑤的時候,我順便提議道。
“你怎么了?”回過神來,發現薦瑤正盯著我看。“怎么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了?”
我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轉向她。能看到她背后的操場上那些做著規則運動或無規則運動的綠色的小斑點。那是學校統一的運動服的顏色。
“薦瑤,你和我說實話,”我說,“當時你拿雜志過來找我的時候,是不是想勸我跟你一起參賽?”
她沒有回答我,把頭深深地垂了下去,兩只手緊緊攥住了衣角。
果然是這樣。這幾個月來,我都一直想向她道歉。“對不起,我當時應該答應你。你跟遠江不怎么熟,我們勸她參賽之后,你沒法對她提議說一起參加……對不起,我早該注意到這些……”
“不是這么回事。”她稍稍抬起頭,但也沒有抬到能與我四目相接的程度。“我確實想過和你一起參加,也確實跟她沒有熟到那個程度。但是,小荻……你是不是以為自己耽誤了我,害我沒能參賽?不是這樣的。其實我背著你們投了一篇自己還挺滿意的小說。你還記不記得有個片子,講幾個女孩在火星上劃船的故事,我在班里放過幾集,大家都覺得無聊就沒放下去……那是我最喜歡的動畫。我用里面的角色寫了篇小說,投了過去,結果也沒能入圍。反正落選了,就沒跟你們講。”
原來是這樣。
的確,兩個人一起參賽,若是都獲了獎,那便是童話故事;一個人落選另一個入圍,只能算是狗血橋段,兩個人全都落選才是現實。
“這倒是挺像你的風格的。”我苦笑著說。
“還好我也落選了,否則真不知道該怎么和遠江交代。那段時間每天都在擔驚受怕。明知道一點勝算都沒有,卻總有那么一點僥幸心理……”
事到如今再說這些也沒用了——這話我沒法講出口,也不必講。我想她一定也明白。
“我覺得遠江……”我不愿講出那個字眼,“和征文的事沒有關系。肯定還有什么別的原因。還是等警方的調查結果吧。說不定真是場意外。”
“我是不是很卑劣呢?同學去世了,卻只是想著不要有自己的半點責任在里面。”說到這里,薦瑤開始啜泣,“我現在肯定也不是為了她才哭的。只是因為發現自己這么面目可憎……”
“沒這回事。”我把手放在薦瑤的頭頂上,順著她頭發的紋路輕輕撫摩著,一面說著違心的話,“沒什么好自責的,你就是因為同學去世才哭的。”
聽我這么說,薦瑤失聲痛哭了起來,引得坐在不遠處圓桌邊的幾個女生都往這邊看。等她平靜下來,我又陪她坐了一會兒,后來校園廣播響起,我們就一言不發地聽著廣播。
廣播沒有播報遠江的死訊,只是在解答著來信里的種種無關痛癢的煩惱,半數以上都是跟朋友吵了架、不知該怎么和好的話題。回想起來,我和遠江一次架都沒吵過,真能稱得上是朋友嗎?廣播快結束時,放了一首很悲傷的法語歌。平時主持人總會交代結尾的歌是誰為誰點播的什么曲子,今天卻沒有。
這也許是他為遠江選的一首挽歌。
歌放到一半時,我和薦瑤開始往回走,在走廊里險些被一個戴著袖標的值周生撞到。她似乎剛檢查完一個班的衛生,正奔向另一個教室。
薦瑤說那首歌是一個動畫的片尾曲。回到教室之后,松荑卻說是法國作曲家弗雷的《夢醒之后》(Après un rêve)。
我不知道到底該相信誰。
4
放學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圖書室,卻見借書的地方擠滿了人,就沒湊過去跟姚老師搭話,一個人回家去了。
老實說,我也根本沒想好要跟姚老師聊什么,只是單純地覺得她可能是這所學校里和遠江接觸得最多的人,說不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還是算了吧。真正煩惱的事情,煩惱到足以把人逼死的事情,恐怕是對誰都講不出口的。那些能堂而皇之地寫下來、投到廣播臺尋找幫助的煩惱,就算放著不管也無所謂。去年年底,學校還設了個心理咨詢室,周圍也有同學去訴過苦。恐怕談論的也都是些似有若無的小心思……
我想,遠江應該什么都沒跟姚老師談起過,一如什么都沒告訴我。
說到底,我對薦瑤她們又有多少了解呢?她喜歡看動畫,有個興趣相投的男友,文科成績很好,自學過一點日語,性格還算爽朗,有點易沖動……我對她的了解也不過就是這些了。至于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所做的事情、所過的生活,我究竟要從何知道呢?
忽然覺得每個人都離自己很遠。像是那顆太陽落下后還執拗地掛在西方天空上的金星一樣,永遠也無法觸及。
一路上胡思亂想著,大腦快要短路了,一到家便一頭倒在了床上,根本不想動彈。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被沒有結果的思考麻痹了的感情,又一股腦地復活了。我感到一陣惡寒,全身像在痙攣一般顫抖不已。在這九個小時里,悲傷已經體會過了太多次,但唯獨這一次是夾雜著憤怒的。
總在書里讀到“難以名狀的憤怒”之類的表述,實際上憤怒的理由是不難弄明白的。只是很多時候理由都太偏執,也太瑣碎,誰都不好意思講出來,才會用“難以名狀”敷衍過去。
我也不愿拆穿自己感到憤怒的緣由。我已經夠丑陋的了,不想變得更討厭自己……
就在我的眼淚停不下來、一顆顆落在枕巾上的時候,媽媽回來了。我沒有開燈,她應該不知道我已經到家了。
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起來,媽媽已經走進了我的房間,替我打開了燈,又往敞開著窗簾的窗邊走去。
“我聽說了,你們班有同學去世了。”一邊拉上窗簾,媽媽說。
她在報社工作,這類消息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我坐了起來,媽媽也坐到了我旁邊,一手撫摩著我的后背。
“那個女生跟你關系很好嗎?”
我點了點頭。
“應該是場意外,你也不要胡思亂想。”
“已經確定是意外了嗎?”
“還沒有,只聽說沒發現遺書。”她說,“她是個怎么樣的孩子呢?”
“她很喜歡讀書……”
聽我這么說,媽媽只是敷衍地“嗯”了一聲,像是有些動搖。或許(誠如姚老師所說,)在大人們看來,喜歡讀書的人更容易想不開。我抬起頭,看了一眼插在書架上的各色書脊,忽然發現媽媽也在往那個方向看。見我注意到了,她趕忙移開了視線。
“她家里管她管得很嚴。”我又補了一句,仿佛是急著為遠江的死找個“讀書”之外的理由。
“我今天見到她母親了。”
“您來學校了?”
“下午過去了一趟,還去教室那邊偷偷看了你一眼。”希望我那個時候在認真聽講——回想起來,我這一整天都不曾認真聽過課,但也無心在課上做什么別的事情。“我可聽說了,你今天早上遲到了。”
媽媽每天都比我走得更早,爸爸總在我去上學之后才起床,本以為睡過頭遲到這件事能瞞過他們的……
“對不起,昨天把手機音量調小之后忘記調回來了,沒聽到鬧鈴。”我趕忙岔開話題,“她母親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看起來挺穩重的,雖然很悲傷,還一直在克制。”說到這里,媽媽嘆了口氣,“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啊。結果出了這種事……”
原來遠江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難怪每次提到家長都不說父母而要說“家里”。她居然一次也沒跟我提起過。但反過來設想一下,如果我生長在單親家庭里,會把這件事告訴身邊的朋友嗎?如果有境況類似的朋友或許會講吧。我這種性格倒是也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可是,也正是因為我生長在這種環境里才會養成現在的性格……
結果又得出了這個結論,這個今天已經得出了太多次的結論——我可能永遠也沒法理解她的想法,乃至無法真的理解任何人。
“班上的同學情緒都還好吧?”
“還好。”我說得很敷衍,“大家跟她不怎么熟。她在班上不太說話的。”
“但是,你跟她是朋友?”
“至少我把她當成朋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媽媽又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努力理解我這句話。我不知道她從中聽出了什么弦外之音。最后,她點了點頭,又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留下了一句“你也別想太多了,快期中考試了”,就去做飯了。
是啊,就算好朋友去世了,世界也還在正常運轉,誰也不可能因此就免去了上課、寫作業和考試的義務。我換上了在家穿的衣服,去洗了把臉,就回到書桌前寫起了作業,卻發現因為一整天無心聽講,很多題目都做不來。無奈之下,只好又捧起課本看了起來。上課時總在讀著“閑書”的遠江,是不是每天都會遇到這樣的麻煩呢?
后來我跟媽媽兩個人吃了晚飯。
爸爸回來得很晚,看樣子沒聽說我的同學出了事。他進門時,我出去跟他打了個招呼。要不是特地過去打個招呼,這一整天可能都見不到面了。可能是因為遠江的緣故吧,忽然特別想跟爸爸聊幾句。可是他看起來很疲憊,又喝了酒,只跟我說了一聲“早點休息,別太累了”,就回主屋去了。
回到房間,心里有些失落。
作業已經寫得差不多了,不想讀書,也不想睡。我把耳機插在手機上,準備聽著音樂寫完最后一點作業。里面大多是薦瑤推薦給我的動漫歌曲。我聽不懂日語,也沒打算聽懂歌詞。反正只是當成一種背景音樂,能聽懂歌詞反而會分散注意力吧。我有時也會很好奇,那些一邊聽著中文歌一邊寫作業的同學,真的不會分心嗎?
按下隨機播放鍵,正好放到的曲子是a far song(后面還跟著一串我看不懂的日文)。我做完了最后一道物理題,它的前奏還沒放完。三分鐘的前奏之后,一個女聲又把前奏的旋律唱了一遍,后面就又只剩下了鋼琴聲。它倒是挺符合魯迅對《思舊賦》的評價的。平日只覺得這首歌有些催眠,今天聽到它,又不免想到了遠江那“只有寥寥幾行,剛開頭又煞了尾”的人生。
她的文章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我打開抽屜,從一堆用過的筆記本中間翻出了一沓釘在一起的A4紙。那是遠江之前為參加征文比賽而寫的小說。我替她投寄的時候,多打印了一份,作為紀念。沒想到才過了兩個月,就要通過重讀這篇文章來“紀念”她了……
《哀歌》——也許評委們在讀到這個標題時就決定讓它落選了吧。
小說由幾個小片段組成。故事發生在何時何地,遠江沒做明確的說明。但從出現了蒸汽火車和女校的設定來看,至少能判斷這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故事。也許是民國時的上海,也許是十九世紀末的倫敦或巴黎,也有可能是大正時代的東京——我們總向往著那些時間地點,把它們和“浪漫”畫上等號。
主角是兩個女孩子,一個叫K,一個叫S。
第一個片段是K趕往火車站,穿過擁擠的人流,找到了正要登上火車的S。全篇都沒有出現對她們的外貌描寫,只是提到S穿了一件紫紅色的外套,提著一個棕色的皮箱。
之后就開始倒敘兩人在學校里一起度過的日子。讀到她們一起從教室走到圖書室的時候,我一度以為S和K是以我們兩個為原型的,可是看到后面又覺得是自己太自戀了。她們去圖書室不是為了借書,而是躲在角落里觀察周圍的人都借了什么。她寫道,班上看起來最成熟的女生(圍繞那個女生還有不少緋聞),從書架上取下了一冊插圖本朗格童話集;而看起來最道貌岸然的女教師,借的全都是戀愛小說。
另一個我很喜歡的片段是夜里,K穿過宿舍樓的走廊去S的房間找她。她們吹滅了蠟燭,一起看著窗外的夜色,聽著蟲鳴,想象著睡蓮和月見草盛開的樣子,背誦著丁尼生的詩句:“夏夜里含芳的露珠/從群星的懷抱間滑落”。
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天,在晨禱之后,班主任忽然告訴大家S要舉家遷到別的城市去了,一周之后就要動身。K質問S為什么沒有早些告訴自己,S說她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對這件事……她們大吵了一架,回到房間,抱著各自的枕頭痛哭著。
離別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兩個人卻賭氣不和對方說話。終于,到了不得不遠行的那天。同學們都站在校門口,或是呼喊著,或是在哭泣,S也每走幾步就回過頭來,向同學們揮手告別。但她最掛念的卻是沒來為自己送行的K。這個時候,K正站在窗前,聽著遠處送別S的呼喊聲越來越微弱,她知道是S已經走遠了,同學們也準備回到宿舍來了。就在這個時候,K聽到了敲門聲,推門進來的是嚴厲的舍監。K被她打過手心,一直很怕她。
舍監問K為什么不去送S,K以為對方在責怪自己,支支吾吾不敢回答,膝蓋也開始發抖。
但舍監并沒有繼續逼問她,而是講起了一個故事。
“我在你們這個年紀,很喜歡采集植物,尤其是春天開在學校后山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采完之后,我把它們都夾在了一本以為再也不會翻開看的書里,想讓它們變成干花,永遠留在那里。后來我漸漸把這件事忘了,直到最近,忽然有天心血來潮,想再讀一遍那本書,卻不記得里面還夾著四十年前采來的標本。一翻開書,干花全都碎了。”
K不明白舍監講這個故事的用意,卻從中感到了莫大的悲傷,啜泣了起來。
“也許你以為可以把記憶都封存起來,不再碰觸。但是,你遲早有一天會翻開那本書的。到那個時候,所有美好的記憶都會變成一種折磨。”舍監說,“你會心碎的。”
聽完這番話,那些和S一起創造的回憶頃刻之間占據了K的腦海,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她顧不上和舍監道謝,奔出了房間,跑過走廊的時候險些撞上送行回來的同學們……
然后就有了小說開頭的那一幕。在站臺上,她們原諒了對方。開車前,S站在車廂的門后面,對K說了一句“到那邊之后我會給你寫信的”,全文至此便戛然而止了。
我周圍沒有人能寫出這樣的文章。薦瑤參賽的那篇我沒見過,其他的同人小說她倒是給我看過一些,大多是短句,且往往寫一句話就換一行,角色的對話里夾雜著大量不正經的語氣詞,文學性的描寫更是一次也沒出現過。相比之下,讀慣了外國小說的我,更喜歡遠江的文風。其他人或許會反感?我不清楚。可是,重讀了之后,又覺得多少有些單薄。就像午休時松荑對《春天》的評論那樣,遠江的文字有些唯美過頭了。在她筆下,連悲傷和爭吵也都像是經過了提純、萃取,而有了些詩化的味道。矛盾的解決也未免太輕易了,而矛盾產生的原因又未免太矯情。也許這就是落選的原因吧。遠江的小說,注定只能被同樣十五歲的女生理解、贊許,而評委卻一定都是些成人。
恐怕,相比那些描寫打架斗毆或懷孕墮胎的青春文學,這一類唯美的故事更接近于我們所處的現實——因為我們的現實也不過就是在課業之余抱著一本小說、做些異代春閨的美夢罷了。可是大人們又怎么會明白呢?
把那沓A4紙放回抽屜里之后,我忽然開始確信遠江是自殺的。沒有什么確切的理由或證據。也許我只是不愿接受,寫出這樣干凈、純粹的文章的人,竟有可能死于一場滑稽的意外。
我只是一廂情愿地想給她的死賦予什么意義。
沒有什么比無意義的死更讓人悲傷了。
5
周四上午,我和薦瑤一起參加了遠江的葬禮。在這個火化已成慣例的時代,“葬禮”也早已成了個徒有虛名的字眼。
朱老師也來了。她跟我們坐一輛車過來的。昨天午休快結束的時候,她在班里通知說遠江會在今天火化,班上的同學可自愿去參加她的葬禮,問誰想去,學校會根據人數租車。結果只有我和薦瑤舉了手。
我很清楚,薦瑤只是為了陪我才來的——她見只有我舉手才舉了手。而我又是因為什么,才覺得自己有義務來送遠江走完最后一程呢?
坐車過來的時候,我和薦瑤坐在后排,她一直抓著我的手。起初我以為她是在擔心我,結果一直有汗從她手心冒出來,我才明白她比我更不安。一問才知道,薦瑤從未到過火葬場。我不知道該向她道歉還是道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直到我的手心也滲出了汗水才不得不松開。
——遠江太可憐了。整個班上只有我們兩個來送她。她說。
——是啊。
我有些暈車,把玻璃窗稍稍搖了下來,路面的噪音也一下子涌進了車廂里。我們不再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的景色變得越來越荒涼。我們在駛向郊外,仿佛是在朝死亡進發。
我會和遠江成為朋友,起初是因為陪薦瑤去向她約稿。而我跟薦瑤成為朋友,又是因為家住得近,碰巧坐了同一趟巴士。至于松荑(昨天她因為自己沒有舉手,心里很愧疚,為此還哭了),我會跟她成為朋友也不過是因為坐得近,每天一起吃午飯、一起去廁所。結果,我在班上的三個朋友里,兩個都是因為家或者座位離得近這一類理由才熟識起來的。唯有遠江,后來是我主動向她搭了話……
我還真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啊。
遠遠地,我看到了矗立在村舍之間的幾根巨大的煙囪。那一定是我們的目的地了。
天很晴,沒有什么云彩,那一道道灰白色的煙很是醒目。我在兩年前來過這里一次,知道有些爐子是供家屬焚燒遺物和花圈、紙錢用的,升起的煙也更黑一些。
車駛進了火葬場的大門,我趕忙把車窗搖了上去。隔著車窗,能看到四個身著禮服的人在抬棺材,后面跟著十幾個送葬的親友,每個人都低著頭,像是抬不起腿來一樣,用鞋底摩擦著地面,艱難地向焚化爐所在的方向走去。朝他們迎面走來的則是另一隊人馬。領頭的中年男人抱著一個骨灰盒,不知是要安放到哪里去。
我也看到了花圈和紙糊的車馬。透過車窗玻璃看到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我也并不希望這色彩太鮮活。不知為什么,這些獻給死者的東西大多是鮮艷到有些刺眼的顏色。也許是為了中和凝重的氣氛?還是有什么別的理由……
車停了。我們下車之后被帶到了一個小房間里。
遠江的母親在棺材邊迎接了我們。朱老師先過去問候了一番,和她握了手。然后是我們。“阿姨,節哀順變,保重身體”,我們說著套話,鼻子卻不由得泛起了酸。她和我們握了手。直到她松開我的手,去握薦瑤的時候,我才看清楚她的容貌。
她長得和遠江有些像,特別是嘴唇的輪廓。眼睛卻不怎么像,遠江的要更大,也更明亮一些,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她的眼睛哭腫了、無法完全睜開的緣故。她的眼角處生著很深的皺紋,臉頰和眉頭都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知是平日的操勞使然,還是來自這幾日的打擊。
在她眼里,我看到的并不只是悲慟,也不是心如死灰的空無,而是一種我形容不出的執拗的感情。這樣的眼神我從未在別的眼睛里見過。的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痛失愛女的母親。
那大概是怨恨吧——對這個蠻不講理的世界的怨恨,恨不得與之同歸于盡的絕望情緒。我沒有讀過《圣經》,只在別的書里看到過約伯的故事。或許,被奪走了一切的約伯在荒野里呼喊的時候,也正是這樣的眼神。
然后我們依次從遠江的棺材邊走過,和她做最后的告別。
遠江是墜樓而死的,我不敢想象她的死狀。此時,她躺在棺中,遺體顯然化過妝,絲毫看不出外傷的痕跡。這恐怕是她平生第一次以化過妝的樣子出現在別人面前。我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她本可以成為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絲毫也不輸給那些在課上偷偷補妝的同學。然而即便在我的印象里,她也只是個毫不起眼的文學少女。盡管遠江不戴眼鏡,她卻用比鏡片更厚重的東西遮住了自己的陣容——氛圍、氣場,大約就是這樣的東西。也許那是她的保護色,藉此讓自己免于打擾,可以專心讀她喜歡的書。但也有可能,她只是不擅長把自己的“真容”展示給別人看,并不是真想一直逃避下去……
事到如今,這一切的答案都無從得知了。關于她的一切,注定要被永遠埋葬在火焰里。
我看著她面無表情的睡臉,輕聲說了一句“晚安”。
到場的人,比我想象的更少一些,也沒見到像是她父親的人。我們圍在遠江的棺材邊,每個人都一言不發,只是哭泣。直到有工作人員過來將棺材蓋上、抬走。
火化沒有用多少時間。工作人員敲碎骨頭的場面我和薦瑤都沒敢看。我們抱在一起躲到了一邊。即便是這樣,聽到碾碎大塊骨頭的聲音,仍免不了心驚肉跳,涕泗難禁。回過神來,遠江的遺骨已被收到了那個紅褐色的小匣子里,再也見不到了。
把骨灰寄放好,我們一行人朝停車場走去。
天上還是一片云也沒有。微風在吹。有人已經開始閑聊了起來。我和薦瑤還有朱老師走在最后面,緊跟著遠江的母親。
到了停車場,遠江的母親把來參加葬禮的客人一個個送走,終于輪到了我們。學校雇來的司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站在車邊抽著煙。
就在這個時候,遠江的母親忽然開口了,卻不是感謝的客套話,而是對著我和薦瑤問了一句:“你們兩個誰跟我女兒比較要好?”
我和薦瑤對視了一下之后,回答說是自己。她母親朝我走了過來。
“能不能再稍稍占用你一點時間。有樣東西想讓你看一下。”她微微低著頭,沒有直視我的眼睛,又補了一句,“早上出來得太急,我忘了帶過來,能不能跟我回一趟家?我還想向你了解一下我女兒在學校里的事情……”
“我倒是無所謂。”說著,我朝朱老師看了一眼,只見她點了點頭。于是我轉過身和薦瑤道了聲別:“你先和朱老師回學校吧。”
“到時候我開車送你回學校。”遠江的母親對我說,“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
送走了薦瑤她們,我坐上了遠江的母親開來的車。那是輛銀灰色的舊款馬自達,噴漆有些已經剝落了,車窗上的污垢也像是早就與玻璃融為了一體。在我的印象里,小時候有個親戚開的也是這款車,早在四五年前就報廢了。上路之后,我們一再被兩邊的車超過。除了汽車性能所限,這或許也與遠江的母親沒把心思都放在開車上面有關。
她問了我一些和遠江有關的問題,我也如實回答了她。當她聽到我說遠江在課上一直讀著小說,并沒有表現出有多意外,可能之前朱老師已經告訴她了。她也問起了校刊和征文的事情。這倒讓我吃了一驚。我本以為這些事遠江都瞞著她。校刊的事情也就罷了,參加征文應該是我們三個之間的秘密才對……
不過我的疑竇很快就解開了。
“我女兒在日記里寫了很多你的事情。我想讓你也看一下。”
“這不太合適吧?”
“我覺得她應該也很想讓你看到。真的寫了很多你的事情。這幾個月的日記幾乎每天都會提到你。”遠江的母親說,“她應該不希望被我看到,才特地藏得很深。”
“女兒應該都不希望日記被家長看到。”
“是啊。我年輕的時候也總把日記藏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有時候自己都忘了藏在哪兒了,只好換個本子。”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像是要打斷自己無謂的回憶。“她非要把日記藏起來我也能理解。上面提到我的地方就沒什么好話……我真是個失敗的母親。”
“遠江的日記一直記到了出事那天嗎?”
“只記到了之前一天。她喜歡夜里記日記……可能那天還沒來得及。”
“當時阿姨已經睡了?”
“睡了。不過很快就醒過來了。也不可能不醒過來。后來就再也沒睡過。”她朝副駕駛席這邊看了一眼,補了一句,“別擔心,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睡,不覺得疲勞就不算疲勞駕駛吧?”
“您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她生硬地轉移了話題。若在別的場合被這么問起,我肯定會被激怒的。當然,即便心里有一萬個不滿,我應該也會強裝笑顏作答。是啊,我就是這樣的人——今天也不例外,變得更加討厭自己了。和昨天一樣,和升上高中之后的每一天都一樣。
但今天我并沒有感到憤怒,只是想到沒有父親的遠江若被人這么問起,只怕會更加生氣,結果好不容易才平復下來的悲懷又翻涌了起來。
我幾乎是以哭腔回答了這個問題。
“爸爸是公務員,媽媽是報社的編輯。”
“遠江肯定很羨慕你的家庭。”
恐怕真是這樣沒錯。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沒法再問她母親是做什么工作的了,又想不出什么別的可說的話,只好默默低下了頭。
“你為什么愿意跟我女兒做朋友呢?班上肯定還有更有趣的孩子吧?我女兒那么陰沉……”
“沒有這回事。遠江是個很有趣的人,讀過很多我沒聽說過的書,知道很多我感興趣的事情,文章也寫得很好。她不像您說的那么陰沉,也會跟我說……笑……”
真討厭,還以為今天的眼淚已經哭干了,可以放心地說這些話了。結果又變成了這樣。
過一會兒真要讀日記,不知要掉多少眼淚,希望不會弄臟遠江的日記本。
“是嗎?她在我面前已經好幾年沒笑過了。”
我們斷斷續續地聊著,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到了小區門口,那也是我每周六和遠江告別的地方。養育了她的這個破舊的小區,我一次也沒有踏進去過……我還沒來得及發更多的感慨,車就已經開進了小區。穿過一段兩樓間只能容一輛車通過的道路之后,遠江的母親最終把車停到了一幢公寓樓下的空地上。附近能看到幾輛轎車,從方方正正的輪廓來判斷,應該也都是早些年流行過的款式。整座小區的時間就像是停止了一樣。
我看著腳下鋪著六角形地磚的地面,忽然感到一陣眩暈,緊接著是惡寒。我不知道遠江是不是從這一邊的窗戶摔下來的。也許我腳下的地磚上曾濺滿了她的血,現在將電視劇里常出現的魯米諾試劑噴到地上仍會起反應……
我趕忙跑進門洞,遠江的母親也很快跟了過來。一進樓道,我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霉味。外婆家也是老樓,常年都是這樣的味道。她把我領到了五層,打開了左邊的那扇防盜門,招呼我先進去。
沒有客廳,一進門是條過道,廁所在離門不遠處,廚房則在視線的盡頭。過道稍寬出來一點的地方放著冰箱和洗衣機。白色的石灰墻,離地面約一米高以下的部分刷了斑駁的綠漆。墻上什么也沒有掛。快到廚房的位置,左右各開了一扇門,看來這是一套兩居室。
“不用換鞋。”遠江的母親說。
她自己也沒有換。
我被領到了背陰的房間。從陳設來看,這應該是遠江住的地方——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套桌椅,墻上只掛了日歷,沒有書架,也沒有什么電子設備。書桌上有一盞黑色的臺燈,還有一排課本和活頁夾靠墻擺放著。
只有一本藍色的活頁夾躺在桌上,顏色、尺寸和其他活頁夾并無不同。遠江的母親讓我坐在書桌前的轉椅上,說要去給我倒水就先出去了。我坐下之后,才發現平躺著的活頁夾顏色較其他的略深,但也只是不細看就不會發現的差別。
她母親回來了,在桌上放了一杯溫水。
“這是遠江的日記。”她指著擺在我面前的那本活頁夾說。
我正要翻開它的硬殼,遠江的母親又退到了門邊。
“我一會兒去買點菜,中午就在家里吃點東西吧。下午我開車送你回去。”
“沒關系,我坐公交車去學校好了。不用麻煩您了。”
“總之在這兒吃完飯再走吧。”
這么厚的一本活頁夾,一時半會兒怕是也看不完。看來只能在這里吃午飯了。見我點頭答應,她走出了房間,替我關上了門,像是先到朝陽的那間屋子去了。
終于,我翻開了那本活頁夾,第一頁是初三數學的筆記,第二頁也是,但這只是遠江的一種偽裝工作。從第三頁起,就密密麻麻地記滿了她每天的生活。
我又隨手往后翻了幾頁,見有些活頁紙上只記了五六行就另換了一頁。恐怕她平時總將尚未記滿正反兩面的活頁紙夾在什么地方藏起來(所以幾乎每張紙正中間都有一道折痕),有時忘了將上一張紙藏在了哪里,只好另拿了一張,后來無意間找到了那張還沒寫滿的紙,就按時間順序插了進去。應該也有些日記到最后也沒再找到。
我深吸了一口氣,翻回到日記的第一頁,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