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書是個直性子,感覺首輔大人了解他‘我愿意配合您開展一切工作’的意思,便起身寒暄,準備告辭。
印首輔借著詢問兵部雜事,有意跟慕容光單獨聊幾句。
慕容光本想找個由頭推辭,因為今天是媳婦兒從娘家回來的日子,這要是看到自己不在家,估計該發火了。
慕容光的外祖母是同順帝的表姑母,同順帝從西北一路打到都城,表姑母沒少在暗中幫助他。
慕容光是這一支年紀最小的孩子,他從入仕起,就不怎么跟同僚們打交道,但由于這層親戚照顧著,一般沒有人找他麻煩。
兵部尚書可沒有這樣深藏功與名的親戚,還指望靠慕容光,跟印首輔打好關系。
頂頭上司了解慕容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的行事風格,當面回絕首輔大人這種缺根筋的事,他真的干得出來。
兵部尚書給他使了個眼色,慕容光硬生生把話憋了回去。
“你和我年輕的時候很像。”印首輔示意自己只是閑聊,讓慕容光不用緊張。
穿過廊前層層雪霧,印敬棠深沉的望向歷歷舊事如在眼前的蒙塵歲月,“你為官不人浮于事,為人不曲意逢迎,有真才實學,是個良才?!?
“大人謬贊了,有您軌物范世,晚輩望塵莫及?!蹦饺莨夤Ь吹?。
印首輔不以為意的笑了笑,眼神銳利,盯著唯唯諾諾的慕容光,“小子,跟我說實話,你是只想做個領差辦事的小官嗎。”
“恪守本分,盡職盡忠,是下官的家訓?!蹦饺莨獠惶\實的答道。
他默默無聞的外表下,其實潛藏著一副經邦濟世、指點江山的靈魂。
印首輔捻著胡須,悠悠的說:“僅僅恪守本分,在朝堂上,總是不太容易顯山露水。”
話中的意思很明白,慕容光自然能懂。
慕容光低眉順眼,用一種不算響亮卻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大人,晚輩認為,為官者,不求名垂青史,至少也應該清清白白?!?
印首輔輕哼了一聲,反問:“何謂清白?”
“如果想要對抗邪惡,就必須放棄原本堅持的東西,如果正直者也可以違背內心,丟掉尊嚴...”慕容光說著,不自覺的直了直身子,“我們給后來人留下這樣的印象,那么,久而久之,就沒有人恪守原則了?!?
印首輔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茶杯,沉聲道:“你還是太年輕,尊嚴固然重要,有時候,卻也是最沒用的東西?!?
慕容光,沉默半晌,猶豫著開口:“印首輔,您還記得顧尚書嗎...您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所付出的代價,值得嗎?”
這句話,他醞釀了很久,就在問出口的那一刻,慕容光也沒有確定眼前這位大人,是不是他理解中的那路人。
“記得?!庇∈纵o闔上眼,從他口中傳出重重的嘆息,“人走茶涼,很久沒聽人提起他了?!?
“下官幼時在族學里讀書,有幸聽過顧尚書講道理。有次他講到前朝的大學士程邈,讓我們這些學生,以其為榜樣,將正義看作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把百姓安居樂業看作比仕途更重要的事情?!蹦饺莨庥嫌∈纵o那兩道利箭也無法穿破的凌厲目光,一字一頓道:“那時,顧尚書身邊,站著翰林院一位編修大人,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成仁取義’四個字?!?
“那個編修,當年他的老師被人陷害,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庇∈纵o緩緩道,“如果舍生一定能夠取義,我相信有人愿意去做??蔂奚鼡Q來的,是一些人依然身居高位,得不到懲罰,而逝者,永遠不能安息,無法洗刷冤屈。你告訴我,該怎么選擇?”
“所以,您選擇了自己曾經最不屑的方式,與其對抗?!蹦饺莨獯怪郏巴磔呺m然不懂,但并不覺得這是錯的。”
“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印首輔嚴肅的面容上忽然有了笑紋,“送去內閣的那封書信?!?
慕容光肩頭猛然僵硬,機械的看向印首輔,眸中的震驚之意分明。
那封書信里,有證明前首輔罪行的關鍵證據。
“您怎么……”慕容光啞然,他以為自己做的足夠隱秘了。
要不怎么說,姜還是老的辣,印首輔很樂意解答慕容光的疑惑,“你用的墨是慕容家工坊里特制的,皇上用的是御墨,我向你祖父要來用過?!?
慕容光半瞠目結舌,他一直用的墨確實是祖父給的。
“不談這些了,前些日子,越王府送來一把絕世寶刀,”印首輔笑著擺擺手,也不管慕容光此刻在想什么,又拋出一個問題,“知道我為什么沒有收嗎。”
慕容光欲哭無淚,感覺這只狡猾的老狐貍又要挖坑給自己挑,為保險起見,只好裝傻道:“不知道?!?
印首輔看得出他避重就輕,“你隨玄鐵大軍去過西南,那邊的百姓,生活的怎么樣?”
慕容光:“不富裕,日子勉強過得去,跟關內肯定不能比?!?
“生活不寬裕,想必兵力也空虛,驃騎大將軍怎么對待俘虜和降民?”
慕容光如實說:“優待俘虜,也沒有濫殺無辜?!?
印首輔面無表情的點點頭,“統領鐵獅營的逄將軍,是怎樣一個人?!?
慕容光雖然跟逄玄江不對付,卻依然中肯的說:“精通排兵布陣,打仗很有一套,就是太自傲。許是年輕,再歷練幾年就穩重了。”
從印府出來后,慕容光還在想,印首輔所問關于玄鐵營的事,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慕容光雖然低調,但作為他那一屆會試的第三名,不引起別人注意還是不太容易。
印首輔注意慕容光也有一段時間了,他本以為慕容光向幾個位高權重的人都遞過消息,今天才發現是自己誤會了。
......
慕容光緊趕慢趕的回到家里,瞅見院里放的幾個裝山珍野味的大筐,明白自家媳婦兒已經先到一步,心里頓時慌張起來。
“去哪兒了?!蹦饺莘蛉藦膹N房走過來,揪起慕容光一角衣服,放在鼻前,問道,“說實話,咱們家可不用這種香。”
“媳婦兒?!蹦饺莨庥懞玫男χ?,“印首輔高升,我去道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