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城相比其他地方要更冷,兩個少年互相抱怨,瑯環的人說過,秘雪域里住在地表的人大多喜歡用這里特有的冰玉建造房屋,栽種蒼樹,這種冰玉會偏折光線讓外來者看不見他們。這種特點在蜃城發揮到了極致,他們不怕冷,自然也不擔心冰玉帶來的寒氣,所以幾乎全城都成了一座冰宮。
他們在很小的時候來過一次蜃城,也是被蜃女攔下,后來見識到了雪域中不可思議的桃花林——這種樹云樞書此前只在書上見到過。
他們還吃了桃子。這里那么多桃花樹,只有小屋門口的那棵歪樹會結果,可惜結出的果子有點酸,有點苦。
那時候的姐姐和現在一模一樣,站在門口溫柔的朝他們呼喚:“你們來了?吃桃子嗎?”
蜃城的人真的記性好。云樞書感嘆,上次來桃林的時候他們還只有五歲,現在長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姐姐卻還是記得的。
云掣興奮的跑過去,他倒是喜歡那種怪味的桃子,也不會覺得尷尬和陌生。
“她醒了。”
溫瑜聞言拿了兩個桃子走進里屋。
屋內一人一狐正大眼瞪小眼,而突然出現的和尚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你怎么在這兒?”
溫瑜放下桃子,拉了張凳子坐在床邊:“真有精神,看起來是真的沒事了。”
“你你你……你眼睛。”
醒來的唐綿綿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她自己支身起來靠在床頭,便看見一頭大狐貍伏在床下,動也不是,喊也不是,好不容易看到一個熟人,卻又覺得和記憶里不太一樣。
“我死了?”
溫瑜忍不住笑出聲。唐綿綿很少有這副恍如晴天霹靂的模樣,呆滯且茫然,著實值得紀念。
“你先吃個桃子,我慢慢講給你聽。”
唐綿綿拿過粉紅色的圓滾滾大桃子,鬼使神差咬下一口,真酸,還苦,她的整張臉都皺起來,卻還是嚼著咽下去。桃子是這么難吃的東西嗎,我又為什么在這里吃桃子。
……
云樞書往里屋探頭,被韓錯拽了回去。盛情難卻,三人還是一人捧了一個桃子圍坐在桌邊,就著暖酒果腹,時而看看門外蜃女織線,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里頭的是狐貍犬嗎?”云掣問。
“錯。是魑。”
“又是書上寫的?”
“誰讓你不喜歡看書。”
云樞書邊掂量著手里遲遲沒下嘴的桃子,邊應著云掣的話。他指指云掣,又指指桃子,示意讓他掰開。云掣叼著剩下的半棵桃,手中力沒使勻,桃子一分為二卻大小不均。
云樞書奪過半個小小桃,將另外半邊大的又朝云掣那邊推了推:“這樣就行。”
又看看韓錯,他手里的桃子也還沒動,順嘴問道:“要不要也掰開,他可喜歡吃桃子了。”
聽上去桃子真的很難吃,韓錯沒有接話,將桃子湊到嘴邊下意識咬了一口。
“對了,你剛剛打我的時候使得是什么功夫?以前樞書跟我說世間存在內功外功以外的第三種功法,我還不信,以為又是他編出來騙我離家出走的故事。”
其實味道還可以,也許口味因人而異,想到云掣津津有味的模樣和云樞書截然相反的表情,韓錯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槍法很好,但沒有殺心。”
云掣撓頭:“沒有殺心不好嗎。你算不算答非所問,第三種功法是不是就是妖法?”
“可以這么說。”
韓錯咬下第二口,他喜歡脆生生的口感,也喜歡在嘴里細微蔓延的苦味:“我修鬼道。外功鍛體,內功練氣,這些都是基于肉體而言的理論。而鬼道修魂轉魄,透過形體,克制人的本源。”
光溜溜的桃核被吐了出來,云掣瞪大眼睛:“真的?那不是沒人打得過了?”
“魂魄比形體要更加復雜,鍛煉魂魄的方法也很難有確切的定論,一個武林高手也許魂魄幽微,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魂魄卻也可以無比剛健。對于強大的心魂,那些‘妖法’也沒有作用。”
“那些人也很少見吧!”
“對,很少見。”韓錯想起黃泉邊上的小龍人。
“太厲害了,像你這樣的人還有幾個?鬼道我可以學嗎?”
云掣雙眼炯炯,臉上寫滿了拜師學藝四個大字。
司命從不參與江湖紛爭,不僅司命,祭祀也一樣。在普通人眼里,他們和山上打著拂塵算命的道人沒有什么區別,無非是另一類不同旗號的騙子而已。不是他們沒有興趣,只是人的一生太過短暫,比起爭名逐利快意江湖,他們更想要去保守大荒長久流浪的隱秘,就像瑯環中孜孜不倦日夜撰書的人一樣。
“之前提到過你沒有資格成為瑯環弟子,你知道為什么嗎?”
“又答非所問了。”云掣接著啃第二個桃子,對于自己沒有資格這件事心里毫無芥蒂,“我又不喜歡看書,讓我每天坐在書堆里不得憋死我。不過,云樞書也沒資格,這點挺奇怪的。”
被點名的云樞書比想象中怨氣要更大些,好不容易吃完那小半個桃子,他一下子差點噎住,一邊朝云掣瞪眼,一邊臉漲得通紅。
“我覺得他和家里的那些人很像,都喜歡整天整天的看書寫字,可不知為何家里人就是不讓他入門。”
“都是些迂腐的臭書簍子,我才不稀罕。”
“他撒謊的時候鼻子會皺起來。”
韓錯果真看到云樞書不自然的表情。司命一門也很相似,即使是血親家人,鬼道一脈學不會就是學不會,即使有天賦,塵心旦起也會被無情的司命遺落在草原,一覺醒來,再無人在涼薄的早晨等他。
這些事情不該由外人來指點,許多緣份由各自選擇而定,因性格而變,韓錯垂眸淡淡接道:“也許是因為你有太多的好奇心。”
云樞書顯然不放在心上:“求學問當然需要好奇心,不然不成了死讀書了。”
韓錯轉頭又朝仍然盯著自己的云掣道:“修鬼道需要天賦。”
他張開手,掌心紋路分明,有些干澀,微微屈指,一團幽藍火焰忽燃起,躍動灼燒,再握拳攤手,火焰又消失不見,還是先前的模樣。“這是鬼火,魂魄本也屬天地靈氣,你會練氣,那也應該能理解將身邊看不見的靈氣捕捉凝練,聚于掌心,就是鬼火了。有天賦者頃刻即成。”
云掣跟著握了握拳,苦道:“那沒天賦的呢?”
“無緣。”
“也就這傻子才信。”云樞書輕聲嘀咕。
雖然沒看過瑯環內閣的書,但他也隱約知道存在一些隱世的異人,他們走的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路數。也許自己成為正式的瑯環弟子,就能和他們一樣,念及此,云樞書又不禁想罵幾句那些迂腐不化的老家伙。
要不是他們,自己也不至于千方百計跑出去找書看,副本不讓看,那自己就去尋原本唄。外頭不還有一個神通廣大的千錄閣,聽上去一點也不比自家的瑯環差。
想起千錄閣,云樞書朝門外織線的蜃女望去。他很小的時候就猜出了那些紅彤彤的線是名器譜上的絲偶,只是思前想后只剩下了后背發涼的懼意,連求證都失了念頭。長大后倒覺得此物著實摻了些悲涼感。
“模仿”兩字本就帶了些求而不得的遺憾。
心中一酸,視線也就跟著挪開,瞥見韓錯身邊的巨大黑傘,他問道:“你的傘是什么?該不會是司幽吧?”
韓錯一愣。
“我就是順口一說。名器譜上不是說,司幽乃送葬招魂之器,聽上去跟你們挺有關系的。”
黑傘伴自己長大,無人知曉名字,也無人知其來歷,甚至世間都不會存在第二把同樣形制的魂器。韓錯默然,爾后答道:“它不是司幽,只是普通的可以納魂藏魄的魂器而已。”
云樞書撐著腦袋打哈欠,名器譜上他對這個第七名最沒興趣,聽描述就不合胃口。至于剩下的九個,絲偶他已經見過了,其余要數最好奇的應該就是排名第三的星圖了吧。可以昭示命運的星圖,若是擁有了這張圖,他豈不是想看什么看什么,想知道什么就問什么,再也不愁有什么找不到的答案了。
蜃女絲毫不避諱織線的過程,獨自坐于階前,安靜凝聲。絲偶之所以被叫做絲偶,也許是因為它本形就是一個手掌大小的人偶,白玉一般的材質,雕刻出恬靜的五官,和呈抱膝狀的身體,就像是一個閉著眼睛聽父親講故事的小女孩。
以絲偶為中心,蜃女不斷從空無一物的周圍抓取微絲,纏繞成越來越粗的紅線。絲偶似乎可以引導紅線聚攏在蜃女的雙手之上。
既然注意到頭頂落下的陰影,抬頭卻看見韓錯打著傘站在了身旁。她微微不解,將手中未打完的絲線攏起。
“快要下雪了。”
“謝謝。”蜃女善意一笑,下雪之后就不能在屋外織線了,天色漸晚,她大概已經做完今日的份了吧。
韓錯心中一動:“線會用完嗎?”
“很久以前用完過一次。后來我攢了很多,即使再遇到意外也不怕了。”
沒有多問線用完會怎樣,他的好奇心在這種沉沉的雪天一起被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