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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的童年

我至今常常想起,明媚的秋陽照射著那南游廊前的花園,我哼唱著新寫的歌詞:秋風習習,曉夢中我的生命向往什么?

我出生的加爾各答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城市的大街小巷嘎噠嘎噠奔跑的出租馬車,掀起滾滾塵煙,車夫的鞭子不停地抽打骨瘦如柴的馬背。那時候沒有電車、汽車、摩托車,工作也不像現在這樣忙得讓人透不過氣,人們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政府機關的職員在出門之前,從容地吸上幾口水煙,而后嚼著枸醬包去上班。他們有的坐轎子,也有三五個人合租一輛馬車,均攤車費。有錢人的馬車上印著本家族特有的姓氏圖案,半掩著面紗般的皮車門簾兒。車夫坐在前座上,包頭布按當時流行的樣子纏裹著。腰里插著用牦牛的長尾毛做的拂塵的兩個馬車夫站在車后,吆喝著驅趕路上的行人。

婦人外出,必須坐關著門的轎子,面前黑乎乎的,令人感到憋悶。坐馬車,她們十分羞怯。烈日下,下雨天,她們頭上都不打傘。任何一個膽敢穿緊身衣和鞋子的女人,都被嘲諷為模仿洋女人,是丟棄所有禮儀、不知廉恥的人。如果一個女人意外地遇到家庭成員以外的男人,她必須立刻用面紗遮住面孔,咬著舌尖轉過身背對著陌生人。女人出門乘坐的轎子,就像她們的住所一樣是關著門的。富家小姐和媳婦的轎子罩著厚厚的布蓋,望去像一座活動的墳墓,手持銅頭棒的家丁走在“墳墓”旁邊。他們的職責是捻著胡須看門護院、保護送往銀行的錢或走親戚的婦女;節日期間,保護乘轎子下恒河沐浴的婦女,確保她的安全。上門兜售商品的小販,需賄賂看門的希鳥南丹,以獲得許可;受雇的車夫也得給希鳥南丹一些好處,有時因不愿遵從此慣例而在門口發生爭吵。

那時候,仆人的頭領索沃羅摩是我們家的教頭,他大部分時間練習拳術,揮舞棍棒。有時坐在一邊碾磨大麻,有時靜靜地吃生蘿卜和嫩菜葉。我們這些男孩子在他耳邊大喊“羅陀——黑天——[2]”,他越是舉起雙手說“是,是”,我們就越來勁兒。他這樣做是耍伎倆,以便不斷地聽到他尊敬的神祇的圣名。

那時城里沒有煤氣燈,也沒有電燈。開始使用煤油燈時,它的燈光曾使我們驚嘆不已。每當夜幕降臨,仆人們在每個房間點燃蓖麻油燈,我們的書房里點燃只有兩根燈芯的油燈。伴著昏黃的燈光,老師開始教我們貝利塞爾卡爾編寫的初級課本。慢慢地,我開始打哈欠,最后實在太困了,不得不使勁揉發沉的眼皮。這時候,老師對另一個學生薩亭的夸獎往往就在我耳邊響起,他可真是天生學習的材料,為了保持頭腦清醒,他竟把鼻煙抹在眼睛上。對我最好別說這些廢話!就連我可能成為家里最笨的人的可怕想法,也不能使我清醒。九點一到,我終于解脫了。我雙眼迷迷糊糊,困意已經麻木了我的腦子。

我家內宅、外宅之間是一條有百葉窗的狹窄的走廊,廊頂上掛著一盞燈光昏暗的燈籠。我一走進這條走廊,就覺得好像有什么人跟在我身后,嚇得我直哆嗦。那個時代,魔鬼和精靈隱匿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到處流傳著鬼神的故事。說不定哪天,某個女仆突然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因為她聽到了女妖怪桑格朱妮的鼻音濃重的話語。所有魔鬼中,桑格朱妮脾氣最壞,據說,她貪吃魚。另一個故事與生長在我家西墻外的那株枝繁葉茂的杏樹有關。據說,有個神秘的幽靈,一腳踩著樹枝,一腳踩著我家三層的房檐。為數眾多的人聲稱親眼見過這個幽靈,使得不少人都相信這個幽靈的存在。我哥哥有個朋友對此嗤之以鼻,于是有些仆人認為他不虔誠,很有些看不慣,還說總有一天他會被扭斷脖子,那時他的觀點就不攻自破了。周圍這種充斥著鬼神的恐懼氣氛,嚇得我把腳一放在桌子下面的黑暗中便起雞皮疙瘩。

那時候還沒有鋪設自來水管。在春季瑪克月和法爾袞月,恒河水清澈見底,我家的挑夫將一個個裝滿河水的陶罐用扁擔挑回來,儲藏在家里一層昏暗的房間的大缸里,這便是我們常年的飲用水。這些擺著一排排大水缸、散發著霉味的潮濕房間,是神秘“怪物”的老巢。我們中誰不知道那些“怪物”呢?它們張著血盆大口,眼睛長在胸脯上,兩只耳朵像簸箕,一雙腳向后倒長著。每當我走進內花園,眼前就會浮現出“怪物”的影子,嚇得我心跳不止,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漲潮的時候,恒河水流入路邊石砌的水渠。從我祖父那時起,我家就被允許將河水引入自家的水塘。水閘一開,河水奔涌而入,像瀑布一樣翻騰轟鳴,激起白色水沫。魚兒表演著逆水游泳的技藝。我曾經倚著南邊走廊的欄桿,著迷地看著流水。可是我家水塘的壽命不長,終于有一天,一車車垃圾倒進水塘,映現花園綠影的水面從此消逝了。雖然那棵杏樹仍然佇立在院西的樓邊,但那個曾經站在上面的妖鬼不知了去向。

祖宅內外的光亮增多了。

轎子是我祖母那個年代的物件。那轎子寬大、華麗,與王公貴族的彩轎相似。兩根轎杠,分別由八名轎夫抬著。但是,隨著聲名顯赫的家族如落日余暉般的逐漸衰落,那些戴金手鐲、大耳環,穿無袖紅外套的轎夫也匿跡了。曾以彩繪裝飾的轎身已斑駁褪色,面目全非,坐墊破得露出了里面填充的椰樹棕毛。轎子被棄置在賬房走廊的一角,好似當今已被除名的破爛家具。當時我七八歲,還沒參與人世間任何必須做的事情,而這頂舊轎子已被排除在一切要事之外,因此它對我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它仿佛大海中的孤島,而我是放了假的魯濱孫,獨自坐在關著門的轎子里,方向不辨,沒人能看得見我。

那時我家里人來人往,熟人、陌生人,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各房的男仆女傭,整天嘁嘁喳喳,吆五喝六。

女傭芭麗剛從集市回來,挎著一只菜籃,走進前院;挑夫杜孔挑回了幾罐恒河水;一個織布女進門推銷新款式紗麗。每月領取工資的金匠迪努通常坐在胡同邊的房間里拉風箱,按東家一家老小的要求打制首飾。這時他正走到賬房里,準備和耳后別著羽毛筆的賬房先生格伊拉施·姆卡吉結賬要錢。彈棉花的,坐在院子里用皮弓彈舊棉被的棉花。看門人穆孔特拉爾正在繞圈子,跟獨眼摔跤手學習新招式。他啪啪地拍著大腿,不厭其煩地重復四肢著地的技巧。一群乞丐在坐等每日定時的布施。

一成不變的日子就這樣毫無生機地流逝著,天氣越來越熱,門房里的時鐘忠實地報告時間。但是轎子里面的時光沒有遵從時鐘的通告,我仿佛生活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正午時分,王宮大門口下朝的鼓聲敲響,藩王回宮用檀香水沐浴。假日的午后,我的仆人們吃過午飯去睡覺了,我獨自一人躲在安靜的轎子里,完全沉浸在自我想象的旅途中。我臆想的轎夫,帶我游歷我向往的有趣的地方,同我一起享受旅游的樂趣。我們穿越許多遙遠而陌生的國度,我用書上看到的名字為它們命名;我們鉆進茂密的叢林,灌木叢后雙目閃射兇光的老虎嚇得我渾身戰栗,幸好有獵手與我同行,砰砰兩聲槍響,一切恢復了平靜。

有的時候,轎子變成一只孔雀船,駛向大海深處,漸漸地,海岸線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突然,船槳掉進海里濺起一簇水花,波浪在船舷周圍翻滾起伏,水手大聲提醒我風暴即將來臨。船舵旁站著的留八字胡、剃平頭的水手阿卜杜勒,我認識他,就是他為我哥哥從帕德瑪河捎來過鰣魚和烏龜蛋。

阿卜杜勒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四月的一天,他駕著小船準備出海捕魚的當兒,突然刮起了龍卷風。那是可怕的臺風,他的小船慢慢地下沉。阿卜杜勒用牙齒死死地咬住纜繩,跳入水中向岸邊奮力游去,將小船拖上了岸。故事就這么簡單地結束了,小船也保住了,一切安然無恙,這不合我的胃口,不是我心目中的“故事”。我一次次問他:“后來呢?”“后來么,”最后阿卜杜勒說,“后來的事可不一般,我竟然看到一只長胡須的黑豹。風暴來時,它爬上河對岸斜坡上的一棵菩提樹,強勁的狂風刮斷了樹干,它落入帕德瑪河,隨波漂浮。它拼命翻滾掙扎才爬上這邊的河岸。我當時一看見它立刻用纜繩綰了個活套,果然,它向我走來了,眼睛露出兇光。經過一番激烈地水中搏斗,它看上去餓壞了,口水順著下垂的血紅的舌頭滴下來。它雖然碰到過許多人,有的被它吃掉,有的跑了,但它從未遇到過我。我大吼一聲:‘來吧,伙計!’就在它抬起前爪向我撲來時,我掄出繩套套住了它的脖子。它企圖逃脫,但是越掙扎繩套越緊,最終口吐白沫。”我異常興奮地問:“它沒死,是不是?”“死?”阿卜杜勒說,“它可不能死!河水暴漲,我必須趕回巴哈杜爾甘杰。我把黑豹拴在船前,讓它拖著走了足有十四里。它不情愿地號叫,我就用櫓捅它。于是平時十幾個小時的路程僅用了一個半小時。行了,小朋友,不要再問我‘后來呢’,你不會再有答案了。”

“好吧,”我說,“黑豹的故事講了那么多,現在講講鱷魚的故事吧!”阿卜杜勒于是答道:“我經常看到鱷魚的鼻尖露在水面上。當它懶洋洋地趴在岸邊曬太陽時,笑容是那么陰險。如果我有獵槍,一定讓它嘗嘗我的厲害。可惜我的持槍證過期了。不過,我還是可以再給你講個好聽的故事。有一天,一個吉卜賽女郎坐在岸邊用鐮刀削竹子,旁邊拴著她的小羊。忽然,一條鱷魚躥出水面,咬著山羊腿往水里拖。吉卜賽女郎一躍而起,騎在鱷魚背上,用鐮刀向鱷魚咽喉猛砍,最終,這兇狠的野獸放開山羊,逃進水里。”“后來呢?”我緊接著問。“下面的故事和鱷魚一起沉到河底去了。”阿卜杜勒答道,“要想找出來需要花費一些時間,在下次見到你之前,我會派人找出答案告訴你的。”但是阿卜杜勒再也沒有回來,也許他仍在尋找答案。

以上是轎子里的旅程。在外面的時候,我把自己裝扮成教師,走廊上的欄桿就是我的學生。他們都怕我,在我面前一聲不吭,一動不動。有的學生非常淘氣,心思一點兒也不放在書本上。我嚇唬他們長此以往,長大后將一事無成,只能當苦力。他們從頭到腳布滿我懲罰的印記,但依舊頑皮。懲罰無效,只得結束我的游戲。

我有時同我的木獅子做另外一種游戲。我聽過不少祭祀的故事,從而認為奉獻一頭獅子將是無上光榮的事。于是我用小樹枝不斷地抽打它的背部。同時一定要念咒語,否則那就不算合格的祭祀:

木獅子舅舅,砍你的腦袋,

木獅子舅舅,嗚呼哀哉,

核桃碰核桃,咚咚咚,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詩中幾乎每個詞都是我借來的,只有核桃這個詞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我非常喜歡吃核桃。你可以從“咚咚”的聲音看出我祭祀的刀子是木制的。“吧嗒吧嗒”的聲音說明它不是很結實的刀。

從昨夜起天空烏云翻滾,大雨滂沱。樹木啞巴似的呆立著,鳥兒停止啼叫。眼前的雨景使我想起了童年時的黃昏。

我們兒時喜歡在用人的房間里消磨時光。當時,拼寫、背誦英文單詞的煩悶的黃昏,還沒有壓到我的肩上。三哥極力主張,首先要把孟加拉語的基礎打結實,然后再學英語。因此,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搖頭晃腦地背誦I am up(我在上面),He is down(他在下面)的時候,我的英語知識尚未達到拼讀b-a-d=bad(壞)、m-a-d=mad(發瘋)的程度。

名門富家的仆人的住處叫作“憩室”,盡管家道中落,憩室、賬房、正廳等名稱仍死抱著我家的地基不放。說實在的,我家的境況已和窮人相差無幾,幾乎沒有馬車等排場的負累。庭院角落里羅望子樹下的茅房里,有一輛舊車,養著一匹老馬。我的衣著十分樸素,很晚才穿襪子。早餐偶爾突破波羅吉沙爾訂的菜譜,有塊松軟的面包和香蕉葉包的黃油,那高興的勁兒,簡直就和手捧著月亮一樣。當時家里正教育大家,要坦然承認富裕的家境已衰敗的現實。

00跟我們坐在席子上閑聊的仆人的頭領,名叫波羅吉沙爾。他須發斑白,面皮干枯,皺紋縱橫交錯,表情呆板,嗓音粗啞,說話啰唆。他先前的主人是赫赫有名的富翁,如今屈尊照拂我們這群幼小的無名之輩。據說他過去當過鄉村教師,至今仍保持著教師的風度和語言習慣。他不說“先生們坐著”而說“先生們正襟危坐地恭候著”。主人聽了不禁啞然失笑。

他生性古板、孤傲,卻極重視肢體的潔凈。下池塘洗澡,兩手吧嗒吧嗒推撥水上的浮油,然后噌地潛入水中。洗完澡上岸,走在果園的小徑上,雙臂向后作45度彎拱,這種姿勢走路,似乎可以躲避天帝創造的凡世的污穢,保持種姓的圣潔。他談論哪種行為正確,哪種舉動荒謬,褒貶的傾向性十分明確。略駝的后背,增加了他言語的分量。可惜儒雅風度掩飾不住他的嘴饞。他伺候我們吃飯的方式與眾不同,不是先把足夠的飯菜盛在一只只盤子里,而是等我們落了座,手指捏著煎餅,搖晃著逐個詢問:“要不要再來一張?”從他的聲調不難揣摩他企望的回答。我幾乎每回都說“不要了”,他也就不再強勸。我素來對牛奶興趣索然,但喝奶是他難以抑制的嗜好。他屋中碗柜里的一只大銅碗,天天盛滿牛奶,一只木盆里總有煎餅和菜肴,一只貓老在窗紗外轉來轉去地嗅著。

泰戈爾母親我從小習慣于盡量少吃食物,但不能說我少吃了就身體瘦弱。比起食量大的孩子,我的力氣大而不是小。我健康得可惡,想逃學逃不成,苦惱極了。折磨身體,照樣不生病。一整天腳穿水泡濕的鞋子,也不著涼感冒。秋天睡在露天涼臺上,露水濡濕頭發、衣服,嗓子眼里仍聽不見咳嗽的動靜。我從未發現消化不良之類的肚痛的征兆。實在想逃學,只得對母親撒謊說肚子痛得不行。母親心里暗笑,未露出一絲憂愁的表情。她把仆人叫去,吩咐說:“去,告訴家庭老師,今天不必上課了。”

我那位守舊的母親認為,兒子曠幾節課,學業不會有損失。假若落到現在那些望子成龍的嚴厲的母親手里,送回學校自不待言,耳朵也少不得被擰幾下。

我母親有時微微一笑,讓我喝一口蓖麻油了事。生病在我一向是件樂事。偶爾發燒,家里人不說是發燒,而說身子有些熱,于是請來郎中尼勒麥達巴。我那時還沒有見過體溫表。他摸摸我的額頭,開出第一天的處方:吞一口蓖麻油,禁食。給我喝的水也很少,而且是開水。禁食后的第三天,吃的泡飯,喝的魚湯,如同瓊漿玉液。

我記不起發高燒是什么滋味,未聽說患過瘧疾,服過奎寧。瀉藥的王國里,只有蓖麻油。我身上未落下一塊傷痕或瘡疤。我至今不曉得什么叫麻疹、水痘。我的身體結實得過于頑固。如今的母親想讓孩子不得病,逃不出老師的手心,最好雇用波羅吉沙爾這樣的仆人。既省醫藥費,又省伙食費,尤其是在摻假的機磨面粉和酥油盛行于市場的今日。

當年的市場上沒有巧克力出售,只有一分錢一塊的玫瑰芝麻糖。我不知散發著玫瑰香味的芝麻糖現在粘不粘孩子們的口袋,但確信已羞澀地逃離顯貴們的邸宅了。那一包包油炸米花,那便宜的方塊芝麻糖如今在哪兒?這些零食還有人做嗎?沒有的話,不必費力考證,重新挖掘它的制作過程了吧。

我每天傍晚聽波羅吉沙爾講葛里迪巴斯改寫的共有七章的《羅摩衍那》史詩故事。名叫莎吐姬的女孩復習了一會兒功課也來聽故事。《羅摩衍那》中的說唱詞,波羅吉沙爾能拖腔帶調地背下來。他端坐在席子上,把葛里迪巴斯拋到九霄云外,繪聲繪色地表演:啊,出現了預兆。啊,兇兆,兇兆,大事不好……他面帶笑容,禿頂閃閃發亮,兒歌般的唱詞,像清泉汩汩流出他的喉嚨。每行的韻腳鏗鏘有力,像水下敲擊的鵝卵石。唱著,唱著,便手舞足蹈起來,把聽眾引入故事的情境之中。

莎吐姬感到最大的遺憾是,她稱之為大哥的我,空有一副好嗓門,不學波羅吉沙爾那樣說唱,否則早已蜚聲四海了。

夜深了,草席上的故事會散了。脊梁骨里裝滿對魔鬼的恐懼,我回到內宅母親的房里。母親正和伯母她們在打撲克。水磨石地板像象牙一樣光潔,床上蓋著床罩。我們幾個孩子不停地搗亂,她無奈地擲下牌,說:“伯母,您給他們講個故事吧。”

我們在游廊里用陶罐里的水洗了腳,拽著堂祖母上床。故事從喚醒在地獄里沉睡的公主開始講起,講了一半,唉,誰來喚醒我哩!

午夜,遠處傳來胡狼凄厲悠長的嗥叫,好似加爾各答某些舊宅頹垣下的哀泣。

我小時候,加爾各答的夜晚不像現在這么熱鬧。如今太陽一落山,陽光就被燈光所代替。人們不再做正經的工作,但也沒閑著,好似火焰熄滅后的木炭,仍舊保留著余熱。榨油機停轉了,輪船的汽笛沉寂了,工人們離開了工廠,拉黃麻的水牛也入廄了,但城市的脈搏依舊在燃燒了一天的思想的余熱中跳動。雖然已像冒煙的灰燼,馬路旁商店里買賣仍在進行。大街小巷里奔跑的摩托車發出不同的轟鳴,盡管已不如白天那么急迫。可是在我記憶中過去的那個年代,只要白天一結束,停止做的生意就把自己裹進夜晚的黑毯子里,在城市的一片靜默漆黑中睡去。夜空靜謐,周圍如此沉寂,能聽見在我家旁邊街道上傳來馬車夫的吆喝,那些富翁在恒河邊的伊甸花園里呼吸了新鮮空氣回來了。

炎熱的杰特拉月[3]和維沙克月[4],賣冰的小販們在街上四處叫賣。他們的鍋里用冰塊圍擁著一小聽一小聽的鹽冰水,如今它已被更流行的冰淇淋代替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站在臨街的陽臺上,聽到賣冰水的吆喝,我的精神是怎樣為之一振。緊接著,又傳來了小販賣茉莉花的吆喝聲。現在不知何故很少聽說園丁春天種那些鮮花了。以前,空氣中充滿了女人們繞發髻的茉莉花串散發的幽香。女人們去恒河沐浴之前,往往坐在屋外對鏡梳妝。她們用黑色發帶細心地把頭發束成各種樣式的發髻,穿上按當時流行款式打褶的鑲黑邊的昌特爾納迦爾產的紗麗。理發師的妻子用磨圓的小石塊為她們揉腳,并在她們的腳上抹紅色蟲漆,在女人中間傳播小道消息也是她的一種愛好。

那時候人們下班或放學后,不像現在成群地涌進足球場,或聚集在電影院里。那時也演出優秀戲劇,可我還是個孩子,唉!

那個年代,兒童不能和成年人共同娛樂,在遠處看看也不行。如果膽大的孩子走近一點,大人們就會說:“走開,走開,自己玩去!”一旦我們自己玩得熱鬧了,他們又要說:“安靜點!”可他們娛樂談話時一點也不安靜。我們間或能感受到遠處大人們的快樂,好像瀑布的小水花濺落在我們身上。我家舉辦大型聚會時,一輛輛馬車停在門前。我幾個哥哥負責把客人們從大門口引領到樓上,為他們噴灑玫瑰花水,并送上花束或別在胸前的小花。我們這些小孩只能徘徊在院子旁邊的游廊里,望著燈火通明的客廳里的大人們。演戲開始了,一位貴婦人的嗚咽聲傳到我們的耳朵里,我們一直搞不明白為什么哭得那么古怪,越不明白越想知道,后來我們發現哭泣者原來是我姐夫。在那個年代,兒童與成人,就像男人與女人一樣,被嚴格地分隔在各自的房間里。客廳耀眼的吊頂燭燈下,歌舞升平,男人們抽水煙,家里的女人手捧盛枸醬包的盒子,坐在屏風后的柔光里。來訪的女賓們聚集在角落里悄聲談論著家庭瑣事。這時,我們這些孩子已上床躺下,聽女傭比婭麗或桑迦麗講故事:“在月光下,像盛開的花一樣……”

我小時候,名門大戶時興籌建劇團。這些劇團需要大批嗓音甜美的男孩。我一個叔叔就是劇團的老板,他具有寫劇本的天賦,而且對培養演員非常熱情。在整個孟加拉,職業劇團就像貴族圈里的業余劇團一樣風靡一時。在著名演員或富豪的贊助下,劇團像雨后春筍般涌現。贊助者或經理不一定都來自上層社會,不一定都受過高等教育,他們的聲譽來自人格魅力。我家里經常舉行戲劇表演,但不允許我們這些小孩參加。我想了許多辦法,卻只看過一出戲的序幕。院子周圍的游廊里站滿了劇團的人,空氣中彌漫著煙草味。那些男孩個個留長頭發,眼圈因疲勞而發黑,年齡雖不大但老氣橫秋,嘴角由于長期嚼檳榔染成了黑色。他們的演出服裝和其他行頭放在繪著圖案的鐵皮箱里。大門一開,觀眾像螞蟻般涌進院子,到處是嘁嘁喳喳的人,叫嚷聲甚至飄過胡同,傳到吉德普爾的大街上。九點的鐘聲剛一敲響,薩莫就像老鷹捉小雞般地撲向我,用他粗糙的手拉住我的胳膊,說:“媽媽叫你去睡覺!”我對被當眾拉走極為不滿,但不得不屈服于大人的壓力回到臥室。屋子外面喧鬧嘈雜,一只只枝形燭燈把院子照得通明;屋子里面寂靜無聲,一盞桐油燈閃射著微弱的亮光。睡夢中,我好像隱約聽見了銅鈸敲擊的舞蹈的節奏點。

成人們通常按照自己的意愿限制孩子的一切活動,偶爾出于某種原因想讓孩子放松一下,就吩咐讓他們也去看戲。有一回演出一部表現那羅王和王妃的愛情故事的戲,演出開始之前,我們被要求睡到十一點半。大人們一再保證在演出開始前叫醒我們,但我們并不相信他們的諾言,我們了解大人們的行事方式。大人就是大人,孩子就是孩子,不會錯,可是這一天,雖然不很情愿,我主動上了床。因為,一是媽媽答應到時候叫醒我,二是九點醒了以后,我不停地使勁擰自己的腿,不讓自己再睡著。演出的時候到了,我被帶到外面,彩色燭燈放射出來的耀眼光線使我眼花繚亂。院子里鋪了白布單,顯得比平時大了許多,有一塊地特意留給家族的長輩、他們的客人和一些顯貴,其他地方擠滿了自動跑來看戲的人。劇團由一位扎著金腰帶的著名演員率領,觀眾不分長幼擠在一起,大部分觀眾被顯貴們稱為烏合之眾。劇本是一位土生土長、沒有學過英文的孟加拉作家寫的,其中的曲調、舞蹈、情節源于孟加拉的農村生活,劇本未請學者修潤。

我們坐到觀眾席上哥哥們的旁邊,他們交給我一些用手絹包著的錢。在演出最精彩時把這些錢拋到臺上是一種時尚。這是演員的額外收入,也為家族帶來好聲譽。

夜晚即將消逝,可演出還在繼續。這時有人挾住我軟弱的身軀,強行把我裹挾走了。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因為我已羞愧得不想去搞清楚。今天,我同大人們平等地坐在一起看戲,發小費,不久,就在全院子的人面前把我帶走,真丟臉!我醒來時躺在媽媽房間里的沙發床上,太陽已經很高了,但我還沒有起床,這樣的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

如今,城市的娛樂活動像溪水一樣淙淙流淌。任何人想看電影,花不多的錢就可以看一場。可是從前,娛樂活動是那么稀少,好似干涸的河床上相隔三四英里的水洼,旅人們焦急地圍在水洼四周,掬水以緩解干渴。

昔日的生活好比國王的兒子,只在過年過節或自己高興時給臣民們分發一些上好的禮品;而現代的日子好比商人的兒子,坐在街道的十字路口,面前擺著各種各樣價廉物美的商品,吸引八方來客。

波羅吉沙爾是仆人的頭目,他的副手叫薩莫。波羅吉沙爾老家在查索爾,他是個地道的鄉下人。他講一口讓加爾各答人聽起來費解的方言,經常把tara、ora說成tenara、onara,把jete和khete說成jati和khati。他曾親切地叫我們domani。波羅吉沙爾皮膚黝黑,大眼睛,頭發油亮,身體健壯。他心地善良,對孩子們溫和友善。他給我們講強盜的故事,由于這種故事的流傳,人們像害怕鬼神一樣對強盜充滿恐懼,即使在現在,強盜也殺人、搶劫,無惡不作,但警察卻總是抓錯人。不過現在強盜只在新聞報道中出現,不再帶有任何冒險傳奇的色彩。以前強盜被編進故事,在民間流傳很廣。我小時候,曾見過一些在青壯年時當強盜的人,他們都是揮舞木棍的好手,身邊常圍著想學棍術的徒弟。人們聽見他們的名字,肅然起敬。強盜并不完全意味著沖突與流血事件,他們不僅身體強壯,武藝精湛,而且講義氣,心地善良。有的富豪家里專門辟出一塊練習棍術的場地,那些身手不凡、頗有名氣的師傅,連真正的強盜也畏懼三分,不敢接近他們。搶劫是某些地主的職業。我聽過一個故事,一個地主命令他的嘍啰埋伏在河流入海口,在月牙兒初升的一個夜晚,這些嘍啰帶回一顆祭祀女神的人頭。地主看到人頭不禁拍著自己的腦袋大叫:“你們都干了些什么!這是我的女婿呀!”

我們還聽過強盜羅古和毗蘇搶劫的故事。據說他們在搶劫之前提前通報,從不偷襲。當遠處傳來他們的吼叫聲時,村民全身的鮮血冷卻了,但他們的紀律是不傷害婦女。有一次一個婦女竟然成功地劫掠了他們,這個婦女化裝成迦里女神,揮舞著女神使用的彎彎的鐮刀,喝令他們供奉祭品。

記得有一天,我家舉行了一場搶劫的表演。參加者都是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留著長頭發的年輕人。一個人用布包裹一根很重的舂米的木杵,用牙咬住布,讓木杵在他背上滾來滾去;一個人抓著另一個人的頭發,轉動他的頭使他不停地旋轉。他們站在長竹竿上,縱身躍上二樓。一個人低頭站立,兩手舉起在頭頂握住,兩臂間形成一個圈,另一個人鳥一般穿過那個圈。他們還表演了如何在二三十英里外搶劫,當天晚上,像好人一樣回到家里,安安穩穩地睡覺。

這些人個個有一副長竿,長竿緊綁著一塊木板,用作腳鐙。這種長竿叫作高蹺。腳蹬高蹺,手扶竿頂,走一步相當于步行十步,比馬跑得還快。我曾鼓勵圣蒂尼克坦學校的男孩們練習踩高蹺,當然目的絕不是搶劫。在我的腦海中,搶劫的畫面摻雜薩莫講的故事中的那些可怕景象,因此晚上睡覺時經常用手護著怦怦亂跳的心,縮成一團。

星期天是休息日。前一天傍晚,在南花園灌木叢里蟋蟀的叫聲中,我聽了大盜羅古的故事。樹影搖曳的屋子里,燭光昏暗,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星期天,我走進轎子,轎子開始在我的想象中移動。我仍沉迷在昨夜神秘的冒險故事里,感到一陣陣誘人的恐懼的震顫。寂靜的黑暗中,我的脈搏隨著轎夫們有節奏的吆喝跳動,我的軀體冷冰冰的。

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熱氣蒸騰,遠處加里水塘波光粼粼,黃沙閃閃發光,河岸上菩提樹的枝條垂向廢棄的碼頭。故事中的恐懼,凝聚在那一叢叢茂密的蘆葦和這陌生平原上的樹蔭下。越走近,我的心跳得越快,蘆葦叢中隱隱可見一兩根竹竿的頂端,轎夫們要在那兒停下來換肩,喝點水,在頭上裹濕毛巾,然后?……

殺啊,沖啊,驚心動魄的喊聲響起,強盜向我們沖了過來……

從早到晚,學習像磨粉機一樣枯燥地轉動著。三哥赫蒙德拉納特負責為這部吱嘎作響的破機器加油。他是一個嚴厲的監工,但現在已沒有必要掩蓋的事實是:他試圖裝進我們腦子里的那些好東西,已是沉船里的貨物了。我學到的知識,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有價值的東西。如果一個人試圖把樂器的調子定得太高,弦就會因系得太緊而繃斷。三哥為他大女兒的教育做好了一切準備。到了合適的時候,就安排她進入洛雷德修女學校。在此之前,她已在孟加拉接受了基礎教育。三哥還讓她接受了全面的西方音樂教育,但并沒有讓她丟掉印度音樂的表演技能。在當時的大家閨秀中間,唱印度歌曲,沒有人能與她媲美。

西方音樂的價值,在于它需要勤奮練習以掌握音階,它能培養敏銳的聽力。鋼琴訓練容不得節奏韻律上的一絲懈怠。

她很小的時候就跟毗濕奴老師學習印度音樂,我也曾在這所音樂學校學習。現在沒有一位音樂家,無論是著名的還是一般的,愿意接觸毗濕奴老師教我們的歌曲,那都是些最流行的孟加拉民歌,例如:

一個吉卜賽女郎來到鎮上,

為人文身,姐姐,

人們說文身沒什么,

可她的咒符鎮住了我,

她嘲笑我,弄得我掉眼淚,

因為她的文身,姐姐。

我還記得下面幾句:

太陽和月亮承認失敗,

螢火蟲的吊燈照亮了舞臺,

莫臥兒人和帕坦人退去了,

織布工讀著波斯書。

以及:

你的兒媳是大蕉樹,

葛內斯的媽媽,別打攪它,

只要花開,日日生長,

她就會兒女繞膝,

多得讓你不知所措。

我還記得一些使人從中窺見已被遺忘的古老歷史的歌詞:

一片長滿荊棘的叢林,

只有野狗在里面生活,

他為自己做了個王座。

如今學習音樂的程序,是先隨風琴練習音階,再學簡單的印地語歌曲。以前教我們的老師不這樣,他是個聰明的老師,明白兒童有自己的特殊需求。簡單的孟加拉詞匯,比印地語容易得多。而且,這些民歌的節奏不理睬手鼓,它能把自己的韻律舞動得像我們的脈搏。試驗表明,幼兒從媽媽的兒歌中第一次懂得欣賞文學的同時,也從中第一次懂得了欣賞音樂。

風琴那時還未傷害印度音樂的特性。我是跟隨貼著肩頭的弦琴練習唱歌的,我無意成為鍵盤的奴隸。

沒有什么能迫使我很長時間循規蹈矩地學習,這是由于我個人的原因,絕不是別人的過錯。我隨意閑逛,兜里揣滿偶然學到的七零八碎的知識。如果那時我愿意專心學習,當今的音樂家就不會對我的作品不屑一顧了。我曾有很多機會。每當我哥哥監督我學習時,我就心不在焉地跟毗濕奴老師哼唱歌頌梵天的歌曲。有時候心情好,我躲在門廊里聽三哥練習歌曲。有一次,他以貝哈格調吟唱:你緩緩地行走。我偷偷地記住了調子,晚上唱給媽媽聽,使她萬分驚喜,其實這是很容易的事。我家的朋友坎塔先生,成天沉迷于音樂。沐浴前,他坐在走廊里抹摻和了查梅尼花汁的香水,他手捧著水煙筒,藍色的煙香四散開來。他嘴里老哼著歌兒,引得我們這些男孩圍在他周圍。他從不教我們歌曲,只唱給我們聽,我們不知不覺便記住了。有時他抑制不住激情,站起來邊彈琴邊唱邊跳舞。他傳神的大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不停地高唱:哦,放下波羅茲的笛子。直到我們同他一起唱起來。

以前,人們熱情好客,敞開著大門,受到款待的不一定全是熟人。家里任何時候都備有臥具,用餐的時候預備額外的菜肴,用以招待不期而至的來訪者。有一天,一位陌生人來到我家,肩扛布包的弦琴。他在客廳的一側坐下,打開布包,隨意地伸直雙腿。侍候客人抽煙的仆人趕緊把水煙筒遞到他手中。

和水煙一樣,枸醬包也是必備之物。上午家里的女人在內宅干的活兒,就包括為客廳準備成打的枸醬包。她們靈巧地把熟石灰抹在葉子上,用一根小木簽將卡耶爾[5]涂在上面,再加入適量香料,最后把葉子卷起來用細莖扎牢。這些做好的枸醬包碼在銅盤里,上面蓋著潮濕的浸過卡耶爾的布。在樓下外屋,一些人在有條不紊地準備水煙。大陶盆里放著已有煙灰的煙鍋,水煙管子像蟒蛇一般垂吊下來,散發著玫瑰香水味。這種味道的水煙,是主人歡迎沿樓梯走上來的拜訪者的第一種禮節。這種習俗后來成為接待客人的固定模式。但是那碼在盤里的枸醬包早就被淘汰了。侍候客人抽水煙的仆人也脫下了制服,成了甜食店里的伙計,制作櫥窗里放三天賣不掉的圓形甜食。

那位陌生的歌手無所顧忌地在我家住了些日子,沒有人對他提任何問題。早晨我把他從蚊帳里拽出來,讓他唱歌給我聽。一支晨曲:哦,我的笛子……便裊裊升起。我這個人對常規學習毫無興趣,對非常規的學習卻情有獨鐘。

我稍大了一點后,家里來過一位杰出的音樂家賈都瓦達。他堅持要教我音樂是犯了個大錯誤,結果是什么也沒教成。不過我倒是在不經意間從他身上偷學了一些知識。我非常喜歡那首歌:今天淅淅瀝瀝地下雨……這是一首卡菲調歌曲,至今與我雨季寫的歌曲相伴。不巧這時我家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的名字叫獵虎者。孟加拉這位獵虎者在那個年代是個奇人,于是我大部分時間待在他的房間。我現在明白了,可當時竟然沒有想一想,那只落入陷阱,被他描繪得令我們毛骨悚然的老虎,根本就沒有咬過他,也許他的想象來源于博物館里做成標本的老虎的血盆大口。

……

音樂就說到這兒。三哥還為我安排了其他學科的基礎課。由于我先天不足,沒有取得明顯進步,以致羅摩波拉薩特·森見了我這樣的人說道:“天啊!你不懂耕耘的藝術。”我確實從未精耕細作過,不過我倒是可以講一講扶犁耕過的幾塊地。

天沒有亮我就起床練習摔跤,冷得直打寒戰。城里一位有名的獨眼摔跤手是我的教練。院外北側有一塊空地叫“谷倉”。這名字顯然是城市還未完全取代農村時遺留下來的,幾塊空地保留了下來。城市年輕時,我家的谷倉用來儲存一年的糧食,租地的佃戶按規定繳糧。就在這片地上建了個摔跤場。先挖松半米深的土,再潑灑幾十斤菜子油,攪拌后夯平,地面非常堅實。對于摔跤手來說,和我練習只不過是同小孩子玩耍,不過訓練結束穿衣回家時,我已經渾身是土。

媽媽不喜歡每天早晨看到她的兒子臟兮兮地進門,她擔心我的皮膚會變黑。于是一到休息日,她就細心地為我擦洗。(現今時髦的主婦從英國商店買一包包化妝品,而當年的婦女自己動手制作潤膚膏,它由杏仁粉、濃奶油、橘子皮和我記不清的許多原料制成。如果我當年學會制作方法,記住配方,一定開一家商店專賣這種女性高級潤膚膏,至少能和甜食店掙一樣多的錢。)星期天早晨,她讓我坐在走廊里,為我擦呀搓呀,心兒難受得要逃跑。學校的同學中傳說我們家的孩子一出生就用酒洗澡,所以我們的皮膚像歐洲人那樣白皙。

我從摔跤場回到家里,只見醫學院的一個學生正等著教我有關人體骨骼的知識,墻上掛著骷髏。這骷髏曾掛在我的臥室,夜里隨風搖擺,吱嘎作響。與之長期的接觸和已牢記在心的又長又難的骨頭的名字,使我克服了應有的恐懼。

走廊里的時鐘敲了七下。尼爾格穆勒·戈薩爾老師是個守時的人,從不允許一刻的偏差。他雖然身材單薄,卻同他的學生一樣健康,從未因病影響教學,連頭疼腦熱也不曾有過。我拿著課本和寫字板在課桌前坐下,他就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數學、代數、幾何,都用孟加拉語教授。至于文學,我一下子從悉多[6]的叢林生活跳到詩集《因陀羅伏誅》。此外,還要學自然科學。有時希塔納特·達多來授課,我們用普通、熟悉的東西做試驗,從中獲取一些淺顯的科學知識。有時赫龍姆波·達篤羅特諾來教我梵文,我開始死記硬背普玻得維寫的梵文語法規則,盡管一個詞也不懂。

如此這般,整個上午,各種學習任務堆在我面前。隨著負擔日益加重,我開始動腦筋舍棄一些東西:把細密的網眼捅大,跟鸚鵡學舌那樣學的知識便從網眼中溜走了。關于開發學生的智力,尼爾格穆勒·戈薩爾發表的見解,是不宜公布于眾的。

走廊的另一端,坐著一位老裁縫,鼻梁上架著鏡片挺厚的眼鏡,伏身專注于手里的活計。只在幾個固定的時辰,他才去做禱告。我瞧著他不禁想:伙伴尼亞馬特是多么幸運的人呀!我一邊搖頭晃腦地算數,一邊用寫字板遮住刺眼的陽光向下張望。大門口,看門的昌德拉·潘正用木梳梳理長胡子,他把胡子從中間分開,分別撩到兩只耳朵上。他的助手,一個身材瘦長、胳膊戴臂鐲的男孩坐在旁邊切煙葉。不遠處,馬兒已經吃完了上午喂的谷粒,烏鴉在周圍跳來蹦去,啄食零星散落的谷粒。看家狗查尼此時被喚醒了責任心,狂吠著驅趕烏鴉。

走廊一角有一堆掃攏的塵土,我在里面埋了一粒番荔枝的種子,激動而興奮地期待它的嫩芽破土而出。只要尼爾格穆勒老師一離開,我就跑過去看一看,澆點水。可是,最后我的希望落空了,正是那把將塵土掃攏的掃帚又把它掃掉了。

太陽緩緩上升,屋影斜蓋著半個院子。時鐘敲了九下,又矮又黑的格賓特,肩上搭著一條臟毛巾,把我拽起來去洗澡。大約九點半,我開始吃千篇一律的早點——定量的米飯、豆湯、咖喱魚,不怎么合我的胃口。

時針指向十點。大街上傳來的小販賣生芒果的吆喝聲,喚醒了我的夢想;賣銅器的商販一遍又一遍敲擊他的銅器,金屬的撞擊聲在空氣中回旋,尾隨商販漸漸遠去。鄰居家的主婦正在屋頂曬干她的頭發,她的兩個小女兒在旁邊無憂無慮地玩貝殼,沒有人催促她們做任何事。那時女孩不上學,我想自己要是女孩多好呀!可是我還得像往常一樣,被那輛搖搖晃晃的老馬車送到“安達曼”[7]去,從十點到下午四點囚禁在那兒。

下午四點半,我回到家里,體育老師已在等我,我在雙杠上鍛煉近一個小時。體育老師尚未離開,美術老師就來了。

夕陽漸漸消失,夜晚各種模糊的聲音夢吟般籠罩著這個方磚水泥的冷酷的城市。書房里油燈閃亮,奧古爾老師來了,開始講英語課。黑皮教科書擺在桌上,封面已經松脫,有的書頁破損了,上面有墨跡。我想把自己的名字用英文寫在書里,卻分明寫錯了地方,并且全寫成了大寫。我一邊讀書一邊打瞌睡,打著瞌睡又猛地醒來,于是沒讀的總比讀過的多。當我最終跌倒在床上時,我終于有了點自己支配的時間。我聽著沒有結尾的故事:國王的兒子在一望無際、漫無人煙的大平原上艱難地前行……

當我看到現代樓房的平頂上沒有人也沒有幽靈活動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新時代和舊時代的巨大差異。我前面曾談到,我這個“中了邪”的小婆羅門,因承受不了現代學習的重荷而逃走。有關樹妖踩著樓檐休息的傳說已經泯滅,烏鴉在爭搶我們丟棄的芒果核。如今人們幽禁在方盒子般的下層狹窄的房間里,在四壁中間消度時光。

我的思緒飛回了小時候內宅那圍著欄桿的屋頂。晚上,媽媽坐在席子上,同她的女友們聊天。她們的閑聊不需要真實可靠的信息,聊天只是她們打發時光的一種方法。那時,沒有各種價格的各種材料用來充實平淡的時光。日子不像縝密的織錦,而像一張網眼很大的網。因此,故事、傳聞、笑話,以最輕松的方式充斥男人們的社交活動和女人們的聚會。媽媽的女友中最重要的人物是波羅茲·阿賈爾吉的姐姐,人稱阿賈爾吉妮。她負責為大家提供新聞,幾乎天天帶來從四面八方搜集的(也可能是編造的)新奇的甚至不吉利的消息。為此,用于舉行禳災驅禍儀式的費用增加了許多。

我經常把剛從書本學到的知識帶到媽媽的聚會上,我告訴她們太陽距地球九千萬英里。我背誦了初級讀物的第二部分中蟻蛭用梵文寫的《羅摩衍那》的一段。媽媽對兒子的發音是否準確不作評判,只對兒子的知識面驚訝萬分,在她看來這已遠遠超過了九千萬英里。誰想得到,除了那羅達仙人,竟有第二個人也能背誦那些梵文詩句!

內宅的屋頂是女人們的領地,這里離儲藏室很近,陽光充足,她們常在這兒擠做泡菜需要的檸檬汁,或者坐在盛滿豌豆泥的銅罐邊,一邊曬濕頭發,一邊用靈巧的雙手做豆丸子。女仆把洗干凈的衣服拿來晾曬,所以洗衣工在那時沒有太多的活兒。生芒果被切成片,曬干。芒果汁被倒進不同形狀大大小小的黑石缽里,一層層摞起來。澆上曬過的菜子油,用生榴梿片做的泡菜就越來越酸。露兜樹果仁碾成的粉末兒,用作枸醬包的原料。

我記住這種原料有一個特殊原因。當我的校長告訴我,他久聞我家的露兜樹果仁粉末兒的大名時,他的意思是不難理解的。他一向希望親眼看到他聽說的那玩意兒。為了保全家族的聲譽,我三天兩頭爬上存放露兜樹果仁粉末兒的屋頂。讓我怎么說呢,“擅拿”聽起來比“偷”好一點。國王、君主在需要甚至不需要的時候,也會采用“擅拿”這一招的。而偷竊的話,是要被關進牢獄,或絞死的。

在冬季宜人的陽光下,女人們通常坐在屋頂,聊天,驅趕烏鴉,消磨時光。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叔子,是嫂子擠的芒果汁的看守,以及她做其他許多事情的伙伴和朋友。我還給她們讀《孟加拉國王的失敗》。

切檳榔的任務經常落到我頭上,我能把檳榔切得非常精細,嫂子從不認為我有其他優點,嫂子的這種態度,甚至使我抱怨上帝為什么讓我長得如此難看。不過她發現,夸贊我切檳榔的技術不是件難事,因此切檳榔的工作得以正常進行。現今,已有很長時間,為了獲得別人的鼓勵、贊許,這雙曾熟練地切檳榔的手被迫忙于做其他精細的工作了。

女人們在屋頂的一切勞作保留了鄉村田園生活的氣息。在這些活計所屬的時代,院子里有磨坊,家里做圓形甜食,女仆晚上手搓棉花燈芯,鄰居邀請我們參加慶祝嬰兒出生八天的儀式。現在的孩子不聽媽媽講神話故事,自己看書自己欣賞。要吃泡菜和辣醬,就去商店買用木塞和蠟密封嚴的一兩瓶來。

祭祀室,是已逝去的鄉村田園生活留下的一個紀念,曾被家庭老師當作教室使用。不僅我家的男孩,鄰家的男孩也在這里第一次辨認、朗讀寫在棕櫚葉上的字母。我想我肯定也是在這里第一次拼寫字母的。但我對那時的我已沒有清晰印象了,他仿佛搬到了太陽系最遠的行星上,而我又沒有能望見他的望遠鏡。

后來,關于讀書,我能記得的,首先是桑達瑪爾格隱士創辦的學校里的可怕故事,以及第四次轉世下凡、人面獅身的毗濕奴刺破魔王希羅諾格斯普的胸脯的故事;我記得那本書里,有一幅刻在鉛板上的畫。另外我還記得我讀過賈諾卡創作的梵文詩句。

我主要的度假場所,是外宅空蕩蕩的屋頂。從我的童年到成年,我懷著不同的心情與情緒,在屋頂度了許多日子。父親在家的時候住在二層,我從屋頂樓梯口的藏身處遠遠地望著他。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他靜靜地坐在露臺上,胸前雙手合十,像一尊白色雕像。父親時常離家進山,修行數月。那時節,爬上屋頂,我享受到穿越七大海洋般的歡樂。坐在熟悉的一層陽臺上,我每天只能透過欄桿,觀察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但爬上屋頂,我的目光能越過住宅區的界限。每當我登上屋頂,思緒便驕傲地飛過加爾各答的頭頂,奔向藍天綠原的融合之處。我俯瞰地面上不計其數的大小房屋,它們形狀各異,高低錯落,其間夾雜著濃密的樹影。

我通常在中午悄悄地爬上屋頂,中午這段時光總讓我著迷。這時辰仿佛是白天的夜晚,是每個想出家的男孩的神魂渴望離開熟悉環境的時刻。我的手伸進百葉窗,拉開門閂,門對面有一個沙發,我坐在沙發上,心中充滿了幽居的喜悅。看管我的仆人們吃飽喝足了,這時昏昏欲睡,他們又是打呵欠又是伸懶腰,已無暇顧及其他,在地鋪上睡著了。午后的陽光漸漸變成了金色,風箏呼呼地飛上了天。賣鐲子的小販沿著大街叫賣,他突兀的喊聲驚醒長發披散在繡枕上午睡的主婦,稍后便有仆人出來將他領進屋。這個賣鐲子的老人握著纖手,為主婦戴上她中意的玻璃手鐲。昔日中午的寧靜現今已不復存在,小販的叫賣聲也聽不到了。那時的小媳婦,若在今時肯定還沒有出嫁,正讀二年級的課本。也許那個賣鐲子的小販,在以前叫賣的大街上拉黃包車呢!

在我的想象中,屋頂是書中描述的充滿疑惑與懸念的廣袤沙漠。一陣熱風呼嘯而過,刮起的沙塵遮天蔽日,沙漠中有一片綠洲。水管至今未引到頂層,但已引進二層房間。像孟加拉一些孤獨無助的年輕的李文斯頓[8],我在偷偷進去的父親的浴室里,發現了新的“尼加拉瀑布”。我打開水龍頭,用自來水沖洗全身,最后用床單擦干身子,擺出一副什么事也沒有做的樣子。

我的閑暇就這樣接近了尾聲,走廊里的鐘敲了四下。星期天傍晚的天空露出一張很難看的臉。即將來臨的星期一張開了血盆大口,它臉上的陰影漸漸吞噬著這張難看的臉。樓下終于開始尋找成功地躲避了看管的男孩,因為加餐的時候到了。

每天這段時間對波羅吉沙爾來說是重要時刻,他負責購買點心。那時店主賣酥油賺不到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的利潤,出售的點心未受污染,色香味俱佳。每當我們有幸得到油炸豆餡包、油炸菜餡包,甚至還有炸土豆片時,我們會迅速吃掉它們。到了一定的時候,波羅吉沙爾伸長脖子對我們說:“少爺,看我今天給你們買什么了?”在他的一個紙包里,通常可以看到的不過是一把油炸花生米。我不愛吃花生米,它引誘我靠的是它的價格。這時,我一般不應答。即使棕櫚葉包著油炸糖酥餅,我也一聲不吭。

天色越來越昏暗,在冥冥之中神靈的指引下,我又一次在屋頂上徘徊,我凝視著下面的景物,一群鵝從池塘里爬上岸來,人們在池塘石階上來來往往,榕樹的影子遮蓋了池塘的一半,馬車夫在人行道上大聲地吆喝著。

日子就這樣一成不變地逝去。每天最好的時光由學校把持著,只有清晨和晚上的零星時間,能從它緊握的指縫間逃逸。一旦進入教室,長凳和課桌就強行占據我的注意力,它們左沖右撞擠進我的腦海。它們始終是一副面孔,僵硬,毫無生氣。晚上回到家里,書房里的油燈,這個嚴厲的信號,召喚我去預習第二天的功課。有一種蚱蜢因為全身是枯葉色,能夠隱藏在草中不被發現。同樣,我的靈魂在這些毫無色彩與生機的日子里變得蒼白了。

那時候,常有流浪藝人帶著會跳舞的小熊到我家里表演;耍蛇藝人吹笛逗引蛇翩翩起舞;有的民間藝人還表演魔術。如今吉德普爾大街上已聽不見他們的擊鼓聲了。他們遠遠地向電影院深鞠一躬,從此遠離城市。僅存的幾種游戲極為普通,如彈球、類似板球的拍球、陀螺和風箏,城里的孩子玩的游戲都不用花很大的力氣。足球——在大操場上又跑又撞的游戲,仍然只在它海外的家鄉盛行。我被包圍在死氣沉沉、沒有新意的生活中,好像被監禁在籬笆里。

有一天,這種單調乏味的生活被喜慶的笛聲打破。有位新娘嫁到我家,她纖細的手腕戴著金鐲子,轉瞬間,一圈圈的籬笆消失了,熟悉的范圍之外的神奇之國的一個新人進入我的視野。我在安全的距離之外打量她,不敢走到她跟前。她是大家關愛的中心人物,而我是個被忽視的孩子。

整座樓房被分成兩部分,男人們住在外宅,女人們住在內宅,但過去奢華的外表依然存在。我記得姐姐和新娘肩并肩在樓頂上散步,說悄悄話。我一走近她們,就會因越過男孩的活動范圍而受到呵斥,我看到自己沮喪地又回到了先前無樂的日子中。

季風帶來的瓢潑大雨從天而降,不多時淹沒了舊河岸,今年同樣如此。新娘為這個大家庭帶來了新法規。新娘房間的屋頂與內宅屋頂相連,于是整個屋頂被她控制了。就在這兒,分發用樹葉包著的玩偶婚宴的食物。在這喜慶的日子,我成了特邀嘉賓。我的新嫂子擅長烹飪,而且樂于招待別人。我時刻準備去滿足她扮演女主人的愿望。我放學回到家,她親手做的美味佳肴已在等我。有一天她給我做了咖喱蝦和米飯,外加少量調味的干辣椒,我覺得好吃得讓我從此別無所求了。有時候她去親戚家小住,我看不到她房門口的拖鞋很不高興,心情煩悶,就故意到她房間拿走一些值錢的東西,作為同她吵鬧的導火線。她回來后發現丟了東西時,我故意問:“你想讓我在你外出的時候照看你的房間嗎?我是個門衛嗎?”她也假裝生氣地說:“用不著你照看我的房間,管好你自己的手吧!”現代的婦女會笑話她們的前輩如此天真質樸地與小叔子相處,我想她們是對的。現在的人在各方面比以前的人成熟了。以前無論老少,我們均像稚童。

不久,屋頂上我那阿拉伯貝都因人式的孤獨生活揭開了新篇章,我有了游伴,獲得了友誼。屋頂上一陣新風吹過,帶來了一個新的季節。

我的五哥喬迪對這一變化起了重要作用。那時我父親離開朱拉薩迦祖宅云游去了。喬迪哥哥就搬進了二層父親的那間屋子。我在那兒也有了立足之地。

嫂子的房間里沒有禁止他人進入的帷幔,現在無人覺得這多么奇怪,可在當時這聽起來是有悖常理的。很早以前,在我還是嬰兒的時候,二哥從英國回國當文官。他前往孟買赴任,把妻子帶在身邊,令他的鄰居驚訝不已。他不僅沒有把妻子留在老家,還把她帶到這個偏遠的省份,而且在旅途中也不蒙上面紗,這在當時簡直是大逆不道,連我家的親戚都覺得好像天塌了一樣。

適合外出的裝束,當時在女人們中間是不流行的。也是我這位嫂子,第一個推廣了如今盛行的紗麗和與之相配的緊身上衣。那時小女孩還沒開始穿裙子、梳小辮,至少在我家是這樣。她們通常穿肥大的燈籠褲,而不是傳統的紗麗。教會學校剛成立的時候,我大姐還很年輕,她是開辟女性教育之路的先驅之一。她的皮膚白凈,在孟加拉極為罕見。我聽說有一次她坐轎子去上學的路上,被警察扣留了,因為警察懷疑這個穿燈籠褲的女孩是一個被綁架的英國女孩。

我前面講過,在那個時代,成人和孩童之間沒有互相溝通的橋梁。五哥往這舊習俗中注入了生機勃勃的新觀念。我比他小十二歲,盡管有如此大的年齡差別,我仍然受到他的關注,這樣的事是很不尋常的。更讓人吃驚的是,在我們交談時,他從不對我顯露輕視或傲慢的神情。正是他對我的這種態度,使我從未缺少獨立思考的勇氣。如今我和孩子們生活在一起,我尋找各種話題與他們交流,卻發現他們木訥、膽小,不敢提問題,好像仍處于從前那個家長講話孩子只能靜聽的年代。敢于提問,應是新時代兒童的特征。以前的兒童個個是以謹小慎微、唯命是從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的。

帶露臺的房間里有了一架鋼琴,還從“愛妻市場”買來了現代油漆家具。我為這個“窮人”眼前出現當今“便宜的奢侈”而感到驕傲。這段時間里,我的歌曲如泉水般噴涌而出。五哥雙手按在鋼琴鍵盤上,彈出各種新曲。這時他讓我待在身邊,為他的曲子作詞是我的任務。

天色將晚,露臺上鋪好了墊子,放了靠枕,銀盤里擱著濕手帕包著的素馨花串,一個托盤里放著的一大杯冰水,碗里還有幾個清香的枸醬包。嫂子沐浴完畢,梳理好長發后,和我們坐在一起。五哥披著絲綢披肩,在露臺上演奏小提琴,我亮開嗓子,用清脆的童音引吭高歌。上帝尚未收回賜予我的嗓音的天賦,我的歌聲裊裊飄向夕陽西下的天空。從遠方海邊吹來陣陣南風,夜空繁星點點。

嫂子把整個屋頂變成了花園。她擺了一排栽在桶里的棕櫚樹,周圍是梔子花、夜來香、夾竹桃、查梅利花、金色花。她一點也沒考慮有可能給屋頂造成怎樣的破壞——我們全像不注重實際的幻想主義者。

奧卡耶·喬德里先生幾乎天天來參加聚會,他知道自己的嗓音不好,這點別人比他更清楚。即便如此,也沒有什么能阻止他唱歌。他特別鐘愛貝哈格調的歌曲。唱歌時他閉著眼睛,這樣就看不見聽眾臉上的表情了。任何能敲出聲音的東西,甚至是一本硬皮書,他都當鼓使用,用力敲擊,最投入時咬著嘴唇,一副陶醉的樣子。他天生是一個樂天派,人們看不出他工作和度假有什么不同。

晚間聚會結束了,與會者全走了,只有我這個夜貓子,仍然獨自徘徊。周圍一片寂靜,月光下,一排棕櫚樹在地面投下夢幻般的影子。露臺旁希蘇樹梢在微風中搖曳,樹葉閃爍著微光。不過,由于某種原因,更能吸引我目光的是街對面樓上一間尖頂空屋。它立在那兒,手指好像指著某個方向。

有一兩天清晨,前方大街上傳來呼喚保護大神毗濕奴的聲音。

十一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喜歡在籠中養鳥。我對此十分反感,聽見鄰居家傳來的囚在籠中的杜鵑的叫聲,心里特別難受。嫂子弄來一只中國鸚鵡,籠子的罩布下面不斷傳出它甜美的叫聲,像歌泉一般。除了中國鸚鵡,西走廊里還掛著各種各樣的鳥籠。每天早上,賣蟲子和草籽的小販,送來鳥食,他的籃子里還有蚱蜢和小米。

五哥善于解答我的各種難題,當然不能指望女人也有他那樣的才華。嫂子一度喜歡將松鼠養在籠子里,我說這樣做不好,她對我說不要把自己當作她的老師。這實在不能說是一個合乎情理的回答。但我沒有再和她爭論,私下將兩個小生靈放生了。后來我雖然不得不忍受責備,可我沒有回擊。

我們之間經常發生不可彌合的爭吵,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個聰明的家伙名叫烏梅斯,他經常光顧英國人開的裁縫店,給他們唱歌,不花錢弄來各種顏色的絲綢下腳料,再加上一點廉價花邊,做成女裝。他在女人們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將衣服展開,聲稱是最新款式。女人們被他咒語般的花言巧語所迷惑,我卻感到厭惡,好幾次控制不住自己,表示反對,結果所有的反應是:“你別自作聰明。”我曾告訴嫂子,舊式黑貼邊白紗麗,以及達卡產的女裝,比他推銷的服裝高雅得多,質量也好得多。

我與嫂子爭論,往往慘遭失敗,因為她從不合乎邏輯地回答我的問題。我同她下棋,也是輸家,她是下棋的老手。

既然我已提到五哥,那就多介紹幾句,以便讓別人對他有更多的了解,因此話還得從更早的年月說起。

他以前經常去希拉伊達哈照看田莊,有一次他把我也帶去了。這在當時是不合常規的,也就是人們所說的“這事兒做得太過分了”。五哥肯定覺得,離家到外面走走,與在流動學校里上課相似。他認為,我生來適合在廣闊的大自然里漫游,從大自然汲取養料。后來,正是在希拉伊達哈,我的天性得以發展,漸漸趨于成熟。

舊日的靛藍廠依然矗立著,遠處流淌著帕德瑪河。樓下是公事房,樓上是我們的居室,前面是很大的陽臺,緊挨著高大的闊葉樹。那些樹是與做靛藍生意的老爺的財富一起長高的。如今靛藍廠老板的呵斥已經沉寂了,哪兒還有靛藍廠那閻王的使者似的工頭?哪兒還有肩扛粗棍的一群門衛?哪兒還有放著長餐桌的餐廳?那些老爺在城里做了生意回來,走進餐廳,曾把夜晚變成白天,享用美味佳肴,成雙成對地旋舞,香檳酒加快了他們血液的流動,不幸的佃戶流著眼淚苦苦的哀求聲,傳不到當局的耳朵里。統治他們的路,一直通到縣城的監獄。那段時光的痕跡已經消失,留下的唯一印記是兩位老爺的墳墓。高大的闊葉樹的枝葉在風中搖曳,當年佃戶的孫子、孫女,有時半夜里看見老爺的幽靈在廢棄的花園里游蕩。

在這里,我一個人愉快地生活著,我有一間小屋,我的閑暇像寬廣的陽臺一樣充裕而輕松。在陌生的地方,我的閑暇,像古老的池塘里碧澄的水,深不可測。布谷鳥在啼鳴,我的想象插上了翅膀,不知疲倦地飛翔。與此同時,我的筆記本寫滿了詩句。它們像瑪克月[9]第一批綻放的將謝的芒果花,不久便凋落了。

那時候,一個男孩,尤其是一個女孩,數得清十四個音節,寫出兩行詩,國內一些資深評論家,就吹捧那是空前絕后的成就。

我在報刊上見到過被稱為詩人的小女孩的名字和她們發表的詩歌。后來,那些極為小心地拼湊十四個音節寫成的“佳作”和幼稚的韻腳,一一隱逝了,在抹去了她們姓名的背景上,浮現了一批批當代女性的芳名。

男孩的勇氣比女孩少,羞怯則比她們多。除了我,我不記得哪個小男孩寫過詩歌。比我年齡大的一個外甥,有一天告訴我,把詞匯倒入十四音節的模子,它們就能凝集成詩句。我親自試用了這種魔法,十四音節的結構中竟然開了一朵蓮花,甚至引來了采蜜的蜜蜂。我和詩人之間的鴻溝填平了,從此我奮力追趕他們。

記得我在不拿獎學金的低年級學習時,學監戈賓德先生聽說我會寫詩,有一天叫我寫一首給他看看,他覺得這將為師范實驗小學增光。我奉命寫了一首,并為同學朗誦了一遍。聽說有人懷疑我剽竊別人的作品,譴責者不知道,后來,我越來越聰明了,善于“偷竊”意象,但那些“贓物”是珍寶。

記得我用“波雅爾”體和“特里波迪”體寫了一首詩,詩中描寫我游向一朵我想采的蓮花,我揮臂擊起的波浪使蓮花越漂越遠,我在詩中抒發了采不到蓮花的悲傷。奧卡耶先生把我帶到他的親戚家,讓我為他們朗誦這首詩,他們聽了稱贊說:“這孩子有寫詩的天賦。”

嫂子對我的態度完全相反。她從不承認我在寫作方面有所成就,她嘲笑我永遠達不到比哈里·吉柯洛波爾迪的文學水平。我沮喪地想,我若在比哈里先生低一些的層次占有一席之地,她就不至于否定她的小叔子暨小詩人就女裝發表的不同看法了。

五哥酷愛騎馬。他甚至帶著嫂子,從吉德普爾大街一直跑到埃登花園。在希拉伊達哈,他讓我騎的一匹矮種馬,跑得不是很快。他吩咐我騎馬在羅脫達拉曠野上奔跑。在那高低不平的田野上,我跑了幾圈,差一點摔下來。五哥堅信我不會摔下來,我好歹未使他失望。不久,他又騎馬帶我在加爾各答的大街上奔跑,這回騎的不是矮種馬,而是一匹矯健的駿馬。有一天,它馱著我進門,徑直走到院子里喂馬料的地方。后來,我再也沒有騎過它。

我以前說過,五哥是一位優秀射手。他一直渴望獵虎。有一天獵手毗斯納特前來通報,希拉伊達哈的叢林里有老虎出沒,他立刻拿槍出發了。奇怪的是,他竟然把我也帶上了,他根本不曾考慮有可能遇到危險。

毗斯納特確實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獵手。他認為,蹲在搭得高高的竹架上打獵,算不上英雄好漢。他能把老虎誘到跟前,一槍擊中要害,據說他從未失過手。

濃密的叢林里,光影駁雜,不容易發現老虎。于是,把一根粗毛竹的枝丫砍去,做成簡易梯子,五哥持槍爬了上去。至于我,由于沒有穿鞋,沒法舉起鞋狠揍、驅趕老虎。毗斯納特示意我們注意觀察。可五哥許久未發現老虎的影子。搜尋了半天,老虎的斑紋終于映入五哥戴眼鏡的雙眼。他立刻舉槍射擊,子彈擊中老虎的脊梁,它從此沒有爬起來。它瘋狂地咆哮,尾巴掃來掃去,撕咬周圍的枝葉。我想了想,起了懷疑,老虎這么長時間躺在那兒等死,這不符合它的本性。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人往它的食物里摻進了鴉片,使它睡得那么死。

另外一次,一只老虎竄到希拉伊達哈的樹林里。五哥和我騎著大象,前去搜尋。穿過一塊甘蔗田,大象拔起甘蔗大吃大嚼,左晃右搖,象背上仿佛發生了地震。一片樹林出現在面前。大象用膝蓋擠壓、用長鼻子拔起小樹,甩在地上。在這以前,我聽毗斯納特的哥哥查莫魯講過一個嚇人的故事——老虎跳到大象的背上,亂抓狠咬,大象疼得嗷嗷地叫,在叢林里狂奔,象背上的人與樹相撞,手腳折斷,腦袋開花。那天坐在象背上,自始至終,腦子里縈繞著身軀支離破碎的凄慘模樣。我為此感到慚愧,竭力按捺著心中的恐懼。我裝作目空一切的樣子,好像在說:“讓我看見老虎吧,然后……”

大象走進密林,突然站住了,騎手也無意催它前行。它對老虎的威力的信任,遠遠超過對我哥哥能力的信任。它最憂慮的是,哥哥能否一槍打死老虎。突然,老虎從樹林中躥了出來,猶如云中的一道閃電。這不是我們看慣的貓、狗、狼什么的,這是一只兇猛、威武的老虎!然而它又是那么輕靈,在中午的陽光下,快捷地越過田野,它奔跑得那么輕松,那么優美。田里沒有莊稼,陽光照耀的金色的曠野,是欣賞老虎奔跑的好地方。

此外,還有一個聽起來很有趣的故事。在希拉伊達哈,花匠采來鮮花,插在花瓶里。我突發奇想,要用筆蘸花汁寫詩。但是我用手擠出的花汁太少,浸不濕我的筆尖。我心想,需要制造一臺機器——一只帶孔的木碗,外加一柄石杵,石杵用繩子與轉輪相連。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五哥,他可能肚里暗笑,但表情上看不出來。他吩咐木匠照我的想法制造這臺機器。機器造好了,木碗里裝滿花瓣,轉動石杵,花瓣碾成花泥,卻沒有花汁流出來。五哥看到,這臺機器生產不出詩韻,但他沒有當面譏笑我。

這是我一生中制造機器的唯一的嘗試。印度的典籍中說:有一位天神,專門使那些不自量力的人丟臉。那位天神那天對我的機器投來譏嘲的一瞥。從此,我不再搗鼓任何機械,甚至不結一根琴弦。

我在《人生回憶》中寫道,為使孟加拉的輪船航行在自己的河流上,與福洛迪拉公司競爭,五哥幾乎傾家蕩產。在那之前,嫂子已經去世了。五哥離開三樓的舊屋,后來在朗吉山上造了一幢房子。

十二

我家三樓的房間里,揭開我人生的新篇章……

早先,我是個“流浪漢”,庫房、轎子、三樓頂上的空屋,是我的流動住所,今天住這兒,明天待在那兒,沒個準兒。

嫂子嫁到我們家之后,樓頂的空屋裝飾得像花園似的。樓上的房間里搬進了一架鋼琴,新曲之噴泉,噴出一股股姿態各異的水柱。

早晨,樓頂東側的屋影里擺了喝咖啡的用具,喬迪哥哥一面喝咖啡,一面朗誦他新寫的劇本初稿。他有時把我叫去,吩咐我用稚嫩的筆觸為他的劇本寫幾句對白、詩句。太陽漸漸升高了,樓頂上幾只烏鴉盯著散落的面包屑,急不可待地呱呱地叫著。十點鐘,屋影消失,樓頂上氣溫迅速上升。

中午,喬迪哥哥到一層公事房處理雜務。嫂子削了果皮,將水果片細心地碼在銀盤里,加上她親手做的一些甜食,撒上玫瑰花瓣;玻璃杯里倒了新鮮椰子汁,或冰鎮棕櫚果仁汁,或其他果汁;食品上面蓋一塊繡花手絹。一點或一點半鐘,用托盤送到公事房去。

當時,《孟加拉之鏡》是深受讀者喜愛的雜志。參與編輯的蘇爾查穆吉和坎德南蒂妮常來我家走動。大家都想通過閱讀這份雜志,了解孟加拉發生了什么大事,今后可能發生什么事。

《孟加拉之鏡》一送來,我們家所在的胡同里中午誰也不睡午覺了。我從來不去爭搶雜志,因為朗讀是我的特長,而比之自己默默地閱讀,嫂子更愛聽我朗讀。當時家里還沒有電扇,我一面朗讀一面可以分享她的蒲扇扇出的一陣陣風。

十三

喬迪哥哥經常去恒河畔的花園別墅休假,呼吸新鮮空氣。英國貿易之手那時還沒有伸到那兒,恒河兩岸的“種姓”還沒有喪失,岸上的鳥巢也沒有受到騷擾,鋼鐵機器的鼻子還沒有朝天空的陽光噴吐黑煙。

記得我們最初住在恒河邊一幢兩層的別墅里。雨季來臨了,云影與波濤嬉戲著,在流水上漂蕩。對岸的樹梢上,云影越來越濃黑。以前雨季這樣的日子,我時常寫歌,可在恒河畔我沒有寫新歌。毗達波迪寫的一行詩在我的腦子里浮現:陰雨綿綿的八月,我的廟堂里空無一人。我哼著曲子,用新的曲調把它變成自己的一首歌。在恒河畔,涂上樂曲的釉彩的雨天,至今保存在我雨曲的箱子里。

記得一陣陣風掠過樹梢,起伏的樹丫糾集在一起。漁船升起白帆,快速行駛,波浪嘩嘩地沖擊碼頭的石階。嫂子回來了,我把新寫的歌唱給她聽,她靜靜地聽著,但沒有說她喜歡這首歌。那時,我大概十六七歲,常因一些小事同她拌嘴,但我的脾氣已不太急躁了。

過了幾天,我們搬到了穆朗先生的一幢花園別墅里。這可以說是一座王宮,地基高低不一的房間的窗戶都鑲了彩色玻璃,鋪了大理石地板,一級級石階從恒河一直延伸到長廊。在那兒,我有了深夜創作的癖好。我踱步的速度,與在沙巴爾穆迪河畔踱步差不多。如今,穆朗先生的花園別墅已不復存在,“丹地”公司的工廠的鐵牙,已把它咬碎吞進肚里。

住在穆朗先生的花園別墅里,好幾天在一棵巴庫爾樹底下做飯。佐料并不多,飯菜好吃靠的是手藝。記得舉行宗教儀式,成為婆羅門的頭幾天,嫂子為我們兄弟倆做素飯,用的是酥油,那三天飯菜的色香味,使兩個饞鬼的胃口陡增數倍。

最讓我頭痛的是,我不輕易生病。家里的其他孩子生了病,由嫂子親自照料。他們不僅得到她的照顧,而且順理成章地占有她的時間。我的份額自然就減少了。

那三樓里的歲月帶著嫂子消逝了。后來,我住在三樓,但過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

不知不覺轉到了青春的門口。還是踅回到童年的界限之中吧。

現在回顧一下十六歲的情況吧。剛步入十六歲,迎面與我家的雜志《婆羅蒂》相遇。如今印度各地雨后春筍般地出版一份份報紙雜志。回首遙望當年辦雜志的瘋勁兒,我覺得那是一種癡迷的力量使然。我這樣的孩子,既無知識,又無能耐,也在編輯室里占據一張桌子,別人居然不覺得刺眼。由此可見,我們周圍刮著一股股幼稚的旋風。

《孟加拉之鏡》是當時唯一成熟的雜志。我家的雜志處于半成熟的階段。大哥迪瓊德拉納特就高深的問題撰寫的文章,讀者不容易讀懂。我寫了一篇小說《女乞丐》,由于年齡小,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啰啰唆唆的句子拼湊而成的,別人也沒有對它睜開鑒別的眼睛。

這兒,應該介紹一下我的大哥。三樓的房間是五哥喬迪的天地,而大哥的天地是南游廊。大哥一度潛心于玄奧的理論研究,那是我們高不可攀的領域。他深思熟慮后撰寫的文章,聽的人很少。誰要是甘愿當他的聽眾,他緊抓不放,絕不同意他離開一步。“聽眾”對他提出的要求,當然不僅僅圍繞他的理論。后來大哥有了一位信徒,他的名字記不清了,大家叫他“哲學家”。其他哥哥取笑他,不啻因為他貪吃羊肉串,更重要的是他日復一日地提出急需解決的困難。

除了哲學,大哥對數學也饒有興趣,游廊里,他運算使用過的紙張,在南風中飄揚。大哥唱歌不好聽,可是會吹英國笛子,但他不為歌手吹奏,他吹笛是為了計算各種曲調的音程。他寫了一首歌《夢逝》,他首先著手創造韻腳,他用孟加拉語音的砝碼,稱梵文的語音,安排一堆韻腳,最后保留了一部分,扔掉的一部分和廢紙一起飄散了。不久,他開始詩創作。他扔棄的詩稿,比保留下來的不知多多少倍。他從不輕易滿足于他寫的詩行。我們當時缺少心眼兒,不曾拾撿他扔棄的詩行。他寫成一首,就大聲朗誦,周圍聚集了不少聽眾。我們全家人陶醉于他作品的詩情畫意之中,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笑聲。大哥的大笑聲震天動地,笑得得意忘形之時,猛拍一下身旁一個人的后背,嚇了他一跳。

南游廊是朱拉薩迦祖宅的生活的源泉,自從他去了圣蒂尼克坦書院,便慢慢干涸了。我至今常常想起,明媚的秋陽照射著那南游廊前的花園,我哼唱著新寫的歌詞:秋風習習,曉夢中我的生命向往什么?我腦海里還時常浮現烈日炎炎的中午寫的一句歌詞:從早到晚,隨隨便便同自己做什么游戲。

游泳,是大哥頗為引人注目的另一個習慣。他一下池塘,就游五十個來回。他住在貝納迪花園別墅時,有一天游了很遠,橫渡恒河。耳濡目染,我們很小就學會了游泳。我們沒有人教,是自己學會的。我們把上衣浸濕,扎緊袖口,往里吹氣。下水結在腰里,跟救生圈似的,就不會沉入水底了。成年以后,我住在帕德瑪河的沙洲上,有一次也曾橫渡帕德瑪河,橫渡聽起來很驚險,其實不然。河中有沙洲的帕德瑪河,當時并無令人畏懼的湍流。不過,對于旱鴨子著實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確實也對他們講過多次。

小時候,我跟隨父親到了達勒赫希山,他從不阻攔我一個人外出爬山。我手持尖頂手杖,沿著羊腸小道,從一座山峰爬到另一座山峰。最有趣的是假想恐怖的情景。有一天,我順著陡峭的山路往上爬,在一棵樹底下踩到一堆干枯的樹葉,腳一滑,趕緊用手杖撐住。唉,我本可以不撐住的嘛,沿著山坡咕嚕咕嚕往下滾,看看滾入山下的小溪要多長時間!滾下去我是什么模樣,我繪聲繪色地對母親描述了一番。此外,穿過濃密的松樹林,突然遇見黑熊,那多來勁兒!那也是炫耀的資本!然而,應該發生的許多事沒有發生,意外的歷險全攢在我的腦子里了。我橫渡帕德瑪河的故事,與這類故事相差無幾。

十七歲那年,我終于離開了《婆羅蒂》的編輯室。

這期間,家里已為我留學英國做了周全安排。長輩們認為,登船起程之前,我應該到二哥那兒住些日子,熟悉英國的風俗習慣。他當時在阿梅達巴特當法官,二嫂和侄兒、侄女已在英國,等待著二哥把我帶去。

我像農作物,被連根拔起,從一塊農田挪到了另一塊農田,開始適應新的環境。起初,就任何一件事對人提問,我都不好意思。考慮最多的是,同陌生人交談如何維護自己的尊嚴。融入一個陌生的世界,很不容易,可是沒有回避它的道路,像我這樣的孩子的心靈,在那兒磕磕碰碰,摔了一跤又一跤。

在阿梅達巴特,我的心靈在古老的歷史景觀中飛翔。二哥的寓所是一座舊式宮殿,白天他去法院上班,偌大的房間空蕩蕩的,我整天像著了魔似的到處轉悠。前面是空闊的庭院,再往前,可以看見水深齊膝的沙巴爾穆迪河彎彎曲曲地流過沙地。庭院里有個浴池,一層層砌的磚石里,仿佛儲存著昔日王妃們沐浴的華麗場景。

我們是加爾各答的居民,在城里從未見到歷史昂首挺胸的雄姿。我們的目光被拘羈于極近的矮小的歲月里。來到阿梅達巴特,我第一次看到,歷史在這兒停滯了,揭開了容它返回今時的巨大帷幕。它悠遠的日子,像藥叉[10]的財寶埋在地下,它給了我創作短篇小說《饑餓的石頭》最初的靈感。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日日夜夜,樂隊演奏八個時辰不同的樂曲,大道上回蕩著嘚嘚的馬蹄聲,土耳其騎兵舉行演習,他們的長矛尖閃耀著陽光。王宮的四周有些人在詭秘地竊竊私語。手持大刀的臉色黧黑的衛士,在內宮巡邏。王妃的浴池里噴著玫瑰香水,臂釧、手鐲叮當作響。如今,默然矗立的宮殿,好似一個被忘了的故事;它的四周沒有色彩,沒有嬉笑聲,交替著干燥的白晝和趣味索然的夜晚。

遠古的歷史露出了它的骨骼;頭蓋骨上沒有了王冠。若說我為它穿上衣服,戴上面具,復修成塑像,置放在心中的博物館里,那是太夸張了。我不過在心殿之前豎立了一個簡陋的泥像,那是我心血來潮做成的玩具。有一些留在心里,大部分被遺忘了,所以這樣胡拼亂湊倒是件容易的事。八十年之后的今天,眼前出現的自己的形象,與實際情況并不完全吻合,一大部分是虛構的。

在阿梅達巴特住了一段時間,二哥覺得,讓我與一位能把本國的風情介紹給外國的女性交往,我別離親人的心靈將得到一些快慰。這也是學習外語的捷徑。于是,我住進了孟買一個大戶人家。這家一個上過學的女性[11],從英國舶來了五光十色的豐富知識。

我才學淺陋,她要是揶揄我,是無可指摘的。但她沒有那樣做。我沒有值得炫耀的書本知識,但我不失時機地告訴她,我會寫詩。這是我得到他人重視的最大資本。我對她說,我擅長寫詩,她信了,沒人進行審查。她請我這位詩人替她起一個小名,我滿足了她的要求,她聽了覺得很悅耳。我產生了把她的小名織入我詩韻的念頭。我把她的小名插入詩句中,配以晨曲,唱給她聽,她聽了說:“詩人,聽了你的歌,即使躺在死榻上我也會蘇醒過來。”從她這句話可以得知,女人對她所鐘愛的人,總是夸張地說些摻入甜蜜的話,以博得他的歡心。

記得我從她口中第一次聽到對我容貌的贊揚。她的贊嘆常常用心良苦。比如有一次她口氣特別認真地對我說:“我必須對你提一個要求,任何時候你不要留胡子,不可掩蓋你的面部輪廓。”大家知道,我沒有滿足她的要求。我的面部顯露出不服從的標志之前,她就去世了。

好幾年,其他地區的鳥兒突然飛到我們家的榕樹上筑巢。剛剛熟悉它們的翅翎之舞,某一天我發現它們已經飛走了。它們帶來遙遠森林里的陌生歌曲。同樣,人生旅途中,從世界陌生的所在,走來親人的女使者,拓寬我們的心田,悄然離去。沒有人叫她們,她們是自動走來的。最后呼喚她們,卻再也找不到了。她們一面離去,一面為活著的人的生活的織錦綴上繡花貼邊,年年歲歲提高著晝夜的價值。

十四

塑造我的造物主,最初用的是孟加拉的泥土。最初捏成的形體,我稱之為童年,其中沒有一點兒雜質。它的原材料,一部分是我本人的,另一部分是家庭和親人提供的,塑造的工作時斷時續。那些在學習的車間里,經過反復鍛錘造成的人,在社會的市場上貼上特殊的商標,價格昂貴。

我幸運地躲過了那車間里塑造的每一道工序。那車間里特意聘用的學問很高的老師,一個個放棄了把我培養成才的希望。甘昌德拉·沃達查爾吉是阿難特·昌德拉·貝檀多巴格斯先生的兒子,大學的碩士畢業生。他已經看明白了,不可能帶著我這個孩子在死板的學習之路中朝前走。然而,難辦的是,必須把學生放在大學畢業的紳士們做的模子里澆鑄,可是當時的長輩不曾想到澆鑄是多么殘酷。

當時,不曾把貧困、富裕家庭的孩子全關進學院里知識的樊籠里。我們的家族沒有財富,但有名望,所以秉承家風,學習的壓力不大。有一年,我們從沒有獎學金的低年級班轉入迪格羅茲先生創辦的孟加拉研究院。長輩們希望我們無論如何應該養成講英語的習慣,以維護家庭的尊嚴。

然而,在學習拉丁語的教室里,我是啞巴和聾子,各種練習本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雪白的紙像寡婦穿的素服。看到我不肯學習的古怪的執拗,授課的教師去找迪格羅茲先生,訴說對我的不滿。迪格羅茲先生勸他說,我們這些“紈绔子弟”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不是求學,而是每個月按時把學費交給學校。

甘昌德拉·沃達查爾吉先生對我們有同樣的看法。不過,他為我們開辟了一條學習的新路。他吩咐我背誦迦梨陀娑的名劇《鳩摩羅出世》,把我關在房間里,叫我翻譯莎士比亞的劇本《麥克白》。而崇拜羅摩的老師,為我講解《沙恭達羅》。他們讓我在教科書之外的文學園地里漫游,獲得了一些成果。那些課外書籍,是塑造我兒時心靈的材料,此外,還有不加選擇隨便弄來的許多孟加拉書籍。

后來我去了英國,塑造人生開始采用外國工藝,使用化學中稱為化合物的材料。我目睹了一場命運的新游戲,我去英國是為了按部就班地學習知識,確實也向這個方向做了努力,但最終沒有實現既定的目標。二嫂帶著孩子住在英國,我落入了他們的家庭之網。我在英國學校的四周蹀躞;家人專門為我請過家庭教師,可我一味消極地應付,學習并不用功。英語方面我的收獲,是與形形色色的人頻繁接觸的回報。從各個方面吹來的英國社會的交往之風,對我的心靈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是塔羅格納脫·帕里德先生幫我脫離了家庭的溺愛,他鼓勵我搬到一位英國醫生家里。這家人對我非常熱情,使我忘了我來到異國他鄉。斯格特太太對我的關愛,是極為真誠的,她每日像母親一樣為我的衣食住行操心。

當時我在倫敦大學讀書,亨利·姆爾里教我英國文學,他傳授給我的,不是教科書里的枯燥內容。英國文學裝在他心里,他的喉嚨里傾瀉的活力,沁入我們的心底,是我們的生命期待的養料。他的教學中,不糟蹋一點兒文學趣味。回到家里,我閱讀克拉任丹出版社出版的書籍,翻來覆去地體味作品的內涵。換句話說,我承擔了自己教自己的任務。

斯格特太太常常無端地覺得我的臉瘦了,一臉的焦急,要我一日三餐多吃一些。她不知道,我的身體從小對疾病關閉了大門。每天早晨,我用冰雪化的水洗澡。依照那時的醫生的觀點,我這種不正常的生活方式,是悖違古訓的。

我在大學里只念了三個月書,但我在外國受的教育,幾乎充滿了人的愛撫。我們的造物主,一有機會,就往他的作品中加添新型材料。在與英國人心心相印的三個月里,我這件作品中也摻入了新材料。我肩負的任務,是每日黃昏至深夜十一點鐘,漸次學習詩歌、戲劇和歷史。這么短的時間內,學習的內容很多,那不是課堂里的學習,而是學習文學作品的同時,與人的心靈的交流。

我留學英國,沒有成為長輩所期望的律師,我人生底部的結構沒有受到足以使之動蕩的沖擊,在我的身上,實現了東方和西方的握手。我在生命之中找到了我名字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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