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智利之夜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4776字
- 2019-01-31 16:04:24
請摘掉您的假發![1]
——切斯特頓
如今我快要死了,但還有很多話不吐不快。原本我內心很平靜。沉默且淡定。但是那些往事驟然浮現出來。這都得怪那個業已衰老的年輕人。原本我很平靜,但現在卻不復如此。有一些事情需要澄清。因此,我用一側手肘支撐起自己,抬起我那如今微微顫抖著的高貴頭顱,然后在記憶的角落里,搜集那些能為我辯護的事實。而那些事實,僅僅在今天這樣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就能為那個業已衰老的年輕人加之于我的罵名翻案。我那所謂的聲名狼藉!人活著就必須承擔責任。我一輩子都是這么說的。個體要承擔對其行為、話語,甚至緘默所負的道德義務。沒錯,他的緘默,因為緘默最終也將飛升至蒼穹,讓上帝聽到,也唯有上帝能夠理解它并對它做出審判。所以,對沉默不語也請您多加留意。我對一切都負起責任。我的緘默是潔白無瑕的。這一點要說清楚。不過最重要的是要讓上帝明白。其他人無所謂。而上帝則不是。我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有時候,我這樣支著手肘側躺著,自己都使自己感到驚奇。我信口胡說,做著夢,并力圖使自己內心平和。然而在某些時候我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忘掉了。我叫塞巴斯蒂安·烏魯蒂亞·拉克魯瓦。是智利人。而我的祖先,從父輩一支而言,是巴斯克地區的原住民——那個地區被叫做las Vascongadas,或是el País Vasco,或是Euskadi,正如現在人們所稱呼的那樣[2]。而從我母親那邊的血統而言,我來自于法蘭西的肥美大地,來自于一個在西班牙語里意為“大地上的男人”或者“步行的男人”的村莊——您知道,在我生命的最后這幾個小時里,我的法語已經沒有以前那么好了。然而我還是有力氣來回憶,用來回應那個業已衰老的年輕人對我的憤憤不平,他突然抵達我的家門,毫無來由地侮辱了我。這一點要說清楚。我并不想要對抗,我從不曾尋求過它,我尋求的是內心的平靜,是對行為、言語以及緘默所負的責任。我是一個理性的人。我一直以來都是個理性的人。十三歲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上帝的召喚,想要進神學院。我的父親對此表示反對。當時他并沒有表現得過分決絕,然而他是持反對態度的。我至今還記得他在我們家的各個房間之間快速走動的影子,就好像是一頭黃鼠狼或者一條鰻魚的影子似的。我還記得,雖然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真切地記住了當時自己在黑暗中露出的那抹微笑,當年還是個男孩子的我所發出的微笑。我還能回憶起當時有張掛毯,那是用來表現狩獵場景的墻飾。還有一個金屬盤子,放在晚飯的餐桌上,伴隨著其他一切在這種場合下所需的餐具。此外還有我的微笑,以及我身體的戰栗。一年以后,在我十四歲那年,我進了神學院。許久之后,在我離開神學院的時候,我的母親吻著我的手,叫我“父親”[3],或者說,我當時誤以為她叫我“父親”。面對著我的驚奇和抗議的話語(請不要叫我“父親”,媽媽,我是您的兒子,我對她說。有可能當時我說的不是“您的兒子”,而是“兒子”),她開始哭泣。然后當時我想到,又或許我只是現在才這么想,生活就是一連串模棱兩可的雙關語,它們將我們引向最后的真相,那唯一的真相。大約就是在那前后,就是說,在我被任命為神父的前幾天,或者是在我許下圣誓的幾天后,我認識了費爾韋爾[4],那位著名的費爾韋爾先生。我不記得具體是在什么地方了,很可能是在他家中,我去過他家拜訪;雖然也有可能是我懷著朝圣般的心情造訪他在日報社的辦公室的那一天;又或者是在我加入的那個俱樂部里,我第一次見到了他。那是一個陰郁的下午,正如圣地亞哥城其他很多個4月的午后那樣,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在我靈魂深處,鳥兒在歡唱,新芽在綻放,正如古典文學作品所描述的那樣。費爾韋爾就在那里,身材高挑,有一米八,但是當時在我看來他幾乎有兩米高。他穿著用上好的英國呢做成的灰色西服三件套,手工皮鞋,系著絲綢領帶,一件我夢寐以求的潔白無瑕的白襯衣,金色的袖扣,還有一枚別針——在那上面我辨識出一些我不想去解釋的信號,它的含義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失口說出。
費爾韋爾讓我坐在他身邊,離他非常近。可能在這之前他還帶我去了他的藏書室,又或者是俱樂部里的藏書室。當我們瀏覽著書脊上書本和作者的名字的時候,他開始干咳。也許他在咳嗽的時候曾用余光觀察過我,但是我并不能保證這一點,因為當時我一直不曾把目光從那些書上移開。接下來他說了一些話,我沒聽明白,而且現在我也想不起來他當時具體說了些什么了。隨后我們又坐了下來,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坐在一把凳子上,然后開始討論剛剛看到的那些書,它們的書脊被我那剛從神學院畢業的年輕人健康豐潤的手指,還有費爾韋爾那符合他這位如此高大的老人身份的、已經有點變形了的粗大的手指撫摸過。我們談論著那些書和它們的作者,費爾韋爾的嗓音就好像一只飛越過河流、山川、谷地和峽道的巨大鷙鳥,總是伴隨著最確切的表述;而他的語言就像是一只手套,總是緊緊圍繞著他的思想。接下來,我帶著雛鳥般的天真,對他說我想要成為一名文學評論家,想要繼續他所開辟的道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能比想要閱讀,隨后用優美的散文語句大聲抒發自己的閱讀心得這一愿望更加令人感到滿足。啊,當費爾韋爾聽到我說出這一切的時候,他微笑了,把手(他的這只手是如此沉重,就仿佛戴上了鋼鐵制成的臂鎧一般,甚至比那還要更加沉重)放到了我的肩膀上,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這條道路并不輕松。在這個野蠻人的國度里,他說,這條道路并非是開滿了玫瑰花的。在這個莊園主所掌控的國家里,他說,文學是異數,人們對懂得閱讀缺乏贊美。由于當時我出于羞怯什么都沒有回答,他把臉湊到我面前,問我是否有什么話使我感到不舒服或是冒犯了我。難道您或您的父親是莊園主嗎?不,我回答說。不過我本人倒的確是一位莊園主,費爾韋爾說,我在奇廉[43]附近有個莊園,莊子里有個小葡萄園,產的酒還不錯。隨后他邀請我在接下來的那個周末造訪他的莊園,它的名字和于斯曼[44]的一本書的法語名字一樣,但是我現在忘了是哪本了,可能是《逆天》,或是《在那里》,甚至可能名為《獻身修道院的俗人》。[5]我的記憶可不比以前了,我想那個莊園應該是叫做“在那里”吧,莊子里產的葡萄酒也叫這個名字。在對我發出邀請之后,費爾韋爾就陷入了沉默,雖然他那雙藍色的眼睛還是緊緊地盯著我的雙眼。我也開始沉默,由于無法承受費爾韋爾探究性的目光,我恭謙地垂下了眼簾,像一只受傷的小鳥一樣,并開始對那個莊園展開想象:在那里,文學真真切切是一條開滿了玫瑰花的小路;在那里,對懂得閱讀不會缺乏贊美;在那里,志趣凌駕于實際的需求和責任之上。然后我抬起視線,我那雙神學院學生的眼睛和費爾韋爾獵鷹般的雙眼相遇,我連著回答了好幾次,說我會去的,并表示能在智利最杰出的文學評論家的莊園里度過一個周末將會令人倍感榮幸。但是當這一約定的日期來臨的時候,我的心中卻充滿了混亂和躊躇。我不知道應該穿什么,是便服還是教士袍。因為如果決定穿便服,我不知道該挑哪件更為合適,但是如果選擇穿教士袍,我又開始擔心到了那里人們將會以何種方式來接待我。我也不知道該帶什么書上火車,用來在往返的旅途中閱讀,也許應該為去程準備一本《意大利史》,然后在回來的路上閱讀費爾韋爾編寫的《智利詩歌選集》,又或者把兩本書的順序換一換。我也不知道在“在那里”莊園我將會遇見哪些作家(因為費爾韋爾的莊園里總是會有應邀前來的作家),也許會是詩人烏里巴雷納,他創作了杰出的有關宗教題材的十四行詩;也許會是蒙托亞·埃薩吉雷,他是創作短篇散文的優雅的文體家;也可能是巴爾多梅羅·利薩門迪·埃拉蘇里斯,那位廣獲推崇、性格果斷的史學家。他們三位都是費爾韋爾的朋友。但是事實上,費爾韋爾有那么多的朋友和敵人,所以我對這個問題進行猜測只能是白費力氣。
終于到了約定的那一天,我忐忑不安地從車站出發,同時準備好去迎接上帝出于智慧為我安排的任何逆境。我現在還記得一路上所望見的智利的原野,還有那些沿著鐵軌放牧的、長著黑斑點(或者是白斑點,得看具體情況)的智利奶牛,這一切就如同是發生在今天一樣(如果真的是在今天就好了)!有時候,火車的隆隆聲使我昏昏欲睡,我閉上眼睛,就像現在這樣,然后再猛地睜開,啊,風景就在那里,它豐富、多變,時而振奮人心,時而又讓人感到憂郁。火車到了奇廉之后,我叫了輛出租車,它把我載到一個叫做凱爾肯的村莊。在凱爾肯村中一個類似主廣場(我可不敢把它叫做武器廣場[6])的地方,那里一絲人影也看不到。我付錢給司機,把行李拿下車,看了下周圍的整體環境。然后當我再次回頭,想要向司機詢問點什么,甚至想要重新上車,開始先去奇廉,然后再返回圣地亞哥城的倉促的回程的時候,出租車卻已經出人意料地開走了。這種看上去有些不祥的孤寂仿佛喚醒了那位出租車司機心中深遠的恐懼。我也一度感到害怕。在這種無依無靠的情景下,帶著我那只神學院學生用的行李箱,手中握著那本費爾韋爾的《選集》,我的形象看上去一定顯得有點悲傷。從一片樹叢后面飛出一群小鳥。它們似乎在叫著這個被遺忘的村莊的名字,凱爾肯,但又好像是在叫著“誰?誰?誰?”[7]。
形勢所迫,我念誦了一段禱告詞,然后走向一條木頭長凳,為了使自己的形象看起來和當時的身份,或者是和當年的我所自詡的身份更為吻合。當那些黑色的、身長約二十五公分的鳥兒不停地叫著“誰?誰?誰?”的時候,我喃喃自語著,圣母瑪利亞,請不要遺棄你的奴仆;當其他那些棕色的(更確切地說是栗色的),胸部白色,身長約為十公分的小鳥兒,以更小一點的聲音不停地叫著“誰?誰?誰?”的時候,我輕聲祈求著,圣母露德,請不要遺棄你可憐的教士;當一群品紅色的、黑色的、紫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小鳥們,嘰嘰喳喳地叫著“誰?誰?誰?”的時候,我低聲訴說著,悲傷女神,光明女神和詩歌女神啊,請不要把你們的奴仆丟棄在露天野外。突然間,刮起了一陣冷風,都快要凍到人骨頭里去了。就在此時,在一條泥路的盡頭,我看到一輛貌似敞篷車或是輕便馬車又或者是四輪馬車的東西,由兩匹馬拉著,一匹淺黃色,另一匹花色,正朝著我所在之處行進。這輛馬車,以一種毀滅性(我只能用這個詞來定義它)的姿態,出現在地平線上,就仿佛它是為了尋找什么人并把他帶到地獄里去一般。當馬車離我只有幾米遠的地方時,馬車夫,一個在這么冷的天氣下只穿了一件襯衫和一件無袖短外套的農夫,問我是不是烏魯蒂亞·拉克魯瓦先生,盡管他把我的父姓和母姓的音都發錯了。我回答說是,我就是他在找的人。于是他下了車,沒再多說一個字,把我的行李放到了馬車后部,然后請我坐在他邊上。被那陣從安第斯山脈刮來的寒風凍僵了的我,出于謹慎,問他是否來自費爾韋爾先生的莊園。我不是從那里來的,農夫回答道。您不是從“在那里”莊園來的嗎?我問他的時候牙齒凍得直打哆嗦。我是從那里來的,但是我不認識你所說的那位先生,那位好人這樣回答我說。然后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很顯然,費爾韋爾是我們那位評論家的筆名。我試圖回想起他的真實姓名。我知道他的父姓是岡薩雷斯,但不記得他的母姓了。在之后的那段時間里,我一直在糾結是否要告訴馬車夫我是岡薩雷斯先生請來的客人,這樣就不需要再多做解釋了,又或許還是什么都不說為妙。最后我選擇了沉默。我靠在座位上,閉上了雙眼。農夫問我是否覺得不舒服。我聽到他在問我話,他的聲音不會比隨即刮起來的那陣風的聲音更響,而正是在這一瞬間,我想起了費爾韋爾的母姓:拉馬爾卡。我是岡薩雷斯·拉馬爾卡先生邀請的客人,我開口說道,如釋重負。主人在等著您呢,農夫回答。當我們把凱爾肯村以及它的鳥群拋在遠處的時候,我感到這是種勝利。在“在那里”莊園,費爾韋爾和另外一個我以前沒聽說過的年輕詩人一起在等著我。他們兩位當時都在起居室里——雖然事實上把那個房間稱為起居室是一種褻瀆,應該說那是一個藏書室兼獵物展示廳,有很多帶隔板的架子,里面放滿了百科全書、詞典、費爾韋爾去歐洲和北非旅行時買回來的紀念品,除此之外,還有一打以上的動物腦袋標本,其中有一對美洲獅的標本,那是當年費爾韋爾的父親親自獵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