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曦學園生活的第一天，沒有她顧慮中的那么孤寂無聊，但是也沒有她期待中的那樣豐富多彩，她一口氣認識了很多同學、記下了很多名字、看過了很多張臉，但是她仍然無法將人臉和名字對上，而那怪異的三棵樹守則更讓她感到詫異和不解。

下午第四節課之后，副班長邱云翳主動提出要帶她去參觀本校的圖書瀏覽室。

“順便帶你第一次履行我們的三棵樹守則。”邱云翳的聲音冷清、淡漠但是又不容置疑，下課時她抱著肩膀靠在后門，眼鏡下的那雙眼瞳明亮而有穿透力。

“那就謝謝邱班長了，確實，我需要養成遵循這個守則的習慣。”袁曦真的有些擔心哪天她一覺醒來，突然忘掉了這個守則，然后觸犯了禁忌。

“你可以找一個同學，和她每天互相提醒守則的內容。比如說，你的同桌洛靈雅就是不錯的選擇，在她的好友許若萊轉學之后，最近的她其實狀態有些不佳，好幾次都差點違反了守則，我們都看在心里，非常擔心她。”

“邱班長，那個……許若萊同學，你們真的能確信她只是轉學離開了嗎？”袁曦有些不安地問。

“呵，誰知道呢，我們只知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是開學某位學長對我們介紹守則時第一個對守則提出質疑的女孩：‘這么愚蠢的守則，我們竟然要堅持履行三年？這是哪家的三流恐怖片橋段嗎’？然后她的下場現在我們都看到了。”邱云翳露出冷笑。

“就沒人嘗試過去尋找失蹤的同學們嗎？你們不好奇他們到底去了何方？你們就這樣默許這么可怕的事發生在身邊的同學身上？”袁曦對于邱云翳的冷酷感到心悸。

“有過這種想法并付諸實踐的人，他們都一樣‘轉學’了，”邱云翳的眉頭微皺，她轉過身，深深地瞥了袁曦一眼，“袁曦同學，我再一次奉勸你，我們只是普通人，我們的能力是有極限的，請不要去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圍之外的事。”

“在臨楊，因為觸犯禁忌而招致惡果的人，實在有太多太多了，我們只能顧好眼前的人。袁曦同學，雖然我從來談不上喜歡你，但是我不希望你成為下一個‘轉學’的人，可以嗎？”邱云翳的眼神中，莫名有些失落和悲傷。

學園五樓的圖書瀏覽室，原本緊閉的電子感應門自動劃開了。

袁曦發現現在的圖書瀏覽室意外的熱鬧，至少有十幾個學生在這里。

有學生在書桌前默默抄寫著什么。

有學生在招待處排隊借書還書。

還有同學盤腿坐在地上讀著漫畫。

大家言笑晏晏，交談著，低語著，觀察著，袁曦和邱云翳進來的時候，大家都安靜了片刻，袁曦發現大家的目光再一次匯聚到她的身上，并沒有太多惡意，僅僅是好奇、疑惑和一絲忌憚。

然后三三倆倆的，圖書瀏覽室里的學生漸漸地離去，有幾個好像是同班同學的對袁曦點頭和微笑，雖然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袁曦也只能點頭回應。

仿佛是專門要為她們騰出空間一般，很快圖書瀏覽室里只剩下了袁曦、邱云翳和招待處那位靠著躺椅神態慵懶的少女了。

“請問是今天新來的轉學生袁曦同學嗎？我可等你好久了，真是個精致的人兒呢，”少女圖書管理員放下手頭的那本大部頭線裝古籍，對袁曦發出輕柔悅耳的笑聲，“我叫陳靈均，來自高二五班，目前擔任本校的瀏覽室圖書管理員。”

很嬌小可愛的少女，身高沒有超過一米五，有一頭茶色的卷發，讓人心生憐惜的娃娃臉，和一雙水潤寧靜的圓眼睛，招待處長桌下的那雙纖細的小腿套著粉紅色的泡泡襪，邊說話嘴里的泡泡糖還被吹得炸了開來。

“靈均學姐，很高興認識您，我正是袁曦，”袁曦也對陳靈均微微鞠躬，“想必您也知道的，我是為了履行三棵樹守則，來這里借書讀的。”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是可悲還是可笑呢，”陳靈均露出無奈的笑，“閱讀，本來是一種愉悅的精神享受，但是如今，卻因為那種莫名其妙的詛咒，反而在全校范圍引發了這種讀書的熱潮。其他學校的學生大都是為了進步和精神上的啟迪而去借書，只有咱們一中的學生，是為了活下去而借書。”

“學姐你這種文科生學霸的思維，我是不懂的，不管是由于什么樣的理由去讀書，我們學校的每一個人每周都在堅持讀書，我認為這終究是一件好事，開卷有益，不論讀的是什么樣的書，開始閱讀了，總比什么都沒有讀過要好。”邱云翳滿不在乎地說。

“我不認同這樣的觀點，但是也懶得反駁。”陳靈均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輕快地走向一排排書架，她小巧的手掌，指尖輕柔地拂過書架上一本本書的書脊，“袁曦同學你喜歡什么樣的書呢？圖書瀏覽室里的書都是經過我精心篩選過的，每一本書都具有它們獨特的美妙滋味。流行小說？詩集？哲學？歷史？隨筆雜談？心理學？編程、汽車維修與禪？或者干脆看看漫畫繪本？”

“學姐你有什么推薦的嗎？最近轉學過來，雜事太多，一直沒有空閑去讀書，現在難得有這個機會，我確實想讀一本有趣的書……”袁曦思索了片刻，補充說，“最好是和臨楊本地相關的書，我新來這座城市，對于這里還不算太熟悉，希望能快點融入這座城市的環境。”

“想要了解臨楊呀，我想想……”用手撐著下巴，認真思考的陳靈均學姐，大眼睛里突然閃爍起星星一般的光，“我知道了，袁曦你一定會喜歡這本書的！”

端起一張椅子，立在第三排和第四排書架之間，學姐雙腳踩著椅子，吃力地踮起腳，讓后面的袁曦和邱云翳差點就能看到學姐裙底走光的風景，學姐的小臉因為夠不到高處而郁悶地鼓了起來，終于，她從書架里將那本放在最高處的書抽了出來。

抱著書從椅子上輕盈地跳下，裙擺翩飛，陳靈均微笑著對袁曦展示這本書。

一本白色封皮、裝幀精美的舊書，書的封面，是一只雪白色的鴿子站在教堂十字架的尖端，袁曦看到書的名字是《圣阿蒙佐的臨楊遺夢》，作者名字是意大利的圣阿蒙佐·科斯塔。

“看起來……似乎是一本很有趣的書呢。”袁曦小心翼翼地從學姐手里接過這本書。

“1928年，來自威尼斯的多名我會修士阿蒙佐·科斯塔來到了臨楊城，被教廷任命為臨楊主教，主管本地的傳教事宜和教會建設，他在臨楊一直居住了二十年之久，足跡幾乎遍布臨楊的每一個角落，到他不得不離開臨楊時，臨楊教會的成員已經超過三萬人之多。他在死后被教廷封圣，骨灰也被灑在臨楊的茗水河，而他的學生將這本老師生前的遺作公開出版，就是這本《臨楊遺夢》。”學姐將手放在并沒有多少料的胸前，侃侃道來。

“圣阿蒙佐在這本書里介紹了臨楊各種知名地點的歷史并發表了他自己對臨楊人、事、景的種種看法，在那個中西方文化交融碰撞的年代，他的觀點有些奇怪甚至頹廢——雖然他熱愛臨楊這座城市，但是他希望所有的基督徒都能離開臨楊市，因為在他的眼里，臨楊城里存在的異端力量實在是太過于根深蒂固，他覺得主的光照不到臨楊這座城市，因為臨楊存在著一些比他的主更加古老的東西……”

“發表這種言論的修士，還能夠被教廷封圣？”袁曦覺得非常令人詫異，基督教里不是認為三位一體的主至高至圣至福嗎？公然發表這種認可存在一些“東西”比主更古老的觀點，這難道不是異端學說嗎？

“唔，他的觀點其實是由我轉述解讀的，他當然不會在書里明說，而且就算他真的說過這樣的話，他的功績也要遠遠蓋過他的錯誤，根據一些不可考的傳說，這位圣阿蒙佐先生，似乎是一位羅馬敕封的驅魔人，光有紀錄的驅魔儀式，他就至少舉辦過三十次，或許因為他是在捍衛主的榮光而被封圣的呢。”陳靈均輕聲說。

“沒想到靈均學姐你還信基督那一套？我們的思想政治課可是教導我們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喲。”邱云翳調侃地笑著。

“活在臨楊這樣的城市，我們當然需要給自己的心找一點寄托，另外，其實并非是我信基督，而是我曾經最好的一個朋友，這是她最喜歡的書，”陳靈均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眼神變得有些遙遠，“今天看到袁曦學妹，讓我想起了她，我覺得袁曦你應該也會喜歡這本書的。”

袁曦略微翻了翻這本書，看到很多張精美的插畫，有的是油畫，有的是手記上隨筆的速寫，有的則是中世紀圣經上的那種板畫，以及很多張黑白老照片。

港口的蒸汽輪船冒起一排排濃煙。

扛著步槍腳上套著綁腿的一隊隊步兵步伐整齊地展開行軍。

坐著轎子的鄉紳和老式的汽車在街頭交錯著掠過。

臨楊教堂里被彩色玻璃環繞，淡金色的圣母像笑得慈祥溫柔。

佛寺里面朝著晨曦，眼神悲憫憂傷的佛陀雙手合十，有著微妙的禪意。

臨楊市政統御府的光鮮匾額，兩側是石獅子立像，大概是舊時代的官府，

夕陽之下，一排黑白服飾的修士并肩站在海岸對鏡頭露出微笑，身后是那座名叫黃昏島的巨大島嶼猶如沉睡的野獸。

袁曦覺得有濃烈的時代感撲面而來，確實讓人覺得幾乎一百年前的那個時代依然觸手可及。

“謝謝靈均學姐，聽您的介紹，這似乎是一本很有趣的書，我會好好讀一讀它的。”袁曦對陳靈均由衷地道謝。

袁曦卻并沒有聽到陳靈均的回應，她看到陳靈均只是呆呆地看著圖書瀏覽室的某扇窗戶，眼神空洞著流露著絕望，袁曦順著陳靈均的目光看去。

她幽藍的眼瞳再次看到另一個世界的陌生領域。

她看到一個穿著臨楊學生制服的少女，腦后留著兩條長長的辮子，以及頭發遮蓋之下的纖細脖頸，背對著室內的眾人，那女孩將手探入自己的胸前，摸出銀色的十字架掛飾，她將十字架緊緊地捏在手心。

“羽……”袁曦聽到學姐發出低沉的嘆息。

女孩頭也不回，一頭從五樓的圖書瀏覽室跳了下去，就像一只雙翼折斷的白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