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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另一棟房子:吉汗吉爾

有時爸爸和媽媽會一塊兒消失。因此在1957年冬,我哥哥被送往兩層樓上方的姑媽和姑父家住一陣子。至于我——姨媽某日傍晚來到尼相塔什,把我?guī)挥诩辜獱柕募依铩K龢O力確保我不難過——我們一坐進(jìn)車(一輛“1956雪佛蘭”,在1960年代的伊斯坦布爾很受歡迎)里,她就說:“我已經(jīng)叫塞丁今晚帶酸乳酪給你。”我記得我對酸乳酪毫無興趣,倒是對他們有個車夫興味盎然。當(dāng)我們抵達(dá)他們的公寓大樓(是我祖父蓋的樓房,后來我將住進(jìn)樓里的一間公寓),我發(fā)現(xiàn)既沒有電梯也沒有暖氣,而且公寓很小,使我大感失望。更糟的是,隔天我悶悶不樂地想讓自己習(xí)慣新家,卻再一次被嚇得六神無主:在我穿著睡衣像個備受嬌寵的好孩子被安頓去睡午覺之后,我跟在家的時候一樣呼喚女仆:“阿敏娥,過來抱我起來,幫我穿衣服!”得來的卻是嚴(yán)厲的指責(zé)。

或許正因為如此,待在那兒的期間,我盡量表現(xiàn)得比實際年齡成熟,而且有點裝腔作勢。某晚,我跟姨媽、姨父拉多(詩人兼出版人,出版過梅林作品的影印本)和我十二歲的表哥梅米特一道吃晚飯,而當(dāng)我那令人不安的分身正從掛在墻上的白框復(fù)制相中低頭凝視之時,我隨便提到總理阿德南·曼德勒斯是我的伯父。我說的話沒有像我希望的那樣受到尊重,餐桌上每個人都笑了起來,這使我覺得深受委屈。因為我真的相信總理就是我伯父。

但是我只在心中某個加密的角落相信這件事。我伯父歐茲罕(?zhan)和總理阿德南(Adnan)兩人的名字都是五個字母,結(jié)尾兩個字母一樣;總理才剛?cè)ッ绹也缸≡诿绹嗄辏晃姨焯炜匆娝麄兊恼掌偫砜趫笊希傅恼掌瑒t遍布我祖母的客廳),而且某些照片里的他們看起來非常相像——錯覺在我心中扎根并不奇怪。日后,我對這種心理機(jī)制的覺悟未能使我免于其他許多似是而非的信念、想法、偏見和審美偏好。比方說,我真心相信兩個人名字相似個性也必相似,一個陌生詞匯(無論是土耳其語或外語)在詞義上必然跟拼法接近的詞匯相似,一個有酒窩的女子,必然有著我過去認(rèn)識的有酒窩的另一女子身上具有的某種氣質(zhì),所有的胖子都一樣,所有的窮人都屬于某個我一無所知的團(tuán)體,豌豆和巴西之間必然有某種聯(lián)系——不僅因為土耳其語的巴西叫Brezilya,而豌豆叫bezelye,還因為巴西國旗看起來就像上面有顆大豌豆:我看過許多美國人也把土耳其和火雞之間設(shè)想成具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至今我心中仍把伯父和總理串聯(lián)在一起,此種聯(lián)系一旦確立,便難以截斷,因此當(dāng)我想到我曾在餐廳看見某個遠(yuǎn)房親戚吃著菠菜炒蛋(童年時代的一大樂事是,無論去城里哪個地方,都能跟親戚與熟人不期而遇),我內(nèi)心有一部分相信這位親戚在半個世紀(jì)之后,仍在同一家餐廳吃菠菜炒蛋。

借幻想撫慰并美化生活的才能,在這間我不受重視且沒有歸屬感的屋子里對我很有用,過不久我便展開大膽的新試驗。每天早上,表哥去德國中學(xué)上學(xué)后,我便把他那些又大又厚又美的書(我想是布魯克豪斯版的百科全書)翻開一本,坐在桌前,抄下一行行文字。由于不懂德文,更談不上閱讀,我是不解其意地做這件事,可說是把面前的文章描畫下來。我畫下每一行每一句的確切圖像。在完成某個含有難寫的哥特字母(g或k)的字之后,我會跟細(xì)密畫家將一棵大梧桐的數(shù)千片葉子一片片畫下來之后所做的一樣,讓眼睛休息:透過公寓樓房之間的縫隙、空地和通向大海的街道,注視往來于博斯普魯斯海上的船只。

我在吉汗吉爾(我們家在財產(chǎn)逐漸減少之際也將搬來此地)首先知道伊斯坦布爾不是眾多千篇一律的墻內(nèi)生活——對左鄰右舍的婚喪喜慶毫不過問的公寓叢林——而是由鄰里組成的群島,人人相互認(rèn)識。我從窗戶向外看時,不僅看見博斯普魯斯以及在熟悉的航道上緩緩移動的船只,也看見房屋之間的花園、尚未拆毀的老宅、在老宅傾頹的墻間玩耍的孩子。正如面向博斯普魯斯的許多房子一樣,樓房前面有條陡峭崎嶇的卵石巷,一路通往大海。在下雪的黃昏里,我跟姨媽和表哥站在窗邊,與街坊鄰居們一同眺望喧鬧歡樂的孩子們乘坐雪橇、椅子和木板從這條巷子滑下去。

土耳其電影業(yè)——當(dāng)時每年出產(chǎn)七百部電影,排名世界第二,僅次于印度——的大本營位于貝伊奧盧的耶希爾街(Ye?il?am Sokak),僅十分鐘路程。由于演員多住吉汗吉爾,因此此區(qū)到處可見在他們拍的每部戲中反復(fù)扮演同一角色的“大叔”以及疲倦而濃妝的“阿姨”。當(dāng)孩子們認(rèn)出只在那些并不稀罕的電影中看到的演員(例如奧茲總是扮演又老又肥的玩牌高手,專門誘拐年輕無知的女傭),便在街上追趕糾纏他們。在陡巷頂端,雨天時,汽車在潮濕的卵石路面上打滑,卡車則得費勁爬上去;晴天時,一輛面包車突然出現(xiàn),演員、燈光師和“攝制組”蜂擁而出,十分鐘拍完愛情場面后,又飄然而去。多年后,我碰巧在電視上看見其中一部黑白片,才發(fā)現(xiàn)影片的真正主題不是前景中的風(fēng)流韻事,而是在遠(yuǎn)處閃爍的博斯普魯斯。

透過吉汗吉爾公寓樓房之間的縫隙眺望博斯普魯斯時,我對街坊生活另有所知:必有某個大本營(往往是某家商店)匯集、詮釋并評估街談巷議。在吉汗吉爾,這個大本營位于我們公寓樓房底層的雜貨店。老板笠哥是希臘人(像住在樓上公寓里的多數(shù)人家),若想跟他買任何東西,你只需從頂樓垂下籃子,然后往底下高喊你要買的東西。后來我們家搬進(jìn)同一棟樓房,母親覺得每回買面包或雞蛋就得朝樓下店老板大喊大叫很失體面,情愿把訂單寫在紙上,放在一個比左鄰右舍用的籃子漂亮得多的籃筐里送下去。姨媽調(diào)皮的兒子打開窗戶時,通常是為了把口水吐在奮力爬上巷頂?shù)能囎禹斏希虬厌斪优c巧妙系在繩子上的爆竹扔下去。直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從高處的窗戶往外看街道,仍不免想知道朝行人吐口水的滋味。

我的姨父拉多早年嘗試成為詩人,可希望落空,后來做雜志,當(dāng)編輯。我住他那里時,他正在編土耳其當(dāng)時最受歡迎的周刊《生活》,但五歲的我對此或?qū)σ谈附Y(jié)交的許多后來影響了我對伊斯坦布爾的看法的詩人與作家不感興趣。他的朋友圈包括雅哈亞、坦皮納和突格庫(Kemalettin Tu?cu)。突格庫創(chuàng)作了情節(jié)夸張、狄更斯式的兒童故事,生動而鮮明地描寫了貧民區(qū)街頭生活的情景。讓五歲的我感到興奮的,反而是姨父出版的、在我識字后當(dāng)禮物送我的幾百本童書——《一千零一夜》節(jié)略本、《獵鷹兄弟》系列、《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百科全書》。

姨媽每星期帶我回一次尼相塔什看我哥哥,他會跟我說他在帕慕克公寓有多快活,早餐吃鳳尾魚,晚上嬉笑玩耍,參加我非常想念的家庭活動:跟伯父踢足球,周日搭伯父的“道奇”去博斯普魯斯兜風(fēng),收聽體育廣播和我們最喜愛的廣播劇。他盡可能言過其實地詳述這一切。而后謝夫凱特會說:“別走,從今以后你該待在這里。”

該回吉汗吉爾時,總是和哥哥難分難舍,甚至不愿向公寓鎖起的悲傷之門道別。有一回我想回避離去的時刻,死命抱住門廳里的散熱器,大家試著扳開我的手,我哭得更大聲。雖然我為此感到難為情,卻久久賴著不走——我覺得自己像漫畫書里的主人公,緊緊抱住懸崖邊的孤枝。

或許因為我依戀這屋子?五十年后,我確實回到同一棟樓房。但屋里的房間或屋內(nèi)美好的事物于我都無關(guān)緊要。那時就像現(xiàn)在,家是我內(nèi)心世界的中心——無論樂觀地說,還是消極地說,都是一種逃避的工具。我不去學(xué)習(xí)正視眼前的困難,無論是父母的爭執(zhí)、父親的破產(chǎn)、我們家永無休止的財產(chǎn)紛爭或是我們?nèi)諠u減少的財富,而是以心理游戲來自娛,在其中轉(zhuǎn)換注意力,欺騙自己,完全忘掉困擾我的事情,或是讓自己籠罩在神秘之霧中。

我們可將此種混亂、朦朧的狀態(tài)稱為憂傷,或者叫它的土耳其名稱“呼愁”(hüzün),這是某種集體而非個人的憂傷。“呼愁”不提供清晰,而是遮蔽現(xiàn)實,它帶給我們安慰,柔化景色,就像冬日里的茶壺冒出蒸汽時凝結(jié)在窗上的水珠。蒙上霧氣的窗子使我感到“呼愁”,我依然喜歡起身走向這樣的窗戶,用指尖在窗上寫字。當(dāng)我在布滿水汽的窗上寫字畫圖時,我內(nèi)心的“呼愁”便消散而去,心情得以放松;在我寫完畫完后,我可以用手背抹去一切,望向窗外。但景色本身只能引發(fā)它自己的“呼愁”。是該對伊斯坦布爾城注定背負(fù)的這種感覺有更進(jìn)一步了解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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