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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從此以后,星期日到百廈莊園治療羅迪的傷腿,并留下來和他的母親、姐姐一起喝茶,就成了我的一項例行事務。我開始走百廈莊園的庭園去看望病人,并且常常從那里抄近路。我很期待這些短暫的逗留,它們與我的日常生活反差巨大。我每次都帶著小小的冒險的刺激感進入庭園,關上門,在荒草叢生的園子里摸索前行。每次到達那幢搖搖欲墜的大廈前,我就會感到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傾斜了,我漸漸滑進了另一個怪異的、不同尋常的領域。

我也漸漸喜歡上了艾爾斯一家人。我見到卡羅琳的次數最多。我發現她幾乎每天都在庭園里散步,我經常瞥見她長腿寬臀的身影,絕不會弄錯,吉普跟著她,在茂密的雜草中為她開路。如果離得很近,我就會搖下車窗和她聊一會兒,就像那次在鄉間小道上聊天一樣。她每次都像是正在做事情,不是拎著背包就是挎著籃子,里面裝滿了水果、蘑菇或者燒火用的木柴。她要是出生在農家就好了。我在百廈莊園看到的事情越多,就越為她和她弟弟的生活感到惋惜,勞作很多,樂趣很少。一天,我治好了鄰居孩子嚴重的百日咳,他的父親為了表示感激,送了我兩罐自家蜂房產的蜂蜜。我記得從我第一次去她家時起,卡羅琳就一直想要些蜂蜜,于是我給了她一罐。這事我想到就做了,可她卻因禮物的到來而驚喜不已,迎著陽光,高高舉起蜂蜜罐,讓她母親看。

“噢,你不該這么做!”

“為什么不呢?”我答道,“像我這樣的老單身漢留著也沒用。”

“法拉第醫生,你對我們真的太好了。”艾爾斯太太柔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責備。

但事實是,我的好心只能幫些非常小的忙。艾爾斯一家用一種與世隔絕、極度危險的方式生活,他們總是能感到命運齒輪轉動的巨大力量,有好運也有厄運。比如說吧,我為羅德里克治療了近一個月后的那個九月中旬,漫長的夏季終于結束了。經過一天的電閃雷鳴和兩三場暴雨之后,氣溫驟降——百廈莊園卻因此獲救,擠奶工作數月以來第一次變順利了。羅迪讓人煞費苦心的腿傷也恢復得很好。他整個人的情緒高漲起來。離開寫字臺的時間多了,也愿意多談談農場改造。他雇了幾名工人幫著做農活。莊園里茂盛的雜草換季時格外瘋長,他派家里的零工巴雷特用鐮刀去割草。草坪變得茂盛而整齊,就像是剛剛修剪過的綿羊,使得百廈莊園更加壯觀——是的,“更加”,比三十年前,我兒時記憶里看到的那次還要壯觀。

與此同時,附近斯坦迪什莊園的新主人貝克——海德夫婦也搬過來了。他們經常在附近的街區出現。艾爾斯太太很少到利明頓購物,其中一次就遇見了那家的女主人戴安娜,發現她正如她期待的那樣可愛。那次邂逅的好處就是,艾爾斯太太開始籌劃在百廈莊園舉辦一個“小型聚會”,歡迎新鄰居加入社區。

我記得那是九月下旬的一個星期日。我治療完羅迪的腿傷,和她們母女坐在一起,艾爾斯太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一想到百廈莊園向陌生人打開大門,我就有些不安。這不安的情緒肯定全寫在我臉上了。

“噢,過去我們每年都要在這里舉辦兩三次派對,”她說道,“即使是戰爭年代我也會設法舉行晚宴,招待駐扎此地的軍官。那時真是精力過人。我現在可準備不出晚宴了。不過畢竟還有貝蒂。舉辦那樣的活動,有一個仆人意義重大,她至少可以捧著盛酒瓶四處斟酒。我想辦一個安靜的酒會,不超過十個人。我想請德斯蒙德一家,羅西特一家……”

“你也一定要來,法拉第醫生。”她母親話音未落,卡羅琳就說道。

“是的,”艾爾斯太太說,“你一定得來。”

她說這話時非常熱情,卻流露出些許猶豫。我不能怪罪她,雖然我是家里的常客,可還算不上是家族的朋友。但向我發出邀請后,她又堅決地追問,一定要把時間確定下來。我只有星期日晚上有空,通常都是和格雷厄姆一家共進晚餐。她說星期日晚上和其他時間一樣,都是好日子,于是馬上取來日程簿,建議了幾個日期。

那天距離晚宴的日子還很遠。我下次登門時,再沒人提及此事,我以為這個計劃終于還是失敗了。可是幾天以后,就在我抄近路穿過庭園時,看見了卡羅琳。她告訴我,經過母親和戴安娜·貝克——海德一番通信,最終敲定在三周后的那個星期日晚上。

她語氣中并未流露太多熱情。我說道:“你對這個消息不熱心。”

她翻出外套的領口,往下巴上拉了拉。

“噢,我只是被逼無奈,”她說道,“大多數人都以為媽媽在做夢,可她一旦拿定主意,誰都勸不回來。羅德說在莊園目前的經營狀況下舉辦晚宴,跟薩拉·伯恩哈特[33]用一條腿來演《羅密歐與朱麗葉》沒什么兩樣,簡直無法想象。我得承認,羅迪的話切中要害。那天晚上我可能會待在小客廳里,讓吉普和無線電收音機陪我,這比使出渾身解數取悅那些我們不認識的人有趣得多。”

她說話時有些不太自然,語調聽起來也不那么真切,盡管她還在小聲咕噥,但我已經看出她對這次派對的期待。接下來的幾周里,她全身心投入了莊園的清潔工作,她用頭巾包起頭發,和貝蒂、貝茲利太太一起跪在地上,一手撐地,一手擦洗地板。每次登門我都會注意到,地毯被吊起來拍打過灰塵,空蕩蕩的墻壁上掛上了圖畫,各種家具也從儲藏室搬了出來。

一個星期日,我走進廚房取些羅德治療需要的鹽水,看到了貝茲利太太,她要額外做一天工。她對我說道,“你準以為是國王陛下駕臨了!真是小題大做。可憐的貝蒂手上都起了老繭!貝蒂,讓醫生看看你的手指。”

貝蒂正坐在桌邊,拿著一塊白棉布,用金屬拋光劑擦洗各種銀器,一聽到貝茲利太太的話,她立即放下棉布,伸出手掌給我看——簡直太殷勤了。百廈莊園的三個月讓她孩子似的手變得厚實而污臟。我捏住她的一個指尖,輕輕搖了搖。

“繼續干活吧,”我說,“這活不比田間勞動——或者工廠工作差。這是一雙樸實的手,的確是。”

“樸實的手!”貝蒂走回去繼續清洗銀器,貝茲利太太受傷般地嚷嚷道,“從清洗玻璃燭臺開始,她的手就遭殃了。每一個該死的細微處,卡羅琳小姐都叫她擦,從上個星期一直到現在——醫生,原諒我要說臟話了。可是那些燭臺,真該砸碎了才好呢。很多年以前,都是男工到家里來,拿到伯明翰去清洗。所有這些事情把我們搞得一團亂,”她繼續說道,“就為了幾個人的酒會,還不是晚宴。來的不是倫敦的客人吧,是嗎?”

準備工作還在有序進行,貝茲利太太和別人一樣賣力工作。畢竟,在這樣一個食品配給的匱乏年代里,即使一個小型私人酒會也是值得期待的,人們很難抗拒此種誘惑。我還沒見過貝克——海德一家,我對他們很好奇——對百廈莊園以昔日的方式裝點一新也充滿期待。令我驚訝不安的是,我發現自己有點緊張。我知道在那樣的場合必須穿著得體,可卻不太清楚該穿什么。接近周末的那個星期五,經過反復考慮,我剪了頭發。星期六,我讓管家拉什太太找出了我的晚裝。她發現背心的接縫處藏了幾只蛀蟲,襯衫有些地方太舊了,她只好剪下了襯衫的尾部進行修補。我站在衣柜前,透過那面擦得滿是灰塵道道的鏡子看到自己的裝扮,縫縫補補將就出來的著裝很不精神。我的頭發近來開始變得稀薄,再加上剛剛理過發,太陽穴部位有點禿。我剛探視完一位病人回來,由于疲倦缺覺視線有些模糊。我沮喪地意識到,我看上去很像爸爸。如果爸爸曾經也穿過晚裝,他會跟現在的我一樣——假如我現在穿著一件商店老板的棕色外套,再系上一條圍裙,我會更開心一點。

聽說我星期日不和他們共進晚餐,而去艾爾斯家小酌,格雷厄姆和安妮被逗樂了,他們讓我順路到家里喝一杯。我有點窘迫地走進他們家,和我想的一樣,格雷厄姆一看見我的裝束就大笑起來。安妮善良得多,她用衣服刷子把我的肩膀刷平整,解開領帶重新幫我系好。

“瞧,你現在非常英俊。”她幫我整完衣服后說道,好女人都是這樣夸獎那些長相不佳的男人的。

格雷厄姆說道:“我希望你多加一件背心!莫里森幾年前晚間去過那個莊園,據他說經歷了一生中最寒冷的夜晚。”

不巧的是,盛夏已經過去,現在是天氣多變的秋季,氣候潮濕陰冷。我離開里德克特時下起了傾盆大雨,布滿灰塵的鄉間小路變得泥濘不堪。我不得不在頭上蒙了塊毯子,跑出汽車,冒雨打開庭園的大門。當我從黏糊糊的車道上走出來,爬上蜿蜒的礫石路時,我盯著眼前的百廈莊園,陷入了一種迷醉。我此前從未在晚間來過這里,莊園凹凸不平的輪廓像血痕般滲進了正在快速變暗的天空。我匆匆跑上臺階,拉響門鈴——天仿佛塌了一塊,瓢潑大雨傾瀉而下。沒有人過來應我。帽子被雨水浸濕,垂在了耳朵上。最后,為了不被雨水淹死,我打開沒有上鎖的門,自己走了進去。

百廈莊園的一大特點就是宅子內外有天壤之別。我把身后的大門推上,雨聲也隨之消失。整座莊園籠罩在柔和的電燈光中,剛好映襯出了擦洗一新的大理石地面的光澤。每張桌子上都擺著花瓶,插著夏末的玫瑰和黃褐色的菊花。地板上面光線昏暗,再往上光線更暗,樓梯高高地隱沒在陰影中。圓形玻璃屋頂像吊在黑暗中的半透明的盤子,映出傍晚最后一線暮色。這靜默堪稱完美。我摘下濕漉漉的帽子,拍去肩頭的雨水,輕輕移步向前,然后站在亮光閃閃的地面中央,抬頭向上望了一會兒。

接著,我順著南面的走廊前行。小客廳亮著燈,很暖和,卻空蕩蕩的。再往前走,我看到大客廳門口的燈光比較亮,就朝那邊走去。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吉普就開始狂吠,不一會兒便沖我跳過來,瞎叫一氣。接著傳來了卡羅琳的聲音:“羅迪,是你嗎?”

這是他們之間打招呼的慣用方式。我走得更近了,有些猶豫地回答道:“是我,我是法拉第醫生。我自己開門進來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來得太早了嗎?”

我聽到她的笑聲:“沒有。是我們太晚了。你進來找我吧!我沒法過去。”

大客廳稍遠的那面墻邊擺了一個小梯子,卡羅琳正站在梯子頂端說話。不知道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大客廳就感到眩暈。第一次是在黯淡的光線下看到這個房間,看到那些搭著防塵布的家具,那時我就被深深震撼了。可是現在,那些精美的沙發、椅子上的防塵布全被揭去,大燭臺——也許就是讓貝蒂的手磨出水泡的那個燭臺——燈光閃爍,像是燃燒的火爐。其他一些稍小的電燈也在閃閃發光,燈光在各種金飾、鏡子、依舊閃亮的攝政時期風格的明黃色壁紙間相映生輝。

卡羅琳向我眨眨眼:“別擔心,你的眼睛很快就會適應了。脫掉外套,請隨意喝點酒,好嗎?媽媽還在梳洗打扮,羅德在農場處理事情。我這里馬上就完工。”

這時我才看清她在做什么——她手里抓了一把圖釘,正滿屋子釘那些脫落褶皺的墻紙。我走過去想要幫助她,她卻在我走到她身邊時摁下了最后一顆釘子。于是我一手扶著木梯,一手伸向她,讓她穩穩走下來。她拎著長禮服的褶邊,小心翼翼走下扶梯。她身穿藍色雪紡綢晚禮服,戴著銀色手套,腳蹬銀色鞋子。頭發用一個光彩奪目的扣環挽在一側。晚禮服是舊的,實話說,也不是那么好看。領口開得很低,露出鎖骨和喉部的青筋,緊身胸衣把她的胸部裹得太緊。她稍微涂了些眼影,打了點腮紅,紅色口紅把唇線描得豐滿而夸張。我想,如果她素面朝天,穿著走形的舊裙子,網眼棉質襯衫,會比現在漂亮許多,也更貼近本人,我更愿意看見她那樣的裝束。但在那樣的強光下,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缺陷。我扶著她安全地回到地面,說道:“卡羅琳,你真漂亮。”

她涂了腮紅的臉頰上泛起了淡淡的粉色。為了避開我的眼睛,她對狗說起話來。

“他還沒喝過酒呢!要是他一杯雞尾酒下肚,我不知得有多漂亮呢!是吧,吉普?”

我發現她心神不寧,與平日判若兩人。我猜她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酒會而焦慮。她拉鈴叫貝蒂過來,墻體里有金屬絲在憋悶地吱吱作響。她領我到餐柜前,那里擺放著她早已準備好的一排精美的舊工藝水晶杯和精選飲品:雪利酒、杜松子酒、意大利苦艾酒、苦啤酒以及檸檬汁,在這個艱難時代實屬難得。我特地為酒會帶了半瓶海軍朗姆酒。我們倒了兩小杯,這時貝蒂過來應剛才的鈴聲了。她的打扮與今晚整個莊園很相配,白色袖口、領子和圍裙都閃著炫目的光,帽子也比平日好看很多,硬質的立褶邊就像是插在圣代冰激凌上的薄脆餅。但她剛才在地下室收拾三明治碟,跑得很熱,有些疲憊。卡羅琳讓她拿走木梯,她快步走過去,粗魯地把它提了起來。也許是動作太匆忙,或是低估了扶梯的重量,她剛走幾步,梯子就摔到了地上。

卡羅琳和我受到了驚嚇,狗也叫了起來。

“吉普,你這個笨蛋,閉嘴!”卡羅琳呵斥著,接著用同樣的聲調對貝蒂喊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沒干!”女孩回答著,把頭向上一甩,帽子掉了下來,“這梯子神經質,這就是原因。這幢房子里所有的東西都神經質!”

“別犯傻了!”

“我不傻!”

“好啦,”我平靜地說,幫貝蒂扶起梯子,用手穩穩地握住,“好了,沒有摔壞。現在,你能搬得動嗎?”

她憤憤地盯著卡羅琳,然后默不作聲地搬著梯子出去了——勉強躲過了艾爾斯太太,她站在門口,剛好看到這場混亂結束的一幕。

“一場騷亂!”她一邊說一邊走進客廳,“天知道!”她望著我,“法拉第醫生,你已經到了。你穿得真體面。今晚你究竟會怎么看我們呢?”

她走過來時恢復了平日的神態和舉止,向我伸出一只手。她穿著黑色的絲質晚禮服,像是一位優雅的法國孀婦。頭上戴著一款質地很好的蕾絲連肩頭紗,脖頸處用一枚浮雕寶石胸針系著。她從吊著的燭臺下經過時,瞇起眼睛向上望著,高高的顴骨微微凸起。

“瞧這些燈光多刺眼啊!我敢說過去從沒這么亮吧?我猜那時人們的眼睛更充滿活力……卡羅琳,親愛的,過來讓我看看。”

為梯子的事情爭執過后,卡羅琳比剛才更煩躁了。她的姿勢和說話腔調活像百貨商店里的模特假人,甚至更加冷漠:“一定要這么做嗎?我知道達不到你的高標準。”

“噢,胡說八道,”她媽媽嗔怪著,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安妮對我的恭維,“你看上去的確很美。把手套拉直,很好……羅德里克還沒出現嗎?我真希望他不要拖延時間。今天下午他抱怨晚裝都太寬松。我告訴他有的穿就不錯了。謝謝你,法拉第醫生。是的,請給我一杯雪利酒。”

我遞給她一杯酒,她拿著酒杯,面帶笑容,卻有點失神地望著我。

“你能想象嗎?”她說,“莊園打開大門之后,我就一直心神不寧。”

我回答道:“哦,讓人難以置信。”

她仿佛沒聽見,自顧自地說著:“兒子留在身邊能讓我平靜一點。可是他經常忘記自己是百廈莊園的主人。”

從過去幾周我對羅德里克的了解來看,他不可能那么做。我把目光轉向卡羅琳,她顯然也在思忖同一件事。艾爾斯太太仍然六神無主。她輕啜一口酒,摘下眼鏡,走到酒柜邊,發現雪利酒的數量不夠。接著她檢查了香煙的數量,一個接一個地試著臺式打火機的火焰。突然,壁爐里冒出了一陣濃煙,她奔向壁爐邊,開始為沒來得及清掃的煙囪和一籃潮濕的木頭發愁。

可是沒有時間取新木頭了。她剛直起腰,我們就聽到走廊里傳來說話聲,第一批真正的客人到來了:比爾·德斯蒙德和海倫·德斯蒙德夫婦住在里德克特,我知之甚少。羅西特一家,只是面熟而已。還有上了年紀的老小姐達布尼小姐。他們是一起來的,為了省油擠在德斯蒙德一家的車里。他們在抱怨天氣,貝蒂拿過他們濕漉漉的外套和帽子。領著他們走進沙龍大客廳時,艾爾斯太太的帽子已經拉正,怒氣也消了。我看著她,向她使了個眼色。她有些迷茫地望著我,然后抿著嘴,像孩子一般笑了。

沒有一位來賓認出穿著晚裝的我。羅西特是一位退休的治安官,比爾·德斯蒙德經營一大片田產,他們不是我常常混跡其間的那群人。德斯蒙德的妻子第一個認出我。

“噢!”她焦急地說,“我希望,這里沒有人不舒服吧?”

“不舒服?”艾爾斯太太說道。然后她略帶局促地笑了起來,“啊,不。這位醫生是我們今晚邀請的一位客人!羅西特先生和太太,我想你們認識法拉第醫生?你呢,達布尼小姐?”

我給達布尼小姐看過一兩次病。她有點犯疑心病,對付這種病人,醫生要充分理解才行。但她依戀老派的“高貴身份”,對家庭醫生相當專制。對于我會手執朗姆酒出現在百廈莊園里,她一定很震驚。不過這種驚訝淹沒在來賓的一片議論聲中,每個人都對這間客廳贊不絕口,酒也倒好端上來了。吉普溫順地嗅著地面在人群中穿梭,接受人們的吹捧和愛撫。

卡羅琳開始遞煙,賓客們彬彬有禮地看著她。

“天哪!”羅西特先生大獻殷勤,“這位年輕的美人是誰啊?”

卡羅琳歪著腦袋:“恐怕口紅下面只有相貌平平的老卡羅琳。”

“別說傻話,親愛的,”羅西特太太從盒子里拿出一支煙,“你看上去很迷人。你繼承了你父親的優點,他非常英俊。”她轉向艾爾斯太太,“上校準喜歡看到這樣的大客廳,是吧,安吉拉?他那么熱衷于派對,他是個了不起的舞者,舞姿無與倫比。我記得有一次在沃里克看到你和他一起翩翩起舞。看你們跳舞真是一種享受。你就像是薊花的花冠一樣輕盈。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理解昔日的舞蹈了,現代舞——噢,我這么說肯定會暴露年齡——我認為現代舞非常粗鄙。蹦來跳去,活像是在精神病院!這對人沒有什么好處。法拉第先生,你覺得呢?”

我安慰性地答復了她,又繼續討論了一會兒這個問題,但話題不久就轉回昔日鄉間舉辦的派對和球賽上,我插不進話了。“應該是在1928或1929年。”我聽到達布尼小姐在說那些絢麗迷人的往事。我苦笑著回想自己那些年的生活,伯明翰的醫學院學生,工作過度而疲憊不堪,總是挨餓,住在狄更斯小說里的那種閣樓上,房頂還破了一個洞,這時吉普突然狂吠起來。卡羅琳揪住它的脖圈,阻止它沖出房間。我們留心聽著走廊里傳來的聲音,其中一個顯然是小孩—“這里有狗嗎?”—屋子里的聲音平息下來。一行人出現在門口,兩位穿著普通西服的男士,一位穿著色彩艷麗的雞尾酒晚禮服的美麗女士和一個八九歲的漂亮小女孩。

小女孩的到來讓我們很意外。她一定是貝克——海德一家的小女兒,吉莉安。第二位男士顯然也很受歡迎,特別是艾爾斯太太。我從未聽說過這個人。介紹時,他說是貝克——海德太太的弟弟,莫利先生。

“我通常來這里跟戴安娜和彼得共度周末,”他一邊跟人們握手,一邊說道,“所以我認為我應該尾隨而來。這不是一個很好的開場嗎?”他對姐夫喊道,“彼得!老家伙,你的鄉紳生活就要落伍了!”

他指的是他們身上的普通西服。比爾·德斯蒙德、羅西特先生和我穿的是舊式晚裝,艾爾斯太太和其他女賓都穿著及地晚禮服。貝克——海德一家尷尬地自我解嘲,可事實卻是我們其余的人都感到穿著不當。不論在哪一個方面,貝克——海德夫婦都沒有顯出優越感。相反,我發現他們整個晚上都相當親切友好——但這謙遜過于完美了。所以我這才徹底明白,為什么當地人說他們和鄉村生活脫節。小女孩繼承了他們的自信,泰然自若地和那些長輩平等交談,不過她還只是個孩子。她一看到貝蒂的帽子圍裙就樂不可支,一會兒又被吉普嚇得要命。當飲品傳到她身邊時,她得到的是檸檬汁,于是她大聲抗議,要求換成酒,最后,她爸爸從自己杯子里兌了一些給她才讓她安靜下來。沃里克郡的成年人興致勃勃又擔驚受怕地看著雪利酒與她酒杯中的檸檬汁融為一體。

我一上來就對貝克——海德太太的弟弟莫利先生有點反感。他估摸在二十七歲上下,頭發很服帖,戴著一副無框的美式眼鏡,他很快讓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曾在倫敦一家廣告事務所工作,現在開始“寫作業務”,在一家電影廠嶄露頭角。為了我們好,他沒有詳細介紹這個業務是什么,羅西特先生卻誤會了談話的結尾部分,以為他和我一樣都是醫生,造成了幾分鐘的混亂。[34]莫利先生寬容地一笑。他呷了一口雞尾酒,上下打量著我,一言不發。大約十分鐘過去了,他對我們一直不理不睬。作為女主人,艾爾斯太太似乎不想讓他落單:“莫利先生,你一定見過德斯蒙德一家。”她一邊說一邊把他從那群人里拉出來。他又退回到壁爐邊,和我、羅西特先生站在一起,艾爾斯太太順勢說道,“這里的紳士們請坐吧……你也一樣,莫利先生。”

她挽著他的胳膊,站了片刻,似乎不知該把他放在哪里。最后像是很隨意地把他領到沙發那里。卡羅琳和羅西特太太坐在上面,沙發很長。莫利先生猶豫了片刻,聽天由命地彎腰坐在卡羅琳旁邊。就在他落座時,卡羅琳的身體微微向前一挪,手里調整著吉普的項圈。她的動作假模假樣——想到她還不知該如何脫身,我自言自語:“可憐的卡羅琳!”可是,接著她就向后坐了坐,我看著她的臉,她又古怪又扭捏,抬起一只手,用罕有的嬌柔動作撫弄著頭發。我把目光轉向莫利先生,他快要坐不住了。我想起了為今晚做的所有準備工作,想起了卡羅琳此前的假裝冷淡。一種精心布置的受騙感突然襲上心頭,我頓時明白了這個酒會的真正目的——艾爾斯太太和卡羅琳想通過它達到什么目的。

我剛明白過來,羅西特太太就站了起來。

“得讓年輕人們多交流。”她低聲說著,用中年人的狡黠眼神望著我和她丈夫。接著她抓起空酒杯,“法拉第醫生,可否煩請你幫我加一些雪利酒?”

我拿著酒杯走到酒柜邊倒酒。透過沙龍客廳其中的一面鏡子,我看見自己的一舉一動:我在強光的照射下握著酒瓶,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禿頂的雜貨店老板。當我把酒杯遞給羅西特太太時,她夸張地說:“非常感謝。”她流露出和艾爾斯太太一樣的笑容。我為她效勞,她同我講話時眼睛卻已開始左顧右盼。然后,她又繼續和丈夫剛才的交談。

或許是因為我漸漸低落的情緒,也可能是因為貝克——海德一家無人能及的優雅舉止,那個還在正常進行的酒會似乎失去了魅力。斯坦迪什來的一行人擠在這里,大客廳奇怪地黯然失色了。夜色已深,我看到他們用極盡夸贊之詞稱贊大客廳,贊揚這里攝政時期的裝飾、枝形燭臺、壁紙、天花板,尤其是貝克——海德太太,她枯燥乏味地贊嘆著每一件物品。大客廳非常大,再加上很久沒有生火,雖然爐柵里的火燒得正好,可是空氣中仍然彌漫著一股寒冷的濕氣,貝克——海德太太有一兩回被凍得直打哆嗦,揉著裸露的胳膊。最后她徑直走到壁爐邊上,說她想近點看看壁爐邊擺的這對精致闊氣的椅子。得知椅子上的織錦坐墊是1820年代的工藝,是建造這間八角形大廳時的原物,她說:“我猜也是。能留到今天真是僥幸!我們搬進斯坦迪什莊園時,那里也有漂亮的織錦,不過卻被蛀蟲蛀毀了,我們不得不丟掉它們。真可惜。”

“哦,是很可惜。”艾爾斯太太說,“那些美妙的織錦無與倫比。”

貝克——海德太太轉向她:“你見過那些織錦?”

“是的,當然了。”艾爾斯太太回答道。她和上校過去一定是斯坦迪什莊園的常客。我曾去過那兒一次,給一個仆人治病,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其余的人在想什么,他們一定想起了那里陰暗的屋子和過道,古老的地毯和掛飾,美麗的折疊式鑲板覆蓋著每一面墻,差不多一半墻壁都是——彼得·貝克——海德接下去準要告訴我們——湊近些便能看到隨意出沒的甲殼蟲,早該更換了。

“放任不管真是可怕,”也許我們的面孔過于陰沉,他的太太立即說道,“但是人不能抓住一樣東西死不放手,我們只能竭盡所能。”

“是的,”他說道,“再過幾年,整幢房子很可能無法修理了。蘭德爾一家是不是認為他們就那么直挺挺地坐著,讓現代化緩緩滲透就是在為國家做貢獻?我認為,如果他們沒錢維護莊園,他早在幾年前就應該收拾利落,改建成旅館或高爾夫俱樂部。”他向艾爾斯太太充滿贊賞地點點頭,“不過,你仍在勉力維持?據說你賣掉了大部分農田。我不該責怪你。我們也在考慮這么做。我們熱愛我們的莊園。”他轉向女兒,“是吧,寶貝兒?”

她坐在媽媽身邊:“我想要一匹白色的矮種馬!”她脆生生地喊著,“我要學騎馬!”

她媽媽笑著說道:“我也有此打算。”她撫摸著小姑娘的頭發。掛在她手腕上的銀鐲叮當作響,“我們一起學,好吧?”

“你還不會騎馬?”海倫·德斯蒙德問道。

“恐怕——一點也不會。”

“但摩托車倒是會開的。”莫利先生在沙發上大聲嚷嚷。他剛遞給卡羅琳一支煙,用手中的打火機點燃,“我們有個朋友有一輛。你們真應該看看戴安娜風馳電掣的風采!就像是女武神[35]一般。”

“不要說啦,托尼!”

這無疑是個夫妻間的笑話,但大家聽了,也都哈哈大笑。卡羅琳把手伸到頭發上,輕輕取下鑲著人造寶石的梳子。彼得·貝克——海德對艾爾斯太太說道:“你這里還養馬嗎?好像這里每個人都有此愛好。”

艾爾斯太太搖搖頭:“我年紀大騎不動了。卡羅琳偶爾從里德克特的老帕特莫爾那里租一匹,盡管他的養馬場一點也不像樣。我丈夫還在世時,我們經營著自己的養馬場。”

“非常棒的養馬場。”羅西特先生補充道。

“戰爭爆發以后,養馬場越來越難經營了。后來我兒子受傷,我們就不再用心……羅德里克在英國皇家空軍服役。”

“啊,”貝克——海德先生說道,“我認為這不能怪他,是吧,托尼?他駕駛什么飛機?蚊式戰斗機[36]嗎?他太棒了!一個伙計曾帶我上過其中的一架,我費了半天勁才從里面爬出來。就像是被悶在沙丁魚罐頭里一樣,它帶著我亂跑亂撞。我飛過的較多的航線,就是微不足道的安齊奧[37]登陸。我聽說,他的腿受傷了。真令人惋惜。他現在怎樣呢?”

“哦,好得很。”

“保持良好的心緒令人敬佩……我想見見他。”

“是的,很好,”艾爾斯太太不安地說著,“我知道他也很想見你。”她費力地盯著她的腕表,“真的,我為他沒能過來迎接各位表示歉意。自己經營農場真是糟糕透頂,永遠有很多料想不到的麻煩事……”她抬起頭,四處張望。我以為她會向我示意。她開口了,卻在召喚貝蒂。

“貝蒂,趕緊跑到羅德里克先生的房里,看看他被什么事情耽擱了?一定要告訴他我們大家都在等他。”

貝蒂接受了如此重要的任務,臉憋得通紅,一溜煙就不見了。幾分鐘后她回來了,說羅德里克正在穿衣,會盡快過來參加酒會。

晚宴變得漫長,可羅德里克還是沒有出現。賓客的酒杯再次加滿酒,小姑娘精神高漲,大聲嚷著要再嘗一杯酒。有人暗示說她可能是疲倦了,最好的良方就是讓她上床睡覺。她媽媽再次撫弄著她的頭發,溺愛地說:“哦,我們總是讓她跑到跑不動為止。我認為送他們上床睡覺不僅不能解決問題,還會造成精神疾病。”

小女孩對媽媽的話加以肯定,她興奮地高聲叫喊自己從不在午夜以前睡覺——并且,更重要的是,她每天晚飯后都會定時喝白蘭地,還抽過半支煙。

“哦,你最好還是不要在這里喝白蘭地,也不要抽煙。”羅西特太太說道,“我想法拉第醫生一定不會批準小孩抽煙喝酒的。”

我假裝嚴厲地說我不會批準,并且堅決反對抽煙喝酒。卡羅琳平靜而明確地說:“我也不同意。孩子的手被煙熏成黃色真是太可怕了。”莫利先生望著她,露出了吃驚的表情,酒會第二次陷入了窘迫的寂靜。吉莉安打破了沉默,她大聲宣布,如果她想抽煙的話,我們就不能阻止她,如果她愿意,她會興高采烈地抽雪茄!

可憐的小女孩。她不是我媽媽從前稱道的那種“乖”孩子。不過我想我們都很歡迎她的到來,她就像是一只滾毛線球的小貓,每當談話陷入疲沓時,她就成為我們注視的對象,也是我們歡樂的對象。我注意到,只有艾爾斯太太心神不寧——顯然是在掛念羅德里克。又過了十五分鐘,他還沒有出現的跡象,她又一次差遣貝蒂去他的房間。這次小姑娘幾乎是眨眼間就回來了。她回來時神色慌張,疾步走到艾爾斯太太身旁耳語片刻。我被達布尼小姐纏住不放,她正在向我咨詢身體的不適,我找不出合適的借口,否則早就過去了。正在此時,我看到艾爾斯太太向賓客致歉,親自去找羅德里克。

接下來,小女孩還在逗我們開心,但酒會似乎停滯不前了。人們注意到外面還在下雨,我們都把頭轉向雨水滴答作響的窗戶,討論起天氣、農業和國家現狀。戴安娜·貝克——海德看見一臺留聲機和一柜唱片,便問我們是否想來點音樂。不過顯然她對這些唱片不感興趣,迅速翻閱后,便失望地放棄了這個主意。

彈彈鋼琴怎樣?她接著問道。

“那不是鋼琴,你這毫無藝術細胞之人。”她弟弟環視四周,“是小型羽管鍵琴,對吧?”

貝克——海德太太發現那是佛蘭芒羽管鍵琴,說道:“真的嗎?太奇妙了!艾爾斯小姐,有人會彈嗎?它還沒有那么古舊易碎吧?托尼能夠彈奏各種鋼琴。別做出那副表情,托尼,你一定行的!”

她的弟弟沒有征詢卡羅琳的意見,就離開了沙發,走到琴前按下了一個鍵。音色古雅精巧,但調跑得厲害。他很高興地坐在凳子上,彈了一曲瘋狂的爵士樂。卡羅琳獨自坐著,扯著一根從手套指尖脫落的線。突然,她站起身,走到壁爐邊,給冒著煙的壁爐加木柴。

艾爾斯太太回來了。瞟見莫利先生坐在鍵盤前,她的表情既吃驚又焦急。羅西特太太和海倫·德斯蒙德關切地問:“沒見到羅德里克?”她搖搖頭。

“羅德里克恐怕不太舒服,”她轉動著手上的戒指說道,“不能參加今晚的酒會了。他感到非常抱歉。”

“哦,真遺憾!”

卡羅琳抬起頭,問道:“媽媽,我能為他做些什么?”我向前一步,也問了同樣的問題。艾爾斯太太回答:“不,不,他很好。我給他吃了些阿司匹林。他在農場上有點勞累過度,沒什么大礙。”

她又拿起了她的酒杯,加入了與貝克——海德太太的談話。貝克——海德太太同情地看著艾爾斯太太,說道:“我猜一定是因為他的傷。”

艾爾斯太太支支吾吾,接著點了點頭——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一定出事了,羅德里克的腿是個大麻煩,但是經過我的治療,這幾周來已經大有好轉。羅西特先生環視四周賓客,說道:“可憐的羅德里克,他小時候多么調皮搗蛋啊。你們還記得他和邁克爾·馬丁偷走校長汽車那件事嗎?”

這話就像是一劑強心針,挽救了這個奄奄一息的酒會。偷車的故事講了一兩分鐘,接著就有人來補充。似乎在場的每個人都樂于回憶羅德里克的往事,我認為他們最感興趣的是羅德里克的辛酸史、第一次事故、小小年紀就開始承擔家庭責任等。這次,我依然無話可說,斯坦迪什一家也是如此。莫利先生繼續在琴上彈奏著不和諧的乒乒乓乓。貝克——海德夫婦禮貌地聆聽著種種逸聞趣事,表情僵硬。不一會兒,吉莉安對媽媽粗聲地耳語道要去盥洗室。貝克——海德太太對卡羅琳說了一聲,隨后就牽著女兒離開了。她的丈夫借機從人群中走出,在屋子里四處閑轉。貝蒂正捧著一盤鳳尾魚吐司走過來,他們遇見了。

“你好。”我正往酒柜走,想給達布尼小姐取些檸檬汁,聽到了貝克——海德先生對貝蒂說道:“你工作非常努力,是吧?你先給我們送吐司,現在又送來了三明治。難道沒有男管家,或者其他人幫助你嗎?”

我猜和仆人說話,是如今一種輕松時髦的交流方式。可是艾爾斯太太沒有教過貝蒂怎么答話,我看見她茫然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乎不明白他是否真的想得到回答。最后她說道:“沒有,先生。”

他笑了起來:“哦,太糟糕了。如果我是你,我會加入工會。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喜歡你這個頭飾。”他輕拂著她帽子的飾邊,“如果我們給女傭戴這樣的帽子,她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值得期待!”

他對貝蒂說這話時抬頭望著我,其實是在說給我聽。貝蒂低下頭匆匆走開,就在我倒檸檬汁時,他走到了我身邊。

“這地方棒極了,是嗎?”他瞟了一眼其他人,小聲咕噥著,“我很高興能夠被邀請,以便有以機會參觀這座莊園——承認這一點并不令人羞愧。我猜你是家庭醫生。為了兒子的腿傷,他們希望你隨叫隨到,是嗎?我不知道他的情況這么糟糕。”

我回答:“今天只是碰巧而已,他沒有那么糟。我今晚和你一樣,也是應邀而來。”

“你?哦,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你是為了那男孩來的……聽說傷口有些壞死了?那些瘢痕怎樣?我猜,他是對今晚的賓客不感興趣吧。”

我告訴他,據我所知,羅德里克很期待今晚的酒會,可是他在農場上的活太多,一定不堪重荷。貝克——海德先生假裝感興趣地點了點頭。他拉起袖口,看看腕表,強忍著哈欠。

“哦,送這幫人回斯坦迪什的時間到了——但愿我能把小舅子從那架愚蠢的鋼琴邊拖走。”他望著莫利先生,瞇起眼睛,“你見過這樣的傻瓜嗎?就是因為他我們才會在這里!老天保佑我的妻子,她一心一意要看著弟弟結婚。她和今晚的女主人合謀,利用酒會來促成他弟弟與這座莊園女兒的好事。我倒要看看這事怎么收場。托尼是個丑陋的小畜生,但他喜歡漂亮臉蛋……”

他說這番話并無惡意,只是男人之間的交談。從我們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看不見站在壁爐邊的卡羅琳。但他沒有考慮到大客廳構造奇特的聲音效果,竊竊私語有時穿透力很強,而高聲評論卻會湮沒無聞。他咽下杯中酒,放下了杯子,這時他的妻子正好帶著吉莉安回來了,他向她點點頭。我注意到他正在尋找合適的機會,準備打斷人們的交談,說聲抱歉,然后帶家人離開。

告別的時刻終于要到來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這樣的機會很多——我會永遠帶著極度的悔恨甚至是負罪感來回憶這一刻。本來我可以很輕松地讓他離開,送他上路,可是我恰好相反。羅西特夫婦剛講完一段羅德里克年輕時代的冒險故事,我走到達布尼小姐旁邊,想轉換一下話題,于是提起了一些事——一些無足輕重的事,比如,“上校怎么看這件事?”—于是他們馬上投入了另一段更加漫長的回憶之中。貝克——海德先生的臉沉了下來,我卻像孩子般有了惡作劇的快感。我毫無目的,甚至滿懷怨恨地想讓他不好過。

我真希望我沒這么做,因為接下來他可愛的女兒吉莉安遭遇了巨大的災難。

吉莉安從參加晚會到現在,一直對吉普心存戒心。每當吉普在人群中友好地竄來竄去接近她時,她就會夸張地躲到媽媽的裙子后面。可是剛才,她改變了做法,開始向它獻殷勤。我想,是莫利先生的琴聲驚擾了吉普,它跑到了窗戶邊,趴在窗簾后面。吉莉安一路跟過來,拉過一個腳凳坐好,她開始輕拍它的頭,喋喋不休地說著孩子氣的話:“乖狗!你真乖,很勇敢。”諸如此類。由于窗戶的阻擋,她身體的一半不在我們視線之內。我注意到她媽媽不停轉過臉去看她,似乎擔心吉普會沖上去咬她的女兒。有一次她喊道:“吉莉,當心,寶貝兒——”卡羅琳略有幾分不屑,吉普脾氣溫順得難以想象,唯一的危險就是小女孩的喋喋不休和不停撫摸會讓吉普感到疲倦。和貝克——海德太太一樣,卡羅琳也不住地轉向吉莉安。小女孩的聲音也引起了海倫·德斯蒙德、達布尼小姐和羅西特夫婦的注意,不時投去一瞥。我也是。其實,可能唯一一個沒有看著吉莉安的人就是貝蒂。在酒會中轉了一圈分完吐司后,她就站在門邊,像平日訓練的那樣,低眉順眼。然而——真是詭異,慘禍發生時竟然沒有一個人在看吉莉安。

然而,我們都聽到了那聲音——恐怖的聲音,直到今天我還能聽到——吉普急促地嚎叫起來,夾雜著吉莉安痛苦的尖叫,凄厲的哭喊接著便轉成低沉、微弱的哀號。那條狗——可憐的東西——和我們被嚇住了。它從窗邊竄出來,扯得窗簾翻滾起來,一時阻擋了我們的視線。其中一位女士,我不知道是哪位,看見了這悲慘的一幕,放聲大哭。貝克——海德先生,也可能是她的弟弟,大叫著:“天啊!吉莉安!”他們沖過去,其中一人被地毯寬松的接縫絆住,差點跌倒。匆忙間一只玻璃杯被撂在壁爐架上,嘩啦一聲跌進壁爐里。小女孩被混亂的人群擋住,我只能看到鮮血順著她的手臂往下淌。摔碎玻璃杯的聲音還殘留在我腦海里。即使在那時,我還認為是玻璃窗破了,割傷了她的胳膊和吉普。戴安娜·貝克——海德推開人群,沖到女兒身邊,尖叫起來。我向前走了幾步,才知道她看見了什么。原來血不是從吉莉安的胳膊,而是從她臉上流出的。她的臉頰和嘴唇皮開肉綻——那情形簡直糟透了。吉普咬了她。

這個可憐的小女孩臉色蒼白,人也被嚇呆了。她爸爸就在一旁,顫抖的手在女兒臉上摸索著,不知道該不該碰傷口,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不知什么時候,我已經來到他的身邊,我的職業本能開始發揮作用。我幫他把女兒抱起來,放到沙發上,身體放平。接過人們遞來的各種手帕,按在吉莉安臉部的傷口上——海倫·德斯蒙德那塊優雅的蕾絲繡花手帕一會兒就被鮮血染紅。我盡可能地給她止血,清潔傷口,但是很難止住。這類咬傷往往看上去比實際情況更糟糕,咬傷在小孩身上時尤其如此。但我立刻發現,這個傷口確實很嚴重。

“天啊!”彼得·貝克——海德又叫了起來。他和妻子緊緊抓著女兒的手,他的妻子在啜泣。他們的晚裝上沾著鮮血——我想我們都一樣——映著吊燈明亮的燈光,血跡鮮明而恐怖。“天啊,看看她,看她現在的模樣!”他的手插在頭發里,“到底發生什么事啦?為什么沒有人?上帝啊,這究竟發生了什么?”

“現在沒時間考慮那些。”我鎮靜地說。我用手帕使勁壓按著傷口,迅速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

“瞧她!”

“她只是受了驚嚇,沒有生命危險。不過她的傷口必須縫合。恐怕要大面積縫合,越快越好。”

“縫合?”他神色狂亂。我想他忘記了我是一名醫生。

我說:“我帶了藥箱,在外面的車上。德斯蒙德先生,你能否—?”

“好的,當然可以。”比爾·德斯蒙德屏住呼吸,跑出客廳。

我接著喊了貝蒂。剛才大家都往前涌時,她像是釘在那里,仿佛嚇傻了——臉色和吉莉安一樣蒼白。我叫她下去燒一壺熱水,帶一張毛毯和一個床墊過來。貝克——海德太太站在我身旁,笨拙地輕按著女兒臉上的一摞手帕,她的手在顫抖,銀鐲叮當作響。我把小女孩抱進懷里。雖然隔著我的襯衫和背心,我還是感覺到她直打寒戰。她的眼球顏色幽暗,了無生氣,全身由于驚嚇而不停冒汗。我說道:“我們應該把她帶到下面的廚房里。”

“廚房?”她爸爸問道。

“我需要水。”

他立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在這里手術?開玩笑!手術應該在醫院進行——難道我們不能打電話嗎?”

“這里距最近的醫院九英里,”我說道,“五倍于到我診所的距離。相信我,我也不想動手縫合這樣的傷口,今天這樣的夜晚尤其不適合。可是傷口收拾得越早越好。否則會一直失血。”

“彼得,聽醫生的話,”貝克——海德太太說著,又開始哭泣,“上帝保佑!”

“是的,”艾爾斯太太向前走了幾步,撫著他的胳膊說道,“我們現在得讓法拉第醫生治療!”

我看到貝克——海德先生背過臉去,生硬地甩開艾爾斯太太的手,我忙著照顧小女孩,無暇顧及他的舉動。接著還發生了其他一些我沒注意到的事情,等過后再想起時,才意識到它們為后來一系列事件定下了基調。貝克——海德太太和我小心地把吉莉安抬到門口,正好碰上取回藥箱的比爾·德斯蒙德。海倫·德斯蒙德和艾爾斯太太焦急地望著我們,羅西特太太和達布尼小姐心神不寧地彎腰撿著翻落壁爐里的玻璃杯碎片——達布尼小姐心慌意亂地割到了手指,在滿是血污的地毯上增加了一些新鮮血跡。彼得·貝克——海德緊緊跟著我,身后是他的妻弟,莫利先生一定是看到了吉普,事件發生后它一直蜷縮在一張桌子下面。他迅速沖上去,咒罵著踢了它一腳。這一腳踢得很重,吉普哀嚎起來。但是卡羅琳沖上前來推開了他,他驚訝極了。

“你在干什么?”她大叫起。我記得她聲嘶力竭地叫喊,與平時判若兩人。

他拉直背心:“你難道沒有看見嗎?你那該死的狗咬掉了我外甥女半張臉!”

“你把事情越弄越糟,”她說道,蹲下把吉普往懷里拉,“你嚇著它了!”

“嚇它是便宜了它!讓一條狗在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大搖大擺,鬼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應該用鏈子拴著它!”

她說道:“如果不被激怒,它不會傷害任何人。”

莫利先生本來已經走開了,但又停下來往回走:“你這話到底什么意思?”

她搖搖頭:“別吵了,行嗎?”

“不要吵了?你沒看到它是怎么對付她的嗎?”

“哦,它以前從不咬人。它就是一條家犬。”

“它是一頭野獸。它該被一槍打死!”

爭吵還在持續,但我已經聽不清了,我正全神貫注地抱著這個嚇傻的孩子走出門口,拐過了幾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轉角。我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下樓,爭執聲變得微弱了。我發現貝蒂在廚房里,正在按我的要求燒熱水。她已經準備好了床墊和毛毯,按照我的指令,雙手顫抖著擦干凈了廚房的長桌,鋪上棕色的紙。我把裹著毛毯的吉莉安放在桌上,打開藥箱尋找手術用具。我做這些事情時全神貫注,就在我脫掉背心,卷起袖子洗手時,才驚訝地發現自己還穿著這件晚裝外套。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以為還穿著平常那件粗花呢西裝。

其實在門診室和病人家里,我經常不得不做這類小手術。我二十多歲時,一次到一戶農家給一位年輕男子看病,他在打麥時腿部嚴重受傷。我只好在廚房桌子上截去了膝蓋以下部分,就像現在一樣。幾天以后,那家人請我共進晚餐,就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不過桌子已被清洗干凈——那個小伙子和我們坐在一起,雖然虛弱,卻很開心地吃著餡餅,打趣說以后可以省下買靴子的錢了。但是他們都是鄉下人,習慣了艱苦。我在石炭酸里浸泡針線,用蔬菜清潔刷使勁擦洗我的指關節和指甲,對貝克——海德一家來說這一幕一定很可怕。廚房、廚房里維多利亞時期的笨重設備、那些石板和古怪的排列,都讓他們滿心驚恐。相對于大客廳的燈火通明,這里顯得非常昏暗。我只好讓貝克——海德先生從食品柜里取出一盞油燈,放在女兒的臉旁,這樣光線就夠我縫合傷口了。

如果這個小女孩年紀再大些,我會用乙醛氯化物噴霧凝固傷口。可是我擔心她會扭動身體,所以用碘酒和清水給她清洗傷口之后,我用通用麻醉劑讓她昏昏入睡了。我知道手術還是會弄疼她,于是讓她媽媽回到樓上大客廳和其他賓客待在一起。和我預計的一樣,手術過程中,這個可憐的小女孩一直在低聲啜泣,眼淚不停地涌出眼眶。幸運的是沒有傷到大動脈血管,可是皮肉大面積撕裂使我的工作比預計的更棘手——我最關心的是如何縮小可能留下的傷疤,我知道即使再小心翼翼地縫合,傷口面積還是會很大。小女孩的爸爸站在桌子旁邊,緊緊握著她的手,每扎一針,他的臉部就會痛苦地抽搐一下,他死死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似乎擔心漏掉什么——或是在監視我的閃失,以防不測。手術開始后不久,他的妻弟出現了,剛才和卡羅琳的爭吵氣得他滿臉通紅。“這些該死的家伙,”他說道,“這家的女兒就是個瘋子!”他看到我正在進行的工作,臉上的深紅色才漸漸退去。他點了一支煙,坐在離桌子很遠的地方抽著煙。之后不久,他吩咐貝蒂燒了一壺茶,給大家倒在杯子里——這是他整晚唯一的明智之舉。

其他人還在樓上盡力安慰小女孩的媽媽。艾爾斯太太下來過一次,詢問手術進展情況。她站了一會兒,看到我在忙碌,既為小女孩擔心,也被縫合傷口的一幕攪得心煩意亂。我注意到,彼得·貝克——海德沒有看她一眼。

手術用了將近一小時,我縫合完畢時,小女孩還在昏睡,我讓她爸爸帶她回家。我告訴他們我會開車尾隨其后,到診所里拿一兩樣東西,然后與他們在斯坦迪什會合,這樣我就可以照顧她入睡。我沒有告訴她父母可能的并發癥,因為我認為發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不過還是要防止血液中毒或感染的危險。

貝蒂被派去通知小女孩的媽媽,貝克——海德先生和莫利先生抬著吉莉安爬上樓梯,把她放進車里。她現在清醒些了,他們把她放在車后座上時,她開始哭泣,真讓人心疼。我在她臉上蒙了幾塊紗布——不是為了保護她,而是為了保護她父母,因為縫合的針線和碘酒把傷口弄得十分猙獰。

我回到明亮的沙龍客廳跟眾人道別時,發現每個人都還待在那里,沉默地站著或坐著,被這個打擊驚呆了——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空襲。地毯和沙發上還殘留著血跡,已經用布和清水擦洗過,暈染成了淺紅色的污跡。

“太慘了。”羅西特先生說道。

海倫·德斯蒙德還在哭泣。她說:“可憐,可憐的孩子。”她壓低了聲音,“她臉上會留下可怕的傷疤,是嗎?是什么刺激了它?吉普從不咬人,是吧?”

“它當然不咬人!”卡羅琳答道,她的聲音變了調,緊張而不真實。她脫離人群獨自坐在一邊,吉普在她身旁。能看見它還在顫抖,她撫著它的頭。不過她的手也在發顫。她的臉頰和嘴唇上的脂粉變成了暗紫色,鑲著人造寶石的梳子扭曲地垂在發間。

比爾·德斯蒙德說道:“我猜準是什么東西驚嚇了它。它一定看到什么或者聽到什么了。我們中間有人大叫,或者做出什么舉動嗎?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不是我們,”卡羅琳說道,“一定是那小姑娘惹惱了它。我早就預感——”

她突然閉嘴了,彼得·貝克——海德出現在我身后的走廊里。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前額有一條鮮紅的血跡。他平靜地說:“醫生,我們準備好了。”他沒有看其他人。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吉普。

艾爾斯太太向前走了幾步:“我希望,你明天能讓我們知道這個小姑娘的情況嗎?”

他迅速戴上開車用的手套,依舊沒有看她:“好的,如果你真的希望知道。”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誠摯地輕聲說道:“貝克——海德先生,發生這樣的悲劇我難過極了。而且,是在我的家里。”

他只是很快地瞟了她一眼,說道:“是的,艾爾斯太太。我也一樣。”

我跟隨他走進黑暗中,發動了汽車。大雨持續下了好幾個小時,發動機受潮,點火裝置啟動了好幾次才轉起來。我們后來才知道,那天正好換季,陰郁的冬季來臨了。我掉轉車頭,緊跟在彼得·貝克——海德的后面。他開得很慢,似乎痛苦難忍,汽車沿著崎嶇不平雜草叢生的小路駛向莊園的圍墻,到了門口,他的妻弟下來為我們開關大門,一駛出莊園,他便開始加速,我也加速了——透過擋風玻璃外雨刷擺動的間隙,我緊緊盯著他那輛價格不菲的汽車的紅色尾燈,直到他們隱入沃里克郡盤旋的鄉間小路的幽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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