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小小陌生人
- (英)薩拉·沃特斯
- 22737字
- 2019-01-31 17:43:36
第一次看到百廈莊園時,我十歲。正是戰爭[1]結束后的那個夏天,艾爾斯一家還很富有,仍是這個地區的顯赫家族。在帝國日[2]的慶祝會上,艾爾斯太太和艾爾斯上校經過時,我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站成一排,舉起紀念獎章向他們致童子軍禮。接著,我便和父母一起坐在長桌邊吃茶點,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在南邊的草坪上。艾爾斯太太那時二十四五歲上下,她的丈夫年長一些,他們的小女兒蘇珊大約六歲。這是一個美滿的家庭,但是我對他們的記憶卻很模糊。我能清楚記起的是這幢房子,是它吸引了我。我記得那些正在老去的精美的建筑細部:紅色舊磚、褶紋窗玻璃和風化了的砂巖飾邊。這座房子的外表模糊不清,還有幾分捉摸不定——它像是一塊冰,在陽光下漸漸開始融化。
自然,宅邸內部就沒那么迷人了。門和落地窗都開著,只是用繩索或緞帶拴了起來。男仆、園丁和我們共用的洗手間在馬廄里。不過,那時我媽媽還有幾個朋友在莊園里當仆人。茶點一結束,人們起身離開庭園,她就帶著我從邊門悄悄溜進了宅子里,到廚房里和廚師、女傭們待一小會兒。我對那次短暫的逗留印象很深。廚房在地下室,要走過一段古堡地牢般陰冷的拱廊才能抵達,仿佛有數不清的仆從正拿著食物籃或是托盤穿梭其中。待洗的餐具堆積如山,媽媽挽起袖子開始幫忙。讓我欣喜若狂的是,她的勤勞帶來了回報,我得到允許可以去挑選那些從宴會上撤下來的沒人吃過的果凍。我被安置在一張松木桌邊坐下,手里握著從艾爾斯家族私人櫥柜里取出的調羹——一個黯淡無光的銀家伙,勺碗差不多比我的嘴巴還大。
不過,后來我得到了更高級別的款待。拱廊上部的墻壁上有個裝有金屬絲和電鈴的配電匣,每當鈴聲響起催促客廳的女傭上樓,她就會帶上我,這樣我就能從那塊將房子前后分為兩個世界的厚毛呢簾幕后面向外偷窺。女傭告訴我,如果我是個聽話又安靜的孩子,就該站在那里乖乖地等她回來。我只能待在簾幕后面,因為如果上校或者他的太太看到我,就會引來一場責罵。
通常,我是個聽話的孩子。可是,兩條大理石走廊交會在那面簾幕掀開的地方,每一條走廊里都堆滿了精美絕倫的物件。女傭剛剛輕快地消失在一條走廊上,我就勇敢地幾步踏上了另外一條走廊。一陣令人驚訝的戰栗涌上我的心頭,并非因為擅自越界,而是由于房子本身,它的每一個角落都令我激動——地板上的亮光、年代久遠的木椅和壁櫥泛出的光澤、鏡子的倒角和邊框的渦卷形裝飾。我被吸引到了一面光潔的白色墻壁邊,墻上有橡樹籽和樹葉圖案的石膏裝飾線腳。除了在教堂里,我還從來沒見過像這樣的東西。我飛快地仔細打量了一遍,然后做了一件至今仍覺得極為大膽的事情——我用手指去摳其中的一個橡樹籽,想把它從墻上撬出來,沒有成功,于是便用隨身的小折刀把它挖了出來。我不是有意要毀壞藝術品,也不是那種搗蛋的男孩。我只是出于對這幢宅子的崇拜,想要擁有它的一個部分,或者可以說,是一種我以為普通小孩或許無法體會的崇敬感,讓我做了這件事。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男人渴望從他突然為之迷戀癲狂的女孩頭上取下一縷秀發珍藏。
我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那個橡樹籽,過程不像我期待的那么干凈利索,我用力向外拔它的根部時,帶出了一把石膏板中的纖維、白色粉末和沙礫。這真叫人掃興。大概,我本以為它是大理石做的。
但是,沒有人出現,沒人來抓我。就像人們說的,眨眼之間我就干完了這樁壞事。我把那個橡樹籽放進口袋里,溜回簾幕后面。客廳的女傭很快就回來了,把我帶回了廚房。我和媽媽跟廚房的仆人們道別,回到花園里和爸爸會合。此刻,我感覺到了口袋里的石膏塊帶給我的那種病態的興奮。我開始擔心艾爾斯上校——那個可怕的男人——發現墻壁被破壞而停止宴會。但是下午過去了,暮色漸漸升起,安然無事。我和父母隨著里德克特的人們走回家,一路上,蝙蝠在我們頭頂掠過、旋轉,仿佛在看不見的琴弦上翩翩起舞。
最后,當然了,媽媽發現了那個橡樹籽。我把它從我的口袋里拿進拿出,它在我的灰色法蘭絨短褲上留下了白色的痕跡。我媽媽終于弄明白她手里的奇怪小東西是什么的時候,她都快哭出來了。她沒有掌摑我,沒有告訴爸爸,也沒有責備我的意思。她只是看著我,含淚的雙眸既困惑又羞愧。
“像你這樣聰明的男孩,應該更懂事。”我猜她會這么說。
我小的時候,人們常常這樣說。我的父母、叔叔、校長——各種各樣對我的未來充滿興趣的成年人都會這樣說。這些話常使我難抑無名之火。我極其渴望配得上聰明的好名聲,但我從未祈求過聰明,因為它似乎不按常理出牌,它能變成某種力量將我打倒。
橡樹籽被扔進了火爐里。第二天,我在爐渣里發現了被燒黑的硬塊。不管怎么說,那一年應該是百廈莊園最后的輝煌。接下來的帝國日慶祝會由另一個家族承接,在相鄰的一座宅邸里舉辦。百廈莊園從此日復一日地衰落起來。不久之后,艾爾斯家的女兒夭亡了,艾爾斯上校和太太更深居簡出了。我隱約記得他們后來的兩個孩子卡羅琳和羅德里克出生的日子。但那時我在利明頓學院讀書,正忙于跟苦澀瑣碎的生活作戰。媽媽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死于流產。我童年時,她就經常性地流產,最后的這次要了她的命。我的爸爸一直看著我從醫學院畢業,回到里德克特成為一名職業醫生才去世。艾爾斯上校幾年以后就死了,我想,是死于動脈瘤。
他離世之后,百廈莊園更加隱沒無聞。莊園的大門常年緊閉,堅固的棕色石頭界墻雖然不高,但足以阻隔外面的視線。盡管這座宅子宏偉壯觀,在沃里克郡[3]的大街小巷里卻沒有一個地方能夠瞥見它。當我沿著百廈莊園的界墻閑逛的時候,我不時想起它,想起在那里宴飲——時間停留在1919年的那一天,氣派的磚面、冰涼的大理石走廊——每一條走廊里都堆滿了精妙絕倫的小物件。
我再次見到這座莊園,已是三十年后了,另一場戰爭[4]剛剛結束,莊園的變化令人震驚。我去那里純屬機緣巧合。我的搭檔戴維·格雷厄姆是艾爾斯一家的家庭醫生,那天他恰好出急診去了。因此艾爾斯家派人來請醫生時,便由我代勞了。剛走進莊園,我的心就開始下沉。我記得,必須穿過一片整齊的杜鵑花叢和月桂樹,經過一條長長的路才能到達宅子。可是現在莊園疏于管理,雜草叢生,道路難辨,我只得開車在灌木叢中摸索前進。我終于駛出了灌木叢,迎面是一條高低不平的礫石斜坡,宅邸就在眼前,我目瞪口呆。雖然我早已料到,它可能和我記憶中的那座大宅相去甚遠。屋舍的破敗令我十分驚愕。那些秀美的飾邊似乎全部剝落了,宅子的喬治王朝[5]風格更加難以辨認。常春藤沿著墻壁攀爬,末端枯死后,就像垂下的亂糟糟的鼠尾辮。通向莊園大門的臺階已經開裂,雜草正從縫隙里向外瘋長。
我把車停好,走了出來,卻不敢用力關車門。眼前的龐然大物讓人不免對此地有些不安。我到達時似乎沒有人聽到。我稍稍遲疑,便踏上了嘎吱作響的礫石路,小心翼翼地走上開裂的石頭臺階。那是一個炎熱、安靜的夏日——我用力扯著拉鈴繩,古舊污暗的黃銅和象牙發出了純凈的鈴響,沒有一絲雜音。但鈴聲是那么遙遠,像是從宅子深處的空洞里傳來。鈴聲立即引來了粗野卻虛弱的狗吠。
狗叫聲很快就被止住,接著是很長一段寂靜。過了一會兒,似乎從右邊傳來了不規則的腳步聲。片刻工夫,家族唯一男丁——羅德里克在角落里出現了。他瞇起眼睛,遲疑地打量著我,直到看見我手里的藥箱,才把一支軟塌塌的紙煙從嘴里拿出來,開口說道:“你就是醫生嗎?我們以為來的是格雷厄姆醫生。”
他的語氣相當友好,卻帶著一絲萎靡。仿佛我的外貌讓他打不起精神。我向他走去,一邊自我介紹一邊解釋格雷厄姆為什么沒能過來。他平淡地答道:“你能過來真好。今天是星期天,天氣又糟。請走這邊好嗎?會比我們穿過房間快些。順便介紹一下,我是羅德里克·艾爾斯。”
我們以前在很多場合見過不止一次。但是,顯然他已經沒有印象了,他敷衍地輕輕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指摸上去很奇怪,有的地方粗糙得像鱷魚皮,而有的地方卻光滑得出奇。我記得,他在戰時的一場事故中燒傷了手和臉上的一大片皮膚。如果不是這些瘢痕,他絕對稱得上相貌堂堂。他比我高,雖然已經二十四歲了,卻依然稚氣未脫,略顯單薄。他的穿著也很孩子氣,襯衫的領子敞開著,單薄的夏褲,褪色的帆布鞋。他走得很慢,腿明顯有點瘸。
我們走著,他說話了:“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為什么請你來?”
“聽說,你們有一個女傭生病了。”
“我們有一個女傭!這說法真妙。我們也只有這一個女傭,她叫貝蒂,似乎得了胃病。”他有些猶疑,“我不清楚。通常,媽媽、姐姐和我都不請醫生,我們自己能對付。我們可以胡亂應付感冒和頭痛。不過我知道,如今這個年頭,虐待仆人可是罪大惡極。我看得很明白,仆人的境遇會比主人還好。所以,我們覺得該給她請個大夫。請留心這里。”
我們走上了莊園北邊的礫石臺階。羅德里克提醒我注意一處開裂下陷的地方,我繞了過去。我很愿意有這樣一個機會看到百廈莊園的另一側,卻又一次驚異于它的衰敗。花園里長著雜亂無章的蕁麻和喇叭花,阻塞的下水道散發出淡淡的難聞氣味。一路上看到的窗戶都布滿灰塵和污跡,一扇扇都緊閉著,大部分裝著百葉窗板。在一段懸空石階的上端,只有一副玻璃雙扇門打開著。透過這副玻璃門,我看到一個亂糟糟的大房間,桌上堆著雜亂的紙張、織錦窗簾的一角……匆匆經過,我只能看到這些。我們來到了一條狹窄的仆人門道邊,羅德里克站在一旁給我讓路。
“你繼續向前走,可以嗎?”他用那只帶著傷疤的手為我指路,“我姐姐就在樓下。她會領你去貝蒂那兒,告訴你是怎么回事。”
后來我才明白,那是因為他受傷的腿,他一定不愿意讓我看見他下樓時的難堪。當時我還以為他很沒禮貌,于是我什么話也沒說,從他面前走過。很快,我就聽到他穿著膠底鞋一瘸一拐地漸漸走遠。
于是,我一個人安靜地走了過去。我記起來了,這個門道,就是很多年前媽媽私自帶我走過的地方。我記得這光禿禿的石梯正通向那條幽暗的拱廊,當時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過,這次它卻讓我失望了。我記得這個古堡地牢般的走廊;但事實上,它的墻面像警察局和消防站一樣是光滑的米黃色和綠色,石地板上鋪著一長條椰棕墊,拖把乖僻地立在水桶里。沒有人出來迎接我,不過透過右邊那扇虛掩的門可以瞥見廚房,于是我悄悄走過去朝里張望。我又是一陣失望:這是一間了無生氣的大屋子,里面有幾張維多利亞式食物料理臺,全都被徹底地清理過,上面什么也沒有。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外表陰冷,死氣沉沉。只有一張餐桌勾起了我的回憶,我第一次來這里時曾坐在那里吃果凍。這張桌子也是房間里唯一略顯生機的物品,上面放著一小堆沾著泥土的蔬菜,一碗水和一把刀子——水色渾濁,刀子是濕的,似乎有人剛開始工作便被叫走了。
我退了出來,鞋子在椰棕墊上發出咯吱的聲響。這聲響引來一陣狗吠,但這次是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很快,一條又黑又老的拉布拉多犬從某個地方躥出來,在我身邊跳得老高,狂吠不止。我站著不動,把藥箱拿得高了些。這時一位年輕小姐出現了,把狗喝住:“好啦,別叫,你這個笨蛋!吉普!—真抱歉。”她走得近了一些,我認出她正是羅德里克的姐姐卡羅琳,“這狗知道我受不了它上躥下跳。吉普!”她走上前在狗的臀部上重重一擊,它終于安靜下來。
“小傻瓜。”她使勁拉住狗的耳朵,眼神里充滿了溺愛,“它忠心耿耿,所以才叫個不停,它以為每個陌生人都想割斷我們的喉嚨,偷走家里的銀器。我們實在不忍心告訴它,銀器早就不在了。我記得我們請的是格雷厄姆醫生,而你是法拉第醫生。我們還沒相互介紹呢,對嗎?”
她面帶微笑,向我伸出手來。她的手比她弟弟堅定,也誠懇得多。
我以前只在郡里的集會或大街上遠遠看到過她。她比羅德里克略大一些,二十六七歲的樣子,鄉間有一些關于她的傳言,比如“心腸過熱”“天生的老小姐”“精明的姑娘”—這么說吧,她相貌平平,對于姑娘家來說,個子長得太高,大腿和腳踝卻又太過粗壯。頭發是那種淡淡的英式棕色,如果護理得當,還是很漂亮的,但是我從未見過它干凈整潔的樣子,現在這一頭棕發正亂蓬蓬地搭在卡羅琳的肩上,仿佛她剛用廚房的肥皂洗了頭發,卻忘記梳理。而且,她是我見過的女性當中穿著品位最差的一位,腳蹬一雙男式涼鞋,身上那條很不合身的裙子襯得她胸寬臀肥,實在讓人無法恭維。她的眼睛是淡褐色的,很呆板,臉很長,下頜棱角分明,外貌實在平庸。我覺得,只有她的嘴巴長得還不錯——大得出奇,輪廓很漂亮,頗有動感。
我再次解釋了格雷厄姆出急診并由我替換的原因。她的回答跟她弟弟一模一樣:“好吧,你能過來真好。貝蒂來我家的時間并不長,不到一個月。她家住在索瑟姆那邊,太遠了,我們不想打擾她的家人。據大家說,她媽媽是個壞蛋……她昨天晚上開始抱怨胃痛,今天早上也不見好轉,我覺得必須請醫生確診。你現在可以給她看病嗎?她就在這邊。”
她邊說話邊轉過身,邁開粗壯的小腿向里走去,我和狗跟在她身后。她把我領進走廊盡頭的那間屋子,以前可能是管家的起居室。面積比廚房略小,卻和地下室的其他房間很像:石頭地板,位于高處的狹小窗戶,單調刻板的粉刷。壁爐的爐柵窄小,掃得很干凈。屋子里擺著一把褪色的扶手椅、一張桌子和一張金屬架子床,是那種閑置時可以折起來藏進櫥柜后墻洞里的折疊床。床上躺著的人瘦小纖細,身上罩著一件襯裙或是無袖睡袍,一眼看上去我還以為是個小孩;湊近些我才看出,這是個發育不良的十幾歲的女孩子。她一看到我,就掙扎著想從床上坐起來。我走近時,她又哀婉地倚在了枕頭上。我在床邊靠近她坐下:“你是貝蒂,對嗎?我是法拉第醫生。艾爾斯小姐說你胃痛。現在感覺怎樣?”
她說著一口難聽的鄉下腔:“醫生,我難受得很!”
“你一直在生病嗎?”
她搖頭。
“你腹瀉嗎?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腹瀉?”
她點頭,然后又搖搖頭。
我打開藥箱:“好吧,讓我來檢查一下。”
她稚氣的嘴唇咧開了一點,剛好能讓我把溫度計壓在她的舌下。我拉開脖子處的睡袍,將冰涼的聽診器放在她的胸部,她低聲呻吟著向后退縮。她是本地人,只要接種過學校疫苗,我就很可能見過她。但此時我卻毫無印象。她是個很不起眼的女孩,發色黯淡,修剪潦草,前額一側夾著一個發卡。寬臉,眼睛分得很開,灰色眼珠和多數淺色眼睛一樣,顯得既不神秘也不狡黠。當我掀起睡袍檢查胃部時,破舊的法蘭絨內褲露了出來,她蒼白的臉上才泛起害羞的紅暈,微微有了些生機。
我的手指輕輕觸碰到她的肚臍,她就喘著粗氣大叫起來——幾乎是尖叫。我安慰她:“沒事的。告訴我,哪里最痛?這里?”
她回答:“噢!哪兒都痛。”
“疼得很厲害,像刀割一樣嗎?還是隱隱作痛,火燒火燎的痛?”
“隱隱地痛,”她哭喊著,“又像刀割!可是也像有火在燒!噢!”她又尖叫起來,這次終于把嘴巴張得很大,我看到了健康的舌頭、喉嚨和一排不太整齊的牙齒。
“沒事的。”我又說了一遍,并把她的睡袍拉回原位。我想了想,便轉向卡羅琳,她正在門口焦急張望,那條拉布拉多犬立在她身邊,“艾爾斯小姐,能不能讓我和貝蒂單獨待一會兒?”
我說得鄭重其事,她皺起了眉頭:“好的,沒問題。”
她朝狗打了個手勢,帶著它離開。聽到背后傳來關門聲,我便收起聽診器和溫度計,鎖上藥箱。我望著這個臉色蒼白的女孩,語氣平靜地說:“貝蒂,我現在很為難。剛出去的艾爾斯小姐不辭辛苦,想讓你病情好轉;但我很清楚,你根本不需要醫生。”
她張大眼睛瞪著我。我只好說得更直截了當些:“你是不是認為我在休息日閑得沒事可做?是不是從里德克特出發,跋涉五英里看望一個頑劣的小女孩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想到一個好辦法,比如送你去利明頓割闌尾——你什么毛病也沒有。”
她的臉漲得通紅:“不,醫生,我有病!”
“我承認,你是個不錯的演員。那幾聲尖叫和痛苦的抽搐演得真像。不過,如果我想做演員,就會去戲院。嘿,你覺得誰會付我的出診費?我可不提供免費服務。”
提到錢她嚇了一跳,她真的害怕了:“我是窮人!真的!昨天晚上我真的病了。病得很厲害。我以為——”
“是嗎?你以為可以在床上舒服地偷一天懶?”
“不!這么說不公平!我真的很難受。我只是以為——”說到這兒,她的聲音開始哽咽,灰色的眼睛里滿是淚水,“我只是以為,”她不安地重復著,“以為如果一直那么痛,那——那么,或許我就可以回家待幾天。等我好一點再回來。”
她背過臉去,使勁忍住眼淚。但淚水還是溢出了眼眶,順著瘦削的臉頰滾落下來。我說道:“就是因為這些?你想回家,是嗎?”她用手捂住臉,真的哭了起來。
雖然有些眼淚情真意切,但醫生對眼淚實在是習以為常。我還要處理家中的一攤雜事,沒心情為這樁小事無謂地耽擱時間。可她看起來這么年幼,讓人哀憐。所以,我讓她盡情地哭了一會兒。然后,我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堅決地說道:“哭夠了吧。接著往下說。你遇到了什么麻煩?你不喜歡這里,是嗎?”
她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塊皺巴巴的藍色手帕,擤擤鼻涕。
“是的,”她說,“不喜歡。”
“為什么不喜歡?工作太多了嗎?”
她絕望地聳聳肩膀:“還行。”
“他們要你一個人干所有的家務?”
她搖搖頭:“貝茲利太太也來做事情,除了星期日,每天做到三點。她洗衣做飯,我干剩下的活兒。有個男傭有時會來花園幫幫忙。卡羅琳小姐也做一點……”
“聽上去還行。”
她默不作聲。于是我繼續加壓。想父母了?——她愁眉不展。想男朋友了?——她的臉拉得更加難看了。
我提起我的藥箱:“如果你不說實話,我就無法幫助你了。”
看到我就要起身,她終于說話了:“因為這房子!”
“這房子?怎么回事?”
“噢,醫生,這房子太不正常了!它太大了!無論去哪里,都得走很遠。它很靜,靜到讓人害怕。白天還好,我要干活,貝茲利太太也在這里。可是一到晚上,就剩下我自己了。沒有一點聲音!我常常做噩夢……還有更糟的,他們總叫我上上下下地爬那段舊樓梯。房子里到處都是幽暗的角落,根本不知道那里藏著什么。總有一天,我會被嚇死!”
“被嚇死?在這么漂亮的宅子里被嚇死?能住在這里是你的福氣。這樣想就對了。”
“福氣!”她難以置信地說,“所有朋友都說,我來當女傭是發了瘋。他們在家里笑話我呢!我見不到任何人也從沒出去過。我的表姐妹全都在工廠里干活,本來我也可以去的——可是我爹不讓我去!他不喜歡工廠。他說工廠會把姑娘變野。他叫我在這兒待上一整年,學點家務活和禮節。一整年!我會嚇死的,肯定會。要不然我也會羞愧死的,你看到他們給我穿的老派衣服和帽子了吧,太難看了!醫生,這太不公平了!”
她把浸滿淚水的手帕揉成團,扔在了地板上。
我彎腰撿起了手帕:“親愛的,別生這么大的氣……一年時間不長。等你長大了,就會覺得一個年頭無關緊要。”
“你是說,我現在還不夠大嗎!?”
“你現在多大了?”
“十四歲。說不定我九十歲時,還在這里呢!”
我笑了起來:“快別犯傻了。好吧,這件事怎么收場呢?我還是想要那筆出診費的。你需要我給艾爾斯一家什么建議嗎?我敢肯定,他們希望你開心點。”
“噢,他們只想讓我干活。”
“那么,跟你父母說說呢?”
“真可笑!我娘一半的時間都花在那些年輕小伙身上,她才不管我在哪里呢。我爹什么也干不了,只會大呼小叫,從早到晚咆哮,然后再出去把我娘找回來,每次都是這樣!他只會讓我干活,我可不想變成我娘那樣!”
“那么,你為什么還想回家呢?聽起來留在這里似乎更好一些。”
“我不想回家,”她說,“我只是——噢,我只是受夠了!”
她臉色陰郁,沮喪至極,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孩子,倒像是頭危險但虛弱的小野獸。但看到我正盯著她,她的火氣也沒了。她又開始自憐自艾——閉上紅腫的眼睛,輕吁短嘆。我們默默地坐著,我四下張望,發現房間里開始罩上一層暮色。死一般的寂靜讓人覺得像被憋在悶罐子里——至少,這一點她說得很對。空氣很涼爽,卻出奇沉重。我感覺到了這座大宅子的分量——甚至感覺到了宅子上面四處攀爬瘋長的蕁麻和雜草。
我想起了媽媽。她第一次來到百廈莊園時很可能比貝蒂還小。
我站起身來:“親愛的,恐怕有時候我們都得學會隨遇而安。這就是生活,沒有任何靈丹妙藥。這件事這么辦吧。你在床上躺著,把今天過完,就當是過節。我不會告訴艾爾斯小姐你撒謊了,我會給你一些胃藥——看看這瓶子,別忘了你的闌尾差一點就沒有啦。我一定會問問艾爾斯小姐是不是有辦法可以讓你在這里過得開心一些。但另一方面,你也應該努力適應這里。你覺得怎樣?”
她的灰眼珠里沒有半點機智狡黠,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點點頭,哀婉地低聲說:“謝謝你,醫生。”
她翻過身去,露出瘦削的白色頸肩。
我踏進走廊時,里面空空蕩蕩。可是跟剛才一樣,一響起關門聲,狗便開始狂吠。隨著一陣沙沙的刨地聲,它從廚房里沖了出來。不過它這次不那么狂躁了,很快變得溫順,讓我拍著它的背,輕扯它的耳朵。從廚房門口可以看到卡羅琳,她像熟練的家庭主婦般正在用茶巾把手拭干,茶巾在她手指間輕快地移動著。我注意到在她頭頂的墻壁上,掛著接通電鈴和電線的箱子——那個傳喚仆人的專橫的小機械,連接著頭頂上那個奢華的王國。
我和狗向她走去。“她還好吧?”她問。
我毫不猶疑地答道:“她的胃有點小毛病。并不嚴重,不過還是應該讓我過來。在這樣的天氣里,一不小心就會得胃病。我會給你把藥方送過來,你最好讓她休息一兩天……另外,還有件事。”我走到她身邊,壓低聲音,“她非常想家。你不會沒感到吧?”
她皺起了眉頭:“說起想家,我覺得她看上去還好。我想,她需要時間適應這里的生活。”
“我猜,她晚上是不是就睡在下面,一個人睡?那里太僻靜了。她說有一段后樓梯,讓她毛骨悚然——”
她松了一口氣,差點笑出來:“哦,就為這,對嗎?她瘋得連胡話都說不好了。她剛來的時候神志還挺正常。但跟一個鄉下女孩是永遠沒法溝通的,她們冷酷無情,鐵石心腸,能生生擰斷雞脖子或者像幽靈一樣突然昏厥。我猜她是恐怖電影看多了。百廈莊園是很安靜,但這里可不鬧鬼。”
我頓了頓,又開口道:“你說得沒錯,你是在莊園里長大的。可是,你難道不能想個辦法安慰她?”
她雙臂抱在胸前:“給她讀睡前故事怎么樣?”
“她的年紀太小了,艾爾斯小姐。”
“哦,如果你非得這樣說,那我必須告訴你——我們待她并不壞!付給她的工錢已經遠超我們的承受能力了。她和我們吃的一樣,其實在很多方面她比我們過得更好。”
“是的,你的弟弟也這么說。”
我冷冷地說著,她卻有些慍怒了,樣子不太好看,脖子漲得通紅,沒有表情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她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再次開口時,她語氣柔和了些。
“好吧,我對你實話實說,我們會盡力讓貝蒂高興起來。我們確實離不開她。我們雇了女傭來做些分內之事,可是一個仆人根本不夠。大概是離公車路線太遠的緣故,最近幾年很難雇到女傭。上個女傭只待了三天,那還是一月份的事情。在貝蒂來之前,我獨自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好吧,我很樂意讓她身體好起來。真的。”
她漲紅的臉逐漸恢復了平靜,臉色卻更陰沉了,看起來十分疲倦。從她的肩膀上瞥過去,我看見了那張餐桌和已經洗凈剝好的蔬菜。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我才注意到它們竟是如此粗糙,指甲又粗又笨,已經開裂,指關節紅腫不堪。這不光彩的一幕讓我驚訝極了,我原以為,那會是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
她一定注意到了我的視線。她窘迫地轉過身,把剛才擦手的茶巾揉成一團,動作嫻熟地扔在餐桌上沒洗干凈的托盤邊。“我帶你上樓吧。”她說著,擺出一副我的探訪到此結束的模樣。我們默默地沿著樓梯向上爬——狗跟在后面,一邊爬一邊還咕嚕嚕地小聲哼著。
就在樓梯的拐角處,那個轉向露天平臺的地方,我看到了羅德里克,他剛好走進來。
“卡羅琳,媽媽找你。”他說,“她想喝茶。”他向我點點頭,“你好,法拉第。你看出貝蒂得了什么病嗎?”
他只有二十四歲,而我已年近四十,這一聲“法拉第”的問候讓我聽起來有些刺耳。但沒等我回答,卡羅琳便走到他跟前,若無其事地挽起了他的胳膊。
“法拉第醫生認為我們很殘忍!”她說,眼皮不安地微微顫動著,“他認為我們經常強迫貝蒂掃煙囪,還有其他又臟又累的活。[6]”
他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讓貝蒂掃煙囪是個好主意!”
我回答:“貝蒂很好,只是有點胃炎。”
“不會傳染吧?”
“肯定不會。”
“不過,我們還是會把早餐端到她床前的。”卡羅琳繼續說,“天天就這么慣著她。這不正好加深了我對廚房的了解嗎?說到廚房——”她正視著我,“醫生,沒什么事情的話,留下來喝杯茶再走怎樣?”
“是啊,留下吧。”羅德里克也說。
他語氣干巴巴的,她卻很真誠。我猜,她是想為貝蒂引出的不快和解,我也想和緩一下氣氛。但我承認,我答應留下的最主要原因是想看看莊園其他地方的模樣。我走在前面,跨上最后幾級樓梯,走進了一條低矮陰冷的走廊,我看見了掛著綠色厚毛呢簾幕的拱頂走廊,這里正是1919年時女傭帶我來的地方。羅德里克走得很慢,卡羅琳一直挽著他走到了樓梯頂端。但她又走了回來,假裝隨意地放下了簾幕。
前方的那兩條走廊都很昏暗,有種極不自然的空蕩感,但除此之外和我記憶中的差不多。整幢宅子像扇面似的在我眼前鋪展開——天花板抬高了,石鋪地板成了大理石地面,沒有絲毫裝飾的光滑的墻壁變成了綢布和灰泥粉刷的墻面。我一刻也沒有延誤,開始尋找那塊被我撬出來的橡樹籽裝飾線腳。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心里卻愈加沮喪,大部分橡樹籽都不見了蹤跡,剩下的不是開裂就是褪色了。難道在我第一次撬掉那顆橡樹籽之后,就有一幫破壞藝術品的野蠻少年大肆破壞了這面石膏墻嗎?墻壁其余部分也形容慘淡,墻上曾掛著好幾幅精美的畫像和鏡子,現在不少已經不見,只剩幾塊方形和橢圓形的模糊痕跡。還有一塊波紋綢撕裂了,被人拙劣地打上了補丁,像掛了一只襪子。
我回身看了看卡羅琳和羅德里克,以為他們會略顯尷尬或為難,可他們滿不在乎地帶著我徑直穿過了走廊,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我們走的是右邊那條走廊,一條完整的暗廊,只能依靠一側打開的房門采光。經過的房間大都房門緊閉,因此,即便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走廊里依然陰影重重。那條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在光影之間進進出出,仿佛在生命里穿梭。這時走廊出現了一個九十度的轉彎——這次是向左——一扇虛掩的房門出現在眼前,里面透出一塊楔形的模糊不清的陽光。卡羅琳告訴我,這是家里人活動最多的地方,也就是那個很多年前便享有盛名的“小客廳”。
當然,“小”是相對百廈莊園來說的。這個房間三十英尺長,二十英尺寬,整體裝飾略顯擁擠,天花板和墻壁細部過于煩瑣,大理石壁爐儀容威嚴。但是房間里的情形和走廊差不多,很多裝飾細部有缺口或碎裂了,有的干脆消失得無影無蹤。高低不平嘎吱作響的地板上一塊搭一塊拼鋪著陳舊的小地毯,軟塌塌的沙發一半蓋著格子花呢毛毯。兩把磨舊的天鵝絨靠背扶手椅放在壁爐近前,其中一把的旁邊放了個花里胡哨的維多利亞式痰盂,里面盛滿了給狗喝的水。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這間屋子卻展現了其最內在的魅力,有如俊美的臉龐腐爛后露出了枯骨。室內充溢著夏花的香味:香豌豆花、木樨草,還有紫羅蘭。蒼白的墻壁和天花板上仿佛流溢著,不,確實真的流溢著一縷縷柔和的光線,那光線著上了似有若無的色彩。
房間里有一扇落地窗開著,外面是另一段懸空石階,通向房子南側的露天平臺和草坪。我們走進房間時,艾爾斯太太正站在臺階頂上,剛脫下戶外便鞋,準備換上拖鞋。她戴著一頂寬檐帽,帽子上兜一條淺色的絲巾,松松地系在脖子上。她的孩子們一看到她,就笑了起來。
“媽媽,你真像早年那些開車的人。”羅德里克說。
“是啊,”卡羅琳接著說,“也很像養蜂人!我真希望你是,那時候的蜂蜜真是太好吃了!你瞧,這位是法拉第醫生——格雷厄姆醫生的搭檔,從里德克特來。他已經給貝蒂看好了病,我們想請他喝杯茶。”
“你好,法拉第醫生,見到你真高興。我剛才正在種花——哦,還不如說是在荒野里種花——希望你能原諒我這參加教堂禮拜日儀式一樣的著裝。看起來很奇怪,不是嗎?”她抬起手,掠過額前的一綹頭發,“我小時候,禮拜日總是穿得最得體。必須戴著蕾絲手套坐在長椅上,大氣也不敢出。現在,禮拜日要像清潔工一樣工作——還要穿成個工人的樣子。”
她笑了起來,本來就很高的顴骨在瓜子臉的襯托下顯得更高了,一雙迷人的眼睛調皮地向上翹起。身材一點也不像清潔工,我暗自思忖。我沒料到她還是這樣衣著講究,身穿舊亞麻連衣裙,長發松散地扎在腦后,露出優雅的脖頸曲線。她快六十歲了,身材依然很好,頭發還像當年遞給我帝國日紀念獎章時一樣烏黑,那時她比現在的卡羅琳還要年輕一些。包裹著她的衣物——那條圍巾,那條得體的裙子,或者是裙子里包裹的優美線條——讓她帶上了幾分輕浮的法式氣息,稍稍不同于她子女那種略顯憂郁的英國面容。她示意我坐在壁爐邊的一把椅子上,自己拉過另一把,她坐下時我注意到了她腳上的那雙鞋。深色皮革上鑲著奶油色條紋,手工很好,也只有戰前才有這樣的工藝了。以一個男性眼光來打量,這雙鞋和其他制作精良的女鞋一樣華而不實,設計過度,容易分散別人的注意力。
座椅旁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小堆粗笨過時的戒指,她正一個接一個往手指上戴。手臂的動作讓絲質圍巾從肩膀滑落到了地上,站在一旁的羅德里克艱難地彎下腰,撿起圍巾,重新戴在她的脖子上。
“我媽媽總是一路走一路留下麻煩,”他對我說,“就像在玩撒紙屑追逐游戲[7]。”
艾爾斯太太把圍巾系得更緊了一些,微笑著,斜了一眼:“法拉第醫生,你瞧見孩子們是怎么嘲笑我的吧?恐怕有一天我會跟那些沒人管的老太婆一樣,餓死在床上。”
“噢,我敢說我們會不時丟給你一根骨頭,可憐的老家伙。”羅德里克打著哈欠,向沙發走去。他坐了下來,這一次我明確無誤地看出他一舉一動都很困難。我更加留意起來,只見他臉頰蒼白,緊咬牙關。我這才明白他飽受傷痛折磨,卻處心積慮地想掩飾這些。
卡羅琳帶著狗走出房間去泡茶。艾爾斯太太探問了貝蒂,得知她病得不重,似乎很寬慰。
“給你添麻煩了,”她說,“讓你專程過來。一定有更危重的病人在等你。”
我說:“我是個家庭醫生。平時接觸的幾乎都是出疹子、割破手指之類的小毛病。”
“你真謙虛……不過我確實弄不懂,為何人們總要用疑難雜癥來評定醫生的高下?如果醫生之間真有什么區別的話,應該反過來——從普通病癥看才對。”
我笑著回答:“醫生都希望不時接受挑戰。戰爭期間,我在拉格比以北一個軍隊醫院的病房里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挺懷念那段時光。”我望了一眼她的兒子,他打開了一罐煙絲和一小包紙,正在自制卷煙,“我做過了幾次肌肉治療,這種療法由于產生的電流刺激而得名。”
他咕噥了一聲。“受傷之后,他們要給我報名參加那種治療。那段人生際遇之后,我就再也不能無憂無慮了。”
“真遺憾。”
艾爾斯太太接著說:“醫生,我想你知道,羅德里克以前在空軍服役。”
“是的,我知道。你參加了什么戰役?戰斗相當艱苦吧?”
他把腦袋偏向一邊,露出了下巴,傷疤歷歷在目。
“看到這些瘢痕,你一定會認為我戰功赫赫吧?其實大部分飛行時間里我都在執行偵察任務,無功可賞。最后,西海岸上空的一次壞運氣把我打了下來。不過另一個小伙子更倒霉,他和我的領航員去見了上帝,可憐的伙計。我撿回一條命,還有這些可愛的傷疤和撞壞的膝蓋。”
“我很遺憾。”
“噢,你在那所醫院里一定見過比我更糟的。請原諒我的舉止。你抽煙嗎?我抽這該死的東西抽得很兇,幾乎忘記自己是在抽煙。”
我看了看剛剛卷好的煙——卷得很拙劣,過去我們這些醫學院學生常把卷煙叫作“棺材釘子”—我決定不抽他的煙。我的口袋里裝著上乘香煙,但我怕拿出來會使他尷尬。于是,我搖搖頭。不過我感覺到,他只是想用煙堵我的嘴,換個話題。
可能他母親也意識到了。她盯著兒子,神色很不平靜,但接著她又轉向我,面帶微笑地說:“戰爭似乎很遙遠,是不是?才過了兩年時間,我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發生了什么事。莊園里曾經駐扎過一支陸軍部隊。他們走時在莊園里留下了一些古怪的東西,鐵絲網和鐵皮,現在都已經銹爛了,倒像是上一個時代的東西。上帝知道這次和平能維持多久。我已經不聽新聞了,新聞太讓人心驚膽戰。科學家和將軍統治了世界,就像一群以投擲炸彈為樂的學生。”
羅德里克劃亮一根火柴:“噢,在百廈莊園,我們會平安無事。”他努起嘴來吸了一口煙,卷煙紙燃起的火焰差點燒到了帶有瘢痕的嘴唇,“我們在百廈莊園過著真正的寧靜生活。”
這時,就像是有人在撥動算盤珠子,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傳來了吉普的腳步聲,還有卡羅琳的平底涼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狗用鼻子把門撞開——這肯定是它的慣用伎倆,因為門框被它的皮毛蹭得發黑。它和在它之前的那些狗肯定日復一日地不停抓撓門上的木頭,這扇精美舊門的下嵌板就要散架了。
卡羅琳走進屋子,手里托著一個笨重的茶盤。羅德里克抓住沙發扶手,掙扎著想要起來幫姐姐的忙,但我制止了他。
“讓我來吧。”
她感激地看著我——我明白,這感激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她弟弟——不過她還是說:“不用麻煩。你別忘了,我很習慣做這些。”
“至少,讓我給你幫點小忙吧。”
“不了,你還是讓我自己來做吧!你瞧,我住在一個偏遠的莊園里,必須學會自己動手,我應該懂得怎么做這些事。吉普,走遠一點,聽見了嗎?”
我退回座位,她把茶盤放在桌上那一堆凌亂的書本紙張之間,開始給每一個杯子沏茶。茶杯是古老而精美的骨瓷,其中一兩個的手柄還用鉚釘修補過。我注意到,她把這幾個修補過的杯子留給了家人用。沏完茶,她開始遞上糕點,是切得很薄的水果蛋糕,我猜想她是從有限的貯備里拿出了最好的來招待客人。
“噢,烤小圓面包得配果醬和奶油!”卡羅琳分糕點的時候,艾爾斯太太說道,“即使是一塊上好的餅干,也應當配果醬和奶油。法拉第醫生,我建議你這樣搭配。我們全家都不喜歡吃甜食。所以——”她又露出了惡作劇似的表情—“牧場的工人從來不指望賣黃油給我們。食物配給[8]最大的弊端就是,扼殺了人們的好客之心。我真為此感到遺憾。”
她嘆了一口氣,把蛋糕掰成小塊,優雅地蘸著沒有加奶的茶吃。卡羅琳把她的那片折成兩半,一口一塊地吃掉。羅德里克起初把盤子推到一邊以便專心抽煙,然后懶洋洋地挑吃了蛋糕外皮和無籽葡萄干,把剩下的蛋糕扔給了吉普。
“羅迪!”卡羅琳責備地叫了起來。我原以為她是在抗議弟弟的浪費行為,卻發現她討厭弟弟這樣喂狗。她注視著狗的眼睛說:“你這個小壞蛋!你明明知道我們不允許乞討食物的!法拉第醫生,你瞧它朝我斜眼睛了。這個老滑頭。”她脫掉涼鞋,伸長了腿,用腳趾戳著狗屁股。我瞅見了她曬黑的腿,沒有穿襪子,也沒有刮腿毛。
狗一副可憐相,我客氣地說:“可憐的老東西。”
“千萬不要被假象蒙蔽。它壞極了——吉普,你是不是這樣?你這個貪婪的家伙!”
她又用腳搡了狗一下,然后變成了一種粗魯的愛撫。起初狗還掙扎著保持平衡,不過很快就像無助的老人一般放棄了抵抗,它有點不知所措,乖乖地躺在她的腳下,抬起腿,露出胸部灰色的絨毛和光禿禿的肚子。卡羅琳的腳更用力了。
艾爾斯太太瞥見了女兒汗毛濃密的腿。
“親愛的,我真希望你能穿上襪子。不然法拉第醫生會認為我們是野蠻人。”
卡羅琳毫不在乎地笑著:“穿襪子太熱了。要是法拉第醫生從沒見過不穿襪子的腿,那才叫人吃驚呢!”
不過她很快就把腿收了回去,努力擺出端莊的坐姿。狗仍然躺在地上,抬起彎曲的四肢等著主人的愛撫,它有些失望,于是蜷起身子,開始舔腳爪。
羅德里克的煙卷在炎熱、凝固的空氣里升起一股青煙。一只鳥兒在花園里發出了與眾不同的充滿活力的叫聲,我們都豎起了耳朵。我又打量起這間屋子,觀察所有這些有趣的失去了活力的細節。我在椅子里扭身再看,又驚又喜地發現,這樣正好能看到打開的窗戶外面。一片叢生的雜草從房子旁邊延伸開四分之三英里,雜草的四周是花壇,花壇邊上豎著鍛鐵籬笆。緊挨著籬笆的是一片草地,再外面是百廈莊園的農田。農田向外擴展了足足四分之三英里,在農田盡頭依稀可見百廈莊園的界墻。不過,因為界墻外曾是一個牧場,如今成了耕地和小麥田,所以這里的風景不受阻擋,一直延伸到木柵欄的顏色和天際的薄霧融合之處。
艾爾斯太太問我:“法拉第醫生,你喜歡我們這里的風景嗎?”
“喜歡。”我回過頭問,“這座莊園建于何時?1720年?還是1730年?”
“你真有眼力。它完工于1733年。”
“哦。”我點點頭,“從建筑的特點就能看出來:暗走廊,邊上開著寬敞而明亮的房間。”
艾爾斯太太微笑著。卡羅琳盯著我,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
“我也很喜歡那些。”她說,“外人大概覺得我們陰暗的走廊有點乏味……不過你應該冬天來看!我們會高高興興地把所有窗戶砌起來。去年有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我們只在這一間屋子里活動。羅迪和我就在這里打地鋪,和那些不法居住者[9]差不多。水管凍住了,發電機壞了,房間外的冰柱足足有三英尺長。我們不敢離開這間屋子半步,我們害怕會被炮彈擊中……你住在診療室的樓上,是嗎?在老吉爾醫生那里?”
我回答:“是的。我搬進去時是個初級合伙人,就再沒有搬出來。診所挺簡陋。可是病人都熟悉那里,我覺得挺適合我這樣的單身漢。”
羅德里克彈了一下煙灰。
“吉爾醫生脾氣有點古怪,是吧?小時候我去過一兩次他的診所。他有一個挺大的玻璃碗,說是用來養螞蟥的,當時差點把我嚇死。”
“噢,什么事情都能嚇到你,”還沒等我開口,卡羅琳就搶著說,“你太容易受驚嚇了。你還記得小時候那個在廚房工作的女巨人嗎?媽媽,你有印象嗎?她叫什么來著?是叫瑪麗吧?身高足有六英尺二英寸五,她有個妹妹,身高六英尺三。有一次爸爸和麥克勞德先生打賭,說瑪麗一定穿不上他的靴子,結果他贏了。她還力大無窮,擰衣服時比絞衣機力氣還大。不過她的手指一直冷冰冰的——凍得通紅,像是從食品柜里拿出的香腸。我過去常常嚇唬羅迪,瑪麗會在他睡著的時候偷偷溜進房間,把手伸進他的被窩取暖。這一招經常把羅迪嚇哭。”
“一頭小猛獸。”羅德里克說道。
“她從前叫什么名字?”
“我記得她叫米莉亞姆。”思索片刻,艾爾斯太太說,“米莉亞姆·阿諾德。你提到的那個妹妹叫瑪格芮。我記得家里還有一個女孩,沒那么高大。她嫁給一個叫塔普利的男孩,兩人離開鄉下后去別處做了司機和廚子。米莉亞姆離開我們后在蘭德爾太太家幫傭。不過蘭德爾太太不喜歡她,只讓她做了一兩個月。之后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
“說不定她去當絞刑執行人了。”羅德里克說。
“也許她加入了馬戲團。”卡羅琳說,“我們確實有個女傭跑去參加了馬戲團,不是嗎?”
“不是參加馬戲團,是嫁給馬戲團的人。”艾爾斯太太說,“她媽媽為這事傷透了心,她的表妹拉文德·休伊特也心碎了,因為她和表姐愛上了同一個人。聽說心上人跟表姐私奔了,這個姑娘就開始不吃不喝,聽她媽媽說,她本來就要餓死了,后來卻被兔子救了一命。原來這姑娘能抵擋任何美食,唯獨禁不住媽媽燉的兔肉的誘惑。有一段時間,我們讓她爸爸到莊園里打獵,隨他的意獵殺兔子。所以說,是兔子救了她的命……”
艾爾斯太太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卡羅琳和羅德里克不時提醒補充一兩句。他們不像是在跟我交談,倒像是在彼此傾訴,我被排除在話題之外。我的目光從母親轉向女兒,最后落在兒子身上,我終于發現了他們的共通之處,不是相似的外表——那修長的四肢,長得靠近額頭的眼睛——而是舉手投足間流露的那種排外心態。我感到一絲厭煩,莫可名狀的厭惡甚至破壞了我待在這間漂亮客廳里的愉快心情。或許是我的鄉下人血統在作怪。建造、保養百廈莊園的,正是他們此刻嘲笑的那些人。兩百年后,那些在莊園里勞作生活的人離開了它,莊園便像紙牌搭建的金字塔一樣崩塌了。而此時,這個家族的成員還坐在這間墻壁涂料開裂、舊土耳其地毯磨得露出了線頭的屋子里,喝著鉚釘修補的瓷器里的茶,喋喋不休地緬懷他們昔日的上等生活……
艾爾斯太太又提到一個女傭。“噢,她是個低能兒。”羅德里克說道。
“她不是個低能兒,”卡羅琳一字一句地說,“不過她真是太笨了。有一回她問我信封封蠟是干什么用的,我告訴她那是一種特別的蠟,用來補天花板上的縫。我還讓她站在梯子上往爸爸書房的天花板涂一些試試。結果弄得一團糟,可憐的姑娘惹了大禍。”
她搖搖頭,有點不好意思,卻又笑了出來。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我的眼神和冷冰冰的表情。她立即收回了笑容。
“真抱歉,法拉第醫生,你一定不贊成我們這么說。確實很不公道。我和羅德小時候很壞,但現在我們好多了。我猜,你在惦記可憐的小貝蒂。”
我呷了一口茶:“噢,一點也不。我只是碰巧想起了我的母親。”
“你的母親?”她重復著,語氣中還有一絲笑意。
一陣沉寂,這時艾爾斯太太開口說道:“是這樣。你母親在我們家里做過看護嬰兒的女傭,對吧?我聽說過這件事。她什么時候來的?是在我嫁進百廈莊園以前吧。”
她表現得非常禮貌和善,我有點為自己剛才生硬的語氣羞慚了,于是輕聲說道:“我母親一直待到1907年。她在這里遇見了我父親,一個雜貨店老板的兒子。我猜你一定會說,那是一樁見不得人的戀情。”
“別開玩笑了。”卡羅琳半信半疑地說。
“真的,你不相信?”
羅德里克彈落了一大截煙灰,一言不發。艾爾斯太太陷入了沉思中。
“你知道嗎?”她站起身,“我記得——好吧,來看看我記得對不對。”
她向桌子走去,那里陳列著許多家庭照片的相框。她拿出其中一個,舉在手中伸直了胳膊,她瞇著眼睛仔細瞧了半天,最后搖了搖頭。
“不戴老花鏡我不敢肯定。”她把照片遞給我,“但是我猜,法拉第先生,你的母親就在這張照片里。”
這是一張鑲在玳瑁邊框里的愛德華[10]時代的小照片。我仔細一看,便認出這張照片是在莊園南面拍的,因為我看到了那扇落地窗,和今天一樣敞在午后的陽光里。房前的草坪上聚集著那時的家庭成員,數量龐大的仆人簇擁在他們周圍。這些男女管家、男仆、廚房女傭、園丁隨便站成一群,一點也不整齊,似乎攝影師很晚才動的這個念頭,差人在莊園里繞了整整一圈,讓他們丟下工作過來集合。主人們看上去最氣定神閑,莊園的女主人——老貝阿特麗思·艾爾斯太太,卡羅琳和羅德里克的祖母——坐在一張帆布躺椅上,她的丈夫站在一旁,一只手搭著她的肩膀,另一只手隨意地插在褲兜里,是一條有褶的白褲子。在他們腳邊,懶洋洋地倚著一個瘦削的十五歲少年,就是日后的上校。他和現在的羅德里克長得很像。他身旁坐著一長溜穿著格子呢的年幼弟妹。
我仔細端詳著這群人。他們都是年長些的孩子,只有一個嬰兒被一個金發女傭抱在懷里,按下相機快門的剎那,他正扭動著想掙脫懷抱。為了避開揮舞的手臂,女傭身體向后一傾。她的臉沒有對準鏡頭,照片里的容貌也模糊了。
卡羅琳從沙發上起身過來看那張照片。她站在我旁邊,傾過身來,干枯的棕色卷發垂落下來,她靜靜地說:“法拉第醫生,那是你的母親嗎?”
我回答:“可能是她。不過——”在那個面容模糊的女傭背后,我發現還有一個女傭,也是金發,兩人的外套和帽子一模一樣。我笑了笑,有點為難地說,“也可能是這個,我不太肯定。”
“你的母親還健在嗎?說不定,你可以讓她看看照片?”
我搖搖頭:“我父母都已亡故。我讀書時母親就去世了。幾年之后,父親因心臟病過世。”
“噢,真抱歉。”
“沒什么,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希望你母親在這里過得愉快,”卡羅琳重新坐回沙發后,艾爾斯太太說道,“你覺得她在這里愉快嗎?她是否跟你提起這里?”
我沒有立即回答,回想著她在百廈莊園的幾樁往事——比如,每天清晨她都要站著讓女管家檢查手指甲是否藏污納垢;貝阿特麗思·艾爾斯太太經常擅闖女傭的臥室,打開箱子,一件件翻查她們的物品……最后,我說道:“她在這里交到了幾個很好的朋友,就是那些女仆里的幾個。”
艾爾斯太太似乎舒了一口氣,表情也輕松了:“你這么說,我真高興。那個年代仆人的生活與現在很不同。他們有自己的娛樂、自己的話題和自己的玩笑。圣誕節那天,他們還有聚餐……”
她的話勾起了更多往事。我的視線還停留在照片上——說實在的,在感情的支配下我有些恍惚。雖然我剛才輕描淡寫了一番,但不期而至的母親的面孔還是觸動了我——如果那真是她的臉,如果我沒有猜錯。我把照片放在我椅子邊的桌上。我們繼續聊這個莊園,它的花園,和它見證的那些輝煌時代。
但聊天時,我還是不住地瞟那張照片,我的心不在焉表露無遺。茶點結束了。我又坐了片刻,然后看了看時鐘,準備告辭。我起身時,艾爾斯太太和藹地說道:“法拉第醫生,你一定得帶上那張照片。我非常希望它屬于你。”
“帶走它?”我嚇了一跳,“噢,不,我不能拿。”
“不,你必須帶上它。你一定要連著相框,把它原封不動地拿走。”
我繼續推辭,卡羅琳說話了:“是啊,帶走吧。你別忘了,貝蒂養病期間由我做家務。能少擦拭一件物品,我可太開心了。”
“謝謝你,”我臉紅了,差點結巴起來,“你們太客氣了。是——真的,太客氣了。”
他們找了一張舊牛皮紙包住照片,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塞進藥箱里。我向艾爾斯太太告別,撫摸著狗腦袋上暖和的暗色皮毛。卡羅琳已經在一旁站好,準備送我出門。羅德里克向前挪了挪,說道:“沒事,卡羅。我去送醫生。”
他艱難地從沙發上起身,因為疼痛差點沒站住。卡羅琳投來關切的目光,不過他已決定去送我了。她只好讓步,伸出粗硬的手和我道別。
“再見,法拉第醫生。我們找到了這張照片,我真感到高興。希望你看照片時能常常想起我們,好嗎?”
“好的。”我回答。
我跟著羅德里克離開房間,突然走入陰暗處,我使勁眨了幾下眼睛。他領我向右拐,路過許多緊閉的房門,走廊很快明亮寬敞起來,我意識到我們走進了莊園的前廳。
前廳非常美麗,我忍不住駐足觀賞。粉色和絳色鑲拼的大理石地面,如棋盤般排列。墻壁是淺木鑲板,在地板的反襯下極有光澤。最引人注目的是連通兩層半樓房的一座紅木扶梯,它優雅地呈螺旋形上升,只有一道未中斷的拋光的蛇頭扶手。扶梯圍成了一個十五英尺寬、六十英尺高的樓梯井,在上方乳白色穹頂玻璃的映射下,色彩涼爽宜人。
“賞心悅目,是不是?”看我盯著房頂,羅德里克說道,“燈火管制時,這個圓屋頂黑得像惡魔一般。”
他用力拉開寬闊的前門。門的某些部位因受潮而變形,擦過大理石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我和他站到臺階上,一股暑天的熱浪撲面而來。
他做了個鬼臉:“好像天氣還是很熱。你開車回里德克特,真是件苦差……你駕什么車?魯比車[11]?你怎么選中這輛車的?”
我開的是最普通的一個車型,不值得夸耀。但羅德里克一定是那種對發動機很感興趣的男孩,于是我領他走到車前,把車的一些特點指給他看,最后我打開引擎蓋,向他展示引擎的構造。
合上引擎蓋時,我告訴他:“這些鄉間小道很費車。”
“我想也是。你每天要開著它走多遠?”
“閑時每天大概有十五到二十個病人預約。忙時可能要接三十多個預約電話。大部分都是這附近的居民,只有幾個病人住在牛津郡的班伯里那么遠的地方。”
“你真是個大忙人。”
“太忙了,有時候。”
“都是皮疹和割傷。哦,這倒提醒我了,”他把手伸向口袋,“你來給貝蒂看病,我該付你多少錢?”
想到他母親慷慨大方地送給我一張家庭合影,我不想收他的出診費。可是他執意要給,我推說以后寄賬單給他。他笑著說:“喂,聽我說,如果我是你,給錢我就要。我應該付你多少錢?四先令?還是再多一些?告訴我吧。我們可不是在慈善演出的舞臺上。”
我猶豫著收下四先令,作為出診和開處方的費用。他掏出一把帶著體溫的小小硬幣,數好后放進我的手掌。他數錢給我時換了個姿勢,不知弄痛了哪里。他又一次咬緊牙關,這回我幾乎脫口而出。可是跟香煙那次一樣,我不想使他難堪。索性就隨他去吧,我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我啟動引擎,他雙臂交叉,盡量站得舒適一些,就在我離開時,他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轉身向宅子走去。我從后視鏡里望著他,直到看見他用痛苦的姿勢爬上通向前門的臺階。他走進了那間陰影里的前廳,在我看來,似乎那座大宅吞噬了他。
汽車在未經修剪的灌木叢中轉了個彎,開始顛簸前行。整座建筑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那天晚上和往常的禮拜日一樣,我與戴維·格雷厄姆夫婦共進晚餐。格雷厄姆的急診診所經營得很好,只有幾例疑難病癥,晚餐的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談論這些事。吃烤蘋果布丁時,我才提到代替格雷厄姆到百廈莊園的事情。
他的臉上立刻現出羨慕的神情。“你去了?那里怎么樣?他們家有些年沒有請我過去了。我聽說那地方每況愈下,糟糕得很。他們快把那里當養豬場了。”
我描述了自己見到的大宅和花園。“真令人心碎,”我說道,“看到的東西全變了。我不知道羅德里克是否清楚他正在做什么。莊園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可憐的羅德里克,”格雷厄姆的太太安妮說道,“我一直認為他是個漂亮小伙子。誰都會為他難過的。”
“就是因為他的傷疤嗎?”
“哦,那只是外表。更糟糕的是,恐怕他還沒有從谷底爬出來。他必須像同齡的男孩那樣快點長大。但他還沉浸在對戰爭和百廈莊園的回憶中。不知怎么回事,他和他父親一點也不像。”
“哦,”我說道,“這可能對他更有利。我記得上校性格乖張,是吧?我小時候看見他朝一個開車的大發雷霆,責罵他的車驚了他的馬。后來他跳下馬,一腳踢壞了車前燈。”
“是的,他脾氣不好,”格雷厄姆說著,舀起一勺布丁,“過了氣的老鄉紳。”
“不如說是守舊的老惡霸。”
“哦,誰都不會喜歡他肩上的擔子。他一定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為錢的事情發愁。那座莊園傳到他手上時,就已經開始虧空了。他整個1920年代都在賣地,我父親說那根本于事無補。聽說他死后欠下了一筆數量驚人的稅款!真納悶這個家族是靠什么維持的。”
我說:“你對羅德里克的傷怎么看?他的腿很糟糕。也許一個療程的電擊治療會奏效——假如他能接受我的提議。他們像勃朗特姐妹[12]一樣離群索居,并以此為傲,燒灼自己的傷口使結痂變硬……你介意我插手嗎?”
格雷厄姆聳聳肩;“你不必操心這些。我剛才說過了,他們很少來找我,說我是他們的家庭醫生實在很勉強。我知道羅德里克受傷的事,他摔得很嚴重,斷骨卻重接得很不好。那些燒傷說明了一切。”他又吃了些布丁,關切地說道,“羅德里克第一次返家時也出了一些棘手事。”
這件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是嗎?他本不該恢復得這么糟糕。他已經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最糟的是,他們家想掩蓋他的病情。家里人對此諱莫如深。艾爾斯太太甚至連個護工都沒請。她親自照顧羅德里克,后來,戰爭快要結束時讓卡羅琳回家照顧弟弟。卡羅琳干得很不錯,不是嗎?她在皇家海軍女子服務隊,還是空軍婦女輔助隊?她當然是個聰明絕頂的姑娘了。”
他說“聰明絕頂”時的語調我聽過,那是人們聊起卡羅琳·艾爾斯時常用的語氣,這個詞是“長相平庸”的委婉說法。我沒有說話,大家在沉默中吃著布丁。我和格雷厄姆吃得比較慢,安妮吃完后把勺子放進碗里,站起身關上窗。我們吃了很長時間,她在桌上燃起了一支蠟燭。天色已近黃昏,飛蛾繞著燭焰飛舞。她重新坐下,問道:“你們還記得百廈莊園的第一個女兒嗎?蘇珊,就是那個死了的小女孩,她和她媽媽一樣漂亮。我參加了她的七歲生日宴會。她父母送了她一枚鑲著鉆石的銀戒指。噢,我好想要那枚戒指!幾個星期以后,她就死了……是麻疹嗎?我記得是那種類型的病。”
格雷厄姆用餐巾擦拭著嘴巴,說道:“是染了白喉,不是嗎?”
她板起臉回想著:“是的。死得很痛苦……我還記得那場葬禮。小小的棺材周圍鮮花堆積如山。”
我也憶起了那場葬禮。我記得棺材經過里德克特的主干道時,我和父母就站在那里。我還記得艾爾斯太太,她蒙著厚厚的黑色面紗,像一個蒼白可怕的新娘。我記得母親在輕聲啜泣,父親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也記得自己硬邦邦的新校服和帽子,以及它們令人反胃的顏色。
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回憶讓我產生了莫名的失落感。安妮和女傭收走了盤子,我和格雷厄姆坐在桌邊,討論著工作上的各種事情,可我仍然提不起精神。格雷厄姆比我年輕,卻比我一帆風順得多。他進入診所時是一名醫生的兒子,有金錢和身份作后盾。我卻是他父親合伙人的學徒,這個合伙人就是吉爾醫生——羅德里克贈他“脾氣古怪”雅號的那個人。這老頭其實是個游手好閑的魔鬼,他虛情假意地給我各種恩惠,我為他廉價服務了多年,最后才買下了他手中的那些股份。吉爾戰前就退休了,住在埃文河上斯特拉特福[13]附近的一幢半木結構的房屋[14]里。直到最近我才開始有些盈余。新的公共醫療衛生服務制度[15]就要開始實施,私人醫療似乎要完結了。最令人擔憂的是,那些不太富裕的病人不久就會從我這里消失,選擇其他醫生,我將損失很大一筆收入。一想起這些,好多個夜晚我都輾轉難眠。
“我會失掉所有病人。”我對格雷厄姆說,雙肘撐在桌上,疲倦地揉著臉。
“別犯傻,”他說道,“即便病人選擇離開我——離開西利或者莫里森,他們都不會離開你,他們沒有理由那么做。”
“莫里森無節制地給病人開咳嗽藥和消化藥,”我說道,“他們喜歡他那么干。西利會討女人歡心,那是他的手段。你正派干練大方,又很顧家,他們也能接受。病人不喜歡我,他們從沒喜歡過我。因為他們沒法給我歸類。我不打獵,也不玩橋牌,對飛鏢和足球都不感興趣。我不是上流社會的重要成員——也沒法融入下層勞工。病人需要的是令人仰視的醫生,而不是混跡在他們之中的人。”
“咳,真是胡言亂語。病人需要盡責的醫生!而你非常盡責。你只有一個毛病,就是太有良心了。你應該結婚。婚姻能把你和那些平庸人物區分出來。”
我笑了。“上帝!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更別提妻子和家庭了。”
我的怨言他一清二楚,不過他還是寬容地讓我嘮叨下去。安妮端來了咖啡,我們一直聊到將近十一點。我很希望能多留一會兒,可我不想過多占用他們夫妻獨處的時間,最后還是道別了。我家在村子的另一端,需要步行十分鐘。盡管已是深夜,天氣卻依舊悶熱無風,我故意繞道,走得很慢,還停下來點上一支煙,脫掉外套,松了松領帶,解開襯衣袖子。
我把一樓的房子用作診療室、藥劑室和候診室,二樓是廚房和起居室,臥室在閣樓里。正如我告訴艾爾斯太太的那樣,因為沒有時間和金錢來重新裝修,所以這里裝潢簡陋,和我搬進來時一模一樣——粗紋粉刷的芥末黃墻壁,廚房狹小不便。拉什太太負責每天過來清掃房間和煮飯。沒有病人光顧時,我大都待在樓下,不是照著處方配藥,就是在桌前寫寫畫畫。回家后,我徑直走進診療室,查看明天的預約,接著放好藥箱。打開藥箱時,我才看到那個隨意捆起來的牛皮紙包,想起在百廈莊園時艾爾斯太太送我的那張照片。我揭開包裝紙細看這張照片,卻仍然無法確定那個金發女傭的身份。我想到可以和母親其他的照片比較一下,便拿著它上樓了。臥室的櫥柜里放著一個很舊的餅干盒,我父母把一些剪報和家庭紀念品放在里面。我拿出餅干盒,坐在床邊,翻閱起來。
很多年沒打開過這個盒子,我都忘記里面的藏品了。令我吃驚的是,這里收藏的大都是我小時候的一些奇怪的小物品。例如,我的出生證明,還有一張好像是我的受洗告示。一個皮質的棕色信封里裝著我的兩顆乳牙和一縷胎發,胎發是金黃色的,柔軟得難以置信。接著是一堆童子軍時代的紀念品——游泳紀念章、畢業證書、成績單以及獲獎記錄——它們混在一起。里面還有一張剪報,記錄了我從醫學院畢業的那一時刻,和我的第一任校長寫的一封信放在一起。在那封信中,校長熱情洋溢地推薦我以獎學金獲得者的身份到利明頓學院讀書。最讓我驚訝的是,我發現了在百廈莊園的帝國日慶祝大會上,年輕的艾爾斯太太頒給我的那枚紀念獎章。我揭開細心包裹的軟紙,獎章翻著筋斗重重跌落在我手里,綬帶依然色彩鮮明,黃銅表面粗糙卻泛著光澤。
我發現,有關父母的生活記錄非常少。我猜是因為保留下來的物品不多。幾張傷感的戰時明信片,上面寫著幾行規規矩矩、語言乏味且帶有拼寫錯誤的句子,一個中間打了孔的幸運幣,一枝紙制紫羅蘭花——這就是他們全部的遺物。我想找到些照片,可盒子里只有一張明信片大小、邊角上翹的褪色的舊照片。照片是在本地的抹布集市[16]的一個帳篷里拍的,父親和母親像是熱戀的情侶,在阿爾卑斯山布景墻前,坐在系著繩子的洗衣籃里,假裝是乘坐在熱氣球下的吊籃里。
我把這張照片和百廈莊園的那張照片放在一起,相互比較。“乘氣球旅行”那張照片里媽媽是抬著頭的,但帽子上又垂下一根不好看的羽毛,這使我仍然沒法更好地對照,于是只好放棄。抹布集市的照片也觸動了我。我凝視著那些記錄我成長的紀念品,想到父母保存它們時的歡樂和自豪,我頓覺慚愧。為了供我讀書,父親負債累累。很可能就是這些債務毀了他的健康,也讓我母親的身體愈加虛弱。可是結果呢?我只是個醫術不錯的普通醫生。我本可以干得更好。可我事業的起點就是負債,在鄉村小診所行醫十五年后,我才有了像樣的收入。
我認為自己不是一個不知足的人。我忙于應付生活中的不如意,沒機會細想這些。可是我偶爾也會感到灰暗和乏味,苦澀、空虛、微不足道的生活就像壞掉的堅果掉落在眼前,現在我就被其中一顆突然擊中了。我忘記了職業生涯中那些小小的成功,相反,看到的全是失敗:操作失誤的病例、錯失的機遇、怯懦失望的時刻。我想起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從軍經歷——我留在這兒,留在沃里克郡,而我的年輕校友格雷厄姆和莫里森都應征入伍,成了皇家陸軍軍醫隊的成員。所有的房間都空蕩蕩的,我想起了我深愛過的那個醫學院姑娘:一個有伯明翰家族[17]血統的女孩,她的父母覺得我配不上她,她最后投入了別人的懷抱。那次失戀之后,我對愛情心灰意冷,對后來的幾段戀情都興趣不大。現在也有一些女人投懷送抱,不過那都是些毫無激情的擁抱,機械而僵硬。我對自己產生了一絲厭惡,也為那些女人感到些許惋惜。
閣樓里空氣悶熱。我關掉臺燈,點了一支煙,在照片和舊物間躺下。窗戶開著,窗簾垂在一邊。無月的夜晚,令人心神不寧的黑暗,在煩躁中透出微弱的響動。我盯著窗外,一種奇怪的白天視覺殘留出現了,是百廈莊園。我看到了涼爽而芳香四溢的房間,房間里流溢的燈光如杯中酒。我想象著莊園里的人們此時此刻的活動:貝蒂在她的房間里,艾爾斯太太和卡羅琳在她們的房間里,羅德里克……
我那樣躺了很長時間,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煙漸漸熄滅了,變成煙灰留在我的手指間。
成何體統全2冊(熱播動漫《成何體統》原著)
超人氣作家七英俊腦洞力作!腦洞奇詭的反套路宮廷文,反轉到后一刻!穿進網文小說,成為暴君的枕邊人是種什么樣的體驗?經過簡單的計算,庾晚音得出結論:自己只能另辟蹊徑。在這個全員惡人的故事里,她想殺出一條血路,就得當最大的那個惡人,先幫助暴君干死端王,然后再干死暴君,直接當女帝。可當她見到了暴君,仔細琢磨他一言一行中那一絲詭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終于忍不住試探道:“Howareyou?”夏侯澹沉默良久,眼眶一紅。“I'mfine,andyou?”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明朝那些事兒》主要講述的是從1344年到1644年這三百年間關于明朝的一些故事。以史料為基礎,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并加入了小說的筆法,語言幽默風趣。對明朝十七帝和其他王公權貴和小人物的命運進行全景展示,尤其對官場政治、戰爭、帝王心術著墨最多,并加入對當時政治經濟制度、人倫道德的演義。它以一種網絡語言向讀者娓娓道出明朝三百多年的歷史故事、人物。其中原本在歷史中陌生、模糊的歷史人物在書中一個個變得鮮活起來。《明朝那些事兒》為我們解讀歷史中的另一面,讓歷史變成一部活生生的生活故事。
麻衣神算子
爺爺教了我一身算命的本事,卻在我幫人算了三次命后,離開了我。從此之后,我不光給活人看命,還要給死人看,更要給……
天之下
昆侖紀元,分治天下的九大門派為新一屆盟主之位明爭暗斗,關外,薩教蠻族卷土重來……亂世中,蕓蕓眾生百態沉浮,九大家英杰輩出,最終匯成一首大江湖時代的磅礴史詩,并推動天下大勢由分治走向大一統。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