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戊回到省城之后，過了一個多月，一天早上，孔小翠打來了電話，哭著告訴他：

“你爸快不行了，你趕快回來吧。”

那時，黎若芳正在外地談生意，丁戊沒有告訴她這個消息，就獨自坐車返回了齊城。回到南蠻莊的時候，他看到村里的房子都寫上了大大的“拆”字。走進丁家的時候，丁力已經(jīng)咽氣，尸體被放進了冰棺，等待火化。孔小翠坐在正屋的椅子上，兩眼無神。丁戊不知所措，雖然盛放丁力尸體的冰棺就在眼前，他還是不愿意相信父親已經(jīng)去世。

看到丁戊回來，孔小翠的眼淚瞬間流滿了雙頰，她用手指了指冰棺，哭著說：

“你爸沒了。”

丁戊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一旁的丁衛(wèi)還有丁家的其他本家人把他扶了起來。丁衛(wèi)說：

“別哭了，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

“我爸什么時候沒的？”丁戊說。

“你爸昨天半夜就沒了，怕你擔心，早上才給你打的電話。媳婦沒跟你一塊回來嗎？”丁衛(wèi)說。

“她在外地談生意，路太遠了，趕不回來。”丁戊說。

丁戊走到孔小翠身邊，孔小翠哽咽著說：

“過完年，你回省城后，你爸的脾氣變得更差，每天不停地發(fā)火，還摔東西，怪我給他買的藥不管用，說我買錯藥了。沒有辦法，我就告訴他，他得的不是胃病，是肝癌。從那以后，他再也不發(fā)脾氣，也不吃藥，還去上班掙錢，我還當他病好了呢，沒想到，這才一個多月，人說沒就沒了。”

聽著母親的描述，丁戊突然覺得丁力太堅強、太偉大了，無論怎樣的勞累，無論多么大的痛苦，他都能承受，他才真的是一頭牛。

出殯的那一天，丁戊想起了大爺丁丁下葬時的情景，他把瓦盆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像小時候一樣。丁力被葬在了丁丁的墳旁邊。丁戊看著天空，似乎看到了丁丁和丁力在向他揮手，丁丁看起來很年輕，而丁力卻非常蒼老，丁力不像是丁丁的弟弟，倒像是他的父親。

看著丁力入土，人們說：

“丁力這輩子白活了，天天干活掙錢，掙了錢也不花。受了一輩子窮，沒享一點福，到了不僅沒住上樓房，連孫子也沒抱上。南蠻莊就數(shù)丁丁活得最明白，在世上瀟灑走一回。人就該輕輕松松地活著，丁力活得太累了。”

丁戊看著丁力的墳，心里說：

“爸，你勞累了一輩子，該休息了。”

丁力下葬后的第三天，南蠻莊開始了拆遷，十幾輛推土機齊頭并進，村子頃刻間變成了一片廢墟。同時拆掉的還有方家莊。新建小區(qū)從南蠻莊和方家莊名字中各取一字，取名南方家園。

丁力查出肝癌之前，開發(fā)區(qū)政府就已經(jīng)公布了拆遷計劃。在拆遷計劃公布之前的好幾年，南蠻莊就一直盛傳村子即將拆遷，村民對拆遷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多數(shù)人是盼著拆遷，村子一拆，馬上就可以住上樓房，還可以獲得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拆遷補償，這種好事誰不想要呢？丁力一早就想好了，一旦南蠻莊拆遷，他就和孔小翠去鄰近的村子里租一個農(nóng)家小院住，自己原來的舊宅子一年租金四千塊錢，后來漲到了四千五，其他村同樣的小院差不多也是這個價格，縣里給拆遷戶每月按人頭發(fā)放租房補貼，每人每月二百塊錢，丁戊和黎若芳雖不在南蠻莊居住，但戶口在家里，也有補貼，這樣算下來，四個人每月就有八百塊錢補貼，一年就是九千六百塊錢，交完房租，還能剩下五千多，按照其他被拆遷村子的經(jīng)驗，一個村子拆遷后，要過兩年左右的時間，回遷樓才能建好，如此一來，他和孔小翠什么都不用做，兩年時間就憑空多了一萬多塊錢的收入，這比他在工廠里看一年大門掙的還多。丁力一直盼著南蠻莊趕緊拆。兩年才能建成回遷樓，這對多數(shù)村民而言，時間太長了，因為在外租房生活非常不方便，但對丁力而言，正好相反，他一方面盼著村子趕緊拆掉，另一方面也希望回遷樓蓋得越慢越好，五年建成才好呢，那樣他就可以又多出一萬五千塊錢收入，租房的不便和每年五千多塊錢的額外收入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拆遷計劃公布后，丁力看到開發(fā)區(qū)一下要拆掉兩個村，他擔心租房的人太多，周圍村子的房子不好租，一旦租不到村里的房子，就只能去租開發(fā)區(qū)的樓房，樓房一年的租金至少比農(nóng)村院子貴一千多，還要額外交物業(yè)費，如果租樓房，縣里給的補貼幾乎剩不下什么，還是農(nóng)村院子實惠，所以他和孔小翠提前兩個多月就看好了北王村的一處院子，并交了定金。丁力都盤算好了，租的房子雖然已經(jīng)交了定金，但定金是不抵扣房租的，能少住一天，就少交一天的房租，拆遷的前兩天搬過去最劃算。雖然房東幾次催丁力、孔小翠趕快搬進去住，但他們一直拖著沒搬。丁力盤算的很好，只是沒想到，南蠻莊還沒開始拆，他就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臨死前，他還在叮囑孔小翠，他死后，家里每個月就少了八百塊錢收入，要省著花錢，北王村那個院子原本是兩個人住，現(xiàn)在只剩了一個人，沒必要再租那么大的院子，但是他們已經(jīng)交了定金，房東不會退，住上一年就再找一個更小、更便宜的院子住，省得浪費錢。丁力下葬后，丁戊勸孔小翠和自己一起去省城，但孔小翠習慣了農(nóng)村的生活，不愿意去城市，更何況還是遙遠的省城。丁戊也怕孔小翠如果真去了省城，就會知道他和黎若芳的真實關系，也就不再勸她，轉而幫助她收拾東西，完成了搬家。

在回省城的路上，丁戊回想起數(shù)年間在省城的種種經(jīng)歷，當年和丁明第一次去省城，那時的自己是多么可笑，他以為省城是人間天堂，結果到省城第一天就被騙，或許他根本就不該去省城，打拼了這么多年，依然看不到任何希望。他想起多年前剛到省城時見到的那個多次被男人拋棄的女人，那時候他不不明白一個美女為什么會屢屢被拋棄，現(xiàn)在他知道了，根源在于生存的壓力，在于省城高不可攀的房價，生存如此艱難，還有什么資格談愛情和婚姻？他和黎若芳雖然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后者帶他走上了做服裝生意的路，他一度以為這是一條康莊大道，會通往幸福的生活，現(xiàn)在他非常確定，那根本就是一條走不通的歧路。他又想到，現(xiàn)在南蠻莊要分兩套樓房，還有十五萬拆遷補償，既然自己和黎若芳在省城生活如此壓抑，完全可以回到齊城，過上輕松安逸的生活，他們?yōu)槭裁催€要待在省城呢？那樣的生活有什么快樂可言？他決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黎若芳。

丁戊回到省城時，黎若芳已經(jīng)回到了店里。此前，黎若芳給他打過電話，知道丁力已經(jīng)去世。黎若芳雖然對丁戊沒有提前告訴她丁力去世的消息而不滿，但想到他剛剛失去了親人，正是傷心的時候，也就沒有再責怪他。相比公公去世，黎若芳更關心拆遷的事情，她對丁戊說：

“聽說南蠻莊要拆遷了，是怎么補償?shù)模俊?

“每戶分兩套樓房，一套一百二十平米，一套九十平米，要兩年以后才能建成。家里有兩個院子，分了十五萬拆遷補償。”丁戊說。

“分了樓房和錢，你有什么打算？”

“我沒有想過。”

“要我說，我們本來也不在齊城住，不如把兩套樓房都賣掉。兩套房子加起來二百一十平米，按每平米兩千塊錢計算，可以賣四十多萬，兩年以后可能價格會更高一些，沒準能買到六十萬，加上十五萬拆遷補償，還有我們自己的存款，可以在省城買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樓房，如果錢不夠，我們再找親戚朋友借一點。買了房子，媽搬過來住就行，將來有了孩子，也住得下。”

“若芳，我早就想告訴你了，我在省城已經(jīng)待夠了，每天拼死拼活，掙的錢永遠都不夠花。現(xiàn)在家里要分兩套樓房，既然我們買不起省城的房子，為什么不能回齊城，重新開始生活？也許你說的對，賣掉家里的樓房，用所有的積蓄是可以買一套省城的房子，可是，那樣我們的生活會有多累？齊城不比省城輕松多了嗎？媽在農(nóng)村生活習慣了，也不想來省城，到了省城，她誰都不認識，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忘了你媽是怎么死的嗎？”

“我媽是怎么死的？那還不是因為我們住的房子太舊，沒有電梯，她才會摔倒！”

“那根本就不是電梯的事，是這里沒有她認識的人，沒人和她說話，他心里憋得慌。”

“不說我媽，你說回齊城，那好，我問你，我們回齊城以后干什么？”

“回齊城，你還可以賣衣服啊！齊城現(xiàn)在發(fā)展很快，我們完全可以在那里重開一家店，那里的租金比省城便宜得多。齊城的房價比省城低得多，我們甚至可以不用租店鋪，自己花錢買下一個店鋪都行。回到齊城，我們有自己的兩套樓房，也不用再想什么買房子的事情，馬上就可以生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這不是很好嗎？我爸一直盼著我們生孩子，他到死都沒看見。”

“我賣衣服，那你干什么，回家養(yǎng)牛嗎？”

說回家養(yǎng)牛原本是黎若芳的氣話，聽了這句話，丁戊恍然大悟，之前他并沒有想好自己回齊城以后可以干什么，現(xiàn)在他明白了，就是養(yǎng)牛。他說：

“若芳，我想過了，這么多年，我為什么一直做不好生意，那是因為我根本不適合做生意，也不喜歡做生意。你說對了，我就是要回齊城養(yǎng)牛，我要回去建一個養(yǎng)牛場。我喜歡養(yǎng)牛，不喜歡做生意！”

“你還說你沒想過！丁戊，你變了，原來你什么都聽我的，你說過，我們要在省城買自己的房子，在這里生活。現(xiàn)在，你變了，全變了，專門跟我對著干。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媽的主意？”

“不關媽的事，都是我自己想的。”

“你還記得咱們是那一天領的結婚證嗎？”

“是臘月二十六領的證，我一直記得。”

“是幾點幾分？”

“那誰能記得住？”

“丁戊，我告訴你，是下午3:45。你都忘了，你說會記住這個時間，還說我們一輩子不分開，現(xiàn)在你卻要離開我了！”

“不是我要離開你，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回齊城去。”

“你去跟你的牛過日子吧，鏟你的牛糞去吧，你最好自己也變成一頭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