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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輕寒
  • 金宇澄
  • 3348字
  • 2019-01-31 17:43:36

同天清晨。鎮警馬老三躺在鋪板上。

耳邊一直是逃難船離開駁岸的吵鬧聲。這是最后一趟船了,馬老三想。鎮河那段水面上,浮著人們匆忙里丟棄的物品。而在以往,此刻也正是頭班船敲鑼啟碇的時候。

馬老三的屋子很暗,供奉在角落里的關公,變成一道灰色影子,案頭的黃香與半通燭,已滅了半個月,馬老三不是個誠心的人。

馬老三起身,裹了綁腿布,束緊皮帶,他的“快五響”銹得厲害,已好久不使用這把長槍,此刻他把浸過煤油的布條緩緩拉出槍口,扔在暗處。等他打開門,一道晨光正從門縫里漏出,眼前火辣辣的。

馬老三走出巷子內的警所,膠鞋里膩滑,腰后懸著的銅喇叭擦在磚墻上,錚地響了一聲。他走得很慢。小鎮極靜,他望見河道上泊住的幾艘玄色小船,都被廊棚的陰影遮住了。兵荒馬亂的年月,誰也不會去注意他,看他到什么地方去。太陽不久就會停在蘆葦尖上,會把看不見的東西都照清楚。他想。

走下河堤,馬老三從船頭拔出插入淤泥的篙子。他的船已經滲水,船頭白漆的“警”字模模糊糊,沾了湖里的泥草,像鬼畫符。竹篙抓在他手里,無意間他看到岸上的餅店冒出蒸赤豆的白汽。他低下頭不再去注意這家店鋪。

馬老三駕船朝橋洞里走了。

那段時間,每逢湖里來人,馬老三都會急忙躲進這家餅店,飛快爬上店里的閣樓,靜觀那些強盜如何撞開鎮上的當鋪或米行,一般都是預先得到這類消息,他推開閣樓窗子,一條窗縫,仔細看定鎮河。阿三。餅師傅在店堂里喊,下來坐嘛。餅師傅在攤缸里揉一團青色米粉。要是讓鎮里老爺曉得,阿三就討厭了。他哼哧著翻動粉團。馬老三面孔貼緊了窗縫,擺了擺手。鎮街已傳來一陣陣關閉門板的響聲,逐漸密如驟雨。馬老三一步不離窗口,看廊棚下鎮民們跑來跑去。不好了呀!一個老婦邊走邊喊,小腳在青石板上蹬踏。此刻,鎮河很靜,看不出更多異常,鎮街短暫騷動后,兩岸已闃無一人,河與石橋靜靜散發死氣。也許一場虛驚,看樣子他們沒來。馬老三說。太陽照到灰白的石拱橋上,河里看不到一只船。湖蕩里也沒有船?餅師傅問。遠處那片大水里,確實有了細微的變化,三三兩兩芝麻點一樣的小舟游弋,逐漸變深,顯眼,逐漸進入鎮河的水道,逐漸變大。來了。馬老三說。他跪在窗前,身體壓低了。小舟慢慢變大,清晰,槳葉閃閃發光,箭一般朝石橋洞射來,他看清的船夫都穩坐船尾,彎下身軀奮力劃動腳下的長槳,手中的短槳更亮,更迅速。然后就是密集的槍聲——是火油箱里放鞭炮,來了。馬老三說。餅師傅立刻停下了手里的事,連爬帶滾上了閣樓。

馬老三紋絲不動,靜看這些人在船上吹叫子,手持刀斧或者假槍。他認識這批人,嘆一口氣。短時間內,快船已分別停靠在河埠旁邊。典當行的黑漆大門背后,斜倚結實的枳木頂桿。許多人從船艙跳到岸上。不久,全鎮的居民都聽見撞擊典當行門板的巨大回聲。

我跟他們講了,門板起碼有四指厚,可以撞門腳子呀。餅師傅微笑說。日光從板壁和窗欞中射來,照著餅師傅的喉結和指甲,猶如滴出血。

“當年我的叔公,剛剛撿起那件皮袍子,船就開走了。”餅師傅說。

馬老三不動,靜等一刻,典當行大門忽然發出轟然一聲絕響。

“當年,我叔公剛剛走到街上,對船上這批人講:‘隊長,今朝順風呀。’”餅師傅說。

“船里就飛上來一件灰鼠皮袍子。”馬老三說。

餅師傅閉著眼說:“發了筆小財。”

馬老三不語。

每次收到銀圓,他都放在一個罩籃里,他知道警察做不長了,平浦的日本人就要打過來,警察差事不會很長。他聞到閣樓的霉米氣味,板壁上掛著的月份牌,幾個女人眼睛都戳成破紙洞。馬老三哼了一聲,靠在墻頭。鎮里的聲響高高低低,像毫無止境。馬老三必須耐心等。餅師傅拍他肩膀說:這一趟有多少?馬老三不語,皺緊了眉頭。等他再一次打量窗外,鎮上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被一陣旋風忽然刮走,剩下一種死氣。餅師傅不說話,提到錢,餅師傅往往也不肯多講。馬老三嘆氣說,你發了筆小財。他說著就想下樓,但他的肩膀被餅師傅抓住。不是呀。餅師傅搖頭說,我叔公哪里想發財,是出來看看熱鬧,他跟湖里邊沒多少瓜葛。

餅師傅就此松開了馬老三,也沒再提多少錢的事。此刻馬老三只想把餅師傅拉下樓來,把他的腦袋塞到面缸里去。他走到了門口。知道餅師傅肯定會大叫大喊,會把一切都講出來。馬老三想。

走出餅店的后門,馬老三轉到一條小巷,整理一下裝束。鎮里很靜。這批新漆桐油的單艙快船,大概已經回到蘆葦深處去了。他這樣想著,拐過小巷盡頭的扁擔橋,走一段磚路,看見鎮河就橫在面前。他扯了一扯制服的下擺,心里知道有無數雙眼睛,正透過各種縫隙注視著他,看他踱到當鋪與米行的那一段廊棚面前,此刻,河里浮有零落的綢緞衣服、竹椅、女人的紅漆鏡箱,一些貯放銀圓的櫸木抽屜,也漂到了橋洞附近。駁岸石階上,扔著兩袋破口的粳米與幾個木制米升。他站著看了一番,像是記錄這些凌亂的現場,滿臉灰心喪氣的樣子,然后,他拐到一條小河汊邊,從楝樹下拉出了他自己的小船。他爬到船上,調直船頭,重新回到了五光十色的鎮河上。此刻他心里漾上一種說不清的想法,覺得自己突然被這條小船困住了,有點孤單。兩岸闃無人跡,河中的小船,孑然一身。他舉起了喇叭,很謹慎地貼近那個號嘴——這是他前任從軍隊的營址里拾來的東西。小鎮已經習慣了這種警告的音響,也常常使馬老三毛骨悚然。肯定是死人用過的喇叭?是死人喇叭。馬老三想。

嘴唇緊貼黃銅喇叭口,他吹出一個長音:嗒——嘀嗒——。號口里帶出那股死氣,穿過橋孔,順水面滑翔著,反反復復……馬老三看見那些灰暗的人臉,逐漸從門板里呈現出來。幾個老爺穿著考究的綢長衫或團花藏青緞子短打,由木炭行庫房的黑門洞朝外爬。

馬老三縮回到船上,覺得有點冷。風挾著鎮上余存的稻柴煙,從空洞的、離他并不遠的橋拱里穿過。他忽然想到了鎮中庵堂里的那些安穩的尼姑們。肉店那幾個男女,此刻一定還躲在倉房里,還是若無其事吃飯?他想。倉房里的咸豬腳和豬身,被寒風收趕干了水分。那個七官踮著一雙赤腳,也鉆在倉房內,豬腳橫七豎八伸著,七官的腳上,戴著明晃晃的金腳鐲。

一個時辰后,駕船離開小鎮的馬老三,看到了那片湖灘。這是個潮氣很濃的早晨,馬老三發現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霧,看看面前那一張模糊的人臉。“像要下雨了,會不會下雨?”馬老三指指天對他們說。

“我們想不出什么辦法。”人臉動了一下。這是船夫,身體在霧中,像是消失了。“沒什么辦法。”他說。

“東洋人是鐵船,會把木船撞破,對不對?”船夫說。

“當鋪的鐵皮門扇,怎么撞破的?”馬老三問。

“我們有多少人呢?”船夫說,“拿頭去撞東洋人嗎?對不對?”

“總要想個辦法。”馬老三說,“不是真的要弄翻鐵船,那是難的。”

“是厲害。”船夫說。

“想想辦法。”

“我手里有硬家什嗎?”船夫攤出霧里的手,抖了一抖。

“哦。”馬老三像是覺得問題的所在,腦子里亂糟糟的。

“就這么幾個人。”船夫朝霧里指指,幾條單艙小船縮在蘆葦中,幾乎看不清倚在船尾的船夫。

“他們會去的,只聽你一句話。”船夫想了想這么說。

馬老三想看看這些船夫,實際,他只看到霧和蘆葦。

大家都不說話,四周只有水拍船板的聲音。小鎮被霧氣所隔,太陽斜吊在東邊,像個白乎乎的糯米團子,一點都不刺眼。馬老三有些不高興,想到自己將來,就是和這些船夫一樣,不會比他們更好,沒什么用場,順利的日子太短了。馬老三想。人人都有順利的時候,只是都不長久,關公也這樣。他想。他坐回到自己的小船艙里,箬帽上的水珠掉在膝蓋上,有點涼。馬老三幾乎想不出辦法,他的希望,在不知不覺之中破滅,變成一個身單力薄的人。眼前這些人也差不多,根本沒有用。馬老三想。

“東洋人是講不準的。”霧中一個船夫說,“有時單吊,有時是一船。”

“算不出哪天會來。”一個聲音說。

“不知道。”馬老三說。

“以后,要插膏藥旗子了。”霧里傳出熟悉的聲音。

大家都不說話。

“怎么辦?”霧里的聲音問。

蘆葦隨風擺動。一個船夫拉攏烏篷,也許是想睡了。

馬老三聽出這是餅師傅的話。

“鎮里有幾個尼姑。”霧里的聲音說。

大家都不說話。

“反正,尼姑是沒男人的。”

霧中,船夫們把船錯開了些,像是朦朧移動的鬼影,有條船忽然插到葦叢里去,幾枝蘆稈咔咔折斷,披頭散發。

“別的女人都有男人。”餅師傅在蘆葦灘的濃霧里說,“你們講呢?”

馬老三扯過竹篙,把船首偏向蘆葦邊的水面。“先走一步,我還沒吃飯,”馬老三對這些人說,“我想不出辦法。”

“沒有辦法。”馬老三說,“沒有。”

“你講,究竟怎么辦?”有人說。

“我先走了。”馬老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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