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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這個人,”我的朋友馬丁·吉爾馬丁說,“是個絕對的……完全的……徹底而十足的……”他伸出手,搖搖頭,然后嘆了口氣,“我沒詞兒了。”

“看得出來,”我表示同意,“總之,問題在于名詞。形容詞你好像很夠用了,但名詞——”

“幫幫我,伯尼,”他說,“誰最有資格提供恰如其分的詞匯呢?畢竟,文字是你的行業。”

“是嗎?”

“你賣書,”他說,“而書是什么?紙、油墨、封皮、膠水,這當然沒錯,但如果書只不過是這些平凡無奇的元素,大家頂多也只會想要一本。不,構成一本書的是文字,六萬或八萬或十萬字構成了一本書。”

“或是二十萬字,甚至三十萬字。”我最近正在看《新寒士街》,于是想到了喬治·吉辛[1]書中描繪的情景,那些不太出名的維多利亞作家是如何被他們的出版商逼著寫出了一套又一套厚達三冊的冗長小說,給一群顯然閑得要命的讀者看。

“那些字數遠遠超過我的需要,”馬丁說,“伯尼,我只要一個詞,用來總結,”他掃視了一圈餐廳,壓低聲音,“不,用來刺穿科蘭多·朗特里·梅普斯,要像用針把昆蟲釘住一樣。”

“那就說他是一只昆蟲。”我建議道。

“太溫和了。”

“蠕蟲,老鼠。”他一直搖頭,于是我轉換方向,離開動物界,“無賴怎么樣?”

“比較接近了,伯尼。天哪,他是個無賴,但還要糟得多。”

“流氓。”

“接近一點了,不過——”

我皺皺眉,真希望有本同義詞詞典攤在我面前。無賴、流氓……

“惡棍?”

“哦,更接近了,”他說,“如果想不出更好的,我們就湊合著用這個吧。這個詞兒真夠古老的,不是嗎?而且比無賴或流氓要好,因為很明顯這不是一種暫時的狀態。那種爛是永久性的,那個人是爛到骨髓里了。”他抓起玻璃杯,嗅了嗅里面陳年甘邑白蘭地的芳香。“用惡棍這個詞來表達名叫科蘭多·朗特里·梅普斯這個名字帶屎到什么地步,的確是很接近。”

我正要開口,他忽然舉起一只手阻止我。“伯尼,”他說,雙眼驚訝地睜大了,“你聽到我剛才說了什么嗎?”

“帶屎。”

“沒錯。真是太完美了,總結了這個人的精髓。這個詞是哪兒來的?不是從字源,這個詞的字源已經夠清楚了,問題是我們怎么會談到這個詞的?現在都沒人說帶屎了。”

“你剛剛才說的。”

“沒錯,可是我不知道有多久沒講過這個字眼了。”他一臉笑容,“我一定是得到天啟了。”他說著,以一口陳年白蘭地獎賞自己。我沒做什么值得獎賞的事,不過我也從自己的玻璃杯里啜了一口。那酒像液體黃金似的溢滿口腔,如蜂蜜般滑入咽喉,振奮精神的同時竟還溫暖了體內每一個細胞。

我一會兒并不打算去開車或操作機器,所以管他呢。我又啜了一口。

我們正坐在“冒牌者”的餐廳里,這是格拉梅西公園對面的一家私人俱樂部,這里的每個細節都如我們喝的這瓶甘邑白蘭地般古老莊嚴。會員從演員到作家不一而足,都是些藝術圈里的人,或者至少在此方面有所涉獵。不過有一類會員叫作“劇場贊助人”,馬丁·吉爾馬丁就是以這個身份加入的。

“我們需要會員,”有一次他告訴我,“現在只要你有脈搏和支票簿就能加入,不過你轉頭看一圈,會懷疑有些會員兩者皆無。你想成為會員嗎,伯尼?你看過音樂劇《貓》嗎?如果你喜歡那出戲,就可以用‘劇場贊助人’的身份加入這個俱樂部;如果不喜歡,就可以用評論家的身份。”

我放棄了這個加入俱樂部的機會,估計他們可能不接受有犯罪前科的人。不過我很少拒絕馬丁的午餐邀請。這里的食物還過得去,酒是一流的,服務則無懈可擊。從巴尼嘉書店到這里的半英里路上,我會經過八家或十家這樣的餐廳,但那些餐廳無法提供“冒牌者”那種十九世紀大宅邸的富貴氣氛,還有彌漫于整個空間的歷史與傳統韻味。何況有馬丁這個好同伴,去哪里我都樂意同行。

他是位上了點年紀的老紳士,就是那種看《時尚先生》雜志的人希望自己老了以后會變成的樣子——身材修長而挺拔,整年都曬成一身健康的古銅色,滿頭銀發。他一向穿戴講究、梳整妥當,唇上的小胡子整整齊齊,衣著相當優雅而不浮夸。舒舒服服享受退休生活的同時,他也忙著經營他的事業,碰上有吸引力的投機生意找上門來時,他也會做點投資。

當然,他還是個劇場贊助人。因此他去看了不少戲,有百老匯的也有外百老匯的,偶爾碰上喜歡的劇還會投一點錢。更準確地說,他的劇場投資就是和一些年輕的女演員簽約,其中有些人也確實有點才華。

這指的是戲劇方面的才華。至于比較私人領域的才華,那就只有馬丁可以評論了,但他不會說出來。他是個謹言慎行的人。

我得說,我們的相識非常偶然。馬丁收集了一大批棒球卡,而我偷了它們。

只不過,當然,實情要遠遠復雜得多。我連他有這批收藏都不知道,不過我卻知道他和他太太某個晚上要去看戲,所以我計劃趁機去拜訪他家。但那晚我喝醉了,而馬丁(他當時有現金周轉問題)報警說他的收藏被偷了,因而獲得保險理賠。最后我拿到了那些棒球卡——早跟你說這事兒挺復雜的——而且順利脫手,買了我書店所在的那幢樓。這已經夠棒的了,不過最棒的是馬丁和我因此結為好友,偶爾會聯合密謀去犯罪。[2]

實際上,這個午后馬丁心里所想的就是犯罪,那個假定的受害者,你也不會意外,就是科蘭多·朗特里·梅普斯,就是那個帶屎的。

“那個帶屎的,”馬丁充滿感情地說,“很明顯,他根本不在乎那個姑娘。他并不想培養她或經營她的事業。他的興趣只有淫樂。他誘拐她,帶她走向墮落,那個無賴、流氓、惡棍,那個……”

“帶屎的?”

“一點也沒錯。天哪,伯尼,他都老得可以當她爸爸了。”

“就你這個年紀嗎?”

“哦,我想他比我年輕幾歲吧。”

“這個渾蛋。”我說。

“我說過他結婚了嗎?”

“下流!”馬丁也結婚了,跟太太住在一起。不過看來我不必指出這一點。

說到這里,我已經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過我讓馬丁照自己的節奏慢慢講。在他講的時候,我們的甘邑白蘭地消失了,而我們那位侍者——一位上了年紀的圓圓胖胖的老先生,留著一頭黑亮的鬈發,突出的腹部把背心撐得鼓鼓的——拿走了我們的玻璃酒杯,重新添滿后送了回來。時光悄然流逝,吃午餐的人漸漸散去,而馬丁還在繼續跟我說瑪里索。(“好可愛的名字,你不覺得嗎,伯尼?當然了,那是西班牙文,源自mar y sol,意思是海與太陽。她母親是波多黎各人,父親來自波羅的海沿岸的一個迷人小國。的確是海與陽光的結合!”)確實才華橫溢,而且長得很美,她身上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純真韻味,簡直令人心碎。他是在契訶夫劇作《三姐妹》的觀摩演出里看到她的,演出本身他不予置評,但她的表演和迷人的舞臺風采吸引了他,那種感覺他好多年沒有過了。

于是他到了后臺,次日帶她去吃午餐,討論她的職業規劃,然后帶她去看一場他認為她非看不可的戲,至于剩下的,你也可以想象得到。每個月一張小額支票,這在他個人的財務雷達系統中小得幾乎看不到,但意味著她可以辭去女招待的工作,有更多時間去參加選角面試和表演課;當然了,這也便于馬丁偶爾去拜訪她位于地獄廚房的公寓,進行法國人稱之為“五點到七點”的傍晚情人幽會,或稍早一些去,那就成了紐約人所說的“午餐約會”。

“她以前住南布魯克林,”他說,“乘地鐵要很久。現在她走路五分鐘就有幾十家劇院。”而且她的新住處離馬丁的公寓只需要坐一小段出租車,從他辦公室過去還更近,反正怎么安排都方便。

他迷上她了,她似乎也同樣充滿熱情。在西四十六街那套無電梯公寓中拉下的窗簾后頭,他向她展示一些她年輕的情人無法擁有的細致之處,而且樂于向她證明:年輕人的元氣和精力比不上經驗帶來的技巧和復雜。

他為她找的公寓真是個伊甸園,唯一缺少的就是蛇,但這個角色很快就出現了,就是那個帶屎的科蘭多·梅普斯。細節我就不多說了,馬丁可跟我講了不少,總之就是瑪里索哽咽著告訴心碎的馬丁·吉爾馬丁,她不能再跟他交往下去了,但她會永遠感激他的慷慨大方,更不知該如何感謝他的種種恩賜。她的心已經屬于那個人,她知道命中注定要與他共度余生,甚至到來世。

而那個人,馬丁震驚地得知,就是那個帶屎的。“她以為他會為了她離開他老婆,”他說,“其實他每六個月就換個新妞兒,伯尼。偶爾有一個可以撐滿一年。她們都以為他會離開他老婆。有一天他確實會離開她,但不是她們想的那樣。當心臟病如我所愿地把他永遠帶離這個世界時,他才會離開老婆,讓她成為一名富有的遺孀。”

馬丁之所以如此惡毒,部分原因是梅普斯并不只是個不知名的對手。馬丁認識這個人,而且遠遠不只是點頭之交。他們常在戲劇演出和針對贊助者的試演會上碰到,馬丁和埃德娜還去過梅普斯家,那是位于布朗克斯河谷區的一幢粗石大宅邸。那次去是為了幫助艾弗里特·昆頓滑稽劇團公司,他們失去了長年在謝里丹廣場的辦公室,需要找新的地點。“你付兩百美元吃頓晚飯,看一場不對外開放的表演,”馬丁回憶,“然后他們想盡一切辦法,說服你再寫一張一兩千美元的支票。晚餐還可以,葡萄酒只是及格,但昆頓是個天才。我反正會捐錢,而埃德娜也很樂意去看看他們的房子。他們帶所有人參觀了那幢房子。沒去看地下室或閣樓,但拖著我們去看了所有的臥室,主臥室里有一幅畫,是海景。”

“我猜不是透納[3]的作品。”

他搖搖頭。“那幅畫只是過得去而已,”他說,“跟葡萄酒一樣。畫里只是一艘普通的船。唯一不尋常的地方,就是那幅畫是歪的。”

“真是帶屎!”

他抬了抬眉毛。“我倒沒那么在乎這點,”他說,“不過看到一幅畫掛歪了,總歸有點奇怪。跟周圍的井井有條很不協調。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不是那種會在別人家里把畫給扶正的人。”

“可是這次你去扶了。”

“我是最后一個離開房間的,伯尼,有某種東西讓我待在那兒,走到那幅畫前。你知道柯勒律治[4]的那句詩嗎?‘如畫中之船靜待,靜待在畫中之海。’”

我知道那句詩——其實是兩句——是出自《古舟子詠》。不同于高中英文課里其他非讀不可的不朽作品,這首詩我還真挺喜歡的。“‘水,水,四處都是水,’”我也引用這首詩回他,“‘所有的甲板都干縮;水,水,四處都是水,卻無一滴可飲。’”

他贊同地點點頭。“大部分人都以為最后一句是‘沒有一滴可飲’。”

“大部分人都記錯了,”我說,“大部分時候、大部分事情都是如此。那幅畫中之船真的靜待嗎?靜待在畫中之海?”

“沒錯,”馬丁·吉爾馬丁說,“不過精彩的是畫的后面。”

注釋

[1]喬治·吉辛(George Gissing,1857—1903),英國小說家,主要創作描寫中低階層的現實主義小說。《新寒士街》為其代表作之一。

[2]參見《交易泰德·威廉姆斯的賊》。

[3]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他的第一幅油畫作品描繪了夜晚的海景,名為“Fishermen at Sea”,評論家稱這幅畫“總結了十八世紀所有藝術家對海的表達。”

[4]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英國詩人和評論家,“湖畔詩人”的代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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