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鴻在旁邊應了一聲,接過了段如凡手里的鉛筆盒,蓋上蓋子彎腰放回箱子里的同時,他還把腳底踩著的那副畫也放了進去。動作一氣呵成,仿佛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機器。
而后他拉過段如凡的手,小心地用紙巾擦了擦,抬高了迎著光仔細檢查了一下后,抱歉地笑了笑:“家里沒有創口貼了,去你家再消毒吧,等下讓汪阿姨帶你去打一下破傷風針,這種繡片弄傷了的,可大可小,你不要不重視。”
語氣溫和,眼神深邃,段如凡呆愣地回了個“嗯。”然后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感覺葉鴻的眼里好像是一片靜謐的深海,似乎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葉鴻松了手,回身把雜物間的門帶上了。當黑暗重新降臨在那間屋子,過去的時光和快樂也隱入塵埃。在從門縫間逃逸出來的樟腦丸刺鼻的氣味里,幾縷光擠了進去,把黑暗房間空氣中漂浮的灰塵照了出來,段如凡仿佛看到了一場黃昏。其實都是同一個黃昏——是她躲在房間窗前,看溫玉煬燒毀葉鴻畫架的那個傍晚。
段如凡不明白,為什么有的父母可以把那些傷害都當做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是粉飾太平的虛偽,還是上位者對于被統治者的毫不在意呢?
就好像,他們毫不在意地在沙漠里倒掉了葉鴻拼命節省出來的一瓶水,然后在回到了城鎮后,突然良心發現地還了他兩瓶水,告訴他:“我們兩清了,你不應該對我心懷怨懟。”
沒有任何的心理負擔,也不會覺得哪里不對,他們甚至會理所當然地覺得:本應如此,你該心懷感激。
可段如凡能說什么呢?她不能,她和葉鴻一樣,也是那個連水都保不住的年紀。甚至她不能說什么的原因還有一層,她的家庭氛圍相較于葉鴻家的,要略微的和諧一些,而一位包里藏著水的人是不應該對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表示安慰的。
倆人一前一后地離開這個房子,進了段如凡的家,溫玉煬在和汪冬卉說話,段如圣在廁所里洗漱,牙刷嘩嘩嘩的響著。葉鴻走進了屋,在問汪冬卉要藥箱子,段如凡走到了廁所門口,笑著問段如圣:“喲,刷牙呢?我還以為刷鞋呢。”
段如圣手里的動作輕了一些,然后沖著段如凡齜牙咧嘴地笑了一下,于是段如凡也回了個齜牙咧嘴的笑。這時候,汪冬卉提著醫藥箱就沖了過來,把段如凡扯到了書桌前,打開臺燈就抓著她的手認真看。
葉鴻跟在后頭,小聲地跟汪冬卉說話,一邊說一邊跟段如凡倆人眉來眼去的:“汪阿姨,我剛剛看了一下,感覺應該沒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血也給他擠出去了,我覺得保險點還是給她清理一下再看看。”
汪冬卉沒有接葉鴻的話,反倒是一遍又一遍確定段如凡傷口里沒有臟東西之后,開始在藥箱里翻東西,一邊翻著,一邊嘴里不停:“要死啊你,十好幾了不知道照顧好自己,你以為這傷口出來了疼的人是誰啊?一點常識也沒有,要不是葉鴻來說,你是不是又不重視了?”
等段如凡看清楚汪冬卉手里的東西時已經來不及抽回手了,汪冬卉擰開蓋子就把酒精倒了上去。好在傷口不算大,咬牙忍過突如其來的刺痛之后,段如凡瞪了葉鴻一眼,葉鴻略顯抱歉地從醫藥箱里拿了張創可貼遞過去。
“你們在偷吃什么好吃的呀?”段如圣跑了進來,等他擠過來看見段如凡在貼創可貼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猶豫地湊過去開始吹氣。“呼呼呼,痛痛飛走了,痛痛飛走了。”段如凡笑著用手背輕輕蹭了蹭段如圣的小臉,涼絲絲的,帶著點剛剛洗漱完的水汽。
幾個人忙完了一通,終于回到餐桌旁吃早餐,溫玉煬剛剛應該是已經和汪冬卉吃了點東西了,碗筷都動過,但這會兒停了手在看電視里的早間新聞等他們。
幾人按著昨天晚上的位置落座,桌上有汪冬卉吩咐段如凡去街口買回來的東西,也有她一大清早起來做的粥和剛打好的新鮮豆漿,以及幾個半熟的煎蛋。
油條被裝在了瓷盤里,析出晶亮的油珠,這可是段如圣最喜歡的早餐搭配,可汪冬卉向來覺得大清早吃它太油膩了,不樂意給段如圣吃。段如圣以為是姐姐取得“早餐決定權”后給他的恩典,于是笑嘻嘻地給段如凡夾了塊大的油條。汪冬卉在邊上看到了,有些不滿地哼唧一聲。
段如圣小小年紀的,在和兩個女人的朝夕相處下變成了端水大師。段如凡一面享用著弟弟給的油條,一面看著他踮腳把糖罐往汪冬卉的豆漿碗邊推,不知怎么的,手摸到了裝滿了滾燙豆漿的碗。他縮回手的動作太大,碰翻了自己面前的醋碟,黑褐色的液體在米白桌布上洇出一只畸形的眼睛。
“喲,沒事兒沒事兒……”溫玉煬眼疾手快,抽了張紙巾蓋住了污漬,她指甲上的淡金色珠光在光里閃了閃。
“對不起。”段如圣吹著手,另一只手已經伸出去拿過紙巾開始擦拭起來。汪冬卉看了眼他,笑著說:“燙著沒?”段如圣搖了搖頭,把手伸出來給她看——嫩白的指尖只是有些紅。汪冬卉配合地伸手過去戳了戳他小小的手指頭,然后肯定地說:“嗯,沒腫起來,好著呢。”
得到母親確認后,段如圣收回了手,有些驕傲地挺了挺胸膛。
段如凡在邊上笑著搖了搖頭,然后用筷子尖戳破了半熟的蛋黃,看著金燦燦的蛋液漫過瓷勺。這個動作讓她想起葉鴻畫素描時總愛把橡皮戳出蜂窩狀的孔洞,那些細小的碎屑會落在他挽起的褲腳上,像星星墜在夜空的邊緣。
“葉鴻今年要選科了吧?我記得之前說打算考美院?“汪冬卉突然發問。溫玉煬舀粥的手晃了晃,一小塊皮蛋裹在粥里掉回碗里。段如凡看見葉鴻喉結動了動,他面前那碗豆漿蒸騰的熱氣爬上來,把那雙總是霧蒙蒙的眼睛藏進白茫茫的水汽后。
沉默像打翻的醋味在空氣里發酵。汪冬卉好像終于想起了什么,有些尷尬地給段如圣盛粥。溫玉煬用紙巾裹住麻團,指甲在上面掐出月牙形的白痕。段如凡數著葉鴻睫毛上凝結的細小水珠,直到他突然笑著接過汪冬卉的話頭。
“汪阿姨,我可能會考建筑系。“葉鴻的聲音像老式收音機調頻時的雜音,“我爸說能兼顧工程和設計。“他攪動面前豆漿的動作很慢,仿佛好幾年前,葉鴻興致勃勃地教段如凡怎么研磨顏料時一樣。段如凡突然想起在雜物間看到的準考證碎片,美院附中的燙金字在黑暗里閃著磷火般的幽光。
溫玉煬有些不依不饒地補上一句:“還是偏工程一些好點,設計類的以后出來了要用了再學也不遲。”
汪冬卉一直都不太認可溫玉煬他們對孩子畫畫的態度,所以忍不住說:“我們如圣最近學了畫畫之后,老師說他注意力都集中了很多……“話沒說完就被溫玉煬的湯匙磕碗聲打斷。兩個母親的目光在餐桌中央相撞,汪冬卉的指甲深深掐進麻團,溫玉煬舀起一勺粥,雪白的粥在勺心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