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每天只工作3小時:押井守的角色學
- (日)押井守
- 10996字
- 2019-01-18 10:21:59
《鳳凰劫》(The Flight of the Phoenix)
于1965年上映的美國電影。
導演:羅伯特·奧爾德里奇
編劇:盧卡斯·赫勒
主演:詹姆斯·斯圖爾特、
理查德·阿滕伯勒、
哈迪·克呂格爾等。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羅伯特·奧爾德里奇執導的《鳳凰劫》吧。這部電影在近年被翻拍重現大銀幕(2004年上映的《鳳凰號》,導演為約翰·摩爾[John Moore])。感覺近年來好萊塢常常會翻拍“獵紅”時期之后推出的作品。我認為這是因為當時作品的劇本非常扎實,而《鳳凰劫》更有不少奇觀與動作場景,算是一部最適合被翻拍的作品了。
如果光看好萊塢各時期的話題電影,可能除了當時的潮流以外什么都看不到。但好萊塢畢竟具有綿密完整的歷史,其中重要的關鍵詞之一便是“獵紅”。
時值“二戰”后的冷戰時期,西方諸國政府皆對共產主義者加以清洗。在美國好萊塢不少知名人士也因此受到排擠,許多導演、編劇、演員相繼成了“獵紅”的對象。曾執導《碼頭風云》的伊利亞·卡贊
就因為在聽證會上泄漏出其他抱持共產主義的電影界人士姓名,而被指責是轉向者與叛徒。
“獵紅”的慘烈之處,在于大家都迫于無奈而相互背叛。如果自己不先背叛他人,可能就會被其他人先給出賣了,無論是好友、老師、下屬,還是枕邊人都無法信任。電影界人士同樣也是互相猜忌。即便身處此般局勢,電影編劇達爾頓·特朗勃仍然不肯轉向,因此受到電影界的長期孤立。之后他雖通過導演《無語問蒼天》
,重返影壇,但當時他已經有十多年都未能堂堂正正地工作了。在“獵紅”時期,既有像他這樣子的非轉向派,也有像卡贊一樣的轉向者。
奧爾德里奇是“獵紅”之后的一代電影人。“獵紅”時期他尚未晉升為獨當一面的導演,因此僥幸未陷漩渦當中。但是他像一部電影的助理導演一樣,親眼見證了自己的前輩們如何面對“獵紅”,又如何度過了那段時期。
既有出賣者,亦有被出賣者;有人因此身陷囹圄,也有人被搞到無法正常工作。彼時的奧爾德里奇持續觀察與思考“人如何對抗外壓,并貫徹自身信念”這樣的問題,而這也成了其日后拍攝電影時的主題。人如何在逆境當中守護自身信念,也就成了他的導演方法論。也可以說是一種“說明書”吧。
奧爾德里奇曾經拍攝過以監獄、軍隊為背景的電影,試圖通過表現此類特殊組織,向觀眾傳達如何貫徹自身信念的方法論。若是正面迎戰逆境,只會頭破血流,崩潰消亡;因此其電影中的角色常常面對強權,為了貫徹自身信念,不惜用盡暴力、騙術、欺詐,甚至找關系等一切手段。奧爾德里奇的電影就是關于這些為了貫徹自身信念而不擇手段的人的,像講述女子摔角手的作品《加州玩偶》便是其中典型。
奧爾德里奇拍攝過各種題材的電影,戰爭、運動、歷史等等。通過這些電影,他想傳達給觀眾的,就是其一直堅持的勝敗觀。
或是在監獄的橄欖球比賽(請參考第九章《最長的一碼》)中如何取勝,或是在嚴峻的戰爭中如何生存,又或是如何在上級亂七八糟的命令之下守護自己與下屬的性命。其中最關鍵的就是勝敗觀。
寧愿為了勝利而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想作為失敗者而活下去。因為無法實現自身信念的話,茍延殘喘的人生一點兒意義都沒有。或許與強權妥協也是一種人生策略,但他并沒有選擇。無論對方是強勢的舉辦方,還是國家機器、軍隊上級,他都是如此。
預留不小心穿幫時可供強辯的證據
在《鳳凰劫》當中,劇情一開始飛機就在飛經撒哈拉沙漠某處時遭逢沙塵暴,導致飛機故障而被迫降落。機上的美國飛行員弗蘭克(詹姆斯·斯圖爾特飾)是一名現實主義者,同時也頗具有領導氣質。
眾人必須設法自沙漠脫身,移動至距離最近的綠洲才行。雙發動機(兩側機翼各有一具引擎)飛機的單側引擎以及主機翼尚未損壞,因此其中就有人提出“改造成單引擎發動機,飛回去”的想法。
接下來自然會出現持反對意見,認為“這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角色。他認為不該為了改造飛機,浪費珍貴的飲用水與食物,而要徒步去尋找綠洲。最后眾人分歧成“徒步尋找綠洲”“原地等待救援”“改造飛機”三派觀點。雖說主張各異,但也各有其道理。
此時德國男性海因里希(哈迪·克呂格爾飾)提議,“我是一名飛機設計師,所以就由我來發號施令,由各位提供勞力,一起來改造飛機吧!”雖說是要改造飛機,也只是先飛至綠洲就行了,因此無須飛得太高,同時也不大需要轉向性能,只要能保持平衡飛過沙漠上空就綽綽有余了。這個方法比徒步走過灼熱的沙漠要好上許多。
眾人與綠洲之間尚存在一段距離。究竟是徒步前往綠洲合理,還是該原地不動,最低限度地消耗飲用水與食物,靜待救難隊前來?又或是該賭一把,改造單引擎飛機飛往綠洲呢?不過這些的目的皆是在于“活著回去”。飛行員自尊心極強、腦袋又死板,一開始認為改造飛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最后也屈服;其他人也就跟著勉強同意了。
于是眾人終于開始改造飛機了,但是某天飛行員卻不小心發現德國人的行李中放著飛機模型公司的廣告單。“你說你在做的飛機,該不會是飛機模型吧?”他問。而當德國人理直氣壯地回說:“對啊,這有什么問題嗎?”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確地知道他所設計的其實都是飛機模型。他那“我是做飛機模型啊,那又怎樣”的態度也是這部電影中最為有趣的部分。
他的態度頓時令飛行員陷入一陣錯愕,畢竟一開始是因為對方說自己是飛機設計師才會相信他的啊!這開始令身為現實主義者的美國人產生了“這樣子做出來的飛機能載人飛起來才怪”的想法;德國人卻覺得自己一點都不理屈,認為一個人既然可以制造出飛機模型,自然也就能做出能載人的飛機。
“我是飛機方面的專家,飛機模型與真正飛機在原理上并無不同。我既知道飛機怎么飛,也明白如何增加揚力,以及如何與重力對抗等。我做出來的飛機不可能會飛不起來。”他覺得自己制造的飛機能飛是理所當然的,并非是處于什么信念還是韌性,完全只是理論方面的就事論事而已。
的確,模型與真正飛機的飛行原理并無二致,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事實上,過去在開發全新飛機的時候,研發團隊也一定會先做出縮小版的模型機來試飛。雖說現在已經可以改用計算機仿真,無須再先以模型機來試飛,但是在過去,則必須要通過模型機的試飛來確認機翼位置以及操作性能等方面,如果不試飛就不能確定是否有問題。所以我們也不可以忽視模型機。
德國人強調自己是位一流的模型機制造者,但飛行員仍是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并回說:“你不就是賣玩具的嗎?”懷疑歸懷疑,此時也已經沒有退路可走,因為眾人之前已經以搭乘飛機到綠洲的選項作為分配食物與飲用水的依據了。
我們可以說飛行員是一位受到蒙騙的領導者。不過,德國人的確沒有說謊,他毋庸置疑地是一位飛機設計師,錯的是飛行員自己沒有去確認“設計的是不是模型飛機”啊!
這也是我經常使用的手段。
我不會對制片人或工作人員說謊,也未曾對客戶扯過任何一次謊。我只是不會去回答沒有被問到的問題罷了。這就是所謂“導演的誠意”。
這也是奧爾德里奇所要傳達的思想。若是通過瞞騙或是欺詐,在西洋鏡被揭穿時那可就無力回天了,因此不可以這么做,而是要“預留不小心穿幫時可供強辯的證據”。
這是要身經百戰,才能夠得到的教訓。我想奧爾德里奇應該在“獵紅”時期的審判過程中親眼看見過這些手法。
在聽證會上要求有問必答。首先人們會被強迫宣誓,若是撒謊就要進監獄。無論是上議院議員,還是總統,在聽證會時說謊同樣得進監獄。在當時只要被聽證會傳喚,本身就已經是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情了。
無論是家庭生活、性事,當事人都得對被詢問的內容知無不言。無論是在宗教信念、政治理念上,還是是否有情婦或私生子等問題上,都不能撒謊。而且這并非尋常的打官司,因此也不能有律師隨侍在旁,只要被傳至聽證會幾乎就已經兇多吉少,可說是比軍事審判還要恐怖。這也是當時人們對聽證會戒慎恐懼的原因。
在此過程當中,奧爾德里奇總結出一個教訓,他發現逃出生天的方法就是“別人沒問,自己就不要回答”。人們對被問到的問題絕對不能說謊,但是沒有被問到的問題也就沒有回答的義務了。
導演亦然。導演常常會收到來自發行公司、贊助商、制片人等方面的各種詢問。譬如“你要拍什么樣的電影呢?你要怎么去制作呢?”之類的問題。金主會問這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手下的工作人員自然也會有許多問題了。譬如“要怎樣去演”“上什么顏色”等等。回答諸如以上的問題便是導演的工作所在了。無論是做動畫,還是拍真人電影都是如此。弗朗索瓦·特呂弗也曾經在《日以作夜》
一片中說過“導演的工作就是回答。導演就是要持續地去回答問題”。即便已經回答到很厭煩了,但這就是導演的工作。
只要前往電影拍攝現場,我每天至少都要回答五六十個問題。而在電影完成后我也同樣需繼續回答。到電影公映前,會有堆積如山的采訪邀約,一兩百次的訪問,只要被問到問題我都要去回答。但是,只要對方沒有問到的,我也就不需要回答了。
我從不會說什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地一決勝負
讓我們將話題拉回電影。且說之前眾人已經決定要“改造飛機”了,這可讓美國飛行員陷入糾結,畢竟現在可不能跟眾人說“其實這家伙只是個做玩具的,我們還是別繼續了吧”之類的話。改造飛機到現在這個階段,眾人已是精疲力竭,加上決定好了速戰速決,因此水也喝了,食物也吃了,早已沒有退路可走。
于是飛行員決定對眾人保守這個秘密。雖說德國人保證“飛機絕對能飛”,但是美國人心中對能否起飛仍是沒譜,深感不安。如果飛機無法起飛,那么此時彈盡糧絕,乃至體力都消耗一空的眾人就只有死路一條了。眾人已經無力徒步前往綠洲,也沒有足以支撐到救援來臨所需的物資。電影就這樣漸漸走向尾聲。
眾人完成飛機的改造工作,并勉強起飛。飛機搖搖晃晃地在離地二三十米的高度飛行,終于有驚無險地抵達綠洲。最后眾人歡欣鼓舞地沖向綠洲并高喊著“太棒了!太棒了!”而美國人與德國人則是看著彼此,微笑不語。大致上這部影片是以喜劇收場,但是看著電影的我,想的卻是其他事。
美國人明明就知道德國人未曾制作過真正的飛機,但是卻仍對眾人隱瞞這件事情,不停鼓勵眾人說“沒有問題”。這其實就很像是站在基層之上的中層管理人員,在管理下屬時所使用的方法。
以我們導演來說,那就是在拍一部電影;以上班族來說,那就是中層管理人員接下了一個項目,兩者都需要想辦法讓下屬努力干活,所面臨的狀況并無不同。說到底,下屬盡是些無可救藥的家伙,既有只會抱怨、發牢騷的家伙,也有人只顧自己輕松。但是沒有他們同樣無法工作。不管是怎樣的戰爭,手邊沒有軍隊就沒辦法打仗。
美國人在這里其實有著一個“騙人的構造”,那就是“德國人他其實是做玩具的,只是你們沒問所以我就沒說罷了”。而眾人全都對德國人是飛機設計師一事深信不疑,就結果而論,美國人還是欺騙了伙伴。不過欺騙的結果卻是成功生還,他就像是一位項目的領導者,或是一位電影導演,面臨若不起飛就不知道前景如何,因此必須做出選擇的局面。雖說有輕重乃至于規模上的差異,但是只要從事一份需要讓下屬做事的工作,則不管立場為何,都扮演著與美國人相同的角色,居酒屋店長、便利店經理皆然。
在想辦法讓他人做事時,就需要給予其希望。因為如果不通過某種保證給予他人希望,對方就不可能照自己的命令做事。但是當所給予的希望其實全無根據時,各位又會如何做呢?
我想奧爾德里奇應該也有構想過其他種結局,那就是飛機最后無法順利升空。
時隔數月之后,救援隊終于找到飛機迫降地點,但是現場只剩下一架外形詭異的飛機,以及散落于四周的人類白骨。仔細一看,美國人的手正掐住德國人遺骸的脖子不放……
就我個人而言,結局要是這樣的話,可就有趣多了,但這絕對不可能會是奧爾德里奇的策略。畢竟若是真的拍出這種結局,他或許直接就被開除了吧。即使公司表示“好吧,拍都拍了,那就還是照常上映吧。”他也不會再有執導下一部電影的機會了。那么各位認為一位導演會如何選擇呢?
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最近的美國電影常常都會有兩三個結局。制片人會要求導演拍好幾個結局,并從中選出最有可能大受歡迎的結局。至于最后到底要選擇哪個結局,導演可就沒有發言的權限了。
奧爾德里奇除了是一名導演,也是一名制片人,因此自然也有選擇壞結局的權限。但是他最后仍是選擇讓這部電影以眾人成功飛抵綠洲的美好結局收束全片。他之所以會這樣做,乃是為了要有下一部電影可拍。畢竟即便通過壞結局讓《鳳凰劫》在藝術方面大獲成功,之后也不會再有下一部電影可拍了。
我覺得這是一部值得玩味的電影,因此反復看了好幾遍。“因為你又沒問”可真是個厲害的情節。之后,我也嘗試將這樣的橋段設置在自己的作品里。
《福星小子2:綺麗夢中人》、《機動警察劇場版2》
都是以“因為你又沒問”的橋段來結尾。結果雖然讓上述作品都變成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宛如論文一般的電影,但大致上仍是成功了。也就是說它們都成功抵達了“綠洲”。
這恐怕不是制片人所期待的方法,而到達的也不是他們想去的那片“綠洲”。雖說如此,我仍是成功讓這兩部作品抵達“綠洲”,所以謊言也不再是謊言了。因此沒有必要誠實地向眾人揭穿德國人其實只是個飛機模型設計師,只要謊言變得不再是謊言,美國人的行為也就不構成欺瞞了。
應該連對方沒有問的問題也去如實回答,而導致失敗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講出沒必要講出的話而走向覆滅并不是我們的目的啊!雖說保持沉默時,此行為就已經形同欺詐了,但是只要讓電影得以完成,或是努力讓眾人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后,發現他們以結果論其實沒有被欺騙不就行了。我們應該朝著這方面努力。
這正是所謂的“一決勝負”。與強敵正面沖突而被擊倒,這可不能叫作一決勝負啊!日本人很喜歡那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調調兒,但是就我來說,就是因為有這種“男子漢即便知道會輸掉,仍是要昂首闊步去一決勝負”的觀念,最后才會輸掉。
說什么輸得漂亮,根本就爛透了。“即便知道自己會輸仍是要做”,這在一開始就不構成所謂的一決勝負了。既然都要一決勝負了,當然就要以勝利作為目標。因此我才會說“為了勝利而戰吧!”只要是能夠獲勝,即便是像宮本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決斗時那樣,故意以嚴重遲到的方式來打心理戰也沒關系,就算騙了全天下人也沒關系。身為一位導演,我們不僅要與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員戰斗,更是要與自己的雇主戰斗。
在我也當上導演之后,對這部電影的情節可說是感同身受。也是在當上導演之后,我才終于理解奧爾德里奇是一位何其偉大的導演。通過閱讀文字敘述來理解,以及當場親身體驗,兩者可說是截然不同。或許在各位看來,我做起導演工作是既快樂又輕松自在,殊不知我每天都是如履薄冰呢!當然在心中也務必要做好受挫時轉變心態的準備。
電影導演不是獨裁者,而是“中層管理人員”
若是沒有獲得勝利,一決勝負就不具任何意義。因此只要是為了獲勝,即便是詭辯也能使用。例如當自己執導的電影評價不好時,可絕對不能說“這部電影失敗了”。我是在宮崎駿先生身上學到這件事的。他跟我說:“你不可以自己說出‘失敗了’,這話就算嘴巴裂了也不能說!”
即便別人說“這部作品很難懂”,身為導演也要持續說“那些搞不懂我的作品的家伙才是蠢貨”才行。的確,當一位導演拍出晦澀難懂的作品時,有可能會被貼上標簽,以致今后發展較為不利。但這同時也會是一種優勢,外界或許會認為“這位導演拍的東西很難懂,可是技術卻是超一流的,做出來的電影相當有內容”。反之,若是連導演本人都說“這部電影失敗了”,一瞬間整部電影就真的變成失敗的作品了。
所以此時只要強辯就行了,畢竟強辯也不會讓我們少一塊肉。而為了讓自己得以強辯,我們可以事先準備幾種“成功的定義”。究竟是票房大好,還是佳評如潮呢?又或是“在十年之后會被譽為一部杰作”呢?怎樣都好,至少就是不能說自己的作品是部失敗的作品。
我的師父也曾經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在影片首次試映之后,大家一定都會聚集至會議室,召開一場名為“檢定會”的會議。在看過首次試映之后,我們要確認作品是否可以最終交付給發行公司發行。因此在會議當中,制片人乃至是來自發行公司的高層都會齊聚一堂。能夠與會的只有執行制片以及導演,其他的員工都要止步。
在首次試映之后,所有人都感到很不安。我們的擔心包括:不知道這樣子是否足夠?結局這樣子好嗎?那位演員真的好嗎?那部分插入音樂的方式好嗎?還是應該重新剪輯會比較好呢?諸如此類。
當然了,若是重頭來過就得再燒掉以千萬日元為單位計算的資金,但或許冒著如此大的風險重頭做過,就能夠防止以數億日元為單位的金錢損失。另一方面,這也有可能是平白放掉到手的成功……在此階段,任誰心里也都沒有底。
而我的師父曾經說過一句話,那就是在這種時候,誰先出聲誰就能掌握局面。在我的處女作《福星小子:只有你》(以下簡稱為《只有你》)首次試映時,因為我還是一名菜鳥導演,所以師父他老人家也以監修的身份出席,在眾人都還沒出聲時,他就首先“開炮”說:“哎呀!太棒了!”由于每個人心中都還沒有底,所以大家都在等著誰先起頭。事后師父跟我說:“作為你的師父,我也只能為你做到這樣了。”對此至今我仍相當感謝。然后,我也仍會感慨原來就是要這樣做啊。
最近我也會在檢定會上使用諸種技巧,譬如看著與會人的臉,反過來問對方說“你有什么問題嗎?”因為都已經說是一個“問題”了,回答者在反駁我時就得要給出解決方法,否則就不構成反駁。如果對方仍是做出反駁,我就會以“這筆以千萬日元為單位計的花費,你打算負責嗎?”這類問題來回答,此時大部分的人都會默不作聲。在某種意義上,這具有恫嚇的效果。
我還沒有遇過那種能夠說什么“就算要我再申請一次預算,也絕對要修改”的偉大人物。基本上大家都是上班族,而上班族說話可是要負責的。身為導演,此時的工作就是讓這群上班族照著我的想法做事,因此我也只能把他們逼往絕境了。最后大家都會屈服,并對我說:“好吧,那就照你的方法了,可是你要負責哦!”
而在個人對個人的場合,這種說法可就行不通了。如果對方不是在有許多人的場合聽到就沒有意義了。反之,若有許多人在,甚至連對方的上司都在場就最棒了。
在執導的過程中,我可說是一黨獨大,因此對各個工作內容都得說上話。換作是上班族或是公務人員,同樣也需要面對上司以及下屬說話,情況各式各樣,有時必須對上司辯解、改變自身態度,乃至于追問上司等。
面對下屬時亦然。譬如要如何說動下屬、如何攻破下屬的反駁,等等。而光是攻破下屬的反駁,反而會搞得沒有任何人肯再跟著自己做事,因此有時候也要打圓場、換話題、聽下屬的意見等。不論是身為中層管理人員,還是電影導演,對下屬必須糖果與大棒兼施的道理都沒太大不同。
常常會有人以“獨裁者”“暴君”等詞匯來形容電影導演,而這可是天大的謊話。在日本的話,頂多就是晚年的黑澤明可以稱得上是獨裁者吧。他之所以在電影拍攝方面能完全專制,是因為他“黑澤明”本身就是一個活著的傳說。他也對此傳說鞠躬盡瘁了……
宮崎駿以及高畑勛在動畫世界可說是絕對的君主、暴君、獨裁者。但我覺得,無論是黑澤明,或者宮崎駿的人生都過得不太快樂。他們沒有朋友,往往處于孤獨之中。在我看來,當一個人不快樂的時候,他就沒有滿足所謂的勝利條件,因為他的人生完全不快樂啊!像是宮崎駿只要跑去搭電車,就一定會造成騷動,所以他連電車都不能搭,更別說是劈腿搞外遇了。
《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導演庵野秀明亦然。他自己創辦公司,并自行投資拍攝電影,過程當中花費大量資金,更別說他拍的還是一部絕對不可能會大賣的獨立電影……
這樣子他會快樂嗎?對此我不由得感到疑惑。
我的個人主義乃是絕對不花自己的錢去拍電影。我都是花別人的錢來制作電影,同時基本上也會讓手下的工作人員自由發揮。即便如此,我想到的還是只有一點,那就是如何做,才能讓這部電影“帶有我的味道”。我完全不會想要自負風險去搞新花樣。
若就本章介紹的電影《鳳凰劫》而言,我既不會想當那位飛行員,也不想僅僅成為機上的乘客之一。我的立場就是那位德國人,會為了讓墜毀于沙漠中的飛機重生而認真繪制設計圖。
“從某種事物當中重獲自由”,只是在逃避責任罷了
《鳳凰劫》的主題也包括每位組織成員要如何發揮各自作用,并讓組織整體成功生存。每位上班族皆是如此,另外也可以將組織代換成家庭。老公、老婆,還有那繭居于二層足不出戶的棘手兒子,究竟誰該負起維持家庭的責任呢?其實任誰來做都沒關系。無論是兒子、女兒,甚至是家里毫無收入的吃閑飯角色都行。日本也有一部電影是在講述身為外來者的家庭老師毀滅了整個家庭的故事(《家族游戲》)。
只要是一個由人類形成的集團,那么無論是血緣集團、地域社會、國家社稷,還是成員形成利益共同體的公司、志同道合的游擊組織等,要讓整個集團活動的力量一致,組織成員必須要能一致地朝向相同方向,否則面對任何戰役都不會有勝算的。
在組織當中都一定要有一個人,能以最后“幫助組織戰勝敵人并成功生還”作為主題,并為了此目標加以權衡取舍才行。組織成員必須要知道自己有沒有心要成為那位進行取舍的人,如果沒有,那就只能像電影所演的那樣,成為一名垂吊在機翼上的肉體勞動者了。也就是說,此時自己的生殺大權全都抓在別人手上。
如果不喜歡這樣,那就要做好背上大壞蛋的罵名,并被眾人彈劾的覺悟,任憑被講成獨裁者也得站在人前騙人。而《鳳凰劫》就是一部在論述“你是否有這份覺悟呢”的電影。若是想要貫徹自身信念,并讓自己獲得幸福,同時也要連帶對他人負責才行。如果想活得自由自在,自然就得要下定決心,將責任一肩扛起。
許多年輕人都不明白這份道理,總想要從這種組織構成的人際關系中逃脫,以獲得自由。那可是個天大的誤會,那不過就是在逃避責任罷了。
以“從某種事物當中重獲自由”作為目的本來就是錯的。所謂自由,如果不是為了完成某件事所使用的手段,則這份自由并沒有任何意義。
重點在于“自由”本身就不可能是個主題。像那種“從某種事物當中重獲自由”的想法,其實就與前言部分《江湖浪子》那種“成為輸家(喪家犬)的自由”沒兩樣。
我們不可以把“自由”當成逃走時的借口啊!
自由是美國電影永遠都拍不膩的主題之一。但是在美國電影當中,絕對不會說這份自由是為何而生。根據社會階級、人種、性別等條件差異,自由的內涵應當也各有不同,而美國電影所描繪的僅是最大公約數的自由。這也可說是應某種高壓政策而生的自由。
另一方面,美國內部的自由又是如何呢?其實美國內部并不自由。有的只是一種“讓人變窮的自由”。美國在具有讓人可以盡情賺錢的高度自由之余,也具有讓人可以盡情變窮的自由。換言之,這個國家的人民,所擁有的不過就是可以去踐踏他人的自由罷了。因此什么自由根本不足以作為電影的主題。
那又該將什么東西當成電影的主題呢?
就我來說,“勝敗”就是個很好的主題。這就已經足夠作為電影的主題了。明明事實就已經大半證明什么自由、正義、幸福等根本就不足以作為電影主題,但是描述這類主題的電影卻仍然四處橫行。另一方面,卻完全沒有人提到“勝敗”這個永遠都能拿來拍的主題。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很不可思議的現象。
讓我們將內容拉回《鳳凰劫》上,假設電影中的飛行員是一名日本上班族,我想他應該會誠實地向眾人指出:“我們的飛機墜毀在沙漠正中央,雖說之前將修復工作交由自稱能修復飛機的德國人全權負責,但是我發現他其實只是個做玩具的人。”語畢再繼續表示:“我知道這個人只會做模型飛機,但是他本人已經說他能成功修復飛機了,因此我傾向于采用他的意見。”這樣才是日本上班族式的領袖風范,同時也是一種最做不得的類型。
或許有人會覺得眾人一起討論后再決定才是理想做法,但這其實糟糕透頂了。也因為這樣,日本的上班族都沒有自己做決定的能力,結果也導致沒有一個人肯扛責任。
現在整個公司由上到下,大家都只想著如何去規避風險,這就像是時下蔓延至日本全國的安全神話,或許所有日本人現在的心中都只抱持著一個主題,那便是“安全”。
考慮事務時也以安全與否作為唯一的價值基準,不管是政治家,還是市井小民,大家全都只將安全掛在嘴邊。無論是魚鷹(Osprey)戰機進駐沖繩基地一案,抑或是核電站,每次只要一有人提到“這真的安全嗎?如果出事了你會負責嗎?”在場眾人頓時陷入一片沉默。但是飛機至今為止都墜毀過好多架了,也沒任何人會說:“不要再讓飛機起飛了!”汽車亦然,每年都有好幾千人死于交通意外,卻也沒看到任何人跳出來說:“來禁開汽車吧。”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不管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完全沒有風險啊!就原理面而言,不管使用哪種技術都不可能做到什么絕對安全、零危險性。那危險性該低到0.1%呢,還是該低到0.001%才行呢?我說這又是誰在決定的啊?每個人都不喜歡自己決定,總是奢望讓其他人幫忙做決定。像是日本現在的輻射值亦然,常有人會說啥“即便每年的銫量只有這個值不會危害人體,但是誰又能負起責任說兩三年后當地人不會罹患癌癥呢”,全日本就是充斥著此般狗屁倒灶的事情。
如果眾人真的聽到“其實德國人只做過模型飛機”這件事,那么說到眾人是否能夠接受,我的答案絕對是否定的。最后得出的結論就是“不要改造飛機了”,就這樣原地等待救援,或是徒步前往綠洲等。如果眾人因此被灼熱的陽光給曬到脫水而死,那么又該由誰負起責任呢?如果是讓飛機起飛,或許那會是一場賭注,但也或許能讓眾人因此得救。
每種方法都有其風險存在,而所謂決斷,就是一一排除其中較無可能性的方法。這也是經營者與領導者之所以要存在的理由。
電影導演可不能說出“演員太爛”“那個動畫師(animator)根本是蠢貨”之類的話。此外像是“預算太少”“沒有安排好時間表”也是一樣。
經營者亦然。
若是一名經營者因為接納公司員工全體一致的意見,害怕風險而終止某個計劃,但另一家公司卻愿意負起風險展開同一計劃,最后大獲成功,結果導致自己公司的股價下跌,競爭對手的股價則大漲,此時該怎么跟股東們解釋才好呢?
基本上,一家公司不可能只做一種業務,因此當別家公司成功,對自家公司來說就只能是一種損失。因此公司組織必須不斷地去一決勝負。對于汲汲營營于經營獲利的組織而言,旁人占便宜,自己可就得吃虧了。因為這就是一場零和游戲(zero-sum game)。
核電站也是如此。擁核好,還是廢核好,政府不管怎么做,總是會有另一派的聲音在旁邊喧擾不休,但是其中卻沒有一個人肯負責。此時也只能跳出一位像是飛行員一樣的角色來做決斷了。
或許飛行員是真的相信德國人,才因此打舵的。無論結果如何,飛行員也只能負起責任了。如果飛機起飛后只滑翔個五米遠就墜落,即便此時將德國人給掐死,結果也不會改變了。而在此之前,即便誠實地將德國人其實是模型飛機設計師的事實告訴給在場眾人,也不會有任何好處。
不管是人生,還是工作,都會有成功或是失敗,難免都要經歷順境與逆境。
有時無論多么努力仍是諸事受挫,但是重要的其實是誰肯負起責任。我們可以說,唯有那些肯負起責任的人,才是在這件事上真正有一決勝負過的人。
風險與勝敗是一整套的,因此當事人也會獲得與責任輕重程度相符合的成就感,同時也能掌握到某種自由的感受。若是不喜歡扛責任,也就只能選擇當一名垂吊于機翼上的肉體勞動者了。當然每個人都有自行選擇其中之一的自由,也就是說,不做決斷也是一個選項。只是相對地,之后也只能將自身命運交由他人擺布了。各位認為這是否能稱作曾經活得自由自在?又是否能稱作有好好活過一段人生呢?
無論是任何人,在生命當中都必須不停做微小的決斷。譬如“這男的跟我求婚了,該怎么辦呢?”“我懷孕了,該生下來嗎?”之類的。不可能有人的人生完全無須做任何決斷。姑且不說過去的公主陛下,我們如今生在一個民主國家,每個人都需要“自行做決定”。
各位可以自行判斷,若是覺得安全的話,也可以去吃日本福島生產的食品,像我本人也是照吃不誤。我已經六十多歲了,而且這些食品吃起來也完全OK啊!