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近其實也知道自己的反應過于偏激,然而每個人的心理都有其獨特的軌跡,一步一步,一點一滴,潛移默化,也如影隨形。
雖說出身貧寒,但秋近自小是在父母的溺愛中長大的。她從小成績優異,生活也一帆風順,心安理得享受著父母的關愛,親朋們的高看一眼,也從不懷疑自己長大后一定會有一番不菲的成就。
直到高考前夕,她在一次考試中緊張過度,以至于發揮失常。秋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考試的能力,可突然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可能會考砸……就像一只小鳥被折斷了羽翼,再也無法飛翔,她看著曾經高高在上的自己從云端墜落,甚至跌進了沼澤里,任憑她如何掙扎也無濟于事,不可自拔。
從那以后,她開始不斷地懷疑自己,如果高考也發揮時常了怎么辦?腦子里成天只想著那個問題——如果高考失利怎么辦?
焦慮、恐懼、抗拒……她開始頭暈、耳鳴、失眠,她完全無法聽課,做題目也沒辦法專心,她甚至開始想,她是不是生了什么???是不是快要死了?
可是她如果死了?父母怎么辦?他們為了撫養她,付出太多太多了!她應該有所回報的,哪怕她可能快要死了??伤芰艚o他們什么?她連唯一值得驕傲的考試能力都快喪失了,她還有什么可以留下的?
她渾身上下看了一圈,發現自己只剩下著一具軀殼了。于是她又想,如果真要死了,那就把身體里的血賣了,器官也賣了,那大概能換一大筆錢,說不定可以支持父母的老年生活了??墒侨f一不夠呢?
她想……她已經沒辦法再想了,反正她就要死了,父母的老年就只能靠姐姐了。
她甚至還頗覺安慰地想,幸好!她還有個姐姐。
然而,她沒有死!
父母為她的憔悴擔心不已,一直勸她身體為重,哪怕成績差一點兒也沒關系。所以,心里那種強烈的、快要死掉的感覺在父母的關懷下慢慢淡了。雖然每次考試的時候,她總會心有余悸,甚至害怕得干脆想要自己去死掉,可父母充滿慈愛的目光總能把她及時從生死徘徊的邊緣拉回來。
她想,為了父母,她不能死,可她依舊控制不住會害怕。
所以她大學四年看了整整四年的書籍,不論品類,來者不拒,只為了從中找到足以支撐她繼續活下去的各種理由,到了第二年,她才終于渾渾噩噩把自己的念頭從生死徘徊的邊緣硬是扯回了正軌,然而從此卻落下了“手不釋卷”的毛病。
說“手不釋卷”是個毛病不是謙虛,而是,她終究回不到那個自信的自己了,一旦太長時間沒有看書,她就開始害怕自己變笨,害怕自己變成一無是處的廢人,只有看書能夠讓她忘卻內心的恐懼。
她生病了,手不釋卷,成了她的藥。
二、
第一次看《挪威的森林》這本書,是在秋近大學畢業后的第二年,《挪威的森林》名聲太大,以至于她都忍不住想要一睹為快。
然而,在看到村上春樹對玲子過往描寫的那一段文字時,秋近震驚了!那樣如出一轍的經歷,讓她忍不住懷疑,村上是真的認識了一個玲子一樣的人?又或者,他本身就有過那樣的經歷?
而最為讓秋近震驚的是——她意識到,她可能真的有??!和玲子一樣的?。〔煌氖?,玲子躲進了醫院,最后靠著丈夫走了出來,而她躲進了圖書館,從此“手不釋卷”。
秋近偷偷地想,自己還挺厲害,她比玲子厲害,畢竟她僅僅靠著自己的意志力和書籍就拯救了自己。
那是秋近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曾經差點就成了一個精神病患,好在父母的寬容和憐愛及時把她拉了回來。
可是有一天,她發現連最愛她的父母都不再支持她了,正如村上在《挪威的森林》中所寫的那樣,腦子里的發條“砰”的一聲飛了,她不再費力氣去反抗自己的意志了,她討厭這個壓得人喘不過氣的世界!她要遵從自己的意志——離開!
三、
葉落知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冷漠的秋近,她寒著臉,仿佛冬日里的雪梅,拒人千里,遺世獨立。
就在前幾天,秋近還高高興興地拉著行李箱出現在他面前,她特地告訴他,她要回家,要跟父母介紹他這個男朋友,甚至,當他讓她把家里的戶口本帶過來,她也紅著臉答應了。
可是這才過了幾天,她又一次拉著行李箱出現在他面前,卻是告訴他,分手吧。
葉落知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接受這樣的落差……他無法理解,明明住院的那幾天,兩個人朝夕相處感情不斷升溫,有時候一沖動,兩人恨不得直接跑去民政局領證,為什么回了一趟老家,她就翻臉不認人了?
秋近的語氣很平靜,甚至還十分理智地分析著:
“我這次回家才發現,我們倆真的一點兒都不合適。
我們家太窮了,比你想象中還要窮很多很多!你知道嗎?你那么厲害,吃一頓飯可以毫無壓力地揮灑千金,我有時候可是一根青菜和幾根面條就能飽餐一頓的。
你是個成功的社會精英人士,你的朋友們也是。我打個的士要猶豫心疼半天,你們每天開著豪車,車被砸了可以掏錢再買一輛,眼睛連眨都不會眨一下。我甚至不敢在你面前流露出一點兒驚訝的表情。
跟你在一起,只會讓我自卑得抬不起頭來,不!是連自卑都不敢表露。我累了!葉落知,我們分手吧?!?
她說,葉落知,我們分手吧。
葉落知驚訝得不知道如何開口,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冷漠的毫無表情的眼神,嘴巴張了半天才問出了一句:“阿近,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秋近冷若冰霜的表情差點兒維持不下去,他問她,你怎么了?不是跟她生氣,也不是同樣回以冷漠,而是問她,你怎么了?
她差點兒就要撲進他的懷里痛哭一場,可是她不能!她已經知道了自己可能有病,像《挪威的森里》里的玲子一樣,也許一輩子都會這么反復下去。
尤其是如此強烈的厭世情緒來得這么突然,讓她毫無招架抵抗之力,現在的她,還能夠靠著理智維持正常人的外表來斬斷自己所有的塵緣,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她一向不喜歡欠別人的,哪怕是父母,哪怕是葉落知。
于是,她用上自己生平最冷靜也最冷漠的聲音,對他說:
“我是來通知你的,不是來和你商量。
聽我說,假如兩個人在一起會給另一個人帶來負擔,還是不要繼續糾纏的好!不要跟我說你的錢就是我的,或者你可以不要那些錢,那樣只會讓我在你面前更自卑,更加無地自容。
最后一句,祝你幸福!”
所有想說的,能說的話,全都被秋近一個人說完了,葉落知愣在當場,無言以對。她是有備而來的,連臺詞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她打定了注意要跟他分手,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他還能說什么呢?她甚至打定了注意不讓他又開口的機會。
葉落知覺得自己一口氣堵在胸口,悶得生疼,他卻不在意了,只是失魂落魄地看著眼前那個冷漠無情的她,那么陌生,那么無法靠近,可他還在心里還是忍不住期盼,期盼什么呢?他還在期盼什么呢?
秋近甚至不肯再多看他一眼,毫不留戀,轉身就離開了。記憶中那個柔弱嬌小的背影,此刻卻堅韌挺直,驕傲不可一世,連背影都變得那么冷漠決絕了。
是什么,讓她忽然之間就變了一個人?一個性格完全相反的人……
他心驚起來,他以為兩個人已經逐漸靠近,卻猛然發現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如此脆弱,她輕飄飄說出一句“分手”,就可以從此退出他的生活。
可是,要他怎么能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